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

“接着”

吆喝声响彻云霄,阳光照在赤luo黝黑的肩膀上,汗珠滚滚而下,粗粗的楠竹杆被大卡车一车又一车运来,穿着麻草鞋的脚不经意踩到做完法事后来不及收拾的酒碗,酒水洒出,漫在紫色的土壤里。

青冈林,运丰号新圈好的盐矿工地,正在做着开凿盐井之前的准备。

善存微微皱起了眉,走到那被踩翻的酒碗面前,将碗拾起,端端正正放到遮阳棚下的一张桌子上。

穆掌柜忙掏出干净的手帕,恭敬地递给善存,笑道:“老爷,这些工人不懂规矩,别生气,我一会儿好好教训他们。”善存接过擦了手,摇头淡然道:“没事,他们忙着干活儿,原注意不了那么多。中午的午饭一定要做得好,现在正是最辛苦的时候,别让大家吃不好饿了肚子。工棚的墙和屋顶一定要做的密实,别看这两天天晴,快到梅雨了,过阵子估计会天天下雨。”

“放心吧老爷。”

“另外药汤要随时准备好,一个工人若是生了病,紧接着好些人都会生病,可不能马虎,耽误了我们的工期。”

“已经备好了,而且姑爷那边也送了好些药过来,另外调了他的一些年轻长工过来帮忙,等我们这边的差不多该休息,他的人会跟着顶上。不会耽误一天工夫。”穆掌柜道。

善存点点头,拄着拐杖慢慢坐下,看着工地上忙碌的人群,他的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眼中却掠过一丝伤感。

穆掌柜给他端来一杯热茶,道:“老爷,七小姐打了电话去总号那边,说不定现在已经去了,要不您回去看看?”

善存握着茶杯,眼睛看着清澄的茶水:“让她先等等吧,就这几步路,我看她一会儿准得过来。”

穆掌柜点点头,转过身,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着通往工地的小斜坡:“老爷,你看,那不是杨老板吗?”

果见一个人正骑着一辆自行车溜溜地下坡来,那自行车不小心在一块石料上蹦了蹦,差一点倒了,那人忙跳下车,身子一斜把车子扶好,估计吓得够呛,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善存也笑了:“这杨霈林,真是有意思。”

杨霈林慢慢走近,把车随手一放,朝善存微笑一揖:“孟老板好”

“杨老板好,工厂的事料理得如何了?到这工地上来找我,可是有什么需要老朽帮忙的?”善存笑问。

穆掌柜给杨霈林端了一张藤椅过来,杨霈林谢了,整衣坐下,笑道:“多谢孟老板费心,不敢再劳烦您老人家了。我厂里的机器和设备已经托了宝川号的罗兄弟帮忙运送,因为路上不太好走,又怕颠簸有所损坏,因此慢慢地运过来,不过只需十天左右就落定了。如今桌椅、家具、工人的宿舍已经安置的差不多,这两天几个经理也在开始忙着招工,武汉那边还留着一些人,清河这里,需要有些本地的工人。”

善存笑道:“清河地虽然小,人却很多,好多人愁着没饭吃,如今日子都不好过,你要招工,可解了许多人的燃眉之急。”

杨霈林一笑,环顾四周,道:“孟老板的勤勉,如今我亲眼见到方知名不虚传。这还没开始正式凿井,您就先到这个工地扎营了。”

善存道:“凿井是大事,不光我,清河所有的盐号老板都是一样的。等正式开凿了反而用不着不这么紧张,现在做准备的时候,才是最关键的时候。这两天我女婿一直跟着我,今天是他的盐号有事情要处理,要不他也在的。”

杨霈林点点头,笑道:“我是听说这一次青冈林这个盐矿,很可能会凿出千米深井,心中极是好奇,因而过来看看。”

善存淡然笑道:“千米深井在清河并不少见,不稀奇的。”

穆掌柜揭开茶水桶,舀了一杯热茶递给杨霈林:“杨老板,喝点茶解解渴。”

茶杯是极普通的玻璃杯,茶水味道却好,煮了那么一大铁桶,看起来却简单粗劣。那铁桶旁边另有小桌,放着精美的托盘,上面一精致茶壶,白色纱布遮住了茶壶的盖子,另有一个青花蓝底茶杯,亦是用纱布遮了大部分,想是那茶杯的主人不在。

