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楚宜回头去看周唯昭,周唯昭也正看着她,漆黑如点墨的眼睛里氤氲着一点儿笑意,如同天上最亮的星辰:“你没事吧?”

这还是他叫她放手之后跟她说的第一句话,语气一如既往的沉稳,却带着诚意十足的关心,这是除了她的兄长和祖父弟弟,唯一一个在这样的危急关头还愿意舍弃自己的性命来伸手拉她一把的人,她心头的那点忐忑和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还人情的那点担心立即就消失了,她轻轻摇了摇头:“没事,好的很。”

青莺却看不出宋楚宜好在哪里,雪白细腻的脊背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大小伤口,甚至还有嵌在里头的小石头,她忍了又忍也没忍住,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来,简直内疚欲死:“姑娘,是我对不住你,是我没用.......要不是我没拉住,那马车也不会跑了......”

天色已经晚了,他们一行人又都伤的伤累的累,实在不适宜继续赶路,投宿在了路旁的一座驿站里,房间早已经被布置了起来,铺盖也都是宋楚宜惯用的,她趴在床上由青莺上药,缓缓的摇了摇头,轻声安慰她:“傻丫头,这哪里是你能控制得了的?当时那些疯马冲出来,又有死士缠斗士兵,分明就是三难故意的。你怎么防也防不住的。”

她也是后来听青卓跟含锋说起来才知道,周唯昭在追来的路上已经被三难在肩上用他那串硕大的佛珠狠击了一下,恰好就在之前中箭的地方,她的马车之所以越跑越快颠地那么厉害,也是因为三难不断用小石子击打马屁股刺激它的原因。

三难打的就是叫宋楚宜跟着马车一起摔下山崖或者冲向山壁粉身碎骨的主意,周唯昭后来才叫青卓跟含锋先扑上去缠住三难,自己忍着胳膊上的伤来救她。

青莺深呼了一口气,才颤颤巍巍的拿着小镊子替宋楚宜把小石子一点一点的拔除干净,又拿热毛巾先替她把伤口都清洗一遍,这才给她上药。

一面上药,她心里又忍不住对轻罗跟含烟起了怨气:“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谁的丫头,就算殿下是她们的原主,可也不至于就看不见姑娘您身上的伤吧......就这么一路上让您这样伤着回来.....又吹了这样久的风,要是到时候伤口发炎,或者是着了风烧起来可怎么好?”

宋楚宜却一点儿怨气都没有,甚至还有些庆幸轻罗跟含烟还更重视周唯昭一些,要不是她们随身带着金创药跟那些养气丹,也不知道周唯昭能不能坚持神志清醒的回来。

她还没来得及跟青莺说,就听见外头轻罗跟含烟的声音------她们之前不放心,一路上都跟在周唯昭身边端茶递水,后来就算回到了驿站也是一直跟着周唯昭,回来了之后就不见了踪影,青莺会这样生气,也是因为这一点。

开了门,没等青莺发作几句去去心里的怒气,轻罗跟含烟就面白如纸的跪在地上,这里不是崔府,地上没有铺地毯,是硬的不能再硬的方格纹青砖,她们两个跪下去,宋楚宜就清晰的听见了膝盖触地的清脆的声响。

“是我们没有护住六小姐......请六小姐责罚......”轻罗脸色惨白,眼里含着眼泪却一滴也不敢掉下来,以头触地一个个的头磕的极实诚,很快额头上就青紫一片。

青莺咬着唇看她们两个,目光里带了些震惊,也有散不掉的怒意,的确是轻罗跟含烟没有上心,她们两个一心都放在周唯昭的马车上了,在那样的情形下,要是她们两个尽了全力只保宋楚宜,宋楚宜的马车是不会至于失控跑出那么远的。可那个时候她们根本没顾上宋楚宜,至少也不是全心的去顾着宋楚宜,而是一心都扑在了周唯昭身上,才让宋楚宜吃了这样的苦。

含烟没有轻罗那样干脆,豆大的眼泪已经溢出眼眶,有些麻木的跟着轻罗不断的磕头。

宋楚宜被她们两个一进来就不断磕头请罪的一番折腾闹的有些头晕,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即叫住了她们:“好了,再磕下去,石头也要被你们磕烂了。”

第六十章 收服

轻罗顺从的停住了磕头的动作,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趴在榻上的宋楚宜-----她脸上还有被风刮过的红痕没有散去,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亮的出奇,上挑的眼角笑起来的时候好似能弯成新月,里头似是盛着漫天的星辰。

难怪殿下对她如此特别,叶二公子也这样喜欢她,这样冷静睿智偏偏又长得这样好看的姑娘,上哪儿恐怕也找不出一个相同的来,光是这份独一无二,就足以吸引人了。

她想起之前殿下难得的冲她们发的那通脾气,脸色又衰败下来-----殿下是真的生了气,从小到大,她还是头一次见殿下这样生气,气的连惯常的笑意也不愿意再使了,冷冷淡淡的叫她们收拾东西回龙虎山去。

她想起当时周唯昭的冷淡脸色跟态度,一腔心思瞬间就灰了-----从前下山之前的时候,师傅师母也不是没有告诫过,说她们总该要记住自己的本分,做好周唯昭吩咐的每一件事。

可周唯昭吩咐他们的事实在是与她们预想之中的不同,他连反应的时间也没给她们,就把她们送去给了宋六小姐使唤,虽然心里知道这也是命令,虽然知道已经换了新主人,可是心里头的那丝念想却还是时时刻刻盘亘在心口-----她们毕竟还是念着原主的。

