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管家亲自领人看守,只是收拾停当了却没急着走,好像在等人一样。
“阮管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阮德瞧见她把八少爷都抱来了,不由得挑了挑眉头,暗想着这后娘就是心狠,这种场景岂是一个五岁孩童能瞧的。
“这刘婆子张口闭口反动的话,我们阮府可是正经做生意的人家,不跟那些事儿扯上,当然要把这一家扭送去督军府了。琴姨太既然来了,就与她告别吧,八少爷年纪小,还是抱好了,若是他受了惊吓,老爷那边不好交代的。”
琴姨太原本准备抱着八少爷,过去瞧瞧刘婆子的糟糕下场,叫他记清楚了,以后再□□。
但是阮德这话都说出来了,她自然不敢了,就凑近瞧了一眼。
刘婆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嘴巴里塞着臭布,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充满了期盼地看着琴姨太,期望姨太太能救她一命。
可惜琴姨太根本没瞧第二眼,就不再理会。
“阮管家,你给我透个底,是不是六小姐跟你说了什么?要不然这么个老货,谁会在意她啊,还是以反动的罪名,这也太不靠谱了,她要是反动的话,那八少爷成什么了?”琴姨太边说边往袖子里摸,似乎想找钱,结果最后是什么都没有。
她的银钱被掏的一干二净,好不容凑了几块钱,今天还都打赏了刘婆子,现在是身无分文,可谓尴尬至极。
阮德把她这一系列的举动尽收眼底,差点笑出声。
“琴姨太这话说的,八少爷那么小的孩子,其他人就更不会为难他了。若真的牵扯到什么反动言论,那自然也是出自姨太太的口,毕竟八少爷是养在您身边的。您要小心了,祸从口出。”
阮德扔下这两句话,就扭头带人走了,任凭琴姨太在后面如何呼喊,都不曾回头。
倒是彻底离开了阮家的后院,才有一起跟过来拿人的小厮,来求主意。
“这老婆子说了什么就反动?”
“全上海都是八少爷的。”
小厮惊诧:“就凭这句话?不过是逗小孩子玩儿的吧。”
阮德冷笑一声:“主子说是她就是,问那么多小心被拔了舌头。”
小厮立刻被吓得捂住嘴,心底暗自腹议着,究竟是哪位主子如此凶悍。
凶悍的阮绵绵,此刻歪倒在床上,一声又一声地咳着。
寻梅将熬好的药端了上来,放到桌上之后,作势就要扶她起来:“小姐,大夫叮嘱过了,药熬出来趁热喝,才会有效果。”
阮绵绵躲开她的手,蔫蔫地歪在一旁,“你们先下去吧,我稍后就喝。”
寻梅眼珠子一转,依然不肯下去,相反端着药碗站在一旁,颇有一副她不喝自己就不依的状态。
“小姐,您可不能耍小孩子脾气了。这药虽苦,但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奴婢少不得要得罪了。”
阮绵绵眼睛猛地睁开,视线锐利地看向她。
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寻梅硬生生地后退了半步,险些将手中的药碗都摔了。
“我来吧,你出去候着。”踏雪从她手中抢过药碗。
寻梅有些不甘心,但是看着阮绵绵不愉的面色,还是快步走了出去。
“奴婢把药放桌上了,您趁热喝。”踏雪低声说了一句就要出去。
“不必,扶我起来。”
阮绵绵坐起身,一抬头便将那碗药咕噜咕噜喝完了,踏雪拿着帕子替她擦嘴的时候,却一把被她抓住了手腕。
“你们都要亲眼看我喝下去,我怎么能不如你们的意?”她轻声细语地说着,呼吸之间还带着一股浅淡的中药味儿。
踏雪眼皮一跳,立刻就跪倒在地。
“小姐,奴婢是您的奴才,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奴婢坚决不会做出违背您意思的事情。”
阮绵绵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她片刻,才慢吞吞地道:“你比寻梅聪明,提点她一句,我阮绵绵身边不留一心二用的奴才。”
“是。”踏雪领了吩咐,便行礼告退了。
她刚出门,就对上了寻梅期待的眼神。
“小姐把药喝了?”她的语气有些迫不及待。
踏雪点头:“喝了。”
“你亲眼瞧见的?”