而善存身前的那个茶杯,也和杨霈林手中的一样,是极普通的玻璃杯,玻璃都泛黄了,也许是用了多年的,里面的茶水估计也是从那铁桶里舀出来的,杨霈林微微一笑,一仰头,把自己那一杯茶大口大口的喝了,抹抹嘴:“哎呀,真畅快”

善存呵呵一笑,指了指托盘上的茶具,道:“那是我女婿的,他们年轻人讲究爱干净,不喝那铁桶里的茶。我是因为在工地上,汗出的多,茶粗一些凉一些,喝着反而舒服。”

杨霈林笑了笑,善存连提了几次静渊,他不由心念一动,道:“听说清河第一口千米的深井,就是林东家的祖父开凿的。”

善存脸上有些怅然,把茶杯放下,点头道:“嗯,老人家当年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几乎倾家荡产凿了那一口盐井。当年所有的人都很激动,只看到黑色卤水喷涌出来,有些老工人忙蘸来尝了尝,那咸度极高,是最好的盐卤。只是……林家并未因此而兴达,反而被其所累。不过,这都是过眼云烟了。”

黯然的神色一闪而逝,善存忽然展颜一笑,从身侧拿起拐杖,缓缓站起来:“杨老板既然对凿井感兴趣,来,我带你到周围看看。”

杨霈林站起,笑道:“多谢孟老板。”

工地上,摆满了用来凿井的楠竹竿,有工人正在磨着竹竿的顶部,用力将其削尖,粗粗的钢绳堆在一旁,是用来将竹竿一截截绑起来的。清河的盐井,一般既产盐卤,也出产瓦斯火。而在西方的说法里,瓦斯火,就是天然气。盐卤与天然气一起伴生,这样就为当地的盐业生产提供了优质的燃料,因此,拥有瓦斯火丰富的盐井,就拥有了最方便的燃料,也拥有了一大笔经济财富。

杨霈林在一处发现了一个插着许多管道的巨大木盆,里面空空,什么也没有,大是好奇。

善存微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杨霈林左瞧右瞧,愕然摇头。

“这叫炕盆,等盐井凿好了,这个家伙可有很大的用处呢。”

杨霈林不解,摸了摸这炕盆上的大铁管子。

善存道:“这些管子是用来连接盐井的瓦斯火灶口的,灶口在盐井凿出以后,会日夜燃烧,因为灶口的位置比炕盆高了许多,里面的瓦斯火一烧起来,会自动流出来,汇聚到这里,再有这些管子输送到各个盐灶里去,而不会渗漏到外面。那边的盐灶烧盐,就有了火力,而且也不至于因为盐卤不断抽出发生爆炸。这种方法是一个叫颜运杉的老匠人发明的,在那之前,偶尔会有盐灶因为开凿盐井发生爆炸,或者有毒气透出来,让工人中毒身死。”

杨霈林琢磨半晌,轻声道:“瓦斯火就是天然气,原本很容易因为混合空气而爆炸,它里面含有的毒气是硫化氢,会在悄无声息之中将人毒死。按理说,开凿盐井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孟老板,清河凿井却甚少听闻有事故发生,清河工匠的才智技艺真是匪夷所思,令人惊佩。”

善存抚摸着手杖,目光悠然,感叹道:“是啊,我当初还不闻一名之时,听闻天海井的林老太爷跟我讲起这些凿井的技艺,也是和你一样的反应。当时只觉得自己能有幸做一个清河的盐商,真是人生中最大的幸事。如今这几十年过来,连我自己也开凿了数口千米深井,但这惊佩之心,敬仰之意,也丝毫没有减退过。”

“那颜运杉师傅可有后人?如今也都在盐场吗?”

