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们不也因为钻在雪地里而抓了个山贼头儿,为此交了不少好朋友吗?”
“你还交朋友呢,人家地窖里的肉差点儿快被你吃空了。那个大哥喝醉时候和我说,说怎么也没见过娘们儿胃口这么好的,要再大几岁,还不吃穷了我家。粥粥,如今我们没蒋家撑着啦,你少吃点,免得我赚来的银子只够你吃的,哈哈。”
粥粥大为不满,扒开大大的一条缝,整个头探出来冲蒋懋装了个凶脸,道:“陈四爷手头的银票还是我偷出来的,偏你胆子小,只拿了最小的一张,害得我们一路拮据。所以今天起,应该是你少吃点才是。”
蒋懋俯下头,在粥粥额头贴了一下,笑道:“我只拿小额的原因你比我只有更清楚。”
粥粥道:“我不清楚,就是不清楚,清楚也不清楚。”
蒋懋拉起帽子,露出嘴大笑,道:“这次是我错了,你看见银子的时候往往都是脑筋最不清楚的时候,所以才会来一串不清楚。”
粥粥一听就知道蒋懋又在揶揄她贪财,钻下去操了一把雪就往蒋懋领子里塞,蒋懋忙找块平地跳下去掸雪,可知粥粥早钻了出来,趁蒋懋不注意,拚命摇他身后的一棵中等粗细的杉树,可没曾想,恰巧这个时候起了阵风,把粥粥摇下的雪全吹到粥粥身上,被蒋懋看见笑得差点打跌。
粥粥心里虽然恼火害人不成反害己,但是现在已经问包广宁学来了面不改色心不跳,不慌不忙掸掉干干的雪,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道:“陈四爷带那么多银票去是想拉拢人的吧。其实他就是不带钱去都可以,现在明摆的以后就是海地公子接位的,谁敢不为自己未来铺条好路?这次正是机会啊。所以多拿他一张应该没关系。”
蒋懋道:“你以为军营里的人都有京城那些人尖子那么聪明啊?万一有几个拎不清的做出没意思的事儿来,陈四爷不就麻烦了嘛。所以有时候还是银子最立竿见影。”一边抓过粥粥给她掸身后的雪。
粥粥大摇其头,道:“蒋懋你才是拎不清,海地公子不派别人却派陈四爷去,还不是看中陈四爷又忠心,又是把锋利无比的快刀,有谁不听劝的,到时候一个个杀。不过银子也是好的,又是快刀,又是银子,软硬兼施,叫人不服也不行。”
蒋懋只是微笑,取出干粮给粥粥。但是严寒下面的干粮一如既往地硬如石块,粥粥看蒋懋无所谓地拿着啃,看不下去,一把抢过道:“你别乱吃,你打小锦衣玉食,肚子吃不消这个的,我们扒块干地出来拿火烤一下吧,这活儿我会。小时候偷山上的番薯烤,多香啊。”边说边动手,果然手势熟练,这么几年下来,倒是一点没有忘记。原来吃喝拉撒是人本能,只要学会上手,以后便一直受用。
两人一路拖拖拉拉,去到刘家大军营中。也没去陈四哪儿添乱,相信陈四有的是办法,有的是以前插在军中的人可以用。
刘仁素得知蒋懋身份的时候,拿眼睛好好看了蒋懋两眼,心里想,这个蒋家是最知道明哲保身的人家,消息又是灵得很,他家公子会到这个军营来,会不会是因为推知来这儿无害?或者说是做给什么人看的?无害似乎不大可能,皇上只要知道蒋家有人过来,怎么都不会好受。那么只有是做给谁看了。还能有谁,一定是二皇子崇孝了。难道崇孝在暗中反对他父皇的决策?想到这儿,刘仁素心里有了丝阳光透入。如今谁心里都知道崇孝将会是储君,只要崇孝反对,暗中使劲,便会有人倒向他,皇上的计划就要大打折扣。不知崇孝会做些什么出来,刘仁素拭目以待。
莫修与蒋懋有一面之缘,就在去年抓林先生时候。他知道这个人是个伶俐人,一早就告诉了忘机散人,提醒忘机散人注意,蒋懋会不会是来探听消息的。倒是忘机散人想着不想,一是蒋懋是个娇贵人,不可能受人支使到这个地方做那隐秘事情,而且他虽是官商,但是毕竟不曾参与政事,皇上派他做卧底似乎有点不大可能。二是忘机与粥粥在大森林里生死与共了那么多天,早已了解粥粥的性格,相信她不会做出那种背叛朋友的事来,而且也未必会失察以致被蒋懋利用。
春节过后,天气对于这块极北寒冷之地来说,即使有泛暖,也不明显,不过雪地渐渐变滑变硬,更是难走。不过还是有人不顾这等恶劣的环境,艰难蹒跚地想尽办法来到大营。他们很多都是在江湖上报上万儿就会让人不自觉地抱拳说“久仰”的好汉,不过更多的是些操着大刀尖矛,满怀一腔热血的大好男儿。这些人平日散漫惯了,喜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而军营如今连吃饭都是斤斤计较,哪里拿得出这些奢侈的东西,于是没过多久,左右乡邻家的猪圈鸡窝都见了地,周围百里野兔黑熊绝踪,大营另辟出来的一方供这些江湖豪客暂歇的宝地倒是天天热闹非凡。共同的目标,一样的豪气,倒是让大家多了很多宽容,平日江湖人物一言不合拔刀相见的情况倒是少见很多。
本来刘仁素想叫莫修去与这些江湖客打交道的,但是莫修这人不苟言笑,言语无味,太过认真太讲原则,江湖人倒是还没烦他,他自己已经紧张头痛,刘仁素只得换上忘机散人。忘机散人熟知江湖派系,人又机敏诙谐,只是军务缠身,分不出太多时间,唯有玉石先生多有空闲,经不住忘机软磨硬泡,居然同意帮他管置那些江湖人。玉石接手后才知,原本与江湖人的相处之道此时很不适用,那时是人人有求于他,他尽可仰着头按自己好恶行事,但现在不同了,人家现在来帮忙,自己怎么也得客气一下,随和一点,但是这对于清高乖僻惯了的玉石先生来说,真是比登天还难。
后来等伊不二和熊泼辣赶到,玉石先生急忙把这头痛万分的差使双手奉还,等不及地钻进自己的屋子好好闭关三天享受轻闲。
对于这些江湖客的到来,刘仁素面上自然是表现出了含蓄得体的欢迎,在各方面也给予特殊待遇,但是心里却是心潮澎湃,感慨万千。以前他正风光的时候,这些江湖客在他眼里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儿,见不得他们的散漫无序,当然在军中也不会安插上那么几个刺儿头给自己惹麻烦。甚至在偶尔利用一下江湖人,并且接触到他们丑陋的一面后,还心里不无贬视地想过,等他什么时候有空,定当把那些占着山头的所谓好汉一一剿灭了。
但是现在他为自己以前想法而内疚。所谓患难见人心,那些江湖客未必是看他面子专为来帮他忙的,也未必是有心与皇帝老儿作对的,他们大概只是凭着自己一腔热血,见不得外虏侵入自家领地。但是他们的到来却给了刘仁素极大的鼓舞,原来公道自在人心。本来,刘仁素只是为了成就自己的不败美名,为了心中一口对皇上的怨气而默默忍辱负重着,但是现在,他的心里涌上一股豪情,一种担待,一份责任。而手下的将士们也很快感觉到了刘仁素情绪中悲情的减少,以往的霸气又回到他的身上,当他冷肃着一张脸发号施令的时候,众人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不可战胜的战神。于是,官兵修建城墙日常操练等时的口号喊得更响,军歌唱得更欢。
谁都感受得到军营中同仇敌忾的意气,蒋懋要到这时才明白,粥粥为什么赶着要回来军营帮忙,甚至做好了抛却那么年轻生命的打算。不过蒋懋心里还是觉得,人心被鼓动起来的时候真是可怕,在一个思维几乎随着一个方向走,几乎万众一心的情况下,如果引导人心思不纯,动机不良,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结局。蒋懋想到历史上某些血淋淋的场面,那些做出镇压举动的曾经善良的人们,他们那时是否也是如此的受人蛊惑?