这回周唯昭一生气,她其实就已经明白了自己跟含烟错在哪里,她们或许是离开殿下太久了,久的已经忘记了殿下的脾气,殿下既然说让她们从此把宋楚宜当作主子,就不会再存把她们要回去的心思,而她们这次瞻前顾后,在殿下跟不会武功之间的宋六小姐之中选了殿下,害的宋六小姐险些殒命,已经触及了殿下的底线。

周唯昭或许仁慈,可是向来是有原则有脾气的,否则也不能再从龙虎山上踏入京城,稳稳的站到了如今的位子,在太子的不喜跟范氏的威压之下还能来阳泉平乱。

她知道周唯昭不是跟她们说笑,当时就磕着头认了错。周唯昭让她们回来跟宋楚宜说,她们已经是宋楚宜的人,就没有他来代为教训的道理。

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要是宋楚宜不原谅她们,她们就没有别的路走,只能回龙虎山。

她再次深深的磕下头去,眼泪顺着地砖的缝隙渗进地里,很快就没了踪影:“是我们对不住姑娘......请姑娘责罚......”

宋楚宜其实很明白轻罗跟含烟的这份心思,她们两个原本是龙虎山上精心训练出来预备服侍周唯昭的道兵,可想而知她们一贯以来就认定了周唯昭,周唯昭把她们送来服侍自己,原本对她们来说就是一种为难跟折磨。

她也向来没有预备把轻罗跟含烟永远带在身边-----在她的认知里,以为顶多也就是忙过晋中这一段日子,等回了京城,周唯昭就会重新把她们要回去的。可是现在看来,却好似不是这样......她抬起眼皮看向这两个磕头如捣蒜,放下了素日傲气的姑娘,轻声叹了口气:“起来吧......你们没有对不住我,我还要多谢你们......”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对轻罗跟含烟的选择一丁点的怨气都没有,只觉得庆幸,她微微一迟疑,就问她们:“是殿下说了什么?”

轻罗跟含烟的动作都是一滞,眼泪也都停了,轻罗咬了咬牙,忍住哽咽尽量平缓着声音点了点头:“殿下说,姑娘才是我们的主子,要是姑娘说原谅我们今天背主忘恩,他没话说。若是姑娘厌弃我们,就送我们回龙虎山......”她说着,又想起当时尴尬还有羞愧的难堪情景,脸上不自觉的烧红了一片,眼泪又落了下来。

青莺却站在旁边轻哼了一声,轻罗跟含烟服侍也不是不尽心,可是到了紧急关头就毫不犹豫的抛下宋楚宜去顾周唯昭,险些害死了宋楚宜,这一点总叫她耿耿于怀,从前面子上互相还过得去的那几分情,如今也全没了。

他竟然这么说......他当初送轻罗跟含烟给她的时候,就从没想过再把轻罗跟含烟要回去,他是真真正正觉得她身边该有两个身手不错的丫头护着她的安全......

从来没有人这样待她,替她把万事都打算周全,她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通通都顾到,宋楚宜又觉得这份好烫手,又觉得自己实在有些犯蠢,居然连人家的好意也要这样久才反应过来,之前还心安理得的享用了这样久。

她心里有些慌,睁着眼睛出了半日的神才算是反应过来了,转头看着轻罗和含烟笑了笑:“那你们是想继续留在我身边,还是回龙虎山去?”

轻罗跟含烟对视一眼,恭恭敬敬的重新给宋楚宜磕了头,这回没再哭,斩钉截铁的说要留在她身边:“日后我们就只是姑娘您的丫头......”

她身边的确需要两个会武功的丫头,眼前这两个是从小就练武功的,难得的是对世家大族的规矩也都很明白,又会药膳,更是周唯昭的人,宋楚宜没有犹豫的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你们就留下吧。”

轻罗跟含烟不自禁的都舒了一口气,放下了心头的大石,后怕又欣喜的站起身退到一旁。

青莺也知道宋楚宜的心意,她跟着宋楚宜久了,宋楚宜的性子多少也能摸得清楚,见宋楚宜这样说,就不客气的吩咐轻罗跟含烟下去给宋楚宜熬些米粥,折腾了这么久了,还没用上一点东西呢,铁人也经受不住。

等轻罗跟含烟下去,她就继续耐心的替宋楚宜上药,一面低低的叹了口气:“殿下也是用心良苦了,轻罗跟含烟要是真能踏踏实实的呆在姑娘身边,姑娘也多了两个助力。”毕竟有武功这一项就实在是难得至极了,伯府当年的老家将的孙女儿里,也挑不出一个会武功的来。

第六十一章 开窍

是真的用心良苦,桩桩件件能替她想到的事情都先替她做到了,如今就是轻罗跟含烟,也由他扮了红脸送到了她身边,经过他这番软硬兼施的敲打,自己送的这份人情已经足够把这两个已经跟惊弓之鸟差不多的丫头收入麾下。

宋楚宜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慌,这样的慌张感就和之前叶二对她释放善意的时候一样,让她忍不住的就想拍飞别人递来的东西往后缩。

她觉得心里头有些乱,拢了拢衣裳坐在床上半点睡意也没有,直到轻罗送了熬好的鲜奶薏米粥进来,她才回过了神。

“咱们是临时过来的,驿丞他们都乱成了一团,把能找到的东西都找出来孝敬了。”轻罗替伺候她下了床,又笑:“姑娘累了一天,吃饭怕是吃不下,我就特意叫人去挤了些奶,熬了薏米粥,姑娘尝尝使得使不得。”

一旦尽心去做,哪里有什么是做不好的?宋楚宜喝了一口,就笑着夸她:“又香又甜,很好喝,是不是把你为难坏了?”这里毕竟只是驿站,不是崔府,材料就算好备,碳跟家伙肯定也是不趁手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到这个样子,可见是用了心了。

“并不为难。”轻罗认真恭谨的站在一旁,鼓起勇气来抬头看着宋楚宜:“这些原本就是我等当下人的该做的。”她看宋楚宜脸上带笑,神情很是温和,就继续道:“姑娘......从此以后我们一定会用心当差,也请姑娘不要因为之前的事对我们有芥蒂......”

