荷衣忍不住佩服地道:“大夫真是个好职业,将来我也要改行作大夫。”

说话间,慕容无风已用同样的手法挑出了十几根银针,手法之快之准,在荷衣看来,一点也不亚于自己的剑术。她不得不承认,各个行业都有自己的高手,虽然训练可能完全不同,但办起事来,一定是同样的有效。比如以慕容无风的手法用来发暗器,应当不比唐十慢。

荷衣跪在床边,一直举着那个杯子。慕容无风的衣袖便轻轻在她脸边拂动着。

他的衣袖间飘浮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

那是一种很独特的,形容不出的气味,能停留在房间里,经久不散。

她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手。

“射进她体内的,一共有多少针神芒?”她突然问道。

“四十九针。若不是你推了她一下,可能会有一百来针。”

“这针里,会不会有毒?”她又问。

“有。”

“这么说来,你还得解毒?”

“嗯。”

“你发现了没有?大夫要做的事实际上比剑客要麻烦得多?”她忽然得出这么一个结论。话还没有说毕,只听得“啪”的一声,慕容无风的脸上已经吃了一掌,方离朱已经醒了过来,看着自己赤着身子躺在一个男人面前,又急又怒,骂道:“大胆淫贼!你敢碰本姑娘的…身子,我叫你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她重伤之余力气居然很大,慕容无风的脸上顿时现出了五个指印。

但毕竟是重伤,大怒之下,她居然又气得昏了过去。

他点住她的穴道,令她不能再动。又接着把余下的针一一地挑了出来,神色平静,好象刚才那一掌并没有打在他的脸上。

荷衣看着他,突然道:“我刚才说过我要当大夫了么?”

“没说过。” 他淡淡地道。过了一会儿,又道:“江湖中的女孩子,脾气都这么大?”

“不一定。”她慢慢地道:“我的脾气就很好。”

他仔细地在方离朱身上检查了三遍,确定每一根毒针都已被挑出,就让荷衣给她穿上了衣裳。

他扶着椅侧,直起腰,直挺挺地靠在椅背上,额上已全是冷汗。刚才他一直弯着腰,而他的腿又完全不着力,是以他几乎是困难重重地保持着这种姿势。待到坐直以后,就只觉头顶上金星乱冒,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他只好闭着眼,等待自己的喘息慢慢平静下来。

第五章

无端地,喘息却越来越重。每当极度劳累时,他就会犯病,病来得突然,一个稍不注意的小动作,就会引起一连串的发作。昨天已经发作了一次。

他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药。那只是一个拇指一般大小的玉瓶,不知为什么,手居然捏不住。“当”地一声,掉到地上。他刚要弯下腰去,肩头却已被荷衣按住。

“让我来。”

她捡起药瓶,倒出两粒药丸,递到他的手心。看着他服了下去。

她又递过去半杯水:“喝点水?”

他摇摇头,指着方离朱,道:“用我的马车…先…把她送到谷里。解她的毒…需要…几味比较稀罕的药,只有谷里才会有。”

荷衣急着道:“你呢?你自己呢?你不要回去?”

“我现在…现在不能…”他已经说不出话,开始大口地喘气。

就在这当儿,门“砰”地一声被踢开了。

进来的是唐十。手里拿着那个可怕的针筒。

这一声响得那么突然,慕容无风只觉胸口一阵绞痛。瞬时间,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起来。

针筒对着慕容无风,手已经扣在了机簧之上。

屋子里因这紧张的气氛,忽然间变得闷热。窗外,是沥沥的雨声。

荷衣缓缓地抬起了头,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手生得很美?”

她说这句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唐十的手。

“难道你不觉得我的针筒更美?”唐十笑着道:“他若是你,或许还逃得一死,只可惜,他是个残废,一动也不能动。现在他这样子,就算是我一针不放,光是听见机括之声,他都会死掉。”

“你好象对他的病很了解。”荷衣淡淡地道。

“粗知一二。这几年来,我们一直都在等他死的消息。只不过近来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而已。”她笑得很得意:“你知道我们等了多久,才等到他单独出谷的机会?”

“多久?”

“七年。七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只带着两个人出门,我简直不敢相信今天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这当然是个很好的机会。”荷衣赞同地点点头。

“你知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请教。”

“唐门的十大高手正在围斗他的三个手下。”

荷衣皱了皱眉。难怪翁樱堂一去不回。

“峨嵋七剑呢?”