蒋懋感受得到刘仁素内心冰一般的冷静和火一般的热情交错燃烧,其实他自己又何尝脱得开群情的牵引?但是蒋懋看到有个人的眼睛里没有那种激昂的亢奋,那是如今军营中的诸葛亮――忘机散人。蒋懋看着他冷静地收集一天比一天紧张的敌情,一条不漏,一丝不删地如实写进奏折,吩咐快马送去京城。蒋懋看见这些奏折都是忘机亲手操笔,务求前后连贯,浑然一体。蒋懋想,忘机的心里是不是想把这些奏折当作一篇篇引人入胜的传奇文章,即使那些奏折到不了皇上手里,或者被皇上留中,但是起码有那么些接近权利中心的人天天可以看见,天天可以感知北疆战情揪心的深入。或许,有那么一两个人被感染,而在皇上面前做了诤臣,让天下人因此了解北疆的实情,而逼使皇上不得不改弦更张。最起码,如果没人敢做出头椽子,起码,北疆的消息将由这些权威的口中流落民间,那么刘将军即使在战场上有个三长两短,孰是孰非,相信再不可能由皇上一人说了算。
蒋懋把自己的所见所想与伊不二熊泼辣和粥粥都说了,但是伊不二与熊泼辣没怎么把这当回事,依然热情地投入到战争前的发动中去,只有粥粥在一连串的为什么后冷静下来,慢慢领会到蒋懋思想中的好处。蒋懋觉得奇怪,为什么反而是容易激动的粥粥反而说得通,最后才恍然,应该是粥粥心中和他一样有惟利是图的商人本质,所以凡事都利字当头,反而少了受其他情绪煽动的机会。不过两人心里都佩服两个人。刘仁素,他居然能如此成功地调动千万人的情绪;忘机,他居然能处于漩涡中心而紊丝不乱。
虽然地形恶劣,虽然大雪封山,但是草原那边仍然时时有小分队派将过来,有的只为侦察地形,有的行踪不定,一击便退,似是探知敌军的战力。忘机断然否定伊不二提出的叫感觉灵敏,行动灵活的江湖人士巡营放哨的提议,他说,草原上人此时士气正盛,如果示敌以弱,正好助长他们盲目轻敌的心态。叫粥粥想到自己最熟悉的兵法中的那段: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兵法无处不在,尤其是在两军阵前。
虽然忘机没有让伊不二他们出面惊动来袭的小分队,但是却叫他们时刻关注着那些人行进的路线,人往往有种惰性,总以为自己两只脚脚踏实地走过的路是最安全的一条路,或许等他们回去一汇报,特穆尔手下的谋士便会依此制定进攻的路线。双方都是小心翼翼地伸着触须,互相打探着对方的实力,因为谁都知道第一战是决定胜负的一战,谁赢,谁往后就操得主动权。
蒋懋与粥粥并不得闲,他们两个已被多次派出侦探小股来犯者的路线,尤其是粥粥,因为与忘机玉石两人一起详尽系统了解过周围地理,又是熟知兵法,忘机一点不会忘记多多把粥粥派上用场。尤其粥粥有了蒋懋在身边时时冷静提点,一般给出的结果往往都是忘机所需要的,时有意外之喜。
蒋懋只是奇怪,从细作探知的情况来看,陈四所去的后方军营却是没一丝动作。陈四此去,犹如石沉大海,没听见一声响动,便湮没无声。或者是陈四适合指挥天下捕头,但是对军营的情况不熟悉,一时不知如何下手?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看见刘仁素军营中的情况,蒋懋心里早就觉得了,军营别有天地,另有一套处事方式。
但是粥粥却是不这么想,她觉得陈四此去军营已经是惹人瞩目,皇上一定知道这个调令,心里不会没有想法。皇上只是在听其言,观其行,万一陈四有什么出轨,皇上对之下手的将是陈四的主子,海地公子崇孝。所以陈四的所有活动必然得悄悄地进行,他背着银票上路的原因可能就在此,银子是最好的塞口利器。或许哪天箭在弦上时,陈四会一鸣惊人。
蒋懋与粥粥有商有量,非常和谐。当然因为年轻,打闹还是难免。不过两人对对方的信任和依赖,通过这些事情的经历而越发加深。
第五十九章
北疆的战况雪片似地发来,有忘机散人替刘仁素捉刀的,有皇上安插在军营中人递来的密件,也有后方军营的风闻。有的传到上书房,而密件则直接进宫送上皇上案头。所有人都默默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不独郑中溪和钱修齐。
钱修齐看着这些边报无法平静下心来,他知道蒋懋和粥粥如今也在那里,不知道他们看见的是什么。他犹豫再三,派出家人带着他的口信北上找蒋懋和粥粥印证,他实在不能相信,有人会拿那么多人的性命和广袤的土地开玩笑。
他在等着粥粥他们回信的时间里,只有天天跑一趟客栈打探消息,但是王秋色既要独立养育孩子,又要打理蒋懋扔下的不熟悉的客栈,忙得一团糟,没那么多时间和钱修齐商量。而潇子君则是笑笑地说不知,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但是钱修齐拿她没办法。温柔的人未必是容易拿捏的人。
钱修齐只得回去把所有的边报抄录下来,方便对照着看,但是越看越心惊,即使没在战场,钱修齐都仿佛可以听见入侵者步步紧逼的马蹄声在耳边隆隆想起。他每天晚上睡在床上,却不时被金戈铁马惊醒,年轻滋润的脸一时显得憔悴不堪,倒是平添几分老成。
终于一天,当边报上说到一天来袭的次数有四次,伤亡情况越来越严重的时候,钱修齐忍不住了,他逮了个无人的机会,双腿跪地,郑重地把自己抄录的边报高举过头,跪请郑中溪参阅。“学生真不知如此下去,家国将走向何处。”
郑中溪却是没接那叠抄件,只是道:“我已经看过,皇上更是全都知道,你放心,皇上自有计较。你起来。”
钱修齐不肯就此罢休,他还很奇怪郑中溪的态度怎么与前儿有了不同,他依然长跪,挺直身子看着郑中溪道:“学生糊涂,但是学生在这点上并不糊涂,学生担心千万人的性命啊,都是一般的爹生娘养的性命啊。”
郑中溪还没说话,却听门外有人说了声:“咦,钱探花怎么了?你家家人在宫门探头探脑地发急,原来是有十万火急的急件要送上,我顺路帮你带进来了。”