是个聪明的丫头,知道自己把脓疮明明白白的挑烂了,让它结疤,而不是任由这个脓包长下去流脓化血。宋楚宜放下了碗,也真心实意的冲她笑了笑:“我若是心里还有一点芥蒂,就不会留你们下来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我心里不会有疙瘩,你跟含烟也千万不要多想,至于其他的,日久见人心,我们长长久久的相处,自然就都明白了。”

青莺在外头敲了敲门,说是赖成龙赖大人赶来了,此刻正带着晏大夫跟胡供奉赶去了太孙房里,问她要不要一同过去看看。

她没有犹豫的就起身看了轻罗一眼,轻罗把她那件宝蓝色织金双闪斗篷翻出来替她披在身上,退后了几步替她整理了一下毛锋,落后一步跟在她身边。

虽然已经是四月中了,可是每逢早晚凉风一吹还是有些冷,宋楚宜拢了拢身上的斗篷,绕过院子穿过走廊,就瞧见了叶景川。

叶景川已经连忙迎了上来,迎上来又自己朝后头退了几步,像是生怕唐突了人,镇定了好一会儿才问她:“身上的伤好些了吗?待会儿也请晏大夫跟胡供奉去给你瞧一瞧,从跑得那么快的马车上摔下来,可不能不当回事......。”

叶景川面对宋楚宜的时候总是不自禁的有点拘束感,许是她的眼睛向来清澈的有些过分,他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下时常觉得自己的心思跟想法都无所遁形的被她看了去,就越发的心里发慌,一发慌就失了分寸。就像是刚才长安提醒他他才想起来,女孩子家说自己没事,未必是真的没事,要是真没事,为什么青莺还要叫婆子去驿丞那里要伤药呢?

他有些窘迫的垂着头,似乎是觉得自己做错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是我太粗心了,从马车上摔下来,怎么可能没有受伤......”

宋楚宜面对别人的好意的时候总是容易无措,现如今听他这么说,自己也忍不住退后了一步摇摇头:“是真的没事,二公子不必自责。”

叶景川不仅仅是自责而已,他还很有些难过-----救了宋楚宜的不是自己,而是已经受了伤还需要休养的太孙,他虽然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坦坦荡荡,可是心里总归觉得意难平。

叶景川往前又走了两步急急忙忙的出声喊住宋楚宜,等宋楚宜回过头来看他,才又紧张得垂下了头,过了许久才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鼓起勇气抬眼看着宋楚宜:“六小姐......我......”

宋楚宜耐心的等了一会儿,见他面红耳赤的张口似乎要把话说出来了,才缓缓的摇了摇头:“二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无功不受禄,而且男女有别,我的伤就不劳二公子费心了。”

叶景川再蠢,也能听出宋楚宜话里的意思,他其实知道宋楚宜对他并没有自己对她的那份心意,可他总想着两家毕竟门当户对......

宋楚宜转过身松了一口气,刚才听见周唯昭处置轻罗跟含烟的那份害怕紧张心慌跟刚才要听叶景川表白时的害怕如出一辙。

她之前在周唯昭面色惨白的不断流血时候的那份心慌跟心悸,应该也是同她对叶景川的感觉是一样的-----他们帮她太多,对她太好,她怕没办法偿还这份恩情罢了。

晏大夫跟胡供奉正商量着给周唯昭用药,两个人面上神情都不大好看,赖成龙从太孙房里出来,对着宋楚宜点了点头:“我去安排安排,明天一早就启程回晋中,越早越好。殿下的伤耽搁不得,还是得尽快赶回去。”

这里缺医少药的,又不尴不尬的正好是两个县的交界处,安全也不好保障,要是再闹一出刺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宋楚宜知道赖成龙的意思,她只是忽然有些悬心周唯昭的伤势-----之前晏大夫跟胡供奉就再三交代过要周唯昭好好休养,可现在这么一闹,别说休养了,周唯昭身上简直就是伤上加伤......赖成龙现在又这样说,可见伤势又加重了......

她步子加快了些,进了亮着灯的房间,一抬眼就对上周唯昭含笑的眼睛,那一刻她忘记自己刚刚才为觉得是因为愧疚才心慌而松了一口气,不自觉的迎着他的视线微笑起来。

第六十二章 幕后

叶景宽稍晚些才赶回来,脸上带着些气愤跟冷肃,眼里全是漠然一片,他脚步匆匆的到了地方,一抬头就瞧见正杵在廊上发呆的叶景川,不由狐疑的问了一声:“你站在这儿做什么?”他听说宋六小姐也因为疯马的事情受了伤,这个傻小子不去送药,不去嘘寒问暖,跑到这里来杵着当木头,也难怪到如今宋家也不给个明话了。

叶景川一瞧见兄长就觉得眼睛发热,他见兄长提脚,自然而然的跟着走了几步,压抑着心里的心酸还有委屈轻轻摇头:“大哥,我不娶宋六小姐了。”

叶景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一下子就住了脚,回头看着叶景川,见他面带沮丧,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就皱眉道:“好端端的,怎么这么说?”

叶景川叹了口气,他向来是不大叹气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他又是家里的嫡次子,从父母到兄长到底下的妹妹们个个都宠着他纵着他敬着他,就算是去军营里也有父亲的至交好友照顾,父母亲帮他把路都铺好了,他向来没受过什么挫折,只余了在宋楚宜这一件事上。

想起宋楚宜刚才说的话,他又有些难过,垂着头,觉得嘴唇有些发麻,半响才对上哥哥的眼睛:“宋六小姐并不中意我......”