“有一个后人在我女婿的东场,也是个了不起的匠人。”

杨霈林微微一笑,心道:“这天海井好歹当年也算是清河最大的盐号,怎么就因为一口盐井突然落了势?真是蹊跷。”

他知道这件事与孟家有诸多过节,因而心中虽然好奇,却不便八卦打听,只笑道:“清河盐场,真是藏龙卧虎啊。”

善存沉沉的目光看向杨霈林,忽然一笑:“听说杨老板曾在国外学过工科,既然对凿井有兴趣,何不投个股进来。”

杨霈林笑道:“我虽感兴趣,却在这方面极是无知。杨某是生意人,不熟悉的领域不会轻易踏足,免得折了钱财还连累友人。我把我的本分工作做好,孟老板的盐井凿好之后,我来做第一批顾客便好了。”

善存呵呵笑道:“我明白了,你不是对我凿这一口井感兴趣,是对这里面的盐卤动了心思。放心吧,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生意往来,这里面的盐卤,绝对有你的一份。”

杨霈林笑道:“那我先谢谢孟老板。”

“老爷”穆掌柜踩着砖块石料匆匆过来。

“什么事?”善存回头。

“七小姐来了。”穆掌柜道。

“谁来了?”善存没听清楚。

“您料得没错,七小姐,东家奶奶真找来了。”穆掌柜小心避开一根横放的楠竹。

杨霈林循声看去,斜坡上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七七穿着一身浅翠色衫子,由一个俏丽的丫鬟扶着,正沿着斜坡缓缓走下来。

善存眯了眯眼睛,嘴角露出一丝笑,声音里却没有笑意:“我这宝贝女儿,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来找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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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五章 草蛇灰线(4)

第四十五章 草蛇灰线(4)

善存看着远处的七七,若有所思地对杨霈林说了一句:“你觉得我这个女儿做生意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冷不防这么问出一句,杨霈林倒是一怔,想了想,只淡淡一笑,道:“世事无绝对,假如林太太能因此受益,那未尝不是好事。”

善存涩然一叹:“她这样只会让自己活得更累啊。”手杖在地上轻轻一杵,对杨霈林道:“杨老板你先慢慢逛着,我去跟我这宝贝闺女说会儿话。”叮嘱穆掌柜:“把杨老板招呼好。”

“老爷放心。”穆掌柜应道。

杨霈林点头:“孟老板请便。”

目送善存缓缓转身,那边厢,七七正跟身边丫鬟耳语,那丫鬟微微点头,站在一旁,七七独自向遮阳棚走去,身形纤弱苗条,清风吹动她的衣襟,如碧水中的芙蕖。

善存走到遮阳棚下,七七已经站定,见父亲来,忙上前伸手相扶,善存温然一笑,摆摆手:“你爹爹我还没有老成这个样子。”

说着将手杖轻轻靠在桌边,自己缓缓坐在藤椅上。

七七黛眉轻展,唇边扬起一丝笑意:“女儿长大了,又不能在爹爹面前撒娇,如今想扶您老人家一把您也不让。爹爹没有老,在七七心中,爹爹永远都不会老。”

善存爱怜地看着七七,轻轻叹了口气,指着身旁的椅子:“你如今有身子,别太累了,坐下吧。”又指了指茶桶,“那里有水,自己舀来喝,静渊的杯子在那里,你就用他的吧。”

七七白嫩的脸颊微微一红,轻声道:“也不知是黄嬢还是小孙师傅,还是别的人,我看总有一些人管不住自己的嘴,真是什么都说。”走到茶桶旁,见到静渊的茶具,却没有拿,只随手拾了一个干净玻璃杯,从茶桶里舀了一杯茶,端着慢慢坐到椅子上。

善存一直凝视着她,见她坐下,方道:“你这也只瞒得过一时,等过几个月,不也谁都知道这件事了。我看亲家太太那边怕也晓得了。”

七七小口小口喝茶,眉梢轻轻一挑,微笑道:“爹爹,这茶的味道还跟我小时候喝的一样呢。”

善存笑道:“就是极普通的沱茶,你爱喝碧螺春,我是记得的,可惜这里没有预备。”

七七捧着茶幽幽道:“小时候罗伯伯带着我去过一次你们的盐场,那时候喝的茶就是这一个味道,只觉得苦,不清甜,如今尝来却另有一番滋味。”

“你今天怎么想着过来?出嫁这么多年了,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到盐场来找我呢。”善存看着女儿。

七七道:“我知道今天静渊不会来工地,有些事情,早就想跟爹爹好好谈一谈了。”

“哦?是谈生意呢,还是谈别的?”

