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了,不了……。”七七有些犹豫。她想起了那天晚上静渊在她耳边说的那些冒失话,心里有些别扭。
可她的眼睛却不自主朝香雪堂看去。
香雪堂的刘掌柜见到小姐,早就满脸堆笑跑过来。
“七小姐!快进来喝口热茶!知道您要来,早沏上了。峨眉的毛尖,您在家就爱喝的。”刘掌柜道。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七七问。
“阿飞说的。他去镇上接夫人,走时叮嘱我,天气冷,让我备好茶,您逛累了好解乏暖身!”刘掌柜笑道。
七七心中早已暖了,脸上盈盈笑着。只静渊在身旁,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便敛容谢道:“那多谢了!”
回头看静渊,他打着伞,头却看向另一边,七七觉得他的侧颜冷淡无比,心中一沉。觉察她正看着他,便转头笑道:“你去休息片刻!我去税所待一会儿。”
把伞交给刘掌柜,不再看她,径自走向东头。
“快,快请进!”刘掌柜殷勤万分。七七只得进了香雪堂,进屋便闻到香烟缭绕,大堂供着火神。所有的家具摆设一致是紫檀,恰是家里父亲喜欢的样子,小巧精致,却不失大气。为求古韵,连电灯上都罩了竹丝红纱的灯罩。
七七喝了茶,随便和刘掌柜问了几句,却见一个小二慌慌张张进来,气喘吁吁道:“刘,刘掌柜!不好了!牛,牛……。”
刘掌柜皱眉道:“牛怎么了?”
小二抹抹头上的汗:“牛疯了!要踢人。”
“怎么回事?”
“穿鼻环的时候就出事了,把卢发宽踢了好几个跟头,踹着头了,流了好些血呢。”
“是那只癞皮小黄牛吧?”刘掌柜问。
“就是呢!最倔的那只!”
“真是的!”刘掌柜起身欲走。见七七端着茶杯,满脸好奇地样子。便道:“小姐!,您在这儿等会儿!我去去就来!”
七七很想看看那只牛,放下茶杯,也起身了,笑道:“刘叔叔,让我去看看嘛!是咱家灶上的牛吗?有那么凶吗?”
“别!”刘掌柜瞪大眼睛连连摇手,“灶上又热又闷,外头那牛又在发疯,把您伤着了怎么办?我可不敢闯祸!夫人就快来了,没得剥我皮!”
“不会不会!我就远远看看!”七七连连恳求。
刘掌柜拗她不过,只好带了她去。
静渊从税所看了看自己盐铺的税票,刚要出门,见七七连蹦带跳跟着刘掌柜走远,忙走到香雪堂,问那小二。小二正寻了几口水喝,正也要跟了去,对静渊道:“林少东家!七小姐,七小姐去看那只疯牛了。”
静渊一惊,忙让小二带路,去香雪堂在河边的一个小盐灶。还没走到,便听到牛的嘶叫声,还有男人嚷嚷的声音,三两个光着膀子的壮汉正在套一只发疯的黄牛,七七和刘掌柜站在牛圈的栅栏外。。
那只牛死命挣脱了两个壮汉的捆绑,因盐灶里温度高,那俩男人光着膀子,下身只裹了些布条,七七第一次在如此充满男性气味的地方,见到那些肌肉发达的男人,赤身裸体,皮肤上泛着油光,不由得满脸通红。
那只小小的黄牛,甩着蹄子,东闯西踹,眼睛血红,充满倔强与愤怒,似乎一心想伤人。刘掌柜在一旁叫道:“快!药酒呢!怎么还不给它喷药酒?”
“喷了!不管用!这家伙野着呢!”光着膀子的一个壮汉应道。他手里拿着一根麻绳,胳膊上道道伤痕,手掌上也是伤,另一人手上拿着一个尖尖的铁环,手上满是血。
七七向前一步,想看清楚,脚上踩着硬硬一疙瘩,低头一看,原来还是一个铁环,她把它捡起来,左看右看,“为什么非得穿鼻环呢?”七七不解。
“搅卤水的磨得要牛拉,光是人不行的。”刘掌柜道。额头上起了汗,见七七手上拿着鼻环,失笑道:“小姐呀!您呐,唉,怎么说你呀,也不怕脏!您这样的千金小姐……”话没说完,只听众人一阵大叫,那黄牛冲破栅栏,正直直朝自己方向奔来,忙把七七朝另一边一推,大叫道:“套绳!套绳!”
