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交。”他从怀里掏出银票。

她关上门,拿尺比着,用剪刀绞下一段头发,用丝带束好,包在花布里,递给唐蘅:“我已多剪了一寸给你,希望你能明白,短期内暂不能供货。”

唐蘅道了一声谢,塞进怀里,见发尾之处尤如乱齿,参差不齐,忍不住道:“你没剪好,显得有些乱。需要我帮你修理一下么?”

“你会么?”

“精于此道。”

她把剪刀递给他,他认认真真地修理起来,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方道:“瞧瞧镜子,是不是好多了?”

苏风沂左看右看:“果然好多了!多谢!”

唐蘅扫了一眼妆台,又问:“你喜欢用‘玉女桃花膏’?”

苏风沂的眉头拧了起来,终于开始觉得这人有些不对劲:“你也知道这个?”

“这个太贵。其实‘麝香十和粉’就不错,价格只有它的一半,效果差不多。”唐蘅道。

“这牌子我怎么没听说?”

“这是寻芳阁上个月才出的新款。名字听来平实,里面的东西却好得很。那珍珠、朱砂、蛤粉、蜜陀僧、紫粉、脑麝倒是寻常,难的是做法精细考究。那粉色看上去淡若桃花,细腻软滑,涂若无物,便用常水就能一洗而尽。若是颜色一般的人,去买那玉女桃花膏,自然增色不少。可是姑娘貌若天仙,完全用不着花这笔冤钱。”

苏风沂倒抽了一口凉气,倒退一步,将他仔细打量:“这种粉,你也用?”

唐蘅神情古怪地笑了起来,半天不答话。

“你要我的头发做什么?”

“做枕头,”唐蘅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辟邪。”

她忽地拾起一把扫帚照着他的脑袋猛敲了一下。

“噢!说得好好的,怎么就动起手来了?”唐蘅捂着脑袋,委曲地叫了一声。

“就揍你,怎么啦!”她把腰一叉,脑子里已转过成百上千个念头,恶狠狠地看着他,“老实告诉我,你是怎么认得子忻的?你是不是总缠着他?”

“我是个再好不过的人,”唐蘅款然一笑,“对于女人,我一向有三个信念,你可想知道?”

他还没开口,苏风沂已肃然起敬:“当然想!”

“一心一意向女人学习,高高兴兴为女人服务,坚决不惹女人生气。”

… …

与豪华气派的清原客栈相比,裕隆客栈只能算是一个供行人歇脚的三流小店。当然,这种小店是江湖穷人最喜欢光顾的地方。三餐有供,包热水喂马,房间虽小,价格划算,铺盖半新不旧,也是隔天洗换。

为了节省店面,厨房连着饭厅,当中只隔一块颜色莫辨的帘布。一到吃饭时间,油烟四溢,空气里有一股呛人的花椒味。

假如一天中你有半天的时间都坐在这饭厅里,洗头就成了一件麻烦事。

所以,这种时候,苏风沂绝对看不到子忻。他只在厨房空闲时才会下来小坐片刻,然后到厨房里要几个馒头,两碟小菜,亲自送到郭倾葵的屋子里去。

“阿骏的胸骨有伤,需要绝对静养。”下楼的时候唐蘅向苏风沂解释。

苏风沂心不在焉地扫视了一下饭厅,目光痴痴地逗留在子忻喜欢的那个座位上。

黄昏已过,夜幕降临。

大多数房客不会留在饭厅里点酒点菜,而是出去找更便宜的街头小摊。所以饭厅里客人寥寥,生意并不景气。

在这种情况下,老板会让人把四壁上的油灯掐掉一半,致使厅内半明半暗,一片朦胧。

还剩最后几级台阶时,唐蘅忽然站住,苏风沂也跟着站住。

她先看见沈轻禅一动不动地站在饭桌旁。她的手一直紧握着剑。

沿着她的目光往前看,苏风沂发现郭倾葵坐在一个角落里,手里拿着一个酒杯,脸上的表情格外僵硬。

他们之间,只隔着两张空桌。而相互对视的目光,足以让桌子颤抖起来。

瞬时间,空气仿佛变成了浓浆,浓得每一个人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她看了看唐蘅,发觉他颈上肌肤紧崩,手指已不自觉地移到了腰后的刀把上。

她甚至听见了他握刀时骨节“喀喀”作响的声音。

直到现在,她才猛然想起沈轻禅姓沈,原来她是沈家的人!

