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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准备上去喝茶!”

苏晚尴尬地住嘴,朝他心虚地笑道:“那是什么事?”

“周日有没有空?陪我去见一个人。”

苏晚狐疑地看着他,印象中除了最初两年没人手的时候她得和方非尽出去应酬外,这两年她已经退居幕后了,方非尽笑着解释道:“凌千帆,我跟你说过的,他是我师兄,如果我真的保不住方圆天地了,他以后也算是你老板了,多少能关照你一点。”

苏晚张了张嘴本来准备拒绝的,看到方非尽微笑中透着的无奈,一时竟心软下来——所谓如果,恐怕是已成定局了吧,不然方非尽怎么会一副安排后事的样子?她点点头后歉然道:“非尽,对不起。”

方非尽笑着摆摆手,十分潇洒地钻进车内,车子绝尘而去,心里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问:我有什么比不上那个男人?五年了,就是个铁石心肠也被他化开了,偏偏这个苏晚就是个油盐不进的!

十一月十一日,心湖苑,鉴心明珠高级会所。

跟在方非尽后面进了心湖苑,苏晚这才细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号称婺城的“汤臣一品”的豪华别墅区。心湖苑里有八套超豪华临湖别墅住宅和一幢高级会所,除了各套住宅里自带的游泳池、健身房等设施,鉴心明珠里另有网球场、高尔夫练习馆、健身房等健身设施,一楼是酒吧,往上分别是中西餐厅、咖啡厅等。

果然是富人区,一般的暴发户恐怕都买不起,她还记得,当年她和江上白去镜湖边玩的时候,看见地产商在这里圈了一块地,她正在乍舌广告词上的“世纪末的贵族华庭,”江上白却在一旁不住地碎碎念:“流苏她娘啊,算命先生也说了,我们第一胎是女儿,你要是不想奉子成婚的话咱们得赶快结婚啊,你说我们一毕业就结婚好不好?”他平时话很少的,那一次被庙里解签的算命先生刺激到了,三天两头逼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她听得烦不胜烦甩出一句“买得起湖景别墅再说!”他陡然沉默,她回过头看到他沉着脸,自己憋着不敢笑,等他反应过来之后一把把她摁在怀里狠狠地整治了一番…

方非尽和凌千帆约在日式露天温泉小苑里,穿着和服的服务员态度温婉得让苏晚有些头皮发麻,服务员领着方非尽和苏晚穿过温泉区,带他们到一片矮矮的日式建筑前,穿过长长的木质走廊,拉开两道木门,苏晚眼前出现一张桃花脸,一身休闲的运动装,明明和环境不搭调,穿在他身上却再合称不过。凌千帆正悠闲地接过服务员捧上的茶碗,优雅地三转茶碗之后向服务员致谢:“这里不需要服务了,谢谢。”

苏晚跟着方非尽躬身进去,落座后馥郁茶香扑面而来。她虽然也跟着方非尽出席过几次名流宴会,却是头一次体验所谓的日式茶道,不免有些拘谨,全身不自主地戒备起来,看到服务员退出去后拉上门,她才稍微轻松了一点。坐在对面的凌千帆率先开了口:“非尽,这就是你提到过的…苏晚苏小姐吧?”

苏晚拘谨地点点头,凌千帆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苏晚心中一叹,她一直以为长得像女人的男人不免娘娘腔,谁知这凌千帆不仅长得比女人还好看,气质上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女性化,一笑之间便如和煦春风:“苏小姐不要被那几个服务员吓到了,其实都是唬人玩的。”

方非尽朝凌千帆递了一个颇含警告意味的眼神,虽然知道苏晚一直是心如止水的状态,但看到凌千帆随时随地对方圆十尺内的女性发送电波,仍不免觉着有些碍眼。

凌千帆心中暗笑,几年不见方非尽竟然被一个女人驯成这副模样,又不好意思当着苏晚的面笑话他,只好跟他直切正题:“听说方叔叔已经到婺城了,还没有召见你吗?”

方非尽摇摇头,一脸的无奈:“迟早的事,这还不是拜鼎鼎大名的顾少所赐,真不明白我这么个小破公司,怎么就成了香饽饽了?连父亲大人都被他请动了,真不容易!”