一个壮汉奔来,手上甩着麻绳圈,套了几次没有套住,小黄牛在刘掌柜肚子上一撞,只撞得他一阵剧痛,缩在地上。斜眼一见,七七躲避不及,那牛朝她奔去,七七只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只见那团飞快地黄影朝自己扑面而来,左肩“砰”地一响,只觉得胸口发闷,剧痛难当,歪身坐在地上,黄牛红了眼,扬起前蹄朝她踏去,七七闭上眼睛,情急下手中铁环一击,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嘶鸣声,黄牛脖子上被套上麻绳,那光膀子的壮汉在一旁死命拽着,牛的前蹄扬起却慢慢放下,七七手中鲜血淋漓,新袄子上满是血迹和尘土。
那鼻环,稳稳地穿在牛的鼻子上,套牛的男子喘着粗气,骂道:“你这畜生!瞧我不治死你!”
七七浑身发抖,左肩疼痛难当,看看自己一手粘稠的鲜血,袖子都湿透了,坐在地上愣愣发呆。
静渊远远奔来,跑到七七身旁蹲下。
七七扬着满是鲜血的手,颤声说:“我,我,我刚才……”一哽咽,眼泪流了下来。
静渊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脸贴着她的脸,用力拥抱着她。他的脸惨白冰凉,他如此用力,似要将她揉碎在怀里。
他的声音也发颤了,他说:“没事了,没事了!”
七七闭上眼睛,靠在他温暖的怀中,听着他砰砰的心跳,那么有力,那么动听!一时间,她忘记了疼痛,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阿飞。
而他,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丝恐惧。这恐惧的力量之大,让他无法想象,让他浑身发冷,让他想哭又想笑,让他疯狂,让他崩溃。他恐惧地发现自己的内心,可怕的是这颗心,与怀中这个女子,从这一刻起,将同生共死。
第一卷 洪流 第六章 定情(2)
七七昏昏沉沉趴在床上。肩膀上的疼痛一阵一阵的,带动着脖子后面也跟着疼。三妹给给她上着药,眼圈红红的泪水盈盈。
七七勉强笑了笑:“新袄子弄脏了,真可惜,才穿多会儿啊。”
三妹哭道:“这时候还惦记着衣服。你差点连命也丢了。听人说,那牛是出生12个月的犊子,野着呢。刘掌柜肠子只怕都被踢坏了,到现在还没醒呢。”
七七道:“那怎么办,他不要紧吧?”
“姑奶奶,你还是多想想你自个儿吧!”三妹嗔道。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阿飞奔了进来。
七七一惊,啊的一声抓起被子,想把裸露的肩膀盖住,无奈自己趴着,没法用力,被子没拉得上来,手却扯着肩膀,痛的她冷汗直冒。
三妹站起来,挡在七七面前,叫道:“哥!七姐不方便见你!”
“你走开!”阿飞怒目把三妹往旁边一推,径直走到床边,七七又羞又急,没有办法,只得把眼睛闭上。
阿飞愣愣地看着她受伤的肩膀,紫红的一大块血印,衬着晶莹雪白的肌肤,触目惊心。
七七半天没听见他说话,却感觉有热热的水滴滴在身上,睁开眼睛,看到他痴痴站在身旁,忍着疼,叹了口气:“你哭了……。”
阿飞流泪了。
他轻轻蹲下身,把手伸向她的肩膀,刚一碰到她的肌肤,却像触电了似的飞快拿开。三妹在一旁瞪大眼睛,骇然道:“哥!”
阿飞轻轻拉过被子,给七七盖上。定定神,冷冷地道:“是林少爷让你受伤的吗?”
七七忙道:“不是!是我自己好奇,想去看穿牛鼻环,不小心弄伤的。不关他的事。”
她说“他”,语气是如此亲密,让阿飞半晌不做声。
七七道:“我妈来了吗?我哥呢?你不是去接他们了吗?”
“他们在大堂里。夫人一会儿就过来。”阿飞站起身来,眼睛还是盯着她。七七不能扭头看他,微微转头,便痛得哼了一声。便说道:“我没事!大夫刚来过了,说只是轻伤,没伤到骨头,别的地方都没事。你放心吧。”
阿飞道:“刚林少爷在大堂里,向夫人正式提到了婚事。他等你伤好得差不多了,便会去运丰号下聘。”
七七一惊,待要说话,阿飞抢着道:“你放心,我说话算话。你出阁那天,便是我离开运丰号的日子。此后讨饭或是做强盗,都与你家再无关系。”
转身欲走。
七七叫道:“你站住!”
