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不在广府了,从南洋回来之后,在港岛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北上,去了北平,他在北平读书,后来闹乱子,他莫名其妙犯了事,就跑了,半路上碰到一个同学,那人盛情邀请,他就跟着过来了。

屈孟虎的同学叫做刘知义,而这位刘知义,正好就是三道坎刘家的二公子。

小木匠往广府寄信,是想要求屈孟虎帮忙,结果信是没有寄出去,但他送给刘小芽的木雕,却被屈孟虎瞧见了,感觉很像他自己,随后一番盘问,最终晓得了前因后果,就赶到了吴半仙的草堂去,没成想吴半仙人不在家,只有个哑巴在,屈孟虎逼着那哑巴,在他的比划中猜到了大概,然后一路顺藤摸瓜,赶了过来。

屈孟虎讲得简单,但事实上,他能够找到这儿来,着实是有点儿曲折。

不容易。

真不容易,但凡哪一个环节有点儿差池,他估计就跟小木匠错过了。

聊完这些,屈孟虎问他:“所以,人是你师父杀的?”

小木匠猛地摇头,说不是,凶手是刚才被洛大哥赶跑的那人,还有他的师父也有份,我师父当时是受了伤,跳河跑了,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他师父显然是感觉出了不对劲儿,方才提前收工,还特地支使小木匠去县城买酒食的。

一想起这个来,小木匠就有些难受。

旁边的洛富贵一直都没有怎么做声,听得差不多了之后,方才发问:“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你师父呢?”

面对这个救了自己性命的洛大哥,小木匠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回答:“那人的师父,说起来算是我的师叔,我那天被关在吴半仙家里的时候,听到了一些秘辛,说我师公荷叶张弥留之时,把师门秘籍留给了我师父,没有传他,那人就一直怨恨上了——最开始他也不知道,后来听人说了之后,又布局试探,最终确定了我师父得了那本书,才下了黑手的……”

屈孟虎笑了,说都是偏心惹的祸——你师父在鲁班教的这等本事,你学了几成啊?

这事儿本应该是秘密,不过面对着肝胆相照、唯一的儿时好友,以及刚刚救了自己性命的恩人,小木匠觉得倘若是说了假话,良心会过意不去,于是说道:“我师父教了我解法,至于害人的事情,我都没学。”

这时那洛富贵突然说道:“话不能这么讲,这世间任何本事,都是没有对错的,害人的是人心,不是本事。”

他这话儿说得小木匠有些发愣,因为他自小就被师父灌输了“邪术害人害己”的观点,也一直觉得自己福薄,所以才不能学得那些东西,此刻听那洛富贵这么一说,不知道为什么,除了感觉新鲜之外,的确也有几分道理的。

但师父,也是没错的,吧?

旁边的屈孟虎听到,却是哈哈一笑,说这位洛老哥讲话,我超爱听的,人嘛,学本事总是没错的。

几人聊着,那洛富贵瞧见小木匠与屈孟虎两人故友见面,颇多话语要聊,便提出告辞,屈孟虎问他要去哪里,洛富贵说他要去乾城县城,找一位老乡,屈孟虎说道:“一同走吧,三道坎镇和乾城县是一个方向,而且今日,你救了我兄弟,不请你喝顿酒,如何能够表达心中的谢意?”

洛富贵连忙推却,那屈孟虎倒是热情,不断邀请,洛富贵瞧见这小胖子年纪不大,却一身本事,为人也豁达,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便不再推辞,一同起身,前往三道坎镇。