叶景宽忍不住失笑,觉得自家弟弟还真是个小孩子,他如今心里存着事,听弟弟给的理由又这样小儿脾气,就没大顾得上他,轻描淡写的斥责了一声:“都胡说些什么?什么中意不中意的?人家要是不中意你,能叫你知道?”

叶景川不知道怎么才能跟大哥说的明白,还要再说,大哥却已经拔腿就上了楼转进了太孙的屋子里,他在外头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跟着慢腾腾的也挪进了屋子。

屋里灯火通明,晏大夫跟胡供奉忙活了好一阵子才把商议出来的药方交给翠庭跟明泰去熬好了,亲自服侍周唯昭服下,见了他们来就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里也不是养病的好地方,要赶紧回晋中去才行。”

还得找找太白真人,看看真人那里有没有什么养元气的好法子,他们这些道家的丹丸多,太白真人本身又是出了名的华佗再世,如今也只能先去找他,否则太孙殿下要是落下病根,可不是闹着玩的。

叶景宽连忙答应了一声,对着两个大夫说了声辛苦,等他们都出去了,才看着周唯昭:“您遇刺的事,已经急报送去了京城。”

这一趟平乱到底有多艰险,一定得叫朝中的大臣还有建章帝都瞧一瞧,这一趟功劳是皇太孙殿下拿命唤来的,这分量可不一样。

周唯昭点了点头,咳嗽了一声后面上终于红润了些,问他:“抓到了多少活口?”

这才是最要紧的,他用自己,甚至还搭上了宋楚宜做诱饵,就是为了把幕后的人引出来,至少也要叫他们从阴暗的角落里露出些把柄,算一算,那三条路上,总能抓到些活口的。

叶景宽的面色变得不大好看,费了这么多功夫,他们险些把殿下都搭上,人是抓到了一些,可是他总觉得跟付出的相比太不值得一提了。

“那三条路上走抓到了些死士,可这些人是不会开口的,赖大人如今正想办法。”他敲了敲桌子,又紧跟着补充道:“至于那山上的庙里,等我们的人赶去之后,除了一帮死士,就只剩一堆干尸了,被火烧的,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干干净净的。这些人分明是做了必死的准备,锦衣卫上去的时候火已经烧起来了,里头还有活人,本来想去救的,可是被那些死士拼死拦住了......”

背后的人这手下的可真是够黑的,自己人也舍得全部都坑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叶景宽话头一转,见周唯昭仍旧面色平静,就道:“官道旁边那条小道上还抓住不少泥瓦匠,这些人通通都是被人请去的,说是以为挖塌了山要修路,修路了好把里头的煤运出来。请他们的人,听说是京城口音,最稀奇的,还是和尚。”

三难都已经见到了,甚至在他手底下快丢了命,这件事跟皇觉寺有关是铁板钉钉的,周唯昭跟宋楚宜对视一眼,丝毫不觉得稀奇,等着叶景宽继续说下去。

“还有,塌方的前头有座茶棚,茶棚里有个跌断了腿的小二说出事的时候,有一伙荥阳口音的人在那里闹腾了一阵,见前头出事以后就不知为什么慌慌张张的都跑了。”叶景宽说到这里,眉头又忍不住皱在了一起:“我们顺着那条路仔细的走了一遍,发现那里竟能通向那座被烧的精光的破庙,可惜那庙里我们翻检过了,是真的找不出什么东西。倒是在后山,找到了一具被人划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可惜衣裳都被人剥干净了,除了一件中衣,什么都没有。摆明了就是有人为了掩藏他的身份才划了他的脸。”

其实事情说到这里,屋里的都是人精,背后的凶手是谁如今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了,荥阳范氏,除了范良娣能指使得动,其他还有谁能使唤动他们?

只是不知道,死的这个究竟是什么人,反正不会是什么寻常的人,要办这样的大事,范氏一族怎么也要派家里直系的来,人心隔肚皮的,换做了姓旁的人,他们也不敢信。

可惜这些都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根本做不得数,叶景宽长叹一口气,眉间都是郁色,看着周唯昭有些欲言又止------其实就算是找到了证实了背后的人是范氏又怎么样呢?太子那里第一个恐怕就不许捅出去,先不说太子是不是色令智昏的问题,这事儿也的确不好往外说,说出去,东宫太子仅有的两个儿子互相残杀,朝中的人对东宫会怎么看?圣上对东宫又会怎么看?

第六十三章 死讯

太孙被刺杀的消息传进京城的时候,范良娣正陪着太子用膳,圣上跟前的安公公来请太子的时候,脸上神情很是有些为难,悄悄的跟太子道:“圣上震怒,已经令山西巡抚亲自彻查此事,要把在背后行刺的人给揪出来。”

范良娣的眼皮跳了跳,恭顺的送了太子出门,回头再也没有了用饭的心思,立即叫人收拾了膳桌,心神不宁的倚在榻上呆了半响,吩咐房嬷嬷:“去请齐嬷嬷.......不......”她又出声喊住了房嬷嬷,镇定了半天的心神,才敢开口“先别去了。等齐嬷嬷自己来罢。”

她手心里俨然已经出了汗,宝蓝色的纱衣罩在她身上,将她衬得飘飘若仙,房嬷嬷看她有些心神不定,心里想起之前每每郡王来了之后范良娣都要关门闭户,两人俨然是在商谈什么绝密之事,心理咯噔一下-----良娣娘娘最近往外送消息,让齐嬷嬷往里递消息的次数也太频繁了一些,而且上次不是说叫王侍郎往荥阳家里递消息吗?到底是递的什么消息?她是知道自家良娣娘娘的性子的,说不得这回太孙遇刺,其中就有她的伏笔,思及此,眼睛都忍不住垂下了,强忍了心里的惊惧站在一旁,看着范良娣轻声问:“要不要去叫一声郡王殿下?”