凌千帆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摊摊手:“这件事一直是Angela负责的,所以我也不便插手。上次你跟我提起这件事,我也没能帮上忙,真是不太好意思。”

苏晚一听凌千帆提起Angela孟,不懂声色地问道:“这位Angela是…”

凌千帆愣了一下连忙道:“哦,你们可能还不太认识,她中文名是孟涵,和我表弟在费城留学时认识的,所以我们都习惯叫她Angela了。”

苏晚握着骨瓷茶碗的手一紧,孟涵,这名字冒出来,再不给她一丝一毫的侥幸。顷刻间她便有落荒而逃的冲动,即使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知道她这心底的秘密,即便她还没有见过那个顾锋寒一面。

方非尽恼火地点点头,猛地给自己灌了两杯茶,凌千帆按了一下铃,叫服务员进来添茶,两层木门依次拉开之后,走廊对面的小包厢的门忽然也同时被拉开。

看清对面包厢的三个人之后,几个人不禁都目瞪口呆了。

“爸爸?”

对面包厢里有三个人,除开顾锋寒和一个得体OL装的女人,还有一个竟是父亲方维鸣。方非尽愣了一下,这边凌千帆已站起身来,过去请方维鸣过来叙叙旧。方维鸣倾着身和顾锋寒说了几句什么,便起身准备过来。

方非尽连忙站起身来,颇有些尴尬地向苏晚低声道:“我爸爸来了。”苏晚恍惚着哦了一声,眼里只有还在对面包厢的那两个人,顾锋寒转过脸来瞟了她一下,身边那个举止优雅精明能干的女人…可不就是孟涵么?

为什么孟涵像见了鬼一样,连笑容都僵住,看到自己有什么让她这么害怕的?她来不及去想为什么,凌千帆已关上门,方非尽给她介绍自己的父亲,她艰难地挤出笑容,和方维鸣打了招呼,脑子里却只有方才那匆匆瞟过的一双眼,是他,真的是他,他…为什么会改头换面?

另外三个人似乎在闲谈些什么,她倏地站起身来,仓惶地说了一句“非尽我有点事我先走了,你和伯父先聊,”方非尽一脸诧异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碍于父亲在旁边,也不好送她回去,只好提醒她自己多加注意。凌千帆客套地问了一句:“苏小姐,这里出去要走十几分钟才能到外面打到车,不如我送你出去吧?”

“不用了,谢谢凌先生,”她几乎是落荒而逃,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上江上白,哦,现在是顾锋寒了吧?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样子似乎变了一些,然而她知道那是他,一定是他!

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这里,离开这里,要多快有多快,要多远有多远,高跟鞋有多么不方便在此刻全显了出来,一口气跑出长廊,拐了个弯看到出口,她终于松了口气,扶着墙深呼吸一口气。

“晚晚,是你吗,晚晚?”

她猛地挺直脊背,孟涵明媚的脸庞出现在她面前: “晚晚,这些年你去哪里了,怎么都不跟我们联系…晚晚,”孟涵脸上的笑容仍有些僵硬,苏晚的视线越过她落在从远处缓缓走来的顾锋寒身上,他冷冷地瞥着她,什么都看不出,泠然的皓月清辉似乎越过她,投射到很远的地方。

苏晚只觉整个心都吊了起来,看着那双锃亮的皮鞋一步一步的靠近,一步一步的靠近,那双皮鞋停住的时候她几乎连心跳都要停止了,空气中寂静得只听得见她的吸气声。

第三章

“Angela,明天你再约方总吧,宁江科技园的事情可以慢慢谈,我不急。”

他的声音轻冷冷得没有一点情绪,似乎是责怪孟涵不该在无谓的事情上浪费无谓的时间,孟涵诧异地看了顾锋寒一眼,仍有些不甘心地拉拉苏晚的胳膊:“晚晚,我们很久不见了,找个地方喝杯茶好不好?或者你看什么时间方便…”

“不用了,”苏晚一咬牙昂首挺胸地抬起头来,手心在背后掐得生疼,无数个她以为已经遗忘的回忆,躲也躲不开地涌上来,一浪接一浪地将她淹没,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刺眼的几个字:“现任银河集团SVP的Angela孟,据知情人士透露已获得顾氏掌门人顾湘麒的首肯…”

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挤出一个微笑:“二位贵人事忙,我就不打搅了,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她维持着最后的形象,在抽出手的一瞬间掩住无名指上的圆环戒指,笃笃笃地走出会所,然后几乎是一路狂奔地逃出心湖苑。门口的警卫诧异地看着她,要不是看着她是才请进去的客人,差点拿她当可疑人物仔细盘问一番。她强忍着高跟鞋的不适跑到马路上,不停地挥着手拦的士,谁知的士今天似乎也跟她做对似的,一辆接一辆都是载了人的,等一辆空的停在她面前时,她觉得似乎已过了一辈子那么长,猛地拉开门冲了进去,惊魂未定地望着的士大叔:“莲花路,骄阳小区 !”