三人往回走去,回程中,那个叫做虎逼的凶脸汉子再也没有出现,很显然是知晓了厉害,不再回来送死。

屈孟虎先前找来,信息其实有些混乱,路上又问起了这前因后果来。

小木匠一五一十地说出,屈孟虎听完,不由得气愤,说那吴半仙我也听说过,据说是个挺有本事的算命先生,没想到竟然会干出这样的勾当来,着实可恶。

小木匠也是委屈,说这人的确有本事,我听他帮人算过命,准得很,但人品着实太差,他还准备将我给毒哑了,然后挑断脚筋,帮他做一辈子的工呢。

屈孟虎说甚么本事,他们算命的,说学了什么奇门遁甲、梅花算数,还不就是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再加上消息灵通,然后巧舌如簧地编纂一番,骗些凡夫俗子而已?那家伙敢让我兄弟受苦难,回头我将他吊上树,也毒哑了去,让他以后还怎么骗人。

说罢,他又对小木匠一顿埋怨:“当初咱们两个,可是一起跟熊师傅学的刀法,熊师傅的《镇压黔灵刀法》,说起来也是一流手段,你若是勤练不辍,未必会落在那帮宵小手中啊。”

小木匠有些委屈,说道:“请人教学的,是你们屈家,我只不过是去蹭课的,关键的东西,熊师傅都藏着,我学得只是些吐纳的法子和站桩套路,另外就是我师父不让我与人争斗……”

屈孟虎一拍头,说哦,也对,那刀法的讲究和心法,你估计也是一知半解,不妨事,回头我跟你说,不收你学费。

小木匠原本对于这些事情并不热切,毕竟他一直以来,都没有与人争斗的心思,然而经历过这一次的出生入死,却莫名多了几分向往,点头说好。

屈孟虎说不过我教你可以,你倘若是不练不学,不与人争斗,也是白费。

小木匠有些为难:“可是我师父不准我与人争斗啊。”

屈孟虎问:“你师父,你师父,我问你,你师父现在在哪儿呢?”

啊?

听到屈孟虎这般说,小木匠方才想起来,自己虽然是逃出来了,但师父却不知踪影, 没了师父,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原本逃脱升天,又碰到屈孟虎的好心情,一下子就坠落谷底了。

屈孟虎瞧见小木匠的脸色有些阴郁,立刻猜想到了自己这位小兄弟在想些什么,他伸手过去,揽住了小木匠的肩膀,说道:“你师父福大命大本事大,比你可强出太多了,用不着担心什么,咱们走,先回镇子上去,吃饱喝足,再想别的。”

小木匠本是雏鹰璞玉,本事也是有的,见识也远比同龄人要强得多,只不过常年跟着师父,习惯听人吩咐了,这会儿突然自由了,有些迷茫而已,现在有了屈孟虎这个儿时玩伴在身边,心中稳定,也不再多想。

三人出了山林,发现了那架马车,虎逼显然是走了另外的方向,并没有来得及将马车赶走。

他们几个也不客气,将马车赶了,朝着三道坎镇上回去。

车子一路赶到了吴半仙的溪边草堂,这儿门口守着两人,瞧见马车过来,有人进里面去喊人,随后出来了一人,却正是跟着屈孟虎一起回家的刘家二公子刘知义。

跟在他旁边的,还有管家儿子大勇,以及刘小芽。

刘知义瞧见屈孟虎,迎了上来,喊道:“老八,怎么样,人找回来没有?”

屈孟虎跳下马车,指着小木匠说道:“找到了,就差一点点,我这小兄弟,差点儿就要给人挖坑活埋了。”

刘知义很是惊讶,说还真的是你一直跟我说的那老庚啊?