皇太孙遇刺,少不得在京城掀起滔天巨浪,如今连山西巡抚都给钦点了督办此案,总要让周唯琪心里有个准备,范良娣目光灼灼的点了点头:“去请罢。”

周唯琪来的很是匆忙-----最近科举舞弊案闹的沸沸扬扬,陈阁老都被这事闹的焦头烂额,他原先请了来参加文会的那批人,有的能拉拢,有的却并不能了,他少不得要想想别的法子,也要多关注关注这件事的进展,好看看事情究竟会发展到个什么地步。

听了范良娣说的话他的心立即就提了起来,胆战心惊了半天,觉得自己手里也出了冷汗,紧紧的攥着椅子把手问范良娣:“那,有没有确切的消息,说他到底是被刺成功了,还是躲过了?”他问完了就又觉得自己问的有些多余,要是周唯昭死了,现在京城早就闹破了天了。

范良娣看出他的急躁跟焦急,摇了摇头,也觉得有些乏,伸手在太阳穴上按了按,轻声道:“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样,不过听说受了极重的伤......”

周唯琪的眼睛亮了亮,止不住的觉得有些兴奋,心跳的厉害,站起身来在原地踱了一阵,就回头去看向自己的母亲:“母亲,还是要叫人来问一问......”

皇觉寺那边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传回来,不过周唯琪对他们是放心的,他们办起事来的确干净利落,倒是范家那边,听说去了阳泉的是二舅舅,二舅舅向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别到时候周唯昭伤重了一命呜呼了,可是二舅舅被抓住了,那可真是就成了笑话了。

范良娣沉着脸点了点头:“现在请人进来太惹眼了,等齐嬷嬷自己来送信罢。倒是那边,可以派些人去打听打听......”她想到这里,吩咐房嬷嬷:“你待会儿就去,去找她那边的人问一问,她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她自己的儿子遇袭受伤了,总不会一无所知吧?就是皇后娘娘那里,应该也是跟她通了消息的,她肯定是知道的最清楚的,到底人是死还是活,还是要问一问。

房嬷嬷至此也确定了太孙殿下的遇刺跟范良娣和东平郡王脱不了关系,一颗心颤的如同秋风中的树叶抖得厉害,竭力镇定了心神答应了出去。

房嬷嬷出去了,范良娣就轻声问起东平郡王那些士子的事情来:“到底为什么闹的这么厉害?就是在宫里我都听说了,听说他们连孔圣人的像都砸了,说是朝廷纵容舞弊,明码标价......好像还揪着陈阁老不放?陈阁老可是人老成精的人物,他好容易主持春闱,怎么可能收受贿赂闹的如此不堪?他目光没有这样短浅......”

难不成是有人背后故意设计陷害?她拿目光去看周唯琪,满满的都是疑惑:“这样的事情闹出来,没事还要惹上一身骚,听说御史台的御史们的奏折已经雪花似的飞进了御书房......”

提起这件事周唯琪也忍不住要叹气:“事情闹的实在太大,惊动了皇祖父。张御史听说差点一头磕在了太极殿的柱子上,口口声声要圣上主持公道。开科取士乃是朝中人才任用大事,关乎国祚,皇祖父昨天点了三法司会审......闹事的士子还有那些被检举的新科进士都已经被关押起来了,只等开审,如今还不知道具体情形如何。”

陈阁老毕竟是东宫的人,他牵连进这样的大案里不得脱身,太子也急得很。

范良娣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希望陈阁老不致马失前蹄,否则......”

否则要是东宫老臣陈阁老出了事,太子又失去一个能在建章帝跟前讨欢心的儿子,还不知道要怎么暴跳如雷。

房嬷嬷很快就回来了,带着些担忧回禀范良娣跟东平郡王:“太子妃去了皇后娘娘的清宁殿,至今未归......听说,如今圣上已经紧急宣了李供奉跟孙太医进宫,应该是想派他们去阳泉。”

看样子事情必然是闹的很大了,周唯昭的伤恐怕没有那么简单,皇觉寺的人果然是用了心了的,想到向来瞧不起的二哥竟然也能办事了,范良娣心里除了惊讶之于又有些如释重负,之前还总担心哥哥会拖后腿,现在看来,她离开荥阳的这些年,哥哥长进了不少。

周唯琪迫不及待的吩咐房嬷嬷:“再去探,等那边一有消息,立即就回来告诉!”

房嬷嬷应了一声是,飞快的又转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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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料到

房嬷嬷连声应是,分毫不敢耽误,立即转头去了,这些年她们这边得势了之后,在太子妃那边安插了不少人手,虽然后来自从太孙殿下从龙虎山回来之后她们的臂膀被斩断了许多,可是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且良娣娘娘向来是受宠的,还是有不少耳目。

湘灵被这些鬼鬼祟祟的下人们弄得头疼,皇太孙遇刺的消息瞒得过旁人瞒不过自己这边的人,太子妃一被宣召去了清宁殿,这些人就都活动开了。

等稍晚些太子妃素白着一张脸回来,她赶忙迎了上去,跟沛音一起服侍太子妃重新梳洗过了,奉上一盏牛乳,这才敢壮着胆子问:“娘娘,殿下他......”