孟涵茫然地望着长长的回廊,片刻后才劫后余生般的长舒一口气。惊骇之余,心头浮起的不知是庆幸还是悲凉——苏晚还活着?她不是已经死了五年了吗?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她…还活着,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回来找顾锋寒?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定下心来,转过身来看到顾锋寒竟还是面无表情地站在身旁,怎么会这样?

她一直以为,以为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只要有一丝苏晚的消息,顾锋寒也会毫不迟疑地追过去,哪怕是天崩地裂也无法阻挡他的脚步,就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死也要和她死在一起的…谁知道当他们近在咫尺的时候,他竟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得令人生畏。

她不是不知道他对苏晚的感情有多深,当年噩耗传来,他悲恸哀绝,恨不能以身相代,之后一年更如行尸走肉,药石无医,他的父亲劝不了他,他从小到大的兄弟凌千帆也劝不了他,所有人无计可施。

她只说了一句话,晚晚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见到你这样。

这一句话如同观音大士净瓶中的回魂柳枝,起死回生,百试不爽。

然而所有的人都以为这是她的功劳,只因为他们从不知道有苏晚这个人的存在。

所谓对症下药,要先知道病症所在,顾湘麒和凌千帆只知道他不开心,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这是她的秘密,她和他的秘密。

她很明白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所以刚才立刻出门去追她——苏晚果然还和当年一样倔强,她知道自己开口,苏晚一定不愿多说一句话。

她有些歉然地笑道:“sorry,Francis,我劝不住她。”

顾锋寒也不搭腔,拉了拉领带就往自己住的那个单元走,孟涵跟在他身后,低声说道:“原来她还活着,她怎么都不联系我们呢?她怎么…当时就没回来?”

顾锋寒瞥了她一眼依旧没搭腔,孟涵跟在他身后,犹疑道:“之前调查宁江那两块地的时候,听人说方家的少东不肯回去继承家业,一直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刚才听方维鸣的口气,好像是…”

她恰到好处的住了口,留下无穷回味想象的余地,顾锋寒步子一滞,又接着往前走,孟涵接着问:“我们对方圆的收购,是不是…”

顾锋寒迅速简短地截断了她的话:“收购计划照旧进行。”

过了一阵后他似感叹似自语地喃喃道:“她好像变了不少。”

孟涵微微一愣,旋即仓促笑道:“是啊,不过…活着就好。”

“是啊,活着就好,”顾锋寒重复着这句话,一路上皱着眉一言不发,直到回了家里,顾锋寒打开遥控器转到财经要闻,孟涵跟着他进来,低低地问道: “刚才…你为什么不去把她追回来呢?对不起,如果不是我的原因…”

电视上各地股市信息,证券要闻如走马灯一样闪过,他脸上有些倦,一言不发地转着无名指上的那枚圆环戒指,半枚硬币打成的 戒指在岁月的磨砺下早已黯淡无光。曾有人揣测过那枚戒指的来历,又或者它所代表的涵义,没有人会相信,顾氏的少东会戴一枚造价仅一美金手工打造的硬币戒指。

可他偏偏戴着,还一戴就是五六年。

“人不能靠回忆过一辈子。”

顾锋寒茫然地看着屏幕,似乎是在解答孟涵的疑惑,又似乎是在说服自己。

手机铃声适时响起,凌千帆略有不满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阿寒,你要我今天约非尽出来的,怎么见了面,你倒一声不吭地跑了?”

“你打电话过来,不会就是为了说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吧?”

“鸡毛蒜皮——这不你说要约他的么?让我天天夹在两边不好做人,你倒好,连方叔叔都约上了,你到底想干嘛呀你?你是不是和非尽有什么过节,我看你今天眼神不对!”