“我不止亲眼瞧见,我还亲手喂她喝的。”
得了踏雪这个回答,寻梅几乎立刻就喜形于色,要不是还站在门口,兴许就要拍掌大笑。
“你在得意什么?”踏雪的语调有些低沉。
寻梅一回头,就对上她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眸,不由得打了个颤。
“什么得意什么,我是替小姐高兴,她乖乖地喝药,身体就能好了啊。”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小姐不比往日了,你不要再想着拿她的事儿,去别的主子那里讨好处。你要记得我们的主子始终是六小姐,莫要忘了本分。”踏雪说完这话直接就走了。
寻梅愣了一刻,这颗心就七上八下的,连忙追上去想要问个究竟。
阮绵绵就站在门里面,悄悄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彻底恢复了一片平静,她才走到窗台处。
那里摆放着一个大盆栽,阮家人都知道,这是老爷亲自送给六小姐的,叫什么“发财树”的。
她伸手摸了摸叶片,紧接着就抠进了嗓子眼儿里,一阵恶心感涌上来,之前喝下去的中药悉数吐了出来。
歪在地上半天,才算是缓和过来,她拿锦帕擦了擦嘴角,看见药汁与盆栽的泥土混为一起,才算是放下心来。
踏雪进来的时候,就见阮绵绵歪坐在床上,听见响声,睁开眼皮瞧了她一眼,又闭上了。
“小姐,寻梅呢?她没来伺候您?”
“没有。”
踏雪一哽,把手中的小碟子端过来:“奴婢方才去要了一碟梅子,您刚吃完药嘴里苦。”
“不必了,腻得慌,收拾一下东西,我要去佛堂。”
阮绵绵的面色还有些苍白,但是话音落下,她就强打起几分精神,眼神里透着几分神采。
踏雪听她说要去佛堂,眸光闪了几下,张嘴似乎要说什么,但是瞧见阮绵绵主意已定,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小姐现在是个主意大的人了,不容她们这些下人置喙。
阮家人多,庭院也大,房间更多。
但是在西南角一片,几乎无人踏足,稍微走近就能闻到一片檀香的气味儿。
哪怕是同属于一个阮家,这里却与世隔绝。
阮绵绵看着像是独立门庭的佛堂,一时间驻足凝望。
这里面关着阮家最尊贵的两个女人,一个是阮家太太,另一个是阮家老太太,她的母亲与祖母。
她们都没有犯什么错,不是阮家当家人关得她们,而是她们把自己锁在了这里,再不愿与外界有任何的交集。
“去敲门。”阮绵绵抬手一指。
踏雪会意,看着紧闭的大门,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在心底替自己打气,才伸手敲门。
“吱呀”一声,古朴的大门打开,像是陈年老锁,刺耳的声音让人牙龈发疼,也不知道多久没人出入过了。
“有什么事儿吗?”开门的是太太身边的邢嬷嬷,声音波澜不惊。
“六小姐来烧香。”
邢嬷嬷面色一顿,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阮绵绵,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快速收回。
“老太太和太太都不见人,六小姐请回吧。”她人堵在门口,显然是不让进。
踏雪回眸,求助地看向阮绵绵。
“嬷嬷,我不是来见祖母和母亲的,只是来烧香。嬷嬷忘记了吗?我这个病秧子出不得门,家中只有这里能清静地拜佛烧香了,心中有苦,想求一求佛祖,也不知我这身子,是否能熬过今年冬天。还请嬷嬷让绵绵进去求个心安。”
阮绵绵慢吞吞地往前迈了一步,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就带着几分喘意,咳嗽不断。
