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望过去,穿着锦缎白衣的男子周身倜傥,挎着一个行囊,从半人多高的美人蕉花蔓中走了过来,是凤于绯。
“沈小姐如今也是一身病弱,跟王爷不相上下,凤某觉得两位倒是都该速速离去才是正经。”凤于绯一不小心将实话说了出来。
朱明月闻言蹙了蹙眉,看着凤于绯这身打扮,而后看向沐晟,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不禁有些愠意、更有些可笑地问道:“速速离开?王爷要怎么安排小女?今晚就送小女撤离曼景兰?”
说什么带她去找她想找的人,不过都是借口。她之前跟他摊牌,是事到如今不得不说开,而他跟她交了实底,则是早有了送她离开的打算!
朱明月感到无比的荒唐,几日前她刚刚能下地走动,哪怕想要出小楼晒晒阳光,他次次都以她身体虚弱为由,禁止她的行动。而今他终于破天荒地答应了,原来是要送她走?
凤于绯自知说漏了嘴,噤声站在一旁。
沐晟伸手拦住她想要往回走的动作,“珠儿,听话。”
朱明月直直抬眸:“王爷没有权力替小女来做主。王爷不记得了?”
“你错了,这件事你必须让步。”沐晟见她毫不退让,眸色微敛下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留下来的目的,但是上城不是你能独自一人擅闯的。你想找的人,我会替你找。”
替她找?
“王爷就这么安排小女出去,上城的主人知道吗?”朱明月突然反问。
“你离开,我才会留下。这是条件。”
沐晟说罢,就扬手做了个动作,几道黑影从椰树后面的小径走了过来,“王爷。”
“把小姐安全送到军师那儿。”沐晟吩咐道。
连人都找好了。
朱明月看着男子拄着拐杖,挺直了脊背卓然如松,一张清俊至美的脸上,是不容置喙的断然与清凛,心里不由气急,更有几分复杂。
“王爷明不明白,一旦小女出去了,所了解到的消息与实情若有一星半点的差距,会有什么后果?”她如今身在上城,在他身边,尚且无法全盘信任,何况还是相隔两地。
男子的大手落在她的头发上,轻轻摩挲着道:“我相信以你的聪慧,一定会做出正确的判断。”
“王爷要将黔宁王府的存亡,压在小女的一念之差上?”她恨声威胁他。
沐晟道:“有军师在,他会看着你,不让你胡来。”
这么说是毫无挽回了?
朱明月急得在原地打转,心中暗恨,面上更是咬牙切齿,道:“你欺人太甚,居然这么逼我!你怎么能轻易替我做这样的决定!”
“珠儿,这次必须按照我的意思来。”
沐晟说着,伸手一揽,也不管她是不是愿意,不管周围还有别人在场,一把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记得我说过的话…照顾好自己,等着我去找你。”
他挺拔高大的身材覆盖下来,能将她整个罩住,内敛的气息萦绕在鼻息间,她的脸紧靠着他的胸膛,耳畔就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三个随扈眼观鼻、鼻观心地垂手而立,像是泥塑一样八风不动。凤于绯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眼神,暧昧又有些若有所思的视线,不住地在两人身上打转。
就这样朱明月被三个随扈强行带走了,还有一个凤于绯。
她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仓促地离开上城,更没想到会是被沐晟强迫着离开。在她就要接近目的地的时候,让她功亏一篑。
凤于绯是兴高采烈的,期盼了许久的愿望终于要达成,他几乎是迫不及待要见到他的赌坊酒肆、娇妻美妾,以至于走这一路,一直在心里美滋滋地计划着离开曼景兰后,是自行启程回武定州,还是通知凤氏商社的人前来接他。
然而他们不光出不了曼景兰,连上城都不可能。原本在殿前小径上巡夜的武士和侍卫,此刻齐集在了内城内的水桥前,火把照得雪白大理石的桥面一片雪亮,身披轻甲的队列,清一色户撒刀,威凛迫人。为首的是两个人:乌图赏、梨央。
“深更半夜,凤公子和沈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乌图赏扬着下颚,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一行几人。
凤于绯见到这阵势惊愕失色,这个时候,忽听“铮”的一声利器交错,从旁侧冲出来一道身影,手持板斧的男子,就与三名随扈打到了一处。
沐晟派来护送朱明月和凤于绯的,都是行伍中的高手,然而这个拿斧头的男人招式凶悍,下手更是毫不留情,一挥一砍,举斧径直横劈对方的脖子。
四个人打得触目惊心,吓得凤于绯赶紧往一侧躲。
乌图赏在桥上兴致勃勃地观战,扶栏的梨央嘴角抿着,一副望眼欲穿、跃跃欲试的架势,像是随时等着上前助阵。
但是根本不用她插手,不过两盏茶的工夫,两个随扈倒下了,剩下一个僵持了不到半刻,就被砍在脑袋上,只听得“啊”一声惨叫,鲜血喷射,半个头颅飞出去,整个身体还保持着直立。
拿斧头的男子抬腿一踹,随扈就委顿地倒在地上,半颗人头骨碌碌滚到了朱明月的跟前,脑浆流了一地。
凤于绯见此惨状,也跟着大叫了一声,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这时,桥上的梨央拍着手笑起来,咯咯的清脆小调子,还带着一丝丝的羞涩,“拓索哥哥太了不得了,好有男儿气概!”