“这不算回娘家,因此或多或少,会说些跟生意有关的事情。”七七微微一笑道,清澈的目光投向工地上的石料和木材,轻声开口:“爹爹,你如今又要开井了,人们都说青冈林是个好盐矿,要是罗伯伯还在,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唉,罗伯伯走的多可惜,我真是想念得紧啊。”

善存脸色如常,平静而慈祥,只是目光逐渐变得深沉:“七七,秉忠已经走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我只是偶尔在想,假如罗伯伯还在的话,我心中的疑问若是问他,他是不是就会告诉我那些答案。”七七的眸中流动着澄净的波光,凄楚,哀伤,“可惜我把罗伯伯害死了。”

善存轻轻蹙眉:“好好过你的日子,别想太多。”

“是吗?爹爹觉得我的日子过得很好吗?”七七轻声应道,淡淡一笑,旋即低头,柔声道:“我其实也知道女人立身于世,这辈子总会经历一些磨难,也大可无视所谓悲哀欢愉,把万事潜伏心底,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只是女子一位浑噩痴傻,人生的乐趣享受无多,更是有负父母养育恩情。爹爹觉得我想太多,可我心里偏偏还是有诸多不解的念头。”

善存的手指点着桌上自己的茶杯,轻声道:“你有什么疑问,大可以问我。”

“都可以问吗?”七七抬起头。

“都可以问,但我不一定答。”善存道。

“为什么?”

“有些事情还不到时候,就不用说了。你把你又怀有身孕这件事瞒着玉澜堂那边的老太太,不也是因为还不到时候?”

“好吧……,”七七轻轻点头,“我只问爹爹,当年我还那么小,你就把我的姻缘定到了林家,假如你能预知之后的事情,是不是还会这么做。”

“会。”善存毫不犹疑,斩钉截铁地回答。

七七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眸光一时黯淡:“你那么疼爱我,就那么忍心把我往一个火坑里扔吗?为什么?”她逼视着善存:“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没得选择……当然,一开始我也觉得这么做,对你并没有什么坏处。”善存神色终究有些凄然,“我没有想到会发展成如今这样。七七,爹爹是害了你,我很后悔。所以我总是在想,我该怎么保护好你,怎么让你在那个家里生存下去,至少不要有人再伤到你。只是你……你到现在,依然还是那么任性。”

七七蹙眉低头,脸色渐渐苍白,善存看到她长长睫毛下闪烁的泪意,忍不住伸出手,放在女儿的肩头。

她的手轻轻一颤,杯中的茶水一洒,水滴落下,如时光之水下坠,冰凉沉重。

半晌,七七随意将手上的茶水擦掉,深吸一口气,朗声问:“爹爹,孟家和林家当年究竟是怎样的过节,我知道其中详情必不是如今人们传说的那么简单,你能不能告诉我实情?”

“如今你听到的,和我之前跟你说的,就是实情。”善存将手从她肩上缓缓拿开,“林家因无双井钢丝事故被官府查办,一场大火烧死盐官,林老爷因病去世,我以贱价收购天海井六口盐井,这就是实情。”

“如果是因为这样,孟家欠了林家的这些,大可以用钱来补上,爹爹没有必要赔上我一辈子的幸福。而爹爹这么多年一直跟天海井暗自争斗,又哪一点像是心怀愧疚?女儿这辈子不尴不尬……全拜爹爹所赐。爹爹究竟是想偿还什么?究竟想得到什么?你究竟是你一直向往的那种仁商儒商,还是一个头脑混乱糊涂的卑鄙之人?”七七脸颊泛红,神情变得激动。

“住口”善存大怒,啪的一个耳光打向女儿的脸,七七白嫩的脸颊上登时起了五道指印,善存指着她,厉声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放肆?你怎么敢……怎么敢这么跟你的父亲说话”

七七咬着嘴唇,嘴角却扬起一丝倔强的笑:“爹爹你急什么?我说到你的痛处了吗?你不觉得你给我安排的这个姻缘很是好笑吗?它给你带来了什么好处?你这么精明的生意人,怎么不算一算?”