西南方言里面,“老庚”的意思,相当于把兄弟、义兄弟的意思,屈孟虎与小木匠两人并未结拜,但情谊是自小的,他这般与人介绍,让小木匠十分感动。

屈孟虎笑着说道:“知义兄,这事情说来也真巧,倘若不是你盛情相邀,我也不会来这儿,而没来这里,就不会瞧见你家妹子的木雕,更不会知晓我兄弟受了这难,说起这个,我得给你拜一拜呢。”

他拱手弯腰,刘知义赶忙来扶,说你老哥在北平,那是风云人物,请你来家里做客,是我的荣幸,何至于此。

刘知义扶住他,然后又看向了小木匠,先是打量一番,然后说道:“我刚才听我小妹讲了这事情的前因后果,说起来,倒是我刘家对不住你,被那吴半仙给诓骗和挑唆,才弄成这样的,我得给你道歉啊……”

他是读书人,明白事理,当下也是给小木匠道歉,旁边的大勇也故作架势,幡然悔悟的样子。

小木匠得脱险境,不会太多怨恨,被人道了歉,自然不会穷追猛打,抽空还给刘小芽道了谢,而屈孟虎也帮着介绍了旁边的洛富贵,这时那镇上的保长赶了过来,开口说道:“四处找遍了,并没有找到吴半仙。”

第十五章 猪杂下水加狗肉

这一次过来的,并不是县里的林一民,而是镇上的保长胡桥。

在三道坎镇干了这么久的活儿,小木匠自然是认识胡保长的,也在刘家见过几回,知晓这人并没有什么本事,但跟着刘家和镇子上的其他几个大户人家关系不错,所以才在这位置干着的——事实上,在这军阀割据、土匪横行的乱世,不止是本地,国内大部分地方都是靠乡绅维持着秩序。

而像刘家这种上面有人,而且还是枪杆子那种的,就格外有权力,胡保长不得不巴结着。

胡保长带人赶了过来,找到了小木匠,询问起了案子的情况。

小木匠如实相告。

听完了小木匠的讲述,胡保长整个儿都有些懵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道:“你的意思,刘家新宅中邪,其实是吴半仙和你那个叫做’启明‘的师叔,为了试探你师父干的?然后那天刘家出事,也是掳走你的那个男人虎逼,以及他师父做的,而这中间,吴半仙则是穿针引线,算计人的那一个?”

他觉得这真的像是唱大戏里的情节。

小木匠点头,说对。

胡保长深深地看了小木匠一眼,随后说道:“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没?”

小木匠有点儿意外,说什么意思?

胡保长说道:“红口白牙,空口白话,是人都会讲,我过来这儿,又到处找吴半仙,是看了知义公子的面子,但你要晓得,吴半仙吴老先生不管在我们镇子,就是整个乾城县,甚至湘西川东,都是有大名声的,你要是莫得证据,说这样的话,是要担责任的哦。”

小木匠有些着急:“证据,证据……”

他脑子转了一圈,这才发现,哪有什么证据哦,法不传六耳,知晓此事的人就这么几个,启明师叔离开了这里,虎逼人影无踪,吴半仙找寻不见,他能拿出什么证据来?

他想起一事,说道:“书信——我托小芽小姐寄去广府的书信,被他们半道截了下来,就在偏屋的桌子上。”

刘小芽听了,很是惊讶,说啊,我寄的信,被截了?这怎么可能?

胡保长差人过去看,很快就回来了,摇头,说没看到。

肯定是被吴半仙收起来了,这个家伙当真是个滴水不漏的角色,怎么可能留下马脚来?

小木匠又问:“那哑巴还在?”

哑巴在的话,说不定就有线索,毕竟屈孟虎先前也是从他那儿得知自己被虎逼带走的。

胡保长点头,说在,不过我刚才问了他,一个哑巴,又不会写字,一阵比划,你觉得能帮你做证?你横不能让一个哑巴开口说话吧?