整个下午,两个女孩子咭咭呱呱、漫无边际地聊了那么久,交换了一大堆闺房私密,唯独没有谈到彼此的家世。虽然苏风沂对江湖传说所知甚多,但那毕竟只是一种好奇,引不起半点研究的兴趣。她只满足于知道一些掌故,对细节毫不关注。

如果她是沈家的人,现在便是杀郭倾葵的最佳时刻。

紧接着,楼上的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子忻慢吞吞地从房内踱了出来。看见楼下的情景,微微一愣,继续往下走。

苏风沂却听得出他的脚步十分沉重,且充满了警戒。只有心事重重的时候,他才会这样用力地走路。

他沿阶而下,眼见着就要走进饭厅,忽然停住。回过头去,与唐蘅匆匆交换了一个眼色。

两人好像两枚棋子一般移到了各自的位置。

只要沈轻禅一动手,他们就会飞扑过去,将她按倒。

蓦地,忽听一声轻笑,沈轻禅道:“郭倾葵,原来你也有帮手。”

话音刚落,苏风沂便蹿了出去,脚在地板上乱跺,一边跺一边道:“踩死你!踩死你!我踩死你!看你往哪儿跑!”

四个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怎么了?”沈轻禅问道。

“地上有一只蟑螂,”不知为何,苏风沂脸色苍白,“子忻,你别过来。”

三个人全抬起头,看着子忻。

子忻眨眨眼,面不改色:“诸位看着我作什么?难道我会怕一只小蟑螂?”

郭倾葵与唐蘅齐声道:“你以前一向都怕。”

子忻脸色微愠:“十几年过去了,人总有长大的时候。”

郭倾葵松了一口气:“这么说,现在你总算不怕了!”

子忻往后退了一步,手往袖子里一缩:“我还是怕。”

然后两个人都望着唐蘅。

唐蘅长叹一声:“十几年过去了,难道打扫尸体的那个人还是我?”

“当然。”

他垂头丧气地走到苏风沂身旁,道:“苏姑娘,劳驾让一下。”

苏风沂摇摇头,咬紧嘴唇,脸上露出恐惧之色:“我不敢动。”

唐蘅愣了愣:“为什么?”

“我害怕。”

“你也怕蟑螂?”

苏风沂又摇摇头,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你只需抬起脚,移开一步,我就可以把蟑螂拿走了。”唐蘅柔声劝道。

“我不怕蟑螂,我…我怕蜈蚣。”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刚才一脚踩在蟑螂上,踩的时候才发现,蟑螂的旁边,还有一只三寸长的蜈蚣,浑身通红,肯定…肯定有巨毒。”

子忻一听,咚咚咚地从楼上冲下来,用手杖将她的裙子撩开一道小缝,垂头张望:“蜈蚣?蜈蚣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苏风沂尖叫:“好好儿的,为什么要动我的裙子?刚才它还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现在不见啦!”说罢,搴起裙缘,往旁边移了一步。

果见地上只剩下了一只被踩得粉碎的蟑螂,那只蜈蚣不翼而飞。

她惊恐地望着子忻,却见他双眼呆呆地盯着那只蟑螂,脸色发青,呼吸停顿,握着手杖的手微微发抖。郭倾葵眼疾手快地将他拉开,远远地拽到一边。

虽然及时地服下一粒药丸,他嘴唇还是苍白得可怕。

沈轻禅一把拉住苏风沂,道:“跟我走。”

“走什么呀!蜈蚣就在我的裙子里藏着!”

“这种虫子喜静怕动,你越跑,它越吓得不敢出来。”

“真的么?”苏风沂将信将疑,跟着沈轻禅奔出门外,绕过一道小山,穿过树林,来到一个湖边。

“现在天黑,四周没人,脱光衣服,跳到湖里!”

“你…你疯了!万一有人怎么办?”苏风沂东张西望,小声道。

“唐蘅在后面跟着呢,要他替我们望哨。”

“唐蘅?唐蘅就是男人!”

“得了罢!他的毛病人尽皆知,把他当作女人也未尝不可。”沈轻禅一面冷笑,一面开始脱裙子。

苏风沂满脸通红地看着她,问:“你怎么也脱衣服?你身上又没蜈蚣!”

沈轻禅道:“怕你胆小,先脱给你看。”说罢,全身脱光,扑通一声,跳入水中。

无奈,苏风沂只好将衣裙扔在一边,跟着跳了下去。

时值初夏,湖水冰凉。

两人游到湖心,方远远地看见唐蘅站在树林之后,大声道:“苏姑娘!你在哪里?子忻让我给你送药。”

“我在湖里!”

“蜈蚣没咬着你么?”唐蘅走到岸边,见一堆女人的衣裳搁在满是苔藓的地面上,忙拾起来,抱在怀里。

“没有…不过,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一件地抖一下?我怕它还伏在原处…”苏风沂远远地道。

唐蘅心花怒放,忙道:“好的好的!”

