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得重吗?”
“还好。”
“有什么好看的?”他凑了过去。
她指着一处草坪:“你说等来年开春了,咱们在那里种一点鸭拓草好不好?”
静渊怔了一怔,想起多年前的伤痛,一阵刺心。
七七听他不做声,便侧过头看他,见他抿着嘴唇,神色颇为复杂,便用手指轻触他的额头,他将她的手握住,顺手把她拉近些,总算有些笑意:“你喜欢便种,我们种一大片。”
她嗯了一声,靠在他怀里。
静渊抚着她湿湿的头发和冰凉的脸庞,他的手很暖和,盖在脸上,柔和的温度。
他轻声道:“你家估计现在还有那花吧,不是有个温室吗?我以前去看,种着好些。”
“现在没有了。”她语气里透出一丝让人不易觉察的哀伤。
静渊微微一惊,正要说话,七七却突然笑道:“我在杜老板家遇到我爹,他让我后天去接宝宝,看来是打算饶了我了。”
他却只觉得蹊跷,不愿扫她的兴,也就笑道:“那自然好,可说了让我这个女婿上门否?”
七七点头,伸手勾住他的脖子:“静渊,告诉我,我们真的可以重新开始过好日子。”
乌黑的秀发湿湿地覆在她的额上,她脸上星星点点的雨珠衬得脸庞清艳秀美,如晨露中的花朵,楚楚有致。
她目光中的哀愁与对未来无限的期许让他心中酸楚,把她使劲拥着:“一定,我们一定会越过越好。”
她听着他热切的心跳声,终于有些振奋起来。
进了屋子,他安静地看着她换衣服,白莹莹的皮肤,月光的色泽。她把头发散开用毛巾擦拭,他走过去,从她手上拿过毛巾,那秀发在他手背上滑过,真如水波般温柔。
他给她擦着头发,小心翼翼,乍惊乍喜,却时而五中如沸,好似有火烧过来,那般焦灼,是想消除随时可能失去她的恐惧。他突然仓惶地想,为什么他和她的心总像在坐跷跷板,她的一上来,他的却会沉下。
他的手停了下来,她扭过头看他的脸,见他似有话说。
他慢慢走去把门关了,把窗帘拉上。
下午的天光是阴的,窗户那里一暗,屋内便如黑天。
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二章 秋风驰骤(4)
第二十二章 秋风驰骤(4)
她大概知道他想做什么,突然有些害怕。
被褥是她刚刚让佣人换好的,厚实柔软,在这个已有些寒冷的秋日午后,散发着诱惑的清香。她被这片清香淹没了,也被他淹没。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块面团,被他时而温柔时而有力地揉搓着,非得揉捏成他想要的形状。他的皮肤像绣花绷子上的锦缎,被熨平了,又烫又滑。她被这温度与触感烘得想睡过去,可他却变成了熨斗,炙热地压迫过来,要把她也熨平。
她有一点悲哀。惟独在这样的时刻,他们不用言语便能顺利地交流,也能少有的毫无阻挡,彼此侵入。不像在说话的时候,总似有什么挡在两个人面前,却小心防备着,生怕捅破了那层隔膜。可她又觉得被他慰藉,之前莫名的心烦意乱与压抑,被他一点点慢慢赶了出去。
他在她耳边突然说:“我们再生个孩子,好不好?”
她心里一沉,噤若寒蝉。
他并不知道七年前给她吃的那剂方子,如今却被她重新捡起。生女后染下咳疾,现在每日黄嬢都给她熬制梨水川贝和红枣汤、她命黄嬢在红枣里加了浣花紫草的粉末。
也许是因为想让他把所有的爱尽可能都给宝宝,也许是因为对于他们的将来她其实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不是不想生,是不敢再生了,是怕有一日又掉入之前的那场恶梦之中。
他感觉到她在轻轻发抖,却错当为她在迎合,于是悲喜交加,愈加用力。她却突然挣扎,要将他推开,他完全会错了意,用手肘按在她肩上,另一只手去抢夺她的手,像一只鱼鹰,而她是那只小鱼,被他一下子掐到经脉,顿时酸胀麻木。
外面又开始下雨,树木在飒飒作响,树叶触风即落争相堕地,外面寒意顿生,他却出了一身汗。待一切平息,才意识到她有点不对劲。
微弱的光线中,她的脸嫩弱得让人心疼,可漆黑的眸子却幽幽闪着光,简直是逼视了。他想用手抚摸她的脸,被她一扭避开。
“林家长子如今不是我生的,所以我再生多少个都没有关系了,是吗?”她冷冷地说。
这句话太狠,让他久久无言。
七七拧亮台灯,静渊见她右边雪白的肩膀上被自己用手肘按出一大块红印,都快淤成紫色,不由得愧疚心惊,伸手要给她揉一揉,她却拿手臂一挡:“为什么不回答我?”