拓索用衣襟抹了抹斧头上的血,抬起头,嫌恶地看了桥上那黝黑高壮的女人一眼,杀意未褪的目光,又往朱明月的方向瞥了瞥,沉默地走回到侧旁。
除了脚前的那半个头颅,还有一截胳膊,满地的鲜血。
朱明月低头看着前一刻还为她引路的人,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三具冰冷的尸体。其中一个还曾在凤于绯不小心绊倒时,腼腆地扶住他,跟他说“当心脚下”。
“沈小姐真不是一般人,凤公子都吓晕了,沈小姐居然面不改色。”
乌图赏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从桥上走下来。
朱明月抬起头,一双眼睛冷如冰封:“黔宁王说过,跟九老爷达成了谅解,才要送我离开。怎么,乌图赏管事这么大阵仗,是要亲自把我送回云南府?”
乌图赏哈哈大笑道:“沈小姐可真会开玩笑,云南府?不,沈小姐还是继续留在上城吧,让吾等以尽地主之谊。”
朱明月忿然:“堂堂的勐海之主,也要出尔反尔?”
梨央娇声道:“不,这叫兵不厌诈。”
兜兜转转,朱明月还是被留了下来。
当然不可能送她回小楼,也不是那个肮脏腥臭的水牢,而是上城最北端的一座地牢。说是地牢,不如说土坑,平地挖出五六丈深的露天地窖,里面又有沟壑纵横,间隔出一个一个小坑。每个小坑都不同,有的摆着巨大的铁笼,有的充斥着气味呛人的不知名的浆液,还有的,是…蛇。
满天星辰的银色光辉,透过叶脉斑驳下明明灭灭的流光,又投射在土坑附近蔓生遍地的野蔷薇上,花期刚过,萎谢了满地的白色花瓣,风一吹,似有细芬卷过。
朱明月和凤于绯被押着来到土坑前,正是子夜最浓时,一时间万籁俱寂,能很清楚地听到,坑里面成千上万条蛇翻滚身子的滑腻声音。
凤于绯被掐人中,醒过来后,又见到这一幕,顿时惊骇得面无人色。要不是有侍卫架着他的肩膀,早就跪下了。
梨央站在朱明月旁边,见到她面色发白,浑身战栗,梨央嘴角挑起了一抹笑,娇滴滴地道:“这里是咱们上城的‘万蛇坑’,说是有一万条蛇,但长久下来,这些小东西互相撕咬吞噬,好像也只剩下不到几千了。不过没关系,应付他们倒是够用。”
梨央刚说完,就见乌图赏笑着一摆手,抬着三具随扈尸体的侍卫走上前几步,将尸体高高地抛起,三人的尸身就落进了盛满蛇的坑中。
蛇的身体像麻花一样交缠着,光滑斑斓,还有雪白冰凉的肚皮,不断翻卷着包裹上来。尸身在坑里浮浮沉沉,不时还露出一颗头颅、半条腿…不一会儿,就渐渐隐没在了里面。
凤于绯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弯下腰“哇”的一下就吐了。
朱明月的脏腑内也是一阵翻涌,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喉咙,令她头皮发麻忍不住发颤。
“行了,把他俩带过去吧。”
乌图赏朝一侧架着凤于绯的侍卫扬了扬下颚,两个侍卫就擎着他要往中间走,梨央也面朝朱明月摆开手,道:“咱们也走吧。”
凤于绯疯了,哇哇大叫着“不要”,拼了命地挣扎,哭天抢地。
乌图赏走到跟前,睨视抱着侍卫的裤腿不撒手的男子,啧啧两声,不耐烦地道:“凤公子你冷静点儿,不是要将你喂蛇。”
凤于绯满脸涕泪,呜咽道:“不、不要…”
的确不是要将他们喂蛇,而是要将他们囚禁在蛇坑中央。
在这个巨大的露天地窖中,有三个蛇坑,均挖在了靠近坑壁处。坑上面搭上一张木板,人从板上走过,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木板下面就是交缠在一起的蛇群。走到地窖的最中央,有一个大圆坑,下面放着五个大铁笼,两个是空的,剩下三个,里面蹲坐着人,挤挤挨挨。
要不是有两个侍卫架着往前走,凤于绯根本迈不开步。垫着的木板也极薄,缝隙还大,看上去就像随时都能翻下去一样。
等被带到地窖中央,凤于绯泪眼迷蒙地看过去,赫然发现大铁笼里囚禁的人,一张张都是熟识的面孔:“赵兄?铁兄?李大哥!”