说罢,一件一件地认真察看。果见一只赤红色的蜈蚣伏在裙脚,忙一刀拍死。末了,将衣裳一一叠妥,捧在手中:“蜈蚣找到了!刚将它弄死,你放心罢。”

“背过身去,将衣裳一件一件地抛过来,我们要上来了!”沈轻禅道。

他转过身,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垫在地上。将两人的衣物放好,前行十步,远远避开。

沈轻禅边穿衣裳边笑,悄声道:“这人名声不好,人倒是挺规矩。”

苏风沂淡笑:“我看他不坏。”

“他好像很愿意替女人效劳…”

“这正是他的希罕之处。”

“不如咱们试试他,看看他究竟能效劳到多远?”沈轻禅坐在草丛中,一脸捉弄之色,“你见过光身子的男人没有?”

苏风沂抿着嘴,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对于男人,女人一定要见多识广才好。”

“哦。”

“唐蘅,过来一下。”

唐蘅转过身,走到两人面前,微笑:“沈姑娘有什么吩咐?”

“将衣服脱了,让苏风沂看看你。……她说她没见过光身子的男人。”

唐蘅的头摇得好像拨浪鼓:“我不脱。”

“为什么?”

“我害臊。”

“你的三大信念是什么!”

“行了,轻禅,”苏风沂打断她的话,“别让人为难。”

“怕什么!”

苏风沂忽然板着脸,一字一字地道:“别欺负他。……这世上为难他的人已够多了。”

沈轻禅只好闭嘴。

唐蘅默默地看了苏风沂一眼,沉默半晌,道:“外面很冷,两位还是早些回客栈罢。”

她拍了拍他的肩,突然道:“我对你的第一条信念一直有些怀疑。”

他原本走了几步,忽停住脚,等她说下去。

“你说你要向女人学习。连我们女人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女人,你怎么学?”

唐蘅苦笑:“承蒙指教,这的确是个问题。”

… …

桌上的茶水还有些温热。

两个女孩子回到饭厅,遣开唐蘅,用罢晚饭,又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苏风沂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郭倾葵这个话题。一直聊了三更,方觉困意,正要回房歇息,壁上灯影忽动,远处传来一声奇异的竹哨,沈轻禅对苏风沂轻声道:“你先睡罢。我有事出去一下。”

苏风沂一把拉住她:“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门外有人。我要找他解决一下个人恩怨。”

“我知道你们两家有深愁大恨,”苏风沂盯着她的眼睛,“不过,现在别碰阿骏,行么?”

沈轻禅一把甩开她的手,冷笑:“郭倾葵受着伤,怎么可能在门外?何况还有子忻和唐蘅一左一右地守着他,我怎么碰?”

“那…你独自出门,也不安全。”

“所以我拿着我的剑,”沈轻禅淡淡地卷起袖子,将长发盘起,用簪子别住,叮嘱了一句,“别跟着我,点子很硬,我照应不了你。”

穿过屋旁的绿纱廊,淡烟疏柳之下,有一道黑色的人影。

等她走近时,黑影忽然一闪,向山后奔去。

他走得并不远,就在方才她游泳的湖边旷地中停下身来。

天上银河东泻,流萤在暗草中飞舞。

露冷香寒,桐阴如盖。

她无端地紧张起来,心咚咚直跳。却大胆地向那人走去。

“你应当知道,我要找的人不是你。”黑衣人淡淡地道。

“别忘了我姓沈。”

“你想怎么样?”他凝视着她,眉宇间满是讥诮,“在这里跟我决斗?”

“我不能么?”

“你是女人。”

“我是剑客,”她扬眉握剑,神态自若,“剑重六斤三两,剑榜排名十四。我的对手一直都是男人。男人的游戏,我格外熟悉。”

“这不是游戏,输的人要付出代价。”他冷冷地观察着她。

“我知道。”

她在那一刻毫不犹豫地击出一剑,接着便连攻三招,剑气森森,直将面前飞舞的流萤迫得四处逃窜。她原本是形意门出身,使得一手千变万化的蛇剑。参研了陈蜻蜓的剑谱之后,忽然悟道,明白了一句流传江湖的老话:

“不怕千招会,就怕一招绝。”

所以她的招式简练有效,且反复使用。

他背着一只手,一直在退,只在必要的时候用剑鞘拨弄几下,显示出极大的轻蔑。

她恼羞成怒,挥剑如风,越攻越猛,整个人都被包围在一团剑影之中。

三十招一过,忽听“呛”的一声,他终于出剑,剑尖在空中一挑,直削她的下盘。

他只用了一招,“嗤”的一下,就把她的长裙划成两半。她不以为意,飞身一跃,倒挥一剑,凌厉的剑气在他背上割出一道血痕。

他吃痛踉跄了一步,反过身来,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忽反手一剑,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斜刺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