阿飞脚步一僵,却没有回头。
“我不许你走!”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舍不得你!你就像我的哥哥一样……。”七七强自转头,倔强地看着他的背影。
阿飞苦涩一笑:“七小姐,你已经有了六个哥哥了,何苦和我这个下人开玩笑。”
七七泪水流到脸颊:“我没有开玩笑。你和三妹和我从小一起玩,一起长大,我从来没有把你们当做外人,更没有把你当成下人!我把你们当成亲人,当成了兄妹!”
她牵动肩上的伤,剧痛难当,只想呕吐。
阿飞浑身一颤,许久,许久,慢慢挪动脚步,依旧没有回头,慢慢离开了屋子。
七七一阵绝望,无力地趴在床上,泪流满面。
三妹冲了出去,猛的拉住阿飞:“哥,你犯什么病了?”突然愣住,阿飞眼中毫无光彩,此刻的他,宛如一个失去灵魂的濒死的人。
“哥……。”
“妹子,我多么希望,”他扬起头,让冰冷的泪流回眼中,“我多么希望,她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亲人!”
他话里的无望,让三妹心中一寒,牵着他的衣角,双目含泪,无能为力。
“哥,别怪七姐。”她柔声道,“要怪,就怪咱们的命吧。”
“你呀!从小就那么冒失!你现在在人家里做客,也不知道矜持些!”孟夫人坐在七七床边,满脸责怪与心疼,“现在自己还受了伤吧,差点丢了小命。我四十八岁得你这个女儿,你让我这个当娘的怎么想?嫌你妈活的太久了,非要气死我、心疼死我才算吗?”
说罢,眼泪簌簌流下。
七七道:“哎呀,妈!没事!我不是没事嘛!”
孟至聪坐在一旁的木椅上,安慰道:“妈,没听灶上的盐工说嘛,咱们孟家的七小姐,真不愧是大老爷孟善存的千金,连牛的鼻环都能穿!天生就是当盐号主子的料!”
孟夫人道:“胡说八道!”
“真的!”孟至聪向七七眨了眨眼,微笑道:“我要骗你,我就是那牛犊子!”
孟夫人嗔道:“这家里就你最惯着她!你妹妹要嫁不出去,我找你算账!”
至聪道:“谁说我家七七嫁不出去?林少东家第一个就跟他过不去!”
孟夫人眼中泪水未干,扑哧一笑。叹了口气,手指头在七七额头上狠狠一扎,七七呀呀叫了起来,孟夫人毕竟心疼女儿,忙问:“又疼了吗?”
七七道:“肩膀不疼,心疼了。妈一生气,我就心疼!”
孟夫人骂道:“你这刁钻丫头!嫁了人我就管你了,让你姑爷好好治治你!”
七七脸上一红,虽然知道静渊与自己的婚事几乎落定,但毕竟年纪幼小,亦不甚明了男女情爱之事,想到若嫁了人,自由自在的生活怕是再也过不了了,或许真像母亲所说那样,被那个傲慢的姑爷管制住,不由得心中一阵紧张。
雨停了,夜风送来杏花的香味,格子窗上的月影摇晃,清幽的月光,伴着西头小戏台里的笙管乐声与笑语欢声。多美的一个春夜。
七七让三妹把台灯留着,自己腰上垫了个枕头,坐在床上。晚上没怎么吃饭,喝了点汤。黄嬢提出让她喝鹅血,说是治外伤的偏方,把她吓哭了,方没喝成。肩膀上受伤,又受了点惊吓,林夫人便要她在林府把伤养好再回,怕路上颠簸或受了寒,落下病来。林夫人招待母亲和哥哥看戏。七七遣走三妹,让她找罗飞谈谈心。但也知道自己对于安慰罗飞实在没有多大帮助,便暗暗犯愁。
川戏的丑角估计在逗乐,笑声大了起来。七七觉得一切的声响,一切的味道,似乎都朦朦的与自己隔了一层,有种莫名的空灵。
忽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便问道:“是三妹吗?”