“死了三个,没死的也都被我射成了刺猬。”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好象杀人是件很好玩的事情。笑到一半,脸色却变了。

她看见剑光一闪,然后她的右手,连着针筒一起飞了起来。

血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落在床上。手虽脱离了手臂,手指却还按在机簧上。

唐十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断臂,好象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等她略微明白过来时,荷衣的剑已经到了她的咽喉,却没有再刺下去,只是在她玉润光滑的左臂上轻轻一划。

她看着自己的左臂垂了下来,眼泪忽然大滴大滴地淌下来。

“你剩下的这只手,以后虽不能用力,却还可以炒炒菜。”

唐十一咬牙,撕下一块裙布缠住断臂,她只冷冷地看了荷衣一眼,就飞快地冲出了门外。

那一眼是如此地阴森可怕,竟令荷衣从里到外地打了一个寒战。

屋内又复归宁静。

荷衣抱着剑,默默地看着慕容无风。

他仍在吃力地喘息着。

这个时候,除了他自己,谁也帮不了他。

过了很久,喘息终于平静下来。

“你不该独自出来的。”她轻轻地道。

“我不喜欢有很多人跟着我。”他慢慢地答道。

门“砰”的一声又被踢开了。进来的是一个灰衣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剑光一闪,陌生人的脸上已多了两个流血的洞。荷衣脚一踢,那人“啊”地一声掉下楼去。

她走回来,重新掩上门。

手心是热的。脸也是热的。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却都不再讲话。门,也许过不了多久,又会被人踢开。

屋子里有两个手无寸铁的病人。荷衣已暗暗下决心,绝不让唐门的人有机会走进这间屋子。

等待中,时间是那样漫长。

慕容无风转动轮椅,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只手和针筒,仔细地端详着。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这个女人的手总是比脑子要来得快?”荷衣忽然问道。

他冷冷地道:“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这是一只人手。”他慢慢地道:“你是怎么把它给砍下来的?”

荷衣苦笑:“我是从左边把它砍下来的。”

“难道江湖的生活就是这样子的?经常要去砍人家的手?”

“不经常。”

“哦?”

“最经常的事情是砍人家的头。”

她有时候觉得和慕容无风对话很有意思。云梦谷明明和江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个人却好象一点也不明江湖上的事。他好象一点也不明白自己的命有多么重要,居然值得唐门的人日日夜夜在这里守着他。

她忽然又问:“她说的都是真的?你的病…真的这么严重?”

“放心。你把活儿干完之前我一定还活着。”他开始开玩笑。

无端地,怎么会担心起他的病?荷衣暗自苦笑。她一向很少关心别人。当然也从没有谁关心过她。

“我多虑了。你这人不坏,应该好好地活着。”她也笑了。这一回她的口气也很轻松。

有人在门外轻轻地敲门。

荷衣道:“这个人还不错,至少知道进来的时候要先敲门。”口里说着,手里已拔出了剑。

“楚姑娘,请开门,是我,谢停云。”

门开了,谢停云一头汗水地走了进来,看见慕容无风完好无恙,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楼梯上蹬蹬几声,赶上来了翁樱堂和先前的两个灰衣侍从。显然有一番苦斗,三个人的衣服都破了,身上背上都是血。

“有没有人受伤?”慕容无风问道。

“没有,只划破了几个口子而已。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灰衣侍从连忙解释道:“先生自己没事罢?”

“没事。多亏了楚姑娘相助。”

三个人的眼光一齐转向荷衣,目光中满是感激:“楚姑娘,多谢!”

荷衣笑道:“唐门的人呢?都跑了吗?”

三个人的目光忽又变得肃然。谢停云迟疑着,道:“没有。我们有麻烦,正要上来请示先生。”

慕容无风道:“什么麻烦?”