这话儿让小木匠的心又沉了下去——且不说哑巴能不能正常表达,就算能,也未必会站在他这一边啊。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放弃,说要找哑巴当面对质。

毕竟哑巴只是说不出话,却能够听懂别人的话语——很显然,他这并不是先天性聋哑,而是后天性的失声,而他之所以如此,很有可能是吴半仙动的手脚,给他下的药。

瞧见小木匠坚持,旁边又站着刘家去北平学堂读书回来的二公子,胡保长不敢怠慢,叫人将被绑住的哑巴叫了过来。

被人推搡过来的哑巴鼻青脸肿,口鼻处还有鲜血,显然是之前被屈孟虎打的。

但当面对质的时候,这家伙却并不配合,不管小木匠怎么讲,他都不理,像是听不懂任何的话语。

瞧他这犟牛劲儿,旁边有些不耐烦的屈孟虎又捏起了拳头来。

不过有外人在,他到底还是没有动手。

小木匠看着这个水泼不进的哑巴,气愤地喊道:“哑巴,哑巴,你就没有个名字吗?你知不知道,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吴半仙给你吃的药。你本来可以说话的,本来可以自己找活路做,回头赚够了钱,还能够讨个婆娘,你对吴半仙,难道就没有一点儿恨么?”

他痛心疾首地大声喊着,然而哑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表情麻木。

他就是不肯配合。

小木匠没办法了,叹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消退了许多。

哑巴被人带下去了,小木匠默默地看着,感觉某一刻,那个脏兮兮的汉子双肩似乎绷得很紧,显然他的内心里还是有挣扎的。

但他最终选择了吴半仙。

或许,他是选择了现实,毕竟在这乱世,混口饭不容易。

至少跟着吴半仙,有饭吃。

人被带了下去,胡保长看着小木匠说道:“人我们带回去先看着,不过这个事情,得等吴半仙回来,到时候再当面对质,你要是想起什么来,也可以跟我们讲,我们会跟县上报过去的。”

他带着人离开了,临走前,还跟刘知义点头哈腰了一下。

很显然,他之所以如此好说话,都是冲着刘知义的面子。

胡保长带着人走了之后,刘知义对着屈孟虎说道:“走吧,去我家,家父让厨房准备了酒菜,就等着你开席了呢。”

屈孟虎听到,没有回答,而是第一时间看向了小木匠。

小木匠低头,心中显然对刘家还是有一些嫌隙。

他瞧在眼里,立刻说道:“我与十三是多年未见了,好多的话要说,今天就不叨扰伯父了,明日,明日我一定登门拜访。”

刘知义有些意外,不过他是读过书的人,知晓分寸,瞧了旁边的小木匠和洛富贵一眼,想了想,说道:“也好,你们兄弟重逢,我就不打扰了——可曾想好去处?”

屈孟虎说道:“不知道啊。”

刘知义指着镇子东头:“那边有个老田头的馆子,做得一手好狗肉,猪杂碎也是顶不错的,你且去那儿吧,回头我让人给你们送坛子好酒来。”

屈孟虎点头,说好,麻烦了。

几人分别,那刘小芽走得依依不舍,她看了看小木匠,又看了看帅气俊朗、苗人打扮的洛富贵,最后瞧向了新式打扮的屈孟虎,少女心事,不知从何处说起来。

屈孟虎第一次来这儿,地方不熟,但小木匠却知晓去处,带着他和洛富贵,来到了老田头的馆子。

这是一处临街的破旧木楼,一个老头,带着一孙女过活,老田头好手艺,那乱七八糟的猪杂碎往砂锅里一炖,下面搁一火炉,咕嘟嘟一煮,香气四溢,勾得人馋虫都要出来。

几人在馆子里坐下,等到那加了半膀子狗肉和猪杂碎的大砂锅端上来,大家都忍不住吞咽起了口水来。

而这时大勇也奉了刘知义的命,端了一坛子酒过来。

他不敢停留,放下就走,生怕被小木匠算账。

屈孟虎叫那胖乎乎的田家孙女弄来三个粗陶碗儿,将有些浑浊的酒液倒上,端起杯子来,开口说道:“开席立言,这碗酒,先敬新认识的朋友洛老哥——若是没你老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说不定我就只能给我这小兄弟收尸了。这杯酒,您随意,我先干为敬。”