“你……不要太过分了。”善存道,他激动之下,一只手颤抖着碰倒了桌上的茶杯,玻璃杯滚下桌子,砰然而碎。

七七眼中滚动着泪水,只是强忍着不让它落下:“你是我的父亲,不错,你是我的父亲……可你什么时候把我当成你的女儿?我算什么?一个莫名其妙,到如今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作用的工具。爹爹你打我打得好,你打,你再打啊”她倏地提高了音量,眼中亮出一道光芒,而泪水却慢慢滚落脸颊。

善存怔住,看着她悲伤欲绝的眼神,颤声道:“七七……。”

七七的眼光一瞬不瞬凝视父亲:“爹爹,我原本存了一线希望,希望由你来告诉我,让我的心能安定下来。这辈子我总归嫁于了林家,自会做好自己的本分,与静渊好歹把日子过下去。可如今你还是这样,你对我,对你自己的女儿,都这么不坦诚。爹爹你放心,我们孟家究竟欠了林家什么,非得要我用一生去偿还,我迟早会弄清楚,你不让我的心定下来,我就自己努力。我做工具也罢,也得当一个明明白白的工具,不要做一个糊涂虫。”

“你这个犟孩子啊”善存长叹一声,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用手揉了揉额头。

七七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可她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凄然。

她看着父亲,轻声道:“爹爹, 你说要是我死了,林家和孟家的关系会变成怎样?你知道吗,我只有想到这一点,才好歹觉得自己在两个家族间或多或少有一点用处。我若是死了,我那婆婆可能会很高兴吧。”

她嘴角轻扬,轻轻苦笑。

“你在说些什么?”善存脸色一变,心念急转,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七七,你有什么瞒着我?”

七七摇头:“瞒不住的……什么都瞒不住爹爹,也瞒不住我那厉害的婆婆,迟早大家都会知道,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很可能会要我的命。”

善存瞳孔一缩,脸上是震惊的表情。

七七的双眸清澈深沉,低声道:“我知道,爹爹不想我死,必会想办法毁了我的孩子,而我的婆婆不仅恨不得我死,更恨不得我肚子里的孩子死。可我还是和以前一样,为了要孩子活下去,不怕牺牲一切。今天来,原还是想恳求爹爹,若还顾念我们的父女之情,请心疼心疼我,帮我保住这个孩子。至于我这条糊里糊涂的命,就交给我自己。”

“还有……”七七不紧不慢道,“爹爹请看好王和坤这个人,让他好好藏着,要不然,雍福号的这个老板迟早会被我找到。”

她说完这句话,一双漆黑溜圆的眸子,闪出了灼人的光芒。

“七七……。”善存看着女儿倔强的脸,一时无力,将手紧紧抓住桌旁倚着的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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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六章 草蛇灰线(5)

第四十六章 草蛇灰线(5)

虽说一字一句都是锋利的,但她的语声中却带着浓浓的脆弱,善存凝视着女儿憔悴的脸庞,目光间杂着爱怜和悔意。往事如烟,前路何方?毕竟是自己的骨肉,看着女儿的痛苦,仿佛看到一盘落子无力的残局,一瞬心乱如麻。

父女俩沉默对视了一会儿,七七轻轻走到善存身前,缓缓蹲下身子,她脸上犹带泪痕,却用手绢给父亲小心擦着衣服上的茶水,动作那么轻柔,那么细致。

“爹爹……对不起,”七七轻声道,“我只是……只是太累了。”

善存伸手盖上女儿的手背:“你刚才说,你肚子的孩子会让你丢掉性命,这是怎么回事?”

“我病了,爹爹,医生说我心脏有问题,现在怀孕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她轻声道,看着父亲,泪光莹莹,“可我要生下孩子,我不想……不想再像上次那样失去孩子。所以我很怕,爹爹,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她垂下头,眼眶尽湿。

还想说下去,却被父亲用力拥在了怀里,她似乎觉察到父亲也在轻轻颤抖,她终于还是知道他依旧是她眼中的那个父亲,那个疼爱她、怕她生病、怕她难过的好父亲。

眼泪顺颊而下,是心酸,委屈,挣扎,百感交集。

往事如潮,又似一场梦……

爹爹,风筝掉了,去给七七拣风筝

爹爹,帮我救救小花猫,它在树枝上下不来了,爹爹怎么办呀

爹爹,七七疼,七七摔了跤,疼死了爹爹给我揉

我不要去外婆家住,我要跟爹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