顾锋寒起身往别墅二楼走 ,一边云淡风轻地回答凌千帆的问题:“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和他有过节了,我要是和他有过节,就不是这样的手法了。”

“阿寒,”凌千帆微不可闻地低叹一声:“所以这件事我才一直没出声,可是方圆天地不值这个价,你知我知,非尽知道,就是方叔叔也知道!要不是他不想因为宁江那两块地和政府杠上,也不会任由你这样把他儿子捏圆搓扁。”

“那又怎样?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的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方非尽逍遥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清醒清醒了!”他不知哪里来的一肚子火,他本意不过是要借方维鸣的手,去压制一下方非尽,谁会想到…谁会想到他竟把苏晚带了过来?

她居然也就乖乖地跟着他去见凌千帆——他揉揉眉心,暗悔刚才竟白白错失良机,那原本是多么好的机会,让她看看她现在跟着的这个男人,有什么能力护住他们一砖一石建立起的方圆天地?

“你还说你和非尽没有过节?你和他没过节的话,他逍遥不逍遥关你什么事?阿寒,你以前就经常做些奇奇怪怪的事,八年前你神经兮兮地跑回来找我,就为了找一个大学教授的麻烦;七年前你又发一次疯,要我在一个月之内摆平你去费城读书的事…你最近一次发疯是去和一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小县城签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投资合同!以我对你的了解程度,你现在的症状和之前那几次一模一样!”

“我没发疯,千帆,这一次我很清醒,人只有清醒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不是吗?”

“你别跟我谈这种什么哲学什么人生的了!我还有事不跟你罗嗦了,事先说好了,我可以帮你,只要你不动非尽。”

顾锋寒冷哼了一声,似是在鄙薄凌千帆对方非尽少得可怜的维护:“话别说这么难听,我又不是黑社会的!”

凌千帆的电话在他话音刚落时应声而断,一秒不多一秒不少,顾锋寒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拉开抽屉,一部型号古老的手机静静地躺在抽屉里。他熟练地按下几个号码,桌上的手机铃声响起,低沉的男音,唱着令人心碎的情歌。

低沉的男音,浓郁的忧伤,仿佛正在闪动的那个号码,真的是它原来的那个主人。

手机在桌面上不停振动,屏幕上一闪一闪的是“晚晚”二字,Bamboola独特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无数个白天和黑夜,他用这样愚笨的方式麻醉自己,欺骗自己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You know I love you, I'm thinking of you when we apart. You've made a difference to my life.

无数次的悔恨交加——他为什么会一时赌气,没有和她坐同一班航班回去?如果,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无论她发多大的脾气,无论她怎样不信任他,他也要和她一起回去,明明买了机票,却因为一刹那的犹豫和愤怒…

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宁愿在最后的时刻陪着她一起死去,也强于留他一个人在这世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不是没有想过,再见时会是什么情形。

半年前回柚县的时候,小桥流水,古镇人家,往事历历在目,只是不知人面何处,徒留无限悲凉,他突然间想起以前她说过的话,这么美的地方,为什么没有更多的人看到,于是心生一念,让人找找柚县的资料,有没有可投资开发的前景。

不料呈在他面前的竟是方圆天地的倾城之恋栏目的一期资料,以梦泽古镇为主打,栏目策划那一栏,赫然写着“苏晚”二字。

他转下无名指上的戒指,戒指内沿的Adeline几个字母已不再清晰,然而那几个字母好似刻在他心上一样,经年累月,无法磨灭。

圆环戒指在抽屉里转了个圈,稳稳地躺在抽屉里。

Bamboola的歌唱完,手机里传来话务员甜美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

凌千帆听着手机中传来的忙音,有一点点奇怪——挂上电话才想起另一桩事儿没跟他说,再打过去已经占线了。凌千帆叹了口气,算了吧,这边还有个大麻烦等着他呢,方维鸣是不见儿子的时候老念叨,真见了面又要训话,偏偏方非尽也是个倔脾气,可别他才出来了几分钟,那小子又把他爹气得吐血。

敲开包厢门后,凌千帆惯性而温和明媚的笑容出现在方家父子面前:“方叔叔,我在外面订了几个小菜,一起吃个午饭吧?方叔叔也是,来了婺城也不跟我说一声,要让家里老爷子知道了,一定会从疗养院里冲出来给我家法伺候!”