他一口喝下,小木匠也赶忙喝了,那洛富贵是个爽快性子,也不推辞,开口大笑,说好,干。

一碗酒罢,大伙儿又倒上,这回小木匠抢了先,给两位分别敬了酒。

几碗酒下肚,屈孟虎赶忙喊道:“停,饿一天了,先吃口菜,不然就浪费田老倌这么好的手艺了。”

三人连忙动筷,尝了一下那已经翻滚了的炖肉。

这里面是一锅大杂烩,放了辣椒和花椒,还有香料,那肉早就炖了的,此刻一入口就稀烂,肉汁混着辣油划入胃中,将酒劲儿压下,油脂散开,满满的幸福感顿时就油然而生出来。

“好吃!”

三人齐声高呼,随后相视一眼,不由得大笑起来。

酒下肚,又吃了肉,席间的气氛顿时就热烈许多,就连一开始还显得有些生份的洛富贵也话多了起来。

几人一开始聊的,还都是小木匠和他师父的这事儿,屈孟虎出主意,说这事儿不能着急,得等,等到他师父鲁大缓过劲来,事情自然就解决了。

随后屈孟虎开始问起了洛富贵的事儿来,他说老哥你这身手有点猛啊,不知道是哪里人士。

洛富贵说他不是本地人,是苗疆的,湘西黔东交界,十万大山的门户,一个叫做敦寨的苗寨子,他过这边来,是走亲戚的,没想到正好碰上了。

他说他瞧得出人的善恶,那个叫做虎逼的小子,一脸凶相,身上带着杀气,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他本来也不想管的,在这乱世,出门在外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就看着甘十三这后生有眼缘,而且十三这小兄弟就算是那么危险了,还知道关心他人,这人品杠杠的。

想到这个,他不管怎么样,都要出手帮一下啦。

酒是好酒,实打实的粮食酒,度数高,锅里炖的肉也是喷香,而三人越聊越是投机,小木匠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不再拘谨。

这一顿酒足足喝了三个多小时,那酒喝光了,屈孟虎又托了店家再去沽来,夜已深,屈孟虎邀洛富贵一起,去镇子上找家住处,彻夜长谈,那洛富贵却站了起来,朝着两人拱手,说今天相遇是缘分,不过他的确得赶往县城,就先告辞了。

屈孟虎与小木匠一起挽留,说十八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还要过那岗子,要是碰到野兽,或者剪路的蟊贼,那可划不来。

洛富贵却哈哈一笑,豪爽地一挥手,说凭我这等本事,谁人敢拦我?

言罢,他高歌唱着,扬长而去:“桐树结籽弯枝头,

啊汝,

条条枝头满山沟,

众人协同细细摘,

啊株,

细细摘来细细吹……”

第十六章 八千里路云和月

洛富贵踏歌而去,小木匠和屈孟虎两人站在馆子门前的青石板街上,听着那男子高歌而走,渐行渐远,也没有再多挽留,反而觉得这人是个真性情,将来必然是个不凡之人。

小木匠平时没怎么喝酒,但也不知道怎么的,今天喝了,却完全没有醉的感觉,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发热,胸腹之中有一股气息在激荡着,那种快意和恣然,是他这些年来从没有感受到的,他伸手过来,抓住了屈孟虎的右胳膊,然后问道:“老八,老八,我往日并未觉得什么,但今天这一遭,突然觉得,像那洛大哥一般,当真潇洒。”

屈孟虎伸手过来,揽住了他的脖子,将他邀回店里去,然后故意瞪眼道:“怎么,你觉得我不够潇洒?”