太子妃端着琉璃盏的手都有些发颤,自顾自的出了会儿神,半响才听见湘灵的话,缓缓的摇了摇头:“受了伤,如今在晋中养着,圣上已经派了李供奉跟孙太医赶去了。”

话虽然如此,她心里还是怕的厉害,儿子这趟去阳泉,她一直都知道这其中凶险,也一直都做好了准备,可事到临头听说儿子受伤的消息,她还是惊慌得差点昏死过去-----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些年来她活着的唯一指望-----她原本跟恭王青梅竹马,却硬是为了家族嫁给了太子,受到太子的冷落至今,她已经不指望家里也不指望任何人,单单只想跟儿子都好好的活着......她好一会儿才觉得冰凉的指尖缓过来了,转头问湘灵:“有人送消息回来吗?”

周唯昭那边总是有人固定送消息回来的,就算他受伤了,叶景宽也会送消息回京城来才是。她话音刚落,外头就有陈嬷嬷来报说是荣成公主来了。

荣成公主一进来就先握住了太子妃的手,见她惨白着一张脸有些惊惶,连忙扶着她坐下,轻声道:“我刚从父皇那儿过来,您先别着急。”她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驸马送急报的时候也送了家信回来,说唯昭的伤并没什么大碍......只要调养得当,一点儿事也不会有。”

叶景宽之所以还另外寄家信回来,想必就是怕她们担心,太子妃闻言面色总算是缓和了一些,僵着脸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总算觉得自己活了过来:“荣成,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刚才母后哭了那么一场,我几乎要支撑不住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荣成公主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见她很快就回转过来,面色有些阴沉的道:“听回来报信的驸马的亲信的意思,这回遇刺,多半是那边的手笔。那边也真是太大胆了......”她叹了口气,心里对自己的太子哥哥又有些不满,要不是他的偏心,也不至于把范氏母子纵成这样大胆。弄得现在嫩豆腐掉进了灰里,吹不得打不得的-----一旦闹出去,东宫失和的消息也就透出去了,太子连妻妾之争都平伏不好,还弄得两个儿子反目成仇,叫人怎么相信他能当个明君?

太子妃冷笑了一声,秀美的眉间罕见的闪过一抹狠厉,她们一次次退让,却换来范氏的变本加厉,她轻声回头问沛音:“刚才出去报信的都有谁?”

她养着这些人就像是养了一群祸害,从前是为了相安无事,闹出来也难看,可现在闹出来就不一样了-----平定了阳泉之乱的儿子被刺杀受了重伤,做这事给东宫挖坑的还是自己人,她就是想瞧瞧,太子究竟还能偏袒范氏到什么时候。

沛音一一的把名字都报了出来,太子妃苍白的脸上噙着一抹冷笑:“你等太子殿下回来,把这些人都捆了送过去。”

荣成公主在旁边就不由得叹气,这两夫妻着实是不像是夫妻,倒像是仇人。

太子妃扬手止住了荣成公主即将出口的劝告,有什么好劝的呢?这么些年来,她的心就算是一盆炭炉,也尽数被浇灰了。

太子回来的时候已是夜深,甫一进书房,众幕僚就都迎了上来,太子詹事陈定安神色有些焦急的替众人开了口:“殿下,太孙殿下他没事吧?”

现如今正是东宫的好时候,靠着皇太孙周唯昭平定了阳泉之乱的功绩,东宫一派立足更稳,而且周唯昭实是受建章帝宠爱,在太子跟建章帝中间能起不少调和作用,这个时候太孙可千万不能出事。

太子眉间含着一抹疲色,嘴唇苍白,眼底发青的摇了摇头“受了重伤,如今还未醒,在晋中崔府养伤。父皇已经派了太医过去。”

众人不由得都悬起了心,陈定安脸色就有些难看:“现在这个时候,最想太孙殿下出事,折断太子您的臂膀的,恐怕除了恭王殿下,不做第二人选。”

恭王的封地恰好又是也在山西,那根本就是他的地盘。

太子眼中冷漠之色更甚,缓缓的绽开一抹冷笑。他的这个亲弟弟就是这样,从小就想来抢他碗里的东西,好似他碗里的东西就更香似地。

“微臣该亲自去一趟。”陈定安看着太子:“殿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您该派人去看看。”

是,现在周唯昭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所以他在建章帝跟前也表现的很是焦急,既然焦急,就该派人去看看,他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去,连夜回去收拾东西,明天就去。去了传我的话,就说是我叫他好好养着......”

他跟一众人再商量了一会儿,精神就有些不济,他的身体向来极差,今天一天提心吊胆,又在建章帝跟前呆了一天,早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

三宝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压低了声音心惊胆战的禀告:“殿下,太子妃那里......太子妃那里发作了一批人......说是玩忽职守,今天下午通通往西边蹿......”

西边,指的就是范良娣那边,太子脸色瞬间铁青。

第六十五章 怨侣

他原本已经要去范良娣那边的腿拐了个弯,拐去了太子妃住着的鸣翠宫。鸣翠宫掩映在重重花树里,在这样明亮的月色里,风一吹就扑簌簌的漫天的飞起花瓣,屋顶上的琉璃瓦也在月色衬托下正闪闪发光,把这座宫殿衬得像是水晶宫一般。

事实上这样金碧辉煌的太子妃正殿,也的确跟水晶宫一样冷清,太子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多长时间没有踏进过这座宫殿了,他绕过廊下摆放的两座黄花梨满雕宝塔宫灯时带起一阵风,宝塔宫灯上缀着的小铃铛纷纷作响。

陈嬷嬷跟湘灵迎出来,脸上皆是掩不住的震惊-----向来要被皇后打一鞭子才进一次太子妃寝宫的太子竟然破天荒的无声无息的就来了,她们难免担忧起早前太子妃捆人送去给太子处置的事,生怕太子这是秋后算账来的。