方非尽如释重负,低着头使了个眼色,感谢凌千帆的江湖救急。方维鸣在凌千帆面前也不好对儿子发脾气,看看时间也差不多要吃中饭了,率先站起身来:“我要是凌老,养了你这样懂事的孙子,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都来不及呢!今天太仓促了,下飞机正准备找你出来好好地点醒这个小兔崽子呢,你们家老表先找上门来了,我可是早上才下的飞机啊…”

方维鸣和凌千帆的爷爷,扯祖籍还能算上半个同乡,老表是他们原籍那里的方言,指的是凌千帆和顾锋寒这种表兄弟的亲戚。外界传言凌千帆和顾锋寒不合,刚才两个人碰了面竟连头也没点一个,顾锋寒对凌千帆更是连瞟都懒得瞟一眼,方维鸣察言观色之余又不禁感叹——顾氏人才济济,年轻一辈更是出了两个这样不好对付的家伙,想到这里方维鸣心里又不住地摇头,怎么自家儿子偏偏这样一个懒散德性,自己一把老骨头了还要四处奔波,不像凌家的老爷子,在国内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偶尔还去墨尔本钓个鱼…

吃过了饭凌千帆又开着车送方维鸣回酒店,借口约了方非尽打网球,挽救小师弟于水火之中,一进酒店的电梯,方非尽就忙着向凌千帆作揖道谢:“大师兄啊大师兄,你上午晚进来一分钟,我恐怕就要血溅当场了!”

凌千帆哈哈大笑:“就你那副德性,见了你爸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你说你何必呢,早早把方圆脱了手回去当几天孝子有什么不好?现在这样天天提心吊胆的,这种日子你就过得舒坦?”

方非尽一听把方圆脱手这几个字,脸又拉了下来,他窝在副驾里半天没吭声,等凌千帆把车子倒出来他才嘟哝了一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再说人各有志,方圆天地虽小,也是我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你们说我没那个大志,我也认了,我就不明白了,我方非尽是得罪谁了还是碍着谁了,怎么就偏偏盯着我的方圆天地不放!”

说到最后已是隐隐有些火气了,凌千帆从后视镜里看到方非尽眼中有着难得的怨愤,一时心里也有些疑惑了——这方圆天地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让他那个号称收购一个公司最多只需一个月的挂名表弟,耗了三个月的时间仍不肯放手;又让他这个一贯嘻嘻哈哈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小师弟,在Angela和顾锋寒的软硬兼施下,死死不肯松口?

“你在婺城也待了有五年了吧?”

“是啊,怎么了?”方非尽心不在焉的回答着,一边拿出手机按了几个键。

“我记得你以前都是打一枪换一炮的,怎么突然这么定性了?”

方非尽手里的电话正好接通,马上把凌千帆忘到一边:“喂?你到家了?…不好意思我爸爸一直在,没好给你打电话,下次有空再出来吧,嗯…你声音听起来不大好,不舒服吗?…哦…那你好好休息吧,周一再见。”

方非尽心神不定地挂上电话,望着地址簿上的名字发了半天呆后,才想起来凌千帆刚刚好像问了他些什么:“你刚刚问我什么?我…,”他晃晃手机,也不好怎么为自己解释。

凌千帆颇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一边打方向盘拐弯一边问道:“你不肯出手方圆天地,就是为了…刚才那位苏小姐吗?”十年的摸爬滚打,凌千帆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

第四章

方非尽默然不语,低着头一声也不吭,凌千帆从后视镜里看过去,方非尽此时的模样,就跟大学时篮球联赛时好不容易拼到了决赛,他却受伤被迫下场的时候一模一样,一分委屈,两分不甘,和七分的倔强。

凌千帆在心中暗暗叹气,一边是他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兄弟,一边是大学时一起喝酒闹事的师弟,这么难搞的事情怎么就偏偏被他碰上了呢?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还在想,顾锋寒的性子他最了解不过,能劝得方非尽卖掉方圆,乖乖地跟方维鸣回家去是最好不过的,这样顾锋寒遂了心愿,方家父子也不至于失和,他的任务也就算圆满完成了。

现在看来…要方非尽放手,恐怕没那么容易,他突然又想起方非尽五年前曾暗中抛售在纽约的一处房产和大量股票,据说…也是为了一个女人。

就在他以为方非尽会沉默到底的时候,方非尽忽然长舒了一口气。

“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她…”

方非尽脸上一瞬间绽放了无限的神采,不久前眼中的隐隐怒意也变得柔和起来:“她是我一不小心捡到的天使。”

方非尽的脸色一瞬间柔和起来,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他想起她的时候,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只是觉得好,天很蓝,云很白,阳光暖得恰到好处,一切都好,什么都好。哪怕是她拒绝他的时候,他也甘之如饴——他认识她三个月,就兴冲冲地跟她表白了,那是她一千次拒绝的开始,“为什么?”