“七七,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答应过我要重新开始,就不要再去想以前那些事情。”他没有回答她。
她轻轻冷笑。
这冷笑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坐直了身子,马上联想起运丰号那边,便说:“是你爹爹跟你说了什么?他要你做什么?”
“我们永远都是这样,根本不会变。一有什么事,你总会第一个想到我父亲,你总想我父亲会害你。”她用手紧紧攥着被子的一角,嘴角上斜,露出苦笑。
静渊低下头:“七七,这样说下去我们都不会高兴。”
“那你就是默认了。”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握住她的手,“你知道我后悔让你失去那个孩子,我后悔得要死。但是我不想因为这个后悔,让自己永远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中,你也一样,我们重新开始,不是说好了的吗?”
“那么你更爱文斓还是宝宝?”
“这没有什么可比性,他们都是我的子女。”
“那么你更爱我还是锦蓉?”
“我和锦蓉结婚,是母亲一手安排。我对你和对她是不同的,你应该知道。”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能更爱宝宝?”
“七七,我觉得你有点不讲道理了。”他终于有些生气,“文斓今天摔破了头,是为了要去找我你知不知道?我本来应该陪他却回了这里。”
“你在怪我?”
“这怎么是怪你?”他皱起眉,心烦意乱,“我只是说明我重视你甚于任何人。”
她朝他靠过去,看着他的脸:“静渊,如果我再为你生了一个儿子,你会把天海井交给他还是文斓?”
他完全没有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脸上变色:“七七,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要是再生了孩子,等有一日需要你交托家业时,你会想什么”
“够了”一段时间来他谨小慎微,面对她像女人般战战兢兢,他再也无法忍受,终于发作:“是不是我如今做什么说什么都没用,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我们这样算是什么?有什么意思?”
“你生气,只是因为我说到了你的痛处。你根本无法平等的对待我的孩子和文斓,你根本没有打算给我一个家”她也失控了:“你每次到这里,跟逛ji院有什么区别?”
他痛苦而失望的看着她。原来她是这么想的,原来如此啊。他用几年的时间辛辛苦苦为她营造的晗园,他日夜盼望她来的地方,他们的家,原来在她心目中,竟然这么不堪,他在她心中,也是这么不堪。
可他又怎么反驳她呢?在他内心深处,他却不得不承认,对待她和锦蓉的孩子,从始至终都不会一样。
天海井以后只可能是文斓的。他问过自己,真是因为母亲的命令?家族的规矩吗?
不是。从他第一次抱着文斓,他就想过,他把所有的财富都可以给这个孩子,因为他知道儿子长大了,会比他更好更优秀。
可他会把大多数的爱分给七七和宝宝。这份爱,与钱财家业无关。
他不知道这两样他能给的是否对等。在他自己都尚不清楚的时候,遇到她的追问,他愤怒了。
他默默起身,开始穿衣服。
他知道她在发抖,脸变得雪白,眼中盈满了泪水,但他不愿意再对她进行毫无意义的安慰。
他穿好衣服,去浴室梳洗了一下,出来走到床边,她蜷缩成一团,萎靡不振,脸压在枕头上,像个少女般消瘦。
“你冷静一下吧,我今天不再烦你。”
“你要去哪里?”她坐了起来,轻声问。
“我去盐场。”
“你今天还回来吗?”
“我不想我们再争吵了。”
“你是说你不回来了?你要去陪你儿子?”