钱修齐一看,是崇孝王爷,心知他刚才一定是听见了他说的话,只是知道郑中溪回答起来可能为难,所以插话进来打断。钱修齐心中闪过忐忑,但是随即便心里一横,熟读圣人之书多年,难道就可以临危而惧,放弃原则,做个软脚虾吗?不。所以钱修齐没有起身,依然跪着结果海地手中的信函,粗粗一看封面就知是蒋懋笔迹,也不待拆开,重新连自己的抄本一起递上,不过这次是交给海地,因他知道蒋懋与崇孝关系密切。“启禀王爷,此乃亲身犯险的蒋懋与粥粥回答下官对前方战事询问的急件,下官也不清楚实情,请王爷先阅。”
听得是蒋懋传来的书信,海地眼中精光一闪,但是毕竟没有出手接过,因为接过这些就以为着接过钱修齐的问询,而海地说实话心中对钱修齐没什么好感,总觉得他投机取巧,以博取皇上的青眼,虽然他与蒋懋交好,但是谁知道他这么做有没有什么后手?与郑中溪担忧此事商量此事是一回事,但是钱修齐不是心腹,此事不便与他交流,何况他也不是那个重量级。
钱修齐等了好久还不见王爷接过,心里明白,大家都知道这是皇上的意思呢,大家都不敢公然冒此大不袆与皇上作对呢,看来与他们说是没用的,都是软骨虫。但是钱修齐心里还是悲愤,为前方被充当棋子的官兵,为热血上阵的蒋懋和粥粥。他一声不吭地收回手,略有颤抖的撕开蒋懋的信封,展开来略略一看,便大声当着两人的面把内容全部读了出来。里面有战况,有人心。钱修齐自己读得热血沸腾,热泪盈眶,为那些志士们感动。读完,钱修齐透过泪眼看王爷与郑中溪相顾不语,还是不语,心里激愤,收起信和抄件,默默拜了一拜,便起身出门离开。
郑中溪等他走远后才说了一句:“初生牛犊啊。不过倒是个有良心的人,也是个有思想的人。”
海地道:“他读信这一手我倒是没想到,可见他是真的心中有感,难得。不过看来前方还真是如边报上所说的那么紧急了。陈四也是传书来这么说。”
郑中溪轻道:“隔墙有耳。”便不再说话。海地立刻知道自己鲁莽了,这是什么地方,绝对的天子脚下。
而钱修齐愤然出门,到外面被冷风一吹,脑子冷静下来,抹去泪水坐在台阶上细想,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了个周全,又想着怎么说出来不会刺激听者的情绪,怎么可以做到就事论事,怎么说话最客观执中。他脑子如飞地想了好久,这才毅然振衣而起,步向宫门,请求皇上召见。
没过多久,海地进去求见皇上,却见钱修齐被人抬着从里面出来,打了二十大板的身上已经渗出血迹,头上的乌纱帽已被摘去。不过海地看到,钱修齐倔犟地支楞着脖子,满眼都是不屈。对海地视若无睹,想是对他失望得很,不愿意再行搭理。
海地心想,一定是这个钱探花在他们这儿得不到支持,心神激动,忧国忧民之心大盛,自己直接向皇上进言了。真是个大胆耿直的人,以前还真是误会他了,他要真是个投机取巧,巧言令色的人,想来不会做出这等明知可能掉头的举动来的。不过海地还是奇怪,皇上只是摘了他的乌纱帽,只是打他一顿出气,却没有再深入的举动,看来皇上还真是喜欢他,旁人传说钱探花像崇仁而受皇上喜爱的话看来是有道理的,皇上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不杀钱探花,看来只有这一解释了。海地想到皇上正生着气,可能会就此事试探他的态度,他没必要此时进去碰一鼻子灰,便什么都没说地抽身离开。
回到值房,却见郑中溪已经离开,问了门口的太监,都说郑大人身体不适,先回家一步了。海地心里牵挂,有心进郑府探望,可是郑府家人却回说老爷身体不适,已经休息,请王爷留话。虽然影子的父亲立刻迎出来盛情款待,但是海地心中已经隐隐觉得,郑中溪这是在回避他。
果然,以后几天一直如此。海地不解,郑中溪回避他做什么?他们两人的交往是得到皇上首肯的,并不算朋党。难道郑中溪在北疆事情上有什么其他看法?他不欲连同海地一起采取行动?
不说海地不得其解,却说钱修齐为胸中一团正气驱使,进宫冒死觐见皇上,陈述北疆厉害。皇上见他字字戳穿自己的图谋,心中震怒,一个“死”字滚到嘴边,却一眼瞥见钱修齐一张年轻纯净的脸有了深刻的痛苦,包含热泪的眼睛对自己有深深的期待,他忽然想到了死去的崇仁。崇仁脾气不是很顺,生气起来也是那样噙着泪水满怀期待地看着父皇,看得出他的心里对父皇的信任和爱戴,所以才不会阳奉阴违,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是“是是是”。皇上的心不由软了,想了想才挥手做出略施薄惩的决定,二十大板,免职,对于钱修齐来说,已是大幸。抱着一死之心的钱修齐没想到还能捞回一条性命,心里却是似乎忽然体会到了皇上的无奈,他不是噬杀的君主,他也是不得已,为了江山社稷,他不得不有所放弃。这一刻,钱修齐觉得自己仿佛成熟了很多。
不过钱修齐不敢回家,他很清楚把自己的身价性命捆绑在他身上的娘看见他罢官挨打会有如何的反应,他不愿意自己心烦意乱的时候还面对一个哭哭啼啼的娘,所以当他太监被抬出宫门,被自家佣人扶上轿子之后,忍痛说了句:“把我送去客栈,然后你们回家,老太太问起,你们只管说我心情不好,自己找地方散心去了,不要告诉她我在哪里。”
被直接抬进粥粥家客栈的钱修齐面无人色,额角都是黄豆大的汗珠。他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吃过那么大的苦头,以前因为读书好,连先生的板子都不曾挨,现在却是实打实的殿前二十大板,把钱修齐的小命打掉一半。正好王秋色在店堂巡过,看见钱修齐的样子大吃一惊,忙叫伙计把他抬进内屋,放到蒋懋的房间。蒋懋本来一直撑着眼皮倔犟地抿着嘴坚持着,但是一旦躺到暖暖的大炕上,全身一阵轻松,是自己该做得都做了,能做到的也做到了,问心无愧了。所以头一垂就昏死过去。这一来把王秋色吓了一跳,一边吩咐快找大夫来看,一边把孩子交给潇子君,捏住钱修齐的手腕把脉,测得脉象还算正常,这才舒了一口气。
看大夫进门,潇子君拉着王秋色出来道:“这孩子大概为北疆的事惹的祸,这几天他一直拖着我问这个问题,显然太过投入,但是这种事哪是他这么小的人插得了手的?这不,这么好的前途可就毁了。听粥粥说他们家老爷就看重他是家里唯一读书做官的,现在这样子,不知道他该怎么面对他父亲?”