小木匠连连摆手,说怎么会,我觉得吧,你和他,都潇洒。

屈孟虎拿着竹筷,往火炉子底下扒出一块烤红薯来,小心翼翼地揭开外面烧得漆黑的表皮,将里面黄津津、热乎乎的红薯肉咬了一口,怕烫地哈着气,等吞下去,满足地回味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你呀你,和好多人一样,只晓得别人人前显贵,不知晓人后受罪……”

小木匠说道:“这世道,谁人不受罪?我还不是一样。”

屈孟虎说道:“说起来,我看你的身体很不错,为什么跟人打架的本领反而越来越回去了?当初咱们打过一场架,你挠我一脸,差点儿把我搞哭呢。”

小木匠说起他师父给定下的规矩,屈孟虎有些不屑。

他说道:“命格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还会被尿憋死?你不说别人,光说我,我抓周的时候,家里人请了麻衣神相的当家人给我算命,那人只瞧了我一眼,就说我命格诡奇,天马行空,十三岁恐怕要遭灾,过不了那一坎。后来我快到十三岁的时候,家里人不让我出门,害怕我出事,我半夜翻墙,直接偷着逃走,跑南洋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突然哭了起来:“麻痹的,老子倒是没事,回家一瞅,屈家从上到下,男女老少,一百零八口子人,硬是他妈的没得一个活下来。”

他张嘴,连着炉灰和碳化的红薯皮,以及里面热腾腾的红薯,一口吞了下去,双目发出刀尖一般的光芒来,喃喃说道:“没得一个活下来,他妈的……”

看着仿佛无所不能的屈孟虎此刻低着头难过,小木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的确,这个兄弟,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他张了张嘴,刚想要憋出点儿安慰的话语来,结果屈孟虎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抹眼泪,咧嘴说道:“哎呀我艹,这红苕烤了之后,贼拉好吃,来来来,十三我们好久不见了,别提这种伤心事,你也来尝一尝。”

两人吃完,屈孟虎叫田老倌来会账。

弄完之后,他问小木匠,这镇子上哪儿有旅店,今晚就先在那儿凑合,明天再去刘家打秋风。

小木匠领着屈孟虎来到镇子上唯一一家旅店,这儿两层楼,分前后院,一楼大通铺,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车马店”,二楼有单间,屈孟虎出钱,两人要了个房间,在院子里的井边洗了把脸,又擦了一下身子,酒劲下去了,回到了房间里,继续又聊了起来。

两人分开这些年,偶尔会有书信联系,但寥寥几句也讲不清楚,此刻躺在木床上,说的是分别之后彼此的经历。

小木匠这里其实没啥可讲的,这些年也就是跟着师父到处盖房子,顶多也就能说一些平事时遇到的稀奇事儿,不过大部分都没有什么凶险,十分寡淡,反倒是屈孟虎这边,他的经历可就丰富许多,去过南洋,又在英国人的殖民地港岛待过,见过大世面,还跑去北平读书——这小子也不是正经上学,一边学一边搞事,闹着闹着,因为颇有领导力,结果名气大得很。

也正因为如此,刘知义方才会对他另眼相待,盛情相邀来这儿玩。

屈孟虎跟小木匠讲南洋的华人和洋人,讲那儿的建筑和风土人情,讲自己为了学英语和葡萄牙语,跟着一个传教士到处跑,给人家当仆从,还讲到自己见过的外国妖怪,一种靠吸人血维生的可怕邪物,讲他在广府做生意,那里有一所军事学校,全国各地有志气的年轻人都跑去那儿读书,还讲到自己去北平求学,结识了许多厉害人物,还拜过北派武林的大师学武,他跟一个京师大学堂图书馆的管理员很熟,没事儿就跑去那儿看书……

大学堂的书贼多,他废寝忘食地读,还到处蹭课。

小木匠有限的人生中,都是在西南几省跑来跑去,而且常年都待在工地里,他的世界,就是眼前的世界,他认为世界就是这样的,然而屈孟虎的讲述,却仿佛给他打开了一扇窗户,他才知道,这世界上居然还有那么多有意思的地方。