“他们的手里有吴大夫。一定要先生本人才能交换。”

慕容无风道:“他们怎么会抓到吴悠?她全天都在谷里。”

谢停云垂首道:“我们也不知道吴大夫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谷。挟持人质原本不是唐门的作风。据属下观察,围攻我们的人里,有一部分不是唐门的人。也许他们担心力量不够,还请了别的杀手组织。”

慕容无风淡淡地道:“抬我下去。”

谢停云道:“先生,这事…恐怕得从长计议。您一现身,只怕会有危险。”

慕容无风的脸已经板了起来:“抬我下去。”

雨后的月光是如此惨淡。惨淡得一如吴悠苍白的脸色。她披头散发地立上庭院的中央,脖子的按着一柄锋利的宝剑。她的身后是一个身形极高,面无表情的黑衣人。黑衣人左手好象挽僵绳一样地挽着她的一头黑发。

他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有意无意地按在她的左肩,有意无意地滑向她的胸口。

羞辱,愤恨,她的脸惊得刹白。然后她忽然看见了慕容无风。

他看上去还是那么镇定,那么冷淡。一如他对她的态度。

一看见他,吴悠的心忽然砰砰地跳了起来。

还是那样吗?还是改不了一看见他就心跳的习惯,就算是在自己的生命最危险的时候。

他为什么要下来,为什么要把自己也暴露在危险之下?是为了她么?

“你们想把她怎么样?”慕容无风冷冷地道。

“不敢,只想请神医大人屈驾往唐门走一遭。只要谷主肯答应跟我们走,吴大夫自当璧还。”

“好,你放了她,我跟你们走。”声音虽是有气无力,说出来却是斩钉截铁。他一脸的从容淡定。

“果然是名医,爽快!”有人鼓了几掌,从黑暗中走出。

“不!先生!你别过来,我…我宁愿死也不要你过来!”吴悠紧张地大叫了起来。想不到他竟肯为自己冒险!她的心已紧张得快跳出了胸膛。难道你不知道你的身子根本受不得奔波?难道你不知道唐门是多么危险的地方?难道你一点也不顾惜自己?

“麻烦谷主自己走过来,其它的人请退后十丈。谷主一过来,我们立即放人。”

荷衣道:“我们怎么可以相信你?”

“啊,我差点忘了舍妹的吩咐。请楚姑娘一起过来,路上谷主也好有人照顾。楚姑娘,请。”

荷衣冷笑:“她当然会记得我。”

“此事与楚姑娘无关,希望阁下不要节外生枝。”慕容无风看着荷衣,沉声道。

“请楚姑娘解剑。”

荷衣解开剑,扨到路边。

“你别过去。”她听见慕容无风在她身边小声地道。

“我也很想去唐门看一看。”她对他道。

两个走到黑衣人面前,荷衣只觉右肩上一凉,已有人在她身上刺入了毒物。顿时间两只手都麻痹了起来。黑衣人果然放了吴悠,却旋风般地把慕容无风和荷衣推到马车里,风驰电掣般地驶了出去。

飞奔着的马车颠簸得厉害。好象是在走着一条不是路的路。

有时候,整个车厢腾起来,人就好象被抛到半空。有时候它又歪到一边,好象只有一边的轮子在滚。

外面下着小雨,轻凉中带着一点湿意。

车厢很小,狭窄逼人。车窗用黑布蒙起,里面居然连一只蜡烛也没有。

漆黑不见五指。

虽然黑暗,她却知道慕容无风就坐在她的对面。车厢里并没有别的人。

这么颠簸的马车,他坐着一定很不舒服。

听着他的呼吸,却是平静而有致。车外余光闪过时只见一片淡白的衣影,静月孤辉般地安然从容。

“你还好么?”

黑暗中,她悄悄地问道。

“还好。”

声音也是从容的,好象正坐在自己家的马车里。

没有别的话了。倒忘了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车这么跑,你受不受住?…刚刚才发过病的。”忍不住又问了一声,完全忘了他的忌讳。

果然,答非所问地道:“把手伸过来,让我看看你中的究竟是什么毒。”

“哈哈,手是麻的,伸不了。”她满不在乎地说。

“你可知道方才你斩了人家一只手,两只眼,唐家的人会怎么想?”

“怎么想?”

“我手上曾经有过一个得罪唐门的病人,整张脸的脸皮都给他们割了下来。”

荷衣打了一个冷战,小声道:“慕容无风,咱们得逃!”

“你的腿呢?还能不能动?”他又问。

“不能。方才是手麻着,现在连腿也麻了!”

“好罢,”那个人叹了一口气,“我坐过来。”

两个人之间横着一张桌子,他双手扶着桌沿,拖着身子,吃力地挪到她身边。手起鹘落,点了她的几个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