王秋色站在门口往里看着,一边道:“这孩子实诚,比蒋懋和粥粥这两个鬼机灵实诚,不过可能皇上也是知道他这一点,所以才没把他太怎么样。他一定自己也知道会出什么后果的,否则不会受了伤反而跑我们这儿来,这孩子有担待。”
潇子君点头,道:“他已经说下的亲事不知道会不会因此给吹了,好在他原也不怎么喜欢。”
王秋色摇摇头,道:“书生意气上来,死谏的主儿都有,修齐是给老书教混了。不过也好,总归也是博个好名声,回乡去也有人尊敬。”
大夫给钱修齐处理了伤口,出来向两位说明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外伤和气急攻心。但是钱修齐却是一直昏睡不醒,药都灌不进去。生生把王潇两女急死。
直到第二天中午才一口悠悠气出,算是活过命来。
而皇上那天看着钱修齐挨完二十大板抬出去,一人默默喝了半天茶,这才抬头叫大内总管调查钱修齐来前行踪。
这个大内总管千辛万苦做到这一步,原本就是个机灵人,细细调查下来,发觉事情大大不妙,牵涉到的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不止有皇子,还有首辅大臣。如今皇上最看重的是崇孝,看来以后便会传位于他,此时拍他马屁都还怕跟不上号,哪里敢把他往事儿里扯?而郑中溪难道又可以得罪了?他的孙女将是未来贵妃,甚至皇后,得罪了他以后会有什么结果,简直不用脑筋就可以想出来。大内总管把事情翻来覆去问个仔细,又一人独自想了半天,这才向皇上汇报,说值房里本来人多,后来只剩郑中溪和钱修齐两个,但是还没两三句话的功夫,王爷便进去了,进去也是没两三句话功夫,钱修齐便冲出门外独自发呆半天,然后才要求面见圣上。大内总管原想给两位大人撇清,不想听在皇上耳朵里,这话便有了另外的含义,一个老臣,有的是办法在三言两语间把个年少冲动少年的情绪激发出来,叫他冲头阵,做炮灰,而老臣站在背光处挑拨。所以见海地进去,郑中溪就不便多说,一下撂下重话,把个钱修齐逼上前线。
皇上心想,郑中溪历经两朝,老谋深算,心事之重,怕是天下无人可以看透,他要是想做出什么来,那真是防不胜防了。他与包广宁不同,向有清誉,被天下读书人奉为楷模,即使上回儿孙作孽这等事也动摇不得他,最后只有大家各退一步,郑中溪降三级使用。他要有了异心的话,恐怕就难掌握了,起码天下悠悠众人之口是难堵的了。想到这儿,皇上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把手中的茶杯盖子轻轻一挑,杯盖便跳出杯口,滚出桌子,掉到铺着云纹花岗岩的地面上,立刻应声而碎。皇上看着地上的碎渣,挑起嘴角微微一笑,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
海地为一直不能找到与郑中溪单独说话的机会而烦躁,回家自然是把这些与影子说起,如今他们两个相处得极其和谐,什么话与影子说了,影子一定听得懂,虽然不会乱出主意,但是却会侧面点他几句,或者知道察言观色,不会在不合适的时候做出不合适的事来,所以海地一到影子身边,就觉浑身轻松。但是今天他却完全轻松不起来,郑中溪的态度太怪异,叫他琢磨不透。
影子了解了事情原委,便沉吟一会儿,请缨明天一早回娘家一趟。海地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是,哪有爷爷不见自家归宁的大孙女的道理,即使找理由不见,凭影子这刁钻古怪的脾气,也总有办法把爷爷磨出来的,影子回家一趟,看郑中溪还怎么回避。
影子不想刺激正妃,所以回娘家也没怎么张扬,她有王爷的宠爱就行了,要那面子做什么?都是虚的。没想到才进家门,见过奶奶娘亲,刚想脱下大衣儿,就有家人来传,说爷爷在书房等她。影子奇快,为什么不见海地,明知道她来是为海地探口风来,却又要急着见他,真搞不懂爷爷卖的是什么关子,不过她相信爷爷一定有爷爷的道理,而且也一定是很有道理。
影子走进爷爷书房,却发现几天没见,爷爷苍老好多。看见影子,郑中溪才勉强微笑了下,道:“你有王爷的孩子了?”