邢嬷嬷眼皮一跳,动作比她的思维还快。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已经让开,请她们主仆二人进来了。
“六小姐莫要说丧气话,您快进来。”
邢嬷嬷领着她们主仆二人一路走过来,阮绵绵的步伐有些慢,她也不忍催。
这小院子的主屋被建造成佛堂,看着就很肃穆,佛堂两边则被划为两块区域,一边住着老太太,另一边住着太太。
走道上除了两三人行走的地方光秃秃的,其余都是杂草丛生,显然许久没有外人踏足过了。
“小姐您自便。”
进了佛堂之后,邢嬷嬷拿来一炷香,递给踏雪,便转身匆匆走了。
这佛堂上用金身雕了一座如来佛祖,还是多年前从香火旺盛的静安寺求来的。
地上摆着几个蒲团,还摆着木鱼,以及水果等贡品。
这偌大的地方,仅有她们主仆二人,口鼻中充斥着浓郁的檀香,就莫名的让人有种心静的感觉。
阮绵绵跪在蒲团上,嘴里念念有词,但是声音压得很低,也听不清说得是什么。
踏雪原本是乖觉地站在一旁,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心底愈发不安起来。
“小姐,您出来时间久了,外头找不到人,恐怕会闹出什么事儿来。”
无论踏雪说什么,阮绵绵都充耳不闻,完全就是一副虔诚的信女模样。
实际上她的面色苍白,跪在蒲团上的膝盖也酸得发疼,但是她依然规规矩矩地跪着。
她在等,等这佛堂里住着的两个女人对她的到来,做出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盆栽:六小姐,我不是垃圾桶…
阮绵绵:我说你是你就是。你是吗?
盆栽:我是…
哭唧唧。
007 亲母不见
身后响起一道脚步声,阮绵绵垂了垂眼眸,心中有些失望,来者还是邢嬷嬷。
“六小姐,你身子不适,又有哮喘,不适合在这里呆太久。您只要心诚,佛祖自会庇护您。”邢嬷嬷低声劝道。
哮喘这病症,实际上是不能闻太久香气的,这里檀香味重,待久了恐怕出问题。
阮绵绵轻笑:“母亲身子也不适,依然日日与佛祖常伴,我自然也是可以的。”
邢嬷嬷一愣,苦笑着道:“小姐,太太发过誓的,再也不见您和八少爷。您还是莫要等她了。”
阮绵绵收回手,理了理衣袖,扶着踏雪的手臂站起来。
“嬷嬷,那你说我求佛祖还有用吗?连母亲都不肯庇护我。”
邢嬷嬷被她问得楞在了当场,阮绵绵冲她柔柔一笑,便转身走了。
“六小姐。”邢嬷嬷看着小姑娘瘦弱的背影,仿佛风一吹就飘走了,心头一软就急切地唤了一声。
“您心善,自会长命百岁的,那些丧气话莫要再说了,老奴听着辛酸。”
阮绵绵没有回头,低声道:“嬷嬷才是心善,这个家里没多少人盼着我长命百岁了。”
邢嬷嬷目送着她离开,大门再次被关上,“吱呀”声夹杂着叹息声,让这个偏于一隅的佛堂,失了几分宁静。
“她走了?”
邢嬷嬷回屋的时候,就有人询问。
“太太想知道,为何不去看看六小姐,她一直在等您。”
许明茹一愣,沉声道:“我不想看见任何阮家人。”
若是寻常,邢嬷嬷是不会多这一句嘴的,但是阮绵绵明显是受了欺负,才来佛堂找母亲求助的,她难免想要回护:“太太您也是阮家人。”
“可是她身上流着阮富的血!”许明茹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也流着您的血。”邢嬷嬷拍了拍她的肩膀。
许明茹收敛起面上的恨意,唇色有些苍白:“再说吧,我帮了她又如何,若是阮富不让她活,她也活不成不是吗?”
“太太,那是意外,老爷很疼六小姐的,您…”邢嬷嬷想劝什么,但是自己的眼眶先红了,哽咽着说不下去。
阮绵绵从佛堂出来,刚走出不远的地方,就瞧见寻梅急切地在寻找什么。
等看到她们的时候,寻梅的眼眸里迸发出一道亮光来,快步走过来:“小姐,你们去哪儿,奴婢四处找也找不到你。踏雪,小姐身子不好,你带她乱走什么呢?”