是被抓的那云南二十几名商贾。
朱明月这时也走了过去,她肩膀紧绷着,强自镇定下来,目视一扫,没有沈明琪。
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想,梨央在她后面笑着道:“沈当家不在这儿。九老爷说了,沈当家与黔宁王的交情匪浅,黔宁王交代过要好生照顾沈当家、不得慢待,这会儿他还在南面的屋舍里睡大觉呢。”
梨央此话一出,蹲坐在坑底大铁笼中的商贾们,齐齐露出悲愤的面色。
朱明月面容苍白,咬着唇用颤音儿道:“我兄长住在屋舍,我却要在这里。我们兄妹二人都为人质,待遇却如此不公,到底是黔宁王的意思,还是九老爷故意所为?”
闻言梨央笑脸一僵,冷哼着看她道:“到了这时候,沈小姐还不忘辩解。”
乌图赏道:“沈小姐素有一张利嘴,你是说不过她的。”
铁笼子是上翻盖,“哗啦”一声,铁锁打开,朱明月和凤于绯就被推了下去。奴仆再将铁盖扣上,锁上大铁锁,朱明月和凤于绯被分开囚禁在了那两个空笼子里。
“同样是笼中鸟,待遇还是会有不一样的。”梨央将钥匙揣在怀中,拍了拍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坑里笼内的少女,“沈小姐还满意奴婢的安排吧,是单人间呢。”
“有劳费心。”朱明月冷冷地道。
乌图赏和梨央又嬉笑热讽了两句,就带着侍卫走了,临走之前,抽掉了蛇坑上面的木板。
坑中的五个大铁笼摆成一个梅花形状,两两相挨,朱明月和凤于绯所在的笼子,与蛇坑就隔着一道土壁。另外三个笼子,有的正对着蛇坑,有的紧挨着充斥着蓝绿色浆液的深坑,黏黏稠稠,咕嘟咕嘟冒着泡,气味极为刺鼻。
这应该是…绿矾油?
《黄帝九鼎神丹经诀》中有炼石胆取精华法:煅烧石胆获白雾,溶水即得浓镪水。据说使白发人变黑发人,冒滚滚呛人白雾,顿时身入仙境,十八年后返老还童。实则,一滴接触上皮肤,即刻腐蚀,皮开肉烂。
不知怎的,朱明月忽然就想起在蕉林荒山,那几个人从密林中拖出来的那具尸体,全身腐烂,散发出恶臭,连虫子都不吃…
“凤某到底是倒的什么霉啊,明明可以走掉,又被捉回来,还被关在这种鬼地方!”
凤于绯的哀嚎声,打断了朱明月的思路。
这时,就听旁边笼子里一个男子道:“凤贤弟你别哭了,到了晚上你才来已经是偏得了,我们几人是早上就被带来的,眼瞅着那坑里面万蛇翻卷,起初也都以为九老爷要将我们喂了蛇!”
“可不是!好吃好住招待了大半年,如今怎么突然又变卦了?”
“我们好歹是滇黔地界有头有脸的巨贾,连黔宁王都要给几分薄面,在勐海居然被如此对待,传出去哪儿还有颜面!将来再莫想让我出力出财!”
“要我说,那帮人简直是丧心病狂,弄的这都是什么?又是蛇,又是大坑,将咱们当成畜生一样囚禁起来,还把人家一个小姑娘也扔在了这里!”