影子羞涩地点头,但是立即道:“爷爷,海地想见您。”
郑中溪撇开眼,看着红木架子上一盆郁郁葱葱的天竹盆景,心不在焉地道:“如果是儿子的话,你要好好养育他,而你尤其要收敛锋芒,以免遭他人嫉妒。”
影子道:“是,爷爷,我今天回家就没怎么排场。”
郑中溪点点头,道:“那就好,你很懂事,比你几个哥哥弟弟强多了。以后记得只要一心对王爷好,绝对不可凭借着点小聪明干预政事,那会遭王爷猜忌,但是你又必须了解政事,否则你遇到便会王爷无话可说。唉,这个分寸你自己好好把握吧。”
影子听得莫名其妙,心里隐隐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升起,爷爷今天说话怎么像在说后事?她一想到这个,冷汗从后背渗出,起身跪到地上,眼泪一下冒了出来,“爷爷,你是不是心里藏着什么,说出来,或许海地还可以帮上一点忙。”
郑中溪缓缓起身,拉起地上的影子,还是微笑着道:“你这么不注意自己的身体,起来。回家告诉王爷,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多做事,少说话,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什么问题,等它出来了再去解决,否则,远的崇高就是例子,近的那个钱修齐也是例子。你叫他放心,天塌不下来,入侵者不会得逞,我已经有了布置。”
影子心里更加不安,拉住爷爷的双手泪如雨下,却是说不出话来,好久才道:“爷爷,您也该为自己想想,不要光顾着朝廷天下的。”
郑中溪呵呵笑着,但是声音里却有一点空洞,没有以前那样深沉浑厚。他没有多留影子,赶着叫影子赶紧回夫家去,至此,影子也知道爷爷不会多说什么了,他一定是酝酿着做什么大事,但是他不想连累家人,不想连累他看好的海地,所以他什么都不说,任何事情都自己扛着担着。
第六十章
北疆,春暖而花未开,小股敌人的来袭越来越多,将士只是严守不出,天天晚上往城头浇下温水,让城墙连夜结冰,滑溜难攀。不过随着春分阵阵吹近,这种办法已经越来越不管用。
前方已报,大队草原军马已经出发,晓行夜宿,杀奔边关而来。不久,由粥粥和蒋懋领队的侦察小队回报,大军大约五万余人,由特穆尔亲自挂帅,另有不少游牧壮汉沿途时时加入,看来不出半月,便可到达边关。
蒋懋此时已得粥粥《偷懒真经》真传,当然他再练得好,也无法赶超粥粥身上妹妹头灌给她的一甲子半功力,不过他有武功底子在,再加功力进步神速,是以用起来更是如虎添翼。
夜阑人静,粥粥依在蒋懋身边准备睡觉,但是一时又睡不着,喃喃地对蒋懋说话:“猫猫,我们如果得胜回家地话,那我们都是英雄了吧,以少胜多,以一敌十,说出来人人都是车轮大战里杀出来的。”
蒋懋一天下来有点累,但是还是微闭着眼与粥粥说话,“你是女孩子,不能做英雄,不过你一定比古时候的花木兰厉害,你现在受重视的程度和所做的事就不是当年的花木兰能比拟的了。”
粥粥闭着眼睛在黑暗中微笑,道:“那我回家就很风光了啊,到时候我再与你办酒席的时候,大家都抢着要来送礼,我们得腾出一间房间专门放那些礼物,还有银子,最好是银子。我们要办十里长席,到的人就可以吃,吃痛快了旁边歇着,肚子空了回头再吃,我要叫全京城的人五十年后还会提起,瞧,就是这个粥粥,嫁了天下第一美男子蒋懋,流水的酒席办了三天三夜,喝掉的酒都可以灌满护城河。再没人比她更风光的了。”
蒋懋听了却是笑不出来,他知道粥粥为前儿的婚事耿耿于怀呢,再说了,这一仗以一敌十,分摊到他们这些有武功人身上的又何止十个敌人,可能是成百上千,面对那么多的人,压过来都可以压死一个人,何况是杀光。所以谁心里都已经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粥粥这时候这么说,实在是苦中作乐,黄连树下唱山歌。蒋懋忍不住抱紧粥粥,脸贴着她的脸,轻轻道:“不管怎样,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粥粥也抱紧蒋懋,她也笑不出来,“猫猫,今天起我们不要离开十步远,我要转头就可以看见你,你答应我。”
蒋懋在黑暗中点头,轻而坚决地道:“我答应你,这也正是我所想的。今天起,我们不分离。”
粥粥欣慰地叹口气,她一直有不确定的感觉,总是不很相信蒋懋这么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会看上她,直到蒋懋带她离开京城,来到这儿,一起走上似乎可能的不归路。这时,粥粥才有了与蒋懋休戚与共的感觉,心里只想着生要和蒋懋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块儿,一刻都不能不见到他。
此时两人都已了无睡意,未来的不可企及,让他们更珍惜眼前的时时刻刻,他们要抓紧时间拥抱在一起。
好半天,蒋懋才道:“粥粥,你看山那边灯火辉煌,他们都是摩拳擦掌地等着来干犯我们边境,我们反正已经把手下都已经派回去送信,今天也一时睡不着,要不我们去闹他一下,我们人少跑得快,也算是出口恶气。”
粥粥道:“我也想过这个,但是眼下两军交战不是内战,而是外战,即使手气好杀了特穆尔,也于事无补,反而可能使他们更同仇敌忾,来势更加凶猛。”
蒋懋道:“你说的在理,但是我们也不是没事可做,我们可以偷进去烧他一顶帐篷,杀他一个将士,闹得他们时时无法安寝,几天折腾下来,他们战力也将削弱不少。”
粥粥一听,眼睛一亮,即使在微弱的雪光下都看得清楚。她一下跳起来,拉起蒋懋,道:“对,我们那么好的武功干什么用。正好可以做尖锐的矛,或者是王姐姐的玉露针,时时折腾他们几下立刻逃走,兵法说,敌虽众,可使无斗,我们胜在速度和机变,骚扰他们一下就走,随后换一个地方再骚扰他们一下,务必搞得他们人心惶惶,战无斗志,人无精神,两军对垒时候,我们就胜了一小半了。咦,猫猫,你看我们人小,但是我们派的用场还是很大很大的。”
蒋懋听了好笑,人小的是她,蒋懋认为自己可不小,都快二十了。两人先是利索地爬上大树了解敌营的大致情况,然后仗着好用的耳朵避开营区周围巡逻放哨的士兵,悄悄接近大营,翻飞过密布的障碍物,潜入军营,贴在一顶帐篷的暗处。粥粥掏出火石点燃纸媒,蒋懋抓过一把喂马的干草点燃,分头抛在附近的几个帐篷底部,两人随即嘻嘻哈哈地逃走。
逃出好几步回头再看,见帐篷腾腾火起,瞬间便烧出破洞,看得见里面慌张的士兵狼奔豕突,用他们的语言乱喊乱叫,不久,整个敌营就沸腾起来,火光从四处亮起,耳朵里清晰传来兵甲碰撞声,大概是将士以为遇袭,慌忙穿戴起来,一时人呼马叫,热闹非凡。粥粥与蒋懋爬到树上看得高兴,随手又结果了几个巡视过来的哨兵的性命。蒋懋摸出一块令牌,拿刀在正面刻了一个正字,又在背面刻了个正字再加一横,笑对粥粥道:“出师大捷,杀敌五人,烧毁帐篷六只。这天寒地冻的,这些没了帐篷的人可就有得好受的了。”
粥粥趴在蒋懋肩上问道:“下一步怎么办?杀人还是放火?”