太子妃倒是镇定许多,垂着眼帘坐在太子下首,自然而然的吩咐人去沏茶,然后就坐成了一座泥塑的菩萨一搬,再也不说不动。

她记得从前自己不是这番冷淡的模样,年少的时候内心总是柔软的有一团火,就算被逼无奈嫁了自己不喜欢的人,她也从没想过自暴自弃。她想着嫁给太子以后一定要克尽己任,一定要做一个好妻子,一定要跟太子一起走完剩下的路。

她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忐忑,可是转眼就被太子的冷淡碾碎成灰-----人的心不是铁做的,她以为她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总能填平太子心里的沟壑,可是到底是她太天真了。她被逼得一退再退,直至无路可退。

姑姑是她的姑姑,可是也是太子的母亲,说的多了惹儿子不快,也就渐渐不说了。她渐渐看清了形势,看清了太子眼里隐隐闪动的厌恶和疏离,终于开始学会死心。

从前也是不平的,也跟一般的女人那样,拢不住丈夫的心就怪狐狸精,怪那些女子有狐媚惑上的手段,可是到后来经的事多了,想的事也多了,才觉得天下女子何其无辜,花心的不过是男人而已,他但凡稍微尊重她一些,就算不爱她,也敬着她,她也不会被逼到那个境地,儿子也不会被迫去龙虎山呆了七八年。

范氏的嚣张不是范氏的能耐,全是他在背后纵容出来的结果。

思及此,她抬眼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眼圈乌黑的太子,心里漫上了一丝冷笑。眼前的这个人谁也不爱,除了他自己。

太子等了半响,也没听见太子妃说一句话,只好自己先开了口:“你要发作哪些人就发作,绑到我那里做什么?”

他先开口,就觉得先失了先机,在这个青梅竹马的小妹妹跟前漏了怯,猛地咳嗽了几声,苍白没有血色的面上染上了一点红晕。

他不喜欢卢氏,从小就不喜欢,他之所以一定非要卢氏不可,不过是因为恭王非要卢氏不可而已,年少的时候总是这样意气,别人手里的花,总是最漂亮的那一朵,可是等到手了,侍弄了几天又觉得厌烦了。连看也不愿意再看一眼,扬手就扔在地上随意践踏.......

“殿下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太子妃的脸在灯光映衬下白嫩如玉,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睛闪烁着愤怒与鄙夷:“殿下也不是没派人跟着去阳泉,阳泉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殿下不知道吗?”

有些遮羞的布一扯就没了,素日华丽的袍子一掀,里头早已经腐烂不堪。

皇太孙去阳泉平乱,他这个当父亲的太子当然于公于私都要派人手帮衬,詹事府的好几个詹事和幕僚长史都被派去了,这些人是固定会传信回来的。

太子早就已经先急报一步知道了周唯昭遇刺受伤的消息,也知道詹事府去的人里出了内奸,他只是没去查而已。

太子抬眼看着她,她跟多年前并没什么两样,岁月并没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他心里又隐隐的有些不平-----她的身体这样好,她们这些人一生下来就有他梦寐以求的健康身体。而他,虽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却活的胆战心惊。

他的思绪顺着这一点飘了很远,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对上太子妃的眼神笑了笑:“父皇跟母后都很担忧唯昭的身子,已经派了最好的供奉跟太医赶去。你要是有什么东西跟人要送过去的,趁着这个时候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派人上路吧。”

陈嬷嬷跟湘灵在旁边听的简直胆战心惊,这两个人在一起说话,不是剑拔弩张就是冷嘲热讽,好多次她们都担心太子一怒之下会跳起来把太子妃给掐死。

可是这次到底没能吵的起来,太子妃已经心如死灰,半垂着眼帘低声应了一声是-----至于那批人怎么处置,西边那边是个什么说法,她知道这些都不是她能过问的了。

太子直到走,也没碰一碰桌上的茶,太子妃自己也没往那里瞥一眼,轻声冲陈嬷嬷吩咐:“把茶撤了,垫子也都换了吧。”

陈嬷嬷心里有些难过,哎了一声叫人收拾了,抓着太子妃的手长长的叹了口气:“您把心放宽些......这也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现在咱们什么也别求,只要太孙殿下好好的......日后您也就算是熬出头了......”

是啊,碰见这样冷心冷血的夫君,也是没办法的事,太子妃半阖着眼睛,轻飘飘的拍了拍陈嬷嬷:“放心吧嬷嬷,我已经不难过了。”

这些年,她但凡心要是不宽,也不能活到现在。说心里没有怨恨是假的,不喜欢她,却又非要把她从枝头上摘下来扔在脚下,太子厌恶她,她也不是不厌恶他。

陈嬷嬷不敢再劝,心里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好好的日子,太子非要把佳偶变成怨侣,这份阴沉的心思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学来的。

第六十六章 了解

范良娣送走了东平郡王----天色已经不早了,太子还是半点动静也没有,那边也没消息传过来,或许这次周唯昭的伤势真的严重得出乎意料,这两位才这样晚了还不见踪影。

东平郡王一走,房嬷嬷在廊下就被正殿那边的少监叫住了,小火者似乎心有余悸很是害怕,咽了咽口水才告诉房嬷嬷:“嬷嬷,我们那边儿出了点儿事儿......太子妃她,她把出来给您透过消息的宫娥太监全绑去太子殿下那里了......”