“是我。”是静渊的声音。
他没有等她回答,便推门进来。七七往床里缩了缩,半天没见了,看到他,便想起上午被他狠命搂在怀里的情状,心里便麻麻的,双颊现上了红晕。
第一卷 洪流 第七章 往事
静渊倒是没有造次,进门后在门边靠窗的矮椅上坐下,手中拿着一束东西,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幽蓝光。
七七看清楚,那是那束鸭拓草,必定是新摘的,上午那束搁在刘掌柜那里忘拿了,可那灰蓝色手帕,分明是上午那张。
他把手中的小小花束扬了扬,嘴角是微微的笑意:“我去了堂香雪堂,给刘掌柜送了点药去。”
七七哦了一声,问道:“他还好吧?若不是他把我推开,估计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老刘个子矮,人还算机灵,躲得快。伤是有些重,不过不致命。养一个月就好了。”
七七哑然。就因为自己一时好奇贪玩,害得刘掌柜得卧床一个月,她觉得很是愧疚。
“我明天也去看看他。”
“不用了,令堂让罗飞送他去乡下老家养病了。”
“阿飞走了?”
“嗯。”他眼睛看着她的眼睛。
七七半晌不语。她记得阿飞的背影,那么决绝,那么落寞。
静渊却站起来,四处寻觅什么,在紫檀多宝格上找到个小瓷瓶子,从水壶里倒了点水,把鸭拓草插进去。他一边理着那柔弱的花枝,一边微微笑道:“有那么多好看的香花,不知道你为什么偏偏喜欢这种小野花。”
他走过来,把小瓶轻轻放在七七的床头柜上。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她拢了拢被子。
七七一阵羞涩,说道:“你不知道,杏花、桃花啊什么的,要么白,要么粉,要么红,随处可见。可这种花却是蓝色的,摘一束插着,比桃花还好看!我家院子里有好些,家里人知道我喜欢,从来不叫人铲掉的。”
静渊道:“你家里人很宠你呢。”
七七闻着小蓝花发出的淡淡香味,带着雨水和泥土的生涩,仿佛回到了运丰号的大院子里。
静渊说:“只要你在这里,我每天都给你摘一束。”
七七有些吃惊。他的态度转变得太快,让她没有思想准备。
静渊看着她乌黑的眼珠子,淡淡一笑:“我那天晚上对你失礼,到现在还很后悔。当年你爹联合山西的股东以及官府,抢走了天海井的六个盐井。我祖父吐血身亡,这件事情,一直让我爹几十年来心情郁郁。虽说商场上得失没有定数,成败怨不得他人,但毕竟……。”
七七道:“我爹跟我说起过这件事。”
静渊眉毛微微一扬,“哦?”
七七低声道:“我爹对我说,运丰号能有今天,和天海井有莫大的关系。当年,天海井是清河最大的盐号,鼎盛的时候,有八百口盐灶,三千多长工。运丰号曾与天海井合股,投建了四十口大盐灶。林太老爷念在运丰号刚刚起步,慷慨地将所有股份送给了运丰号。运丰号就是靠这四十口大盐灶起家。”
静渊冷冷道:“那你应该也知道那六口井的事情了?”
七七见他面色有些不愉,知道这是他天海井的伤心事,便低下头,轻轻点点头,不敢看他,“略微知道些。据说,是因为出了些事故,所以……。”
那曾是天海井的奇耻大辱。
凿井汲卤煎制井盐最早始于战国年间。从前清开始,官府改变历代官府对四川井盐业的控制方式,“任民自由开凿”,一时间,蜀地井灶大开。
雍正九年,全川产盐地区已遍及四十州县,共有盐井六千一百多眼,年销食盐已达九千二百二十多万斤,大大超过了南宋年销六千万斤的最高记录。嘉庆十七年(,全川盐井达九千六百二十多眼,年销食盐三亿二千三百五十多万斤。
蜀南丘陵之地,沼气丰富,盐卤矿藏甚多,是历来盐商发家的富庶之地。
盐井,分黄卤和黒卤几种。
如黑卤井,原理是利用同一口井开采的天然气,用黄豆浆做媒介,加热,打捞杂质,结晶,铲盐,淋盐沥水,炕盐等过程,井盐成品就生产出来了。
清代初期,主要是竣淘小井,开采浅层稀薄盐卤;乾嘉时期,盐场井深一般可达一二百丈,开采侏罗系地层的黄卤;道咸时期,富荣盐区不少井深达千米,已接近三迭系层位,开采出黑卤及岩盐,生产能力显著提高。深井则多以数牛轮班推汲。
天海井盐号当年最大的一口深井---无双井,曾是整个四川盐井的骄傲。
无双井开凿在光绪十二年,人们幕天席地,风餐露宿,打井用了近20年的时间,是一口千米深井。说来奇怪,无双井是天海井林老太爷花了一辈子身家打下的一口井,打好之后,却常常有时有气无卤,有时有卤无气,有时气卤并存,盐卤的产量时好时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