他快疯了,大声道:“我儿子没有错我去看我儿子也没有错七七,你怎么变成这样”
她心里一万个声音在对自己说:打住,打住,别再这么继续下去了,要冷静。
可她着了魔了,那执拗一上来,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理喻,她的行为反常得让她都觉得可怕,她探过身去抓住他的手:“我不要你去我不要你去看他,我今天偏不要”
“七七”
“如果我的孩子没有死,今天就不会这样。”
静渊呼吸急促,甩开她的手:“是你,是你走了我才娶了锦蓉。如果你不走,今天也不会这样如果你不跟着那下人儿子走,如果你不是一走就七年,今天我们不会这样。今天的文斓就是你的儿子七七你明不明白”
她被他说得哭起来,低下头,用双手捂住了脸,眼泪从指缝里汩汩流出。
“太可怕了。”他看着她想,“太可怕了。”
稍微犹豫了一下,快步朝门口走去。他在门前回头看她,见她仍埋着脸,裸露的肩膀微微抖动。
他的心揪成了一团,一咬牙,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听到了轻轻的关门声,那声音淹没在一片秋风秋雨中,并不响亮,可她还是听见了,她甚至能听见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在她的耳朵里回响。
我疯了。
她想,我一定疯了。
静渊晚上没有再回晗园。
他看着锦蓉和文斓受宠若惊的表情,竟突然觉得有一丝轻松。文斓安静,不像宝宝那么调皮任性,锦蓉体贴,儿子为他摔破头,她连一句责备他的话都没有。
他和七七在一起,从来都没有轻松过。只有紧张,患得患失,愤怒,欲望,占有。
他想起这一日的争吵,心痛无比,是的,他和她在一起还有心痛,永不停止的心痛。
晚上他去的文斓屋子里,跟儿子一起睡。锦蓉不以为意,只要他人在玉澜堂,不跟孟至衡在一块儿她就满意了。她带着温柔贤惠的笑意,给父子俩抱去厚棉被。文斓高兴地在床上跳着,给父亲表演自己跟六福堂护院学的五禽戏。
静渊和锦蓉都哈哈大笑。他笑着笑着,心却突然痛得一抽搐。
锦蓉出去时叮嘱:“文斓,天气冷了,不要蹬被子外面下着雨,我把窗户给你们关起来,别着凉了。”
跟父亲在温暖的被子里,文斓开开心心地睡着了。
静渊却睁着眼睛,在黑暗里听着雨声。
她说得对。他痛楚地想,她根本就说得没错。
在玉澜堂,他和锦蓉才是一家三口。而她和宝宝,却像他从外面捡回来的、寄人篱下的陌生人。
他给她们一栋大房子,给她们锦衣玉食,可这仅仅是让她们从茅屋换了一个地方生活而已。
她是在担心她孩子的将来,我没有让她觉得牢靠,所以她担心,可我却怪她。我怪她担心“我和她的”孩子的将来
她说他去晗园像是逛ji院,那是因为他的行为并没有表现得多么尊重她。他多半深夜回去,一回去,除了脱掉她衣服抱她上床,他还做了什么?他除了在她们面前表现得像一个恩主,他还做了什么?
他今天回到玉澜堂,也是在占有她之后丢下她,把她丢在这大雨夜,在那空空的大房子里。
对于今后,对于孩子们的未来安排,他没有给过她一句明确的话。
所以她才问他,而他却责怪她他把所有的罪责推到了她身上。
连她一个人独自带大他和她的孩子,她在雪地里生下的孩子,她靠一针一线养大的孩子连这个,他也怪她。
静渊只觉得喉咙里堵着什么,心上如压着一块大石,窒息难受。
雨水击打在窗户上,风声如魔鬼在呼啸,一点都不像秋雨,像那年夏夜的暴雨。那个大雨夜,她冒着雨跑去追他。
他悄然坐了起来,心里突突直跳。
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三章 岁序不言(1)
第二十三章 岁序不言(1)
她还没有睡,他一走进院子就看到窗户里透出的灯光,雨幕中射出一道柔和的光亮。
老许听见开铁门的声音,慌忙披衣出来,静渊都已经走到廊下了,在台阶上犁着皮鞋上的草皮和泥。
“东家,还以为您不回来了呢,都这么晚了。”老许低声道,却掩饰不住一丝喜悦。
静渊嗯了一声,接过他递来的干毛巾,并没说话,一面擦着头上的雨水,一面快步上楼去。
他不知道这么晚她还在做什么,也许开着灯,人却已睡着了。睡着了也好,他这么心急火燎回来,却不知道见了她面该说什么话,还是又会争执。
要再争吵,我就不应声,跟她赖。他一面想,一面悄悄推开门。
她果真没有睡。靠在床上绣着花呢,他一进来,就见她的手颤了颤。
她没有抬头,鬓发松松搭在肩上,眼睫毛在白腻的脸上投下弯弯两扇,如月下的花瓣蝶影。
静渊清了清嗓子,走过去看看她手中的绷子,把床头柜上的灯调亮了些,笑道:“这么暗,不怕伤眼睛?”
她没吭声。
他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拿毛巾擦着头,又按铃叫人,小桐一会儿上来,在门外问:“东家有什么吩咐?”
“锅炉房烧着热水没?我要洗澡不知道水够不够?”
小桐道:“烧着呢,大*奶特意吩咐了不要停的。”语气中似隐约带着丝笑意。
七七嘴皮一动,要说什么却没说,脸上微微一红,转了转身子侧到一旁。
静渊装着不以为意,便说:“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小桐应了一声,接着便听见她的木板鞋下楼的声音。
“外面雨下得小了,不过这天气真冷起来了,明天你得多穿点。”静渊过去坐在床边上瞅着七七绣花,他知道她不会理他,心里却愉快起来。
弯下身看她绣的花样,只有褐色的一根枝干,像梅枝,便故作惊讶:“咦?怎么没有花?”
又问:“这是绣来做什么?”
她用手顺了顺梅枝的纹路,他也伸手在那缎子上摸了摸,说:“真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