众人见到朱明月,生得清清丽丽一身娇柔,双手还包扎着,一看就是受了伤,不禁都有些怜惜。又得知了她是锦绣山庄还君明珠的大小姐,遭遇至此,更是唏嘘不已。
其中有几个中年商贾,见状,顿时生出了男子汉大丈夫的豪情,拍着胸脯,中气十足地道:“沈家妹子莫怕,你兄长不在,咱们就是你兄长,天大的事,哥哥们会护着你!”
其他商贾闻言,纷纷点头附和。他们光顾着展现自己多有胆气、多仗义,却忘了白日里被押着从蛇坑上面走过时,一个个吓得腿肚子转筋,有的更险些尿了裤子,并不比凤于绯好多少。唯独眼前这个少女,面色苍白,却是咬着牙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荒郊野外的夜晚很难熬,风凉雾重,寂静无声。虽然这里是上城的前殿,在土坑中却比荒郊野外还糟,冰凉潮湿的土地,四周无遮挡,且因为太过寂静,时不时还能听到一壁之隔的蛇坑里,蛇身翻动的声音,好像还有吞咽声,咕唧咕唧,要不就是那绿矾油的深坑,泛起一两个黏稠泡泡…
“沈小姐,沈小姐。”
凤于绯敲了敲铁笼。
朱明月坐在地上,抱着双肩,整个人小小的一团,显得格外娇怜。埋首下去的时候,一双眼睛却亮若冷月。
“沈小姐,你说,王爷会派人来救咱们吗?”
凤于绯蜷缩着身子紧挨着铁笼一侧,离土壁那边远远的,他满怀希冀地问了一句,却见朱明月扭过头来,淡淡地答道:“负责护送咱们的那三个随扈若是能活着跟随出城,返回来复命最快也是明日晚上。”
也就是说,沐晟最快也要明日晚上才能知道他们被扣押的消息。
沈明琪大失所望,耷拉着脑袋委顿地坐在地上,“这破地方,凤某一时一刻都不想待,还要等那么长时间!”
“能活到那时候已经很不错了。”
“什么?”凤于绯大惊,扒着笼子看她,“沈小姐这话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活?”
朱明月看向他,反问道:“凤公子不如先想想,为什么能活。”
凤于绯道:“当然是因为王爷跟那九幽的密谋,需要咱们二十四位商贾一起提供财力支持啊!否则他们将咱们这些人高床软枕、奉若宾朋似的滞留在勐海这么长时间,意欲何为?但是凤某实在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大变样来这么一出…”
果然是知情的,只是这番话若被外面的人听到,黔宁王府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什么密谋?你们不是被抓来的吗?”
朱明月故作疑问地道。
凤于绯一愣,惊讶地看她:“…怎么你不知道?”他说完就掩住口,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扭捏两下,不自在地道,“也没什么,凤某的意思,就是…就是…”
见凤于绯“就是”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朱明月很好心地问道:“谋朝篡位?”
朱明月直截了当的一句话,让凤于绯激灵灵一颤,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半晌,他干笑两声,道:“沈小姐听谁说的?”
“凤公子且回答,是或否。”
凤于绯咽了咽唾沫:“沈兄是如何跟你说的?”
“兄长他就是这么说的。”
“那王爷呢?”
“王爷能将我先行送出去,在这之前,凤公子觉得他会跟我说什么?”朱明月问了凤于绯一个他自以为心知肚明的问题。
闻言凤于绯果然松了表情,连声道:“是啊是啊,瞒着谁也不会瞒着沈小姐,沈小姐不但是沈兄的嫡亲妹妹,更被王爷引为…”红颜知己四个字,凤于绯没说,但彼此心照不宣。他呵呵笑了笑,又道:“这想来想去,凤某觉得那九幽这次不过是在故弄玄虚,除了沈兄,咱们余下二十三个人都在,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沈小姐,不会对咱们怎么样的。”
凤于绯说这话也不知是在安慰朱明月,还是在安慰自己。
“真是那样的话,怎么会连一声招呼不打,就将大家关在这种地方?这可不像是对待客人的态度,倒像是…”朱明月说到此,眼波从凤于绯脸上滑过,见他竖起耳朵听,就卖了个关子,再次反问道,“凤公子还记得在金湖屋舍里,跟小女说过些什么?”
凤于绯怔了怔,问:“什么?”