蒋懋听得粥粥声音里摩拳擦掌的味道,忍不住一笑,弹了一记粥粥的额头,道:“等一会儿,等他们闹腾过后我们再下去,这回我们也不必避人,碰到直接杀了就是,看来他们功夫并不怎样。遇人杀人,遇帐篷放火。”
粥粥指着喧闹的敌营道:“不不不,我们正应该此时声东击西的好。否则等他们回过神来作好安排,我们就没好机会了。他们其实没熟读过兵书,把大营安在森林边缘的草地中,却不把附近的树砍了,方便我们借着大树掩护接近大营。不过总算他们知道会有火攻这一说,没把大营安在老林子里,否则我们就不止烧几只帐篷那么简单了。蒋懋,我们这就绕到背面去吧,到那边烧杀一番。”
蒋懋叫了声“好”,拉起粥粥沿着树干滑下,往大营那头跑去,此刻兵荒马乱,没人听见这么小的异动,两人顺利到达对面,照着老法子烧了几只帐篷,杀掉几个哨兵,不过此次还杀了个小头目。即使是小头目,身手与粥粥蒋懋相比还是差得多。这一夜,敌营被蒋懋和粥粥两人闹了个天翻地覆。粥粥临去时还灵机一动,把特穆尔叫人送到京城给潇子君的狐皮帽子顶在门边的鹿柴上,
蒋懋一看就知粥粥的意思,想借退还特穆尔帽子,打击特穆尔目前自以为是的狂妄心理。主帅如果消沉,必将导致指挥上的临时障碍。但愿特穆尔能被深受打击。但是蒋懋对此不抱太大希望,因为特穆尔能做到今天这一步,已非常人所能及,情感未必就那么脆弱。
粥粥和蒋懋嘻嘻哈哈地烧着帐篷,后来人也不大杀了,光是见缝插针地烧帐篷,因为帐篷烧起来影响面大,足以叫中军帐里的灯火瞬时点亮,人人起床应敌。就这样,敌营上下一夜无寐,众将士衣不解带,起起睡睡,睡睡起起,没一个睡得安生的。一早天光稍亮,便得撑起涩重的眼皮起床集合吃饭上路,个个嘴里不敢说什么,心里都是苦不堪言,自然,前行的步伐要压慢了几分。
粥粥与蒋懋远远地爬在高树上开心地看着,开心得不得了。抽出令牌一看,令牌反面已经被“正”字刻满,粥粥也懒得数,打个哈欠说声“困了”,便抱着蒋懋的手臂睡觉,蒋懋也心满意足地倒头就睡,晨曦透过树叶照下来,是两张梦中都是笑的没心没肺的脸。既然已经一脚踏进生死关,何妨把最后的日子过充足了。
但是晚上两人再次准备袭营的时候,发现敌营已经总结了前晚遭袭的经验,营区外一箭之地寸草不生,砍下的大树做成明晃晃的火把,士兵轮流放哨监视,川流不息,想要悄悄地接近,除非是用飞的。粥粥与蒋懋面面相觑,粥粥轻道:“完了,今天的计划要流产了。我们怎么想个办法才好。”
蒋懋道:“这么远的地方,足有一箭呢,即使拿火把捆在箭上也射不到,扔就更不要说。看来他们今天是吸取教训了,他们军中也有聪明人啊。”
粥粥默默看着灯火通明的营寨,看着偶尔从掩体后面冒出来的哨兵,眼珠子转了一会儿道:“我有办法了,猫猫,你去捡一些棱棱角角的小石子来,我前两年在南方海岛上练得的弹弓打鸟本事今天可以用到这些人身上,我估计着这么长的距离对我不是问题。”
蒋懋轻轻吹了声口哨,笑道:“绝。就那么办,咱们打一弹换一个地方。”说罢便去找石子。
粥粥不急,等蒋懋找了一大把,这才和蒋懋商量着找谁先下手,打人哪里好。粥粥内劲天下无双,又兼多年打鸟经验积累,又是兴趣所在,当年曾经在天下第一杀手的女友柳语冰面前露过一手而不逊色,所以一弹出去,悄无声息,全非寻常人等石弹未到,响声先至,没的给对方提了个醒。但是出弹又是迅捷无比,电光石火间,只见被粥粥瞄准的哨兵摇晃几下,滚下掩体,蒋懋都没听见对方有喊出声过。
还没等那边大乱,粥粥九弹连发,一一打中抢出掩体查看出了什么事情的哨兵,终有一二叫出死前最后的凄厉,顿时惊醒熟睡的将士,于是营中立刻又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蒋懋一拉粥粥,两人赶紧逃离现场,转换战场继续发弹。两人轻功好,人数少,转移快,饶是敌营最后查知原委,派出高手出来搜索,但是哪里是这两人的对手,倒是又被粥粥弹翻几个大胆冒进的高手。于是全营龟缩回去,谁也不再冒头,不做粥粥的靶子,但是粥粥他们也不可能再弹到冒出来的兵丁,双方陷于僵持。
粥粥终是不肯认输,那些草草搭就的木柴掩体怎么挡得住粥粥的弹弓与蒋懋一起找着树枝间的漏洞一一弹出,只听营中惨叫连连,虽不是以往的应声而亡,但是添给他们大把伤兵对他们也是最大的消耗。这一夜,敌营又是鸡飞狗跳,征人无眠。
不过天边鱼肚白时,连忙了两夜的粥粥与蒋懋商量着事情可一不可再,两人已经再了,而敌营也已经有了应对的高招,这个三就没必要再做出来了。于是在树林里美美睡一觉回营算数。
却说刘仁素与忘机散人眼看敌人来势汹汹,心里一直想着怎么才可以打消一点对方的气焰。想来想去,与粥粥蒋懋的想法不谋而合。但是他们手下的棋子众多,尤其是身怀绝技的江湖好汉都已到了千多个人,想出的也就不是两人那样的小打小闹,敲敲打打。袭营,那是真正的袭营,与敌人刀剑相向,消耗敌人的战斗力,使其心中生疑,疑生暗鬼,终使其军心散漫,气势大泄。于是忘机密密策划,务求在敌人接近到某个地方时,一举偷袭成功。
粥粥与蒋懋开开心心地绕道回营,因为粥粥熟悉地形,回来路上没有碰见一个人,连人影都没见着。先道忘机那里复命,没说几句,粥粥便要扔下蒋懋自己先走一步去看伊叔叔。蒋懋一把拉住她笑道:“不许离开我十步。”粥粥一下想起两人在山林里的许诺,吐吐舌头坐回蒋懋身边。
忘机笑道:“你也不用坐立不安,你家伊叔叔现下带人出去了恐怕要等明晚才会回来。”
粥粥道:“伊叔叔也出去侦察去了吗?带上他的那匹宝贝马了没有?”
忘机如今对粥粥重视得很,是以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没有,他们此去只为偷袭敌军大营,需得悄悄掩近才好,坐着高头大马容易暴露目标。”
粥粥一声“什么”,与蒋懋面面相觑,小嘴张得老大。忘机一见粥粥那种神情,心知不妙,急问:“怎么回事?”