那回答他这一辈子都记得,她静静地望着他,没有一点欣喜或是慌乱:“你要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是什么,假话是什么?”

“假话是…我配不上你,你条件这么好,人长得帅,家里有钱,你值得更好的;真话是…我不爱你,我很感激你,感激到…来世今生结草衔环也不为过,但是我不爱你。”

她回答得如此干脆坚决,一点想象空间都不留给他,那个时候方非尽还没有料到这是一场怎样艰苦卓绝的长期战斗,他只是觉得她好,就连她拒绝他的话,他也觉得酷毙了帅呆了好极了,他有的是时间和她耗下去,有他在没有第二个人敢打她的主意。

这边方非尽还沉湎在往昔回忆中,那厢凌千帆身上已是鸡皮疙瘩直冒,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试想一个二十八岁的大男人,甜蜜兮兮地跟你回忆往事,一开口就是天使二字——如果他倾诉的对象是一个二八少女,对方或许会瞪着星星眼感动于这个男人的温柔和深情。可是对于凌千帆这种换女朋友快过换车的花花公子来说,天使二字在他的字典里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天使脸蛋魔鬼身材里的那种意思。

车已开进了心湖苑,凌千帆这样一哆嗦,该踩刹车的时候差点去踩了油门,暗中腹诽了方非尽一句后又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这种肉麻的话你还是回去对你那位苏小姐讲吧,浑身没有四两肉,你还真是个死心眼…”

方非尽颇不服气地回击:“你这种阅人无数的人,是不会了解这种感受的!”

听方非尽这样意有所指的讥刺,凌千帆微微一哂,三分不屑七分玩笑地说:“所有的花花公子都曾经是纯情少男!我不懂?我有什么不懂的!”

口里和方非尽开着玩笑,凌千帆的脑子却一点也没闲着,原以为他那个挂名表弟性子硬,所以才来劝方非尽,没想到这个小孩认死理,跟他玩起了痴心情长剑的把戏,事情大有复杂化的趋势,凌千帆郁闷得都想买块豆腐撞了算了。

“打网球?上个月买了一对Wilson的石中剑,要不要试试手感?”

好几年没摸球的方非尽被凌千帆杀得落花流水,才两个钟头凌千帆便兴味索然:“非尽你怎么搞的,我都不好意思跟人说你以前和我是一个校队的——”

方非尽无奈地摊摊手,凌千帆颇不满意:“找个时间挑两盘台球,美式英式随你定,你要是再像今天这么敷衍我,我跟你没完!”

方非尽双手合十地给他赔罪,脸上分明一点诚意也没有,明显的心不在焉,忽然手机又响了,方非尽精神一震,火速从刚刚脱下的外套里掏出手机:“喂——”

电话那头苏晚颓丧地倒在床上,隔壁贝菲正兴高采烈地打刚刚买回来的单机版RPG游戏,隔着门传来悠扬的曲调,更显得她的声音无力而空洞:“非尽,有点事要跟你说。”

她顿了一下,丝毫没发觉自己的声音低迷喑哑:“不知道怎么和你开口,”她忽地又自嘲地笑笑:“我现在都有点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了。”

方非尽一时哑然,许多话不知道从何说起,直觉她要说的不是什么好事,却不得不顺着她的话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还文绉绉的呢,你直接说死猪不怕开水烫不就得了?”

苏晚忍不住嗤了一声,方非尽这样想方设法的不让她难做,反而让她更不好意思了,刚刚酝酿好的辞职申请又缩回了肚子里。沉默了半天,那边方非尽喂了几声,她才反应过来,决定这事还是明天周一和他当面谈要好一些:“没什么,刚想问你是不是被你爸爸毒打了一顿要不要我明天送黑玉断续膏来给你刮骨疗毒…”

“苏晚,少幸灾乐祸——,”方非尽恨得牙痒痒的,想起家里的老爷子,心里又凉飕飕的,虽然猜到苏晚可能有什么别的事要找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追问下去了,那边凌千帆又一脸揶揄地瞅着他,想着反正明天也周一了,不如明天再说,于是草草收了线。

手机扔在一旁,房里没开灯,苏晚睁着眼,却好像在做梦一样。

眼前晃动的,尽是上午在鉴心明珠遇到的那个人,原来不是自己说死心,就真的能死心的。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她和他只是缘分太浅,一次又一次的说服自己,他会有更好的幸福…也曾经想过,也许有一天会和他在街头偶遇,碰见他带着老婆孩子,他们或许会擦肩而过,也许点头问问“你还好吗,”然后给彼此一个浅淡的笑容。甚至…甚至她会有一点私心,也许他心底总会有那么一个角落是放着她的。无论如何,她到底是他的初恋,男人也会和女人那样,记得自己的初恋么?