“凤公子让小女去那九幽面前询问将诸位商贾扣留在勐海的原因,还说,左右是贪图你们的家产,等把你们养肥了,也该宰杀吃肉了。就像过年时农夫家里圈养的猪羊。”
凤于绯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尴尬了。自己有意欺瞒挑唆在先,如今被旧事重提,当时倒是颇有些欺负人家小姑娘的意思。凤于绯摸了摸下巴,悻悻地赔笑道:“沈小姐莫不是还在记恨凤某先前的口误?其实那不是凤某本意,是沈兄他…他让大家伙守口如瓶,说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此事,否则…”
凤于绯抬起手,煞有介事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凤于绯的“知情”,不在朱明月的意料之外。不仅凤于绯知道,沈明琪也知道,其他二十二个商贾应该都知道,否则他们不会优哉游哉、听之任之地长久待在这里;凤于绯也不会心心念念想着离开——居功至伟,毕竟是人家的功业,自己赔上了身家,一旦不成,就是满门抄斩的结果。
但是朱明月奇怪的是,谋反这种事,不是谁都敢干的。那九幽是野心滔天的亡命徒,沐晟是…到目前为止,他暂时可以算是以身饲虎、假意投敌,可商贾们并不知道,他们以为黔宁王府和勐海要合起来攻打朝廷——倾尽家产犒叛军,这是什么行为?是资敌,等同于谋叛,是要诛灭九族的。
朱明月将自己的疑问说给凤于绯听,对方长叹了一口气,一个劲儿摇头苦笑道:“沈小姐以为我们想?我们难道不知道这是要掉脑袋、遗臭万年?不信沈小姐问问那三个笼子里的老哥哥们,他们会齐齐告诉你一个答案:不得不。”
不得不。不得不资敌。哪怕是触犯“十恶”的重罪。等将来黔宁王府和勐海成功了,像太祖爷当年那样回过头来对商贾清理倒算,他们也不得不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跟着一起拼命。
“别说我们的身家都在滇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所有人名下产业、经营产业的契据,都在武定州被尽数缴了公。这还不算,如果我们中有谁宁肯舍弃万贯家产也不合作,那么好,黔宁王府不会要我们的命,只会将我们所有人,包括三族之内,在黄册上除名。”
在黄册除名,他们就不属于大明子民了,既不是民户,也不是儒、医、阴阳等户,而他们又身在大明疆域内,下场就是家长被处死、家属遭流放。
“我们武定凤氏虽然是其后才归顺大明,但我也知道,那黄册共造四份,上送户部,承宣布政使司、府、县各留一份。如果黔宁王府的力量已经大到能干涉到黄册之事,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这简直让人悚然,不老老实实合作,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还有一个问题。”朱明月道。
凤于绯扁了扁嘴,有些不耐烦,但是看在黔宁王这么重视她的分上,凤于绯决定还是要讨好她。
“你问吧。”
“既然黔宁王府已经将诸位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手中,黔宁王安排我今晚离开勐海,为什么会带着凤公子?而不是其他什么人?”让凤于绯走,就等于放了凤氏商社一马。
凤于绯斜着眼睛看过来:“沈小姐这是什么话,瞧不起凤某?”
“我只是很好奇。”
凤于绯翻了个白眼,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见三个铁笼子里的人睡成一片,鼾声大作,捂着嘴压低声音道:“因为我们武定凤氏对黔宁王府有大恩,王爷是决计不能扔下凤某不管的,一旦有什么安排,自然要先捎上凤某。”
凤氏的确对沐家有过恩情。
洪武十四年,沐英奉太祖之命率兵攻云南,人困马乏之际,与贵州府水西土司奢香夫人齐名的武定州女土司商胜,备粮千石,特地到云南府金马山接应明朝大军。待沐英得胜后,商胜又以彝族最高的礼仪,在金马山下数百里搭棚拦门敬酒,大摆筵席,三日三夜,灯火通明,歌舞不绝。
沐英将武定州的义举写在奏疏中,曾请示朝廷予以嘉奖,太祖爷特赐商胜“金带一条,授中顺大夫,武定军民府土官知府”,对其赞誉极高。洪武十六年以后,凤氏家族又先后多次进京朝觐。
凤氏土府的前一任女土司,对黔宁王府的第一任家主有恩,而今商胜已逝,沐英也过世多年,两家的恩德落在了小一辈人的头上,于情于理,黔宁王府都不能对流落在勐海的凤氏嫡孙置之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