蒋懋急急道:“出去的人走远了没有?可不可以招回来?我和粥粥前几天天天晚上随着敌军大肆骚扰,杀人烧帐篷,他们已经步步改进有所防备了,如果伊大哥此时带人偷袭的话,不仅讨不了好儿,反而会遇上硬仗。”边说边把令牌取出,“喏,这上面记录的正面是我们杀的人数,背面是我们烧的帐篷数。”
忘机没接蒋懋手里的令牌,却是一下坐直身子,呆愣在那里。不用什么细想他都知道,敌营因粥粥和蒋懋的骚扰而严阵以待,伊不二此番带人偷袭,遇到的岂止是硬仗那么简单,简直就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忘机清醒过来,立刻对粥粥道:“营中还有五百余江湖好汉,我再给你五百骑兵,你和蒋懋立刻带人飞马前去声援。我们不可能以围魏救赵之计走出城门,正面打击敌人,帮伊大侠脱困,这会坏了我们严防死守的既定方针。只希望能凭你这些人马把他们救出。怎么救最好,你们一路自己想出办法来。”
粥粥自知问题严重,什么废话也没有,与蒋懋一起返身随忘机散人出帐,点起一千人马,飞速赶去营救。
第六十一章
伊不二与熊泼辣领着一千多人马,各自施展轻功,绕着大圈袭向来敌。傍晚时分,两下相遇,不过好汉们都披着白色披风埋伏在雪未化尽的泥泞里,看着敌人安营扎寨,埋锅造饭,等着暮色四合,暗夜来临。见天色暗得彻底,伊不二便与熊泼辣商量,两人兵分两路,熊泼辣往西,伊不二往东,到时举火为号,两下展开夹攻。
伊不二率队到得东边,站在一个高处往西看什么火光都没有,只觉得身后轻风吹过,把刚才赶路逼出的热气死死捎走,飘向远方。虽说是春天,但是这儿又与京城不同,积雪未消,到晚上又是结上一层薄冰。
等了一会儿,还没见熊泼辣举火示意,想是他那边距离出发地远,此刻还未赶到,但是敌营里面未见异常动静,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异常发生在熊泼辣身上。看来还得等上一会儿。
有过一会儿,耳边只听得“咻咻咻”声音蜂拥而来,夹杂着雨点般的脚步声,但是那些脚步声真是怪异,轻而灵巧,不像是人的声音。不过要真是人的声音的话,那这些冲过来的人轻功也太好了,敌营有那么多高人,真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转眼,那“咻咻咻”的声音就飞传到眼前,这时已经可以看清,黑暗中,一片碧油油的亮点。当下就有一个好汉大叫一声:“狼,这么多狼。”
伊不二心里一凛,立刻拔剑在手,喝道:“大家杀狼再说。”话音未落,一条健硕的头狼已经扑向伊不二,伊不二手起刀落,要换成是人,说什么都是一剑命中,可是对手是狼,那狼狡猾地在空中一个伸展弯曲,便避开伊不二这雷霆一剑,却在打弯中袅身而上,血盆大口咬向伊不二的头颈,身手灵活敏捷,堪比一流武林高手。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一下来了那么多。
只见别的好汉也是如此,恶狼出招全无章法可循,与诸人以前搏斗全然不同,而且稍有不慎,便是撕去血淋淋的一块皮肉,这种架势,比之被刀砍到被剑刺着似乎更叫人看见心慌。一时之间,好汉们被恶狼冲得阵脚大乱。
终究是人脑灵活,三下两下,伊不二已经摸索出对付恶狼的大致套路,便一边手起剑落,招招中的,一边大声运足真气告诉大家方法。忽然伊不二想到了潇子君以前在山中猎户小屋遇到的狼群,莫非这个来自西域的驱狼异人也跟了特穆尔?当下伊不二计上心头,大声叫道:“大家可以安心,这狼是人家驯养过的,野性已是减少不少,而且数量有限,杀光就好。”
众人听了大声响应,声震云天。这等气势,别说是人,狼听见了都怕,因是这些人都有充沛的中气。不用多久,立刻战场形势高下立现。众人才刚想喘上一口气,收拾完最后几只恶狼,忽然只听得急促的脚步声团团包操过来,其中有人拉长嗓子喊了一声口号,立刻脚步声歇,只听“哗啦”一响,众好汉隐隐看见星月下黑亮的箭头,密密围成一圈,对准场中的众家好汉。众人心中都是暗想:原来人家是有备的,此番中计也。
伊不二一看不好,立刻高喊:“集中到这边,我们冲出一道口子来。”说罢便长剑一挥,自己先冲在头里。
与此同时,对方军中只听一声坚定而拖长的吆喝,谁都没听动他的意思,但是只见话音一落,士兵整齐划一地抬起箭头,顿时万箭齐发,如雨泄下,疾奔被围困于圈中的众好汉。一轮既罢,前面之人迅速蹲下装箭,后面一排弯弓搭箭,不用口号相助,又是一轮强劲的箭雨。看来早是训练有素,非想象中的只凭勇力。众好汉左支右挡,但终有不少中箭。
箭雨一阵一阵密密倾泻,伊不二把剑舞得泼风似的,但是护得住自己,又怎可能护得住别人。此时也顾不得保护别人,进攻是最好的防御。伊不二艰难地冒箭雨而上,指望能杀开一道口子就是一道口子,起码那儿的箭可以暂时停顿,众好汉可以借机跟上。
但是对方似乎早有防备,一俟伊不二等几个高手冲进人群,他们杀掉几个,便有更多的人潮水般地涌上,没有一个怕死的,即便是死在伊不二等人的刀剑下,临死还要发出比狼嚎更狠的嚎叫,激励生者为他们报仇。而且立刻便有火把往这儿传递,以免自己人砍错自己人。
伊不二的长剑早在杀恶狼时已经改刺为砍了,面对蜂拥而上的敌人,伊不二不得不继续保持砍的姿势,此刻什么招数什么套路都不管用,最直接的杀人办法就是最有用的套路。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鲜血已经浸透了冲进人群中的几个好汉的衣袍,脸上粘呼呼地难受。但是剑不是刀,砍起来不顺手不说,那么多人砍下来,再好的剑都会折。伊不二只得不时用脚尖勾起一把敌人的大刀充作己用,在卷刃时再换上一把。
虽说始终无法杀开一条血路,但是几个人的努力已经撕开箭幕的一道口子,幸存下来的好汉循着这条路线冲出箭雨,也一起杀入人阵,展开浴血肉搏。见此,敌方指挥者立刻放弃箭阵,命令连连。瞬时,人潮旋转,弓箭收起,长刀出鞘,众好汉被围于肃杀刀光中央。
杀人,被杀,大家此时都不再用脑子,只是都瞪着眼睛,以最凶狠的手段杀掉距离自己最近威胁最大的敌人,保护自己此时已经是奢侈,杀人才是避免自己被杀的最好方法。眼看着敌人死死咬紧,别说没有退的意思,人只有越聚越多,跳起来时候,看过去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好汉中有人吼叫道:“他奶奶的,今天杀人杀得痛快,老子死前杀几百个人陪着,黄泉路上也热闹。”又有人抽空回他一句:“老子要死也要拉几百个垫背,以后子孙说起来都风光。”几乎所有人都一样想法,今天看来是出不去,回不了了,但是死也要死得光彩,杀敌,直至最后一口气。
面对潮水般的敌人,再好的内力,再好的体力,此时也有耗尽的时候。刀口已不知卷了几把,手臂已经发硬沉重,伊不二不知道还能支持多久。而且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受伤了吧,人已经隐隐觉察到失血后的虚软。心,在慢慢地往下沉,耳边的厮杀声忽然变得遥远。两手只是机械地挥动着刀剑。
这边,中军帐里,儿臂粗的牛油巨烛熊熊燃烧,刘仁素眼神阴鹫地直盯着睡眼惺忪,被从被窝里叫出来的忘机散人,厉声道:“你派遣蒋懋调用一千人马救援伊不二的事为什么不知会我一下。”
忘机一愣,这不是刘仁素一向的态度,两人以前早有分工,多少人马的调度是不用事先告诉刘仁素的。何况那时情况紧急,刘仁素人在其他地方,无法知会,他似乎没必要生这个气。忘机也猜不出什么,道:“派这些人,正好不会太拖拉,可以最快速度赶去营救。太少的话就使不上力了。”
刘仁素道:“忘机,忘机,既然他们早有防备,他们必然视这一仗为遭遇的第一仗,务必倾力夺取胜利,以鼓舞士气。不要说伊不二的那些人不够,即便是再加蒋懋那些人,也只是等于白白送死。目前的局面是他们倾全军之力,对付我们的偷袭。”刘仁素站起身来,看着作战地图,背对着忘机道:“你立刻宣所有将领进帐,我们大队出发,围魏救赵。”
忘机闻言,一下跳起来,激动地道:“不可。我们只有凭借城墙之险,玉石先生石阵之奇,才可以以少胜多,贸然出城,结果只有一死。”
刘仁素转身冷森森地道:“你以为凭这些人,这些人为的障碍,我们就能守住?”