这世界上,原来除了堂堂中华,还有美利坚、法兰西和英格兰这些国家,东洋原来叫做日本国,南洋却是分成了好多国家,而这些地方,则是那个叫做“欧洲”的殖民地。

欧洲,又分成了好多个国家,人家有一种叫做“科学”的东西,船坚炮利,远远比中国更加强大。

屈孟虎讲的这些,让小木匠为之惊叹,他躺下去了,又坐起来,坐久了,又躺下去,最后越发感觉到兴奋,忍不住说道:“这辈子要是能够去一趟那什么欧洲,也不算是白活。”

屈孟虎却不屑地说道:“其实吧,那帮洋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说的,是他们的朝廷,许多个人还是不错的,但朝廷很凶恶,他们欺负了非洲,就是我们说的昆仑奴,又跑来欺负我们中国人,很可恶的,只可惜我们国人不团结,唉……”

他拍着大腿,忍不住大声高呼起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话音未落,旁边传来顾客的骂声:“吵什么吵,三更半夜的,鬼哭狼嚎,不要睡觉么?明天要不要干活……”

那人越说越激愤,屈孟虎一脸无奈,回声说道:“晓得咯,晓得咯,不说了。”

屈孟虎念着诗词,情绪本有激昂,眼中都噙着泪水,给这么吼一下,顿时就郁闷不已,与小木匠说道:“十三,不说了,不说了,咱们且睡,明日再说。”

小木匠今日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身体有些超负荷,先前情绪激动,倒也并不觉得,此刻这般一说,疲惫就涌上心头来,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这眼睛一闭一睁,天光大亮,小木匠伸了一个懒腰,感觉这是近日来,自己睡得最舒心的一次。

他爬起床来,发现屈孟虎不在房间,心里打鼓,赶忙走出来,听到屋后有声音,他下了楼,在院子里瞧见了屈孟虎,瞧见他正在洗漱刷牙,满嘴泡沫,小木匠走上前,瞧见他手中的牙刷,与平日里用的并不相同,而那牙粉也十分先进,轻轻一刷,嘴里满是白色泡沫。

屈孟虎漱口过后,告诉小木匠,这玩意是西方人的牙刷,还有牙膏,是西方人用来清理口腔卫生的,十分好用。

他带了多一套,去房间取来,给小木匠。

小木匠瞧得稀奇,仔细打量这玩意的结构,寻思着自己或许可以仿制出来呢。

两人洗漱完毕之后,有人找了过来,却是刘府的家生子大勇,他受二公子的委托,过来看一眼,若是两人起床了,便去刘府一叙。

小木匠与刘府心有嫌隙,不肯过去,但屈孟虎却伸手过来,揽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我晓得,你大概是觉得这刘家,是那苍蝇叮菩萨,没个人味,但逃避总也不是办法的,你师父这事儿,还是要跟他们说道说道,该你的,自然得还你。”

他这边劝解着,小木匠想起了留在刘家新宅工地上的那些家伙什儿。

之前被人当野狗一样赶出来,他念念不忘,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些,如果能够拿回来,他总也有吃饭的工具。

小木匠没有再说,跟着屈孟虎前往刘家老宅。

大概是看在知义少爷的面子,刘老爷居然在堂屋接待了这两人,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屈孟虎——刘老爷对屈孟虎这等新式青年其实并不感冒,但大概是听说了屈孟虎在北平也是一号人物,故而比较客气,聊了许久。

小木匠在旁边看着屈孟虎与刘老爷侃侃而谈,丝毫不怯场,甚至还能够主导话题,十分羡慕,觉得自己这位旧时伙伴的变化,当真很大。

他胆子一向都大,但能耐,却长了许多。

聊了一会儿,刘老爷看向了旁边的小木匠,开口说道:“我昨日听说了你的事情,也知道你师父受了冤枉,但吴半仙没露面,谁也说不清楚,是非曲直,还得县里面的差人来定,你且别着急。”

小木匠刚要说些什么,外面有人喊道:“老、老爷,吴半仙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