这样的想象,总是浅尝辄止,因为她不敢继续,如果继续下去,她怎样解释…怎样解释他再不曾联系她的事实?如果继续下去,她怎样解释她离开不过几日,他的手机号码便停机不再使用的事实?如果继续下去,她怎样解释她回去找他的时候,他失去了所有踪迹的事实?她再回到费城的时候,他租的房子已经转租他人,到商学院去查Francis江这个名字,得到的结果居然是查无此人——

查无此人,有时候她甚至会想,这一切难道是她的幻梦一场么?他失踪了,杳无音讯,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从头到尾他不过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他们俩在一起许多年,她知道他会弹钢琴,知道他美式台球是一流高手,知道他喜欢吃浇了桂花汁的蜜制莲藕,知道他不喜欢说话,知道他喜欢斜着眼带着一点狡黠地看着她,知道他其实很聪明只是不爱在学习上用功,知道…

最后忽然发现,除了他这个人,她不了解其他的一切,唯一一个她认识的亲戚是他的爷爷,也在他们读大学的时候病逝了。于是他的存在对她来说,如同一个幻影。

曾经在午夜时分醒来,窗外的明月光照在她身上,明月光,照地堂,那样远,却又那样清晰,仿佛某个人的眼眸,曾经这么近,最后那么远…她真的认识过这样一个人吗?他真的存在过吗?

也曾从噩梦中惊醒,梦里她和江上白还在梦泽镇,他们在各自的屋顶上铺着凉席乘凉,夏夜里有阵阵的清风,远处有声声的蛙鸣,还有那个长眉细眼的少年,作势要跨过两家墙壁之间一米余长的间隔跳到她房顶上,她惊骇地喊道:“上白,别跳,危险——”

他脚步伸出时掉了下去,她扑到墙边往下看,却没有他的踪迹了…

从这样的梦里醒来时,她不住地问自己,那个在夏夜里偷偷跑到她家屋顶,趁她半醒不醒时突然凑到她面上吓她的少年,真的…不是她另一个梦吗?

梦回千转,另一种挫败袭上心头,找得到他…又如何呢?

那些刻在石上的伤痕,在潮来潮去的冲刷下,触目惊心,历久弥深。

还记得在费城从街上救回孟涵的情景,费城有些街区治安不好,有一天下了地铁发现一个中国女孩被一群瘾君子打劫,她常常被江上白取笑的滥好心发作,替她掏了钱之后才知道她申请的学校没了着落,又交不起房租了,竟至于流落街头。在异国他乡的时候爱国主义情怀极易膨胀,于是带她回江上白租的小公寓,让她和自己合住一间。

好心未必有好报,她曾栽了一次跟头,还不以为然,然而后来事情的发展却逐渐脱轨了。

有一门课有个重要的presentation要做,她没日没夜地做了几天才回江上白租的地方,却撞见孟涵拿着床单去洗,见了她眼神闪烁…

现在想起来,真像TVB的狗血电视剧,朋友爱上了自己的男朋友,这似乎是一个经典的三角命题。看电视剧的时候她还能嘟嘟囔囔地取笑编剧,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知道那处境有多么难堪。

之后就是无休止的争吵,准确地说,似乎更像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因为他根本不屑于和她争吵,好像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在胡搅蛮缠,其实她要的只是他一句话,只要他肯说一句话,他说什么她都相信。

他却是从头到尾的沉默。

“现在你阿婆病了,我不想这个时候跟你吵架。等你想清楚,明白你在说什么,明白你在做什么的时候我们再讨论这件事!天地良心,我从认识你那一天到现在,心里就没有第二个女人!我就不明白,我的解释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吗?”

他摔上门,留她一个人在沙发上哭得缓不过气来,再也没有往日替她吻掉泪水的温柔,只留下一地清冷的月光。

对着一地清冷的月光,她笑得眼角都渗出了泪水,五年的自欺欺人,五年的鸵鸟生涯,都该到此为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