忘机道:“拖得一天是一天,多拖一天,多消耗一点来敌的气焰。”忘机有一句话没说,或许拖得长久了,朝廷可能生变,援兵大至也都难说。他估计,朝廷中总有一两有血气的,顾大局的大臣。
刘仁素依然冷冷地道:“你想等到救援?伊不二他们现在也在等着救援,人同此心。他们自发前来救援于我,我此时不能抛下他们。”
忘机不明白刘仁素怎么会说出这等不顾大局,感情用事的话来,这绝对不是刘仁素一向的风格,他一向是临阵不乱,危机越深越冷静,今天他太反常了。但是忘机看到刘仁素的眼睛却没有任何激动,没有什么盲目的火焰闪烁,他的眼神里只有洞察一切的了然。忘机彻底猜不透刘仁素有什么考虑,但隐隐已经感觉,刘仁素可能是在选择自己的死法。他宁愿这么在冲锋中完成一个将军的最后辉煌,而不愿坐困愁城,被动挨打,最后城破自刎。他站在大帐中间恍惚一会,这才钢牙一咬,出门传达军令。
而刘仁素没再管他,他犀利的鹰眼再一次地落在早已了然于胸的地图上,耳边弥漫开战鼓齐鸣,呐喊震天。
很快,大营中便人声鼎沸,众将士训练有素地以最快速度集结人马,按序出发。马队在前,步兵在后。刘仁素骑着他毛色乌亮的黑马,一马当前。黄金锁子甲在夜色中发出幽幽的光线,映衬着他坚毅镇定的冷脸。那是一张百战百胜的战神的脸,看着这张镇定的冷脸,后面的将士心里便如吃上一颗定心丸。跟着将军,只有胜,没有败,永远。
而伊不二这边,骁勇的江湖好汉纷纷体力不支,战到最后倒在血泊。伊不二咬牙坚挺着,耳边忽然听到远处响起更响的呐喊厮杀声。幻觉吧,伊不二想。只是不知道熊泼辣那儿怎么样,他是不是也正苦苦支撑。
却不料熊泼辣中气十足的声音压过厮杀声,清清楚楚地传到耳边:“伊兄,小弟救援来迟。等着我。”
伊不二一听,原来这不是幻觉,熊泼辣没事。顿时不知哪里又来了精神,高呼道:“泼辣,我们无恙,”随即又对周围的好汉喊道:“我们的支援来了,大家挺住啊。”他的话音才落,旁边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挺住,挺住,挺住。”大家都只看到希望,谁都没有深想,这支援的五百余人也不过是五百余人,小河只能汇入大海,怎么可能把大海掀翻。
伊不二精神振奋,宝剑插地,运出不二法门。但此时他已是强弩之末,围攻在他身边的敌人也就“哗”地退开几步,几人跌倒,没出现大片倒下的情况。但是怎么也缓解了一下敌人的攻势。乘机抬眼观望,只见一个指挥者站在临时搭起的指挥台上,手上彩旗挥动,指挥着士兵往大概是特穆尔的方向攻击。伊不二很想过去射杀此人,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狠狠盯他几眼。但是说也奇怪,那指挥者似乎是收到伊不二的眼刀,在上面晃了几晃,轰然倒下,掉回地面。顿时敌军阵中出现一阵骚动。
伊不二心想,难道是熊泼辣那儿的谁如此见机,擒贼先擒王?只听那边果然欢声雷动,显见大家都是精神一震。而很明显的,敌方群龙无首,陷入迷惘,攻势明显减弱,伊不二都感觉得到前方压力的减轻。但不久就有人奋勇爬上指挥台,捡起前者的彩旗。伊不二心想,这是不可避免的,哪儿都有后背,尤其是这等打仗的时候。但是还没等这人站稳,挥出旗语,却又一个倒栽葱,掉下指挥台。这下,连敌军阵营都发出一声呐喊,感觉非常惋惜样子。一时,似乎为指挥台展开拉锯战,有人爬上去,立刻就有人掉下来,而有的根本就还在爬的时候便已经被打下,显见发暗器的人要不手段高明,于杀敌时候腾手一发就可取人性命,也有可能发暗器之人躲在别处,所以好整以暇,弹无虚发。不过伊不二不认为是后者,又是晚上,又是那么大的包围圈,怎么可能从遥远的地方射来暗器,一击命中。
但是,奇迹却还是发生了,只听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了声“伊大哥”,伊不二回头一看,却是蒋懋。蒋懋挥刀上来,与伊不二背靠背形成犄角之势,分别对付自己面前的敌人,这一来,伊不二不用再顾忌身后的危险,压力减轻许多。蒋懋一边大声告诉伊不二:“粥粥在外面拿着弹弓打人,我叫她不要进来,否则手忙脚乱,反而管不住那个指挥台。我们一致认为叫敌方组织不起有目标的围攻是最要紧的。顺便粥粥还可以射杀一些边缘的敌兵。”
伊不二诧异于蒋懋的功力突飞猛进,但是此刻既无时间问他,也无力气问他,只是随着蒋懋一起慢慢杀出血路,移向外面。回首看那场中,一起来的好汉已经寥寥无几,活着的也是勉力支撑。伊不二很想叫他们,但是叫了只怕也跟不上,只有在一路上拉进一个是一个,大家抱成团往外冲。由于没有上方指挥台上的观察指挥,除了附近的敌兵,几乎没别人知道有人在往哪个方向突围,都是各顾各地抓住前面的对手纠缠,是以,蒋懋带着伊不二突围显得顺利得多。
又不知突围多久,众人渐渐接近边缘,远离喧嚣的厮杀中心,看身边诸人,有新随蒋懋来的,也有和伊不二一起战后余生的,总加起来,人数倒也不少。伊不二这时才有机会问道:“怎么可以叫大家一起离开这儿?”
蒋懋道:“你们杀了一夜了,这儿我们截住敌人,你们上马现走。伊大哥请看头顶,粥粥随时会在天上以两石相击,激出小火星,伊大哥你只要随着这个方向走就可以找到粥粥。我在这儿挡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