阮绵绵嗤笑一声:“咦,你不知道吗?我是出来找你的。我躺在床上,左右都不见你,踏雪也不知道你去了何处,就扶我起来走走,顺便找一找你。”
“奴婢不在这边啊,这里离佛堂很近,老太太她们不见外人的。”寻梅低声提醒她道。
阮绵绵的神情暗了暗,的确是不见外人,连她都没见到。
“那你去哪儿了?”她逼问。
寻梅的眸光有些躲闪,“奴婢去厨房了,问问看今儿吃什么。”
“厨房啊。”阮绵绵挑了挑眉头,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
好几日没有五小姐那边的消息,等再听到关于她的事儿时,就是她派了丫头来请阮绵绵吃下午茶。
“五姐姐请我吃茶?”
阮绵绵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就觉得自己听错了,要知道五小姐可是出了名的抠门。
“是的,奴婢还要去其他小姐那里通知,我们小姐让六小姐一定要去,她特地给您准备了好吃的。”
小丫头说完便匆匆离开了,看她脚步不停的模样,五小姐那里应该是有天大的喜事儿吧。
阮绵绵满腹疑惑,带着两个丫头前去。
那日琴姨太和五小姐闹得那么难看,听说都是挨了阮富的训斥,两人还都被禁足了,阮绵绵并没有听到解禁的消息。
在这种时候要大张旗鼓地请她们吃茶,也不知道五小姐到底有什么依仗。
阮绵绵赶到的时候,就见五小姐的院子里,已经收拾好了,几张桌子拼在一起,细软的沙发,以及软凳摆了好几个,周围摆了一圈盛放的鲜花,各式精致的糕点散发着甜香气。
“六妹妹快来,这是西洋那边最近盛行的摩卡咖啡,今日我特地请的咖啡师,你可要好好尝尝。”五小姐见到她过来,面上的笑容更加真切了几分。
“六小姐,挑一个您喜欢的杯子。”
所谓的咖啡师正是大姨太身边的丫鬟半夏,因为大姨太喜欢喝咖啡,所以她身边的丫头曾经被送出去专门学过,如今竟然被五小姐给要过来帮忙。
阮绵绵点头应了,随手指了个陶瓷杯。
半夏能过来,证明这下午茶大姨太那边提前得了消息,还送人过来替五小姐操办,显然是支持的。
父亲火气未消,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姨太帮着五小姐办茶会,究竟为了什么。
“您要几勺糖?”半夏给她倒了一杯。
“我自己来。”阮绵绵往里头加了两勺糖,端起杯子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怎么,不合口味?我觉得很好喝啊。”五小姐时刻关注着她,见阮绵绵不喝,立刻就皱起了眉头。
“不是,我最近哮喘犯了,忌口得很多,一吃甜腻的东西嗓子眼儿里就发齁。五姐姐请我来,恐怕会扫兴。”阮绵绵歉意地道。
非是她一口都不能碰,而是她不信任这里的吃食。
“六小姐,这个不会甜腻的,带着几分苦味儿,很香的。上海滩的太太小姐们,都喜欢这些洋玩意儿。”半夏轻声劝了一句。
阮绵绵淡笑:“半夏惯会哄人,这摩卡咖啡里有巧克力酱,又有鲜奶油,如何能不甜。我倒不是不能吃,只是到时候如果当众发了哮喘,搅扰了茶会,你让五姐姐如何自处?”
五小姐原本想跟着半夏一起劝几句,但是一听阮绵绵说这个话,当下就反应过来,拉长了脸对着半夏道:“你只管做咖啡,旁的少说话。我这里不比大姨太爱热闹,不喜欢你们叽叽喳喳的。”
半夏脸色一白,低着头行礼算是赔罪,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踏雪给阮绵绵倒了一杯温水,等其他几位小姐都到齐了,五小姐才说明了这次茶会的主题。
“这次的茶会,是琴姨太向我赔罪办的,她才发现自己闹了个误会,已经把钱补齐了。姐妹们吃喝之后,再带十块钱回去,不要嫌少就当是个彩头。”
她的声音轻轻脆脆,而且语调高昂,带着十足的得意。
众人一惊,皆有些面面相觑,要知道之前那场架打得可是非常凶,不少人都在心里嘀咕这俩人恐怕要老死不相往来了,或者见面就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