房嬷嬷的眼皮猛地跳了跳,只觉得眼前都有些发黑,过了好一会儿才算站稳了,收拾收拾了心情进了殿去给范良娣报信:“听说发作了好多一批人,连眼睛都气红了,当着荣成公主的面,连荣成公主的劝也不听,径直就把人绑去太子殿下那里了......”房嬷嬷既惊恐又担忧,这么多年以来,她就从没见过鸣翠宫的那位发这样大的脾气,这么多年来,那边那位实在是太安静了,相比起自家良娣娘娘这边的喧嚣热闹,鸣翠宫简直冷清寂静得叫人想不起它的存在,如今一旦发作起来,连她也有些摸不着底:“听说太子妃还直言叫太子管管西边......西边不就是指的咱们吗?这泥人儿也有生气的一天,也真是......”

范良娣一点儿也没生气,更不见半点紧张惶恐,她笑了笑偏头看着一脸担惊受怕的模样的房嬷嬷,语气慵懒而轻松:“这有什么好怕的?”

太子对那个女人向来厌恶大过喜欢,他连看她一眼都觉得烦,太子要是真信任她,信任卢家,就不会再在暗地里扶持自己的娘家当他手里的刀了。这些年卢氏一直很明白这一点,也做的很好,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尽量不出现在太子跟前惹太子心烦,可这次她却没忍住。

翻了两滴的眼睛里闪烁着幸灾乐祸的笑意,恐怕是周唯昭实在有些不好了,否则向来像个死人一样无声无息的太子妃,怎么好端端的会有这么大的气性,她又不是不知道,她气性越大,太子对她的忍耐就越有限。

房嬷嬷说不清楚到底有什么好怕的,就是觉得这时机有些特殊,她叹了一口气问范良娣:“那您要去见见太子吗?”去解释解释派人去太子妃的鸣翠宫打听消息的事,以免太子疑心。

范良娣摆了摆手,有什么好解释的?太子也不是不知道她在鸣翠宫里有耳目,太子跟太子妃都突然被宣召进宫去了,难不成还不许她打探打探吗?

房嬷嬷也就不好再继续劝下去,良娣或许任性了些,可是向来是摸得准太子的心思的,否则也不能这样多年都在太子跟前这样得宠,她既然说没什么好怕的,想必就没什么好怕的。

可虽然不用特意去求见太子,还是要知道太子现在究竟如何,齐嬷嬷那里又没有送消息进来,范良娣心里还是急于知道周唯昭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她想了想,吩咐房嬷嬷:“嬷嬷,你去打听打听太子殿下如今回来了没有。”

房嬷嬷出去一阵很快又回来,眼里带着忍不住的惊讶告诉范良娣:“殿下从书房一回来,听说了太子妃绑人的事情之后就去了鸣翠宫,出来之后已经回寝殿休息了。”

太子的身体不好,在女色一道上尤其不能任性,因此东宫的姬妾并不多,太子又惜命,大多时候都是自己独处的。

范良娣嘴角噙着的笑意就越发的轻快-----太子虽然去了太子妃的鸣翠宫,却一如既往的没有留宿,更没有叫人伺候,呆了一阵就出来,只能是为了去面对太子妃的怒火。他向来对太子妃是没什么耐心的,太子妃对他同样也没有,这两个人凑到一起,从来就不能好好说话。

太子心里就算有一点对儿子的担忧跟愧疚,看见太子妃的脸的时候就都灰飞烟灭了,这么久了,怎么太子妃还是不懂这个道理?

太子的确是看见卢氏的脸就觉得生厌,小时候还很喜欢的粉妆玉琢的小妹妹,自从他知道她是恭王的心上人之后,就莫名的变得面目可憎了,大约是他迁怒吧,可是他实在没法叫自己对着她的脸开心得起来。

三宝沉默的跟在他后头,背上的衣裳不知不觉的都汗湿了黏在背上,病弱的太子也是太子,一句话就能定人的生死,他从鸣翠宫出来就阴沉着脸,实在是太叫人害怕了。

太子一路沉着脸进了寝殿,有些乏累的在榻上靠了一会儿,才又重新直起了身子。

现在这个时候,东宫不能再出事了,他压住内心对卢氏的厌恶,闭了闭眼睛喊了一声三宝,三宝飞快的应了声,替太子点了安神香,恭敬的立在一边。

太子本来想叫三宝去陈家传个消息,话到了嘴边才又顿住了-----如今陈阁老收受贿赂的传言甚嚣尘上,陈府门前每天都有大批去闹事的落榜学子,现在陈阁老已经是自顾不暇,这个时候恐怕他们不但不能帮忙,还要添乱。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就更加阴郁,好好的本来已经板上钉钉的好事,也能被陈家折腾成这样。御史台那帮子御史向来是没事也要找出事来准备扬名的,现如今陈阁老出了这样的纰漏,他们为了文死谏这三个字,怕是要咬下陈阁老一层皮。陈阁老真是老了,这些年分管着御史台,居然连御史台的御史们都没法掌控,春闱又闹出这样大的乱子......

他揉了揉眉心觉得精神有些支撑不住,想了半天才冲三宝吩咐道:“太子妃下午送来的那批人,你把她们通通送进慎刑司吧。”

倒不是他真的因为这些人往外送消息生气,是怕再闹下去,父皇跟母后那里要是听说了消息,又是一顿数落,他实在是被这些事闹的有些烦了。

第六十七章 噩耗

房嬷嬷到底没忍住惊慌的回来报信,说是太子吩咐把人给投进慎刑司了,她含着止不住的担忧看着范良娣:“若不然,娘娘还是去问一问?别到时候殿下迁怒了您......”

范良娣没心思现在去打扰太子,倒竖了柳眉有些烦躁:“都说了不必去不必去,嬷嬷是老糊涂了听不懂人说话了吗?”她顿了顿,看着房嬷嬷诧异的脸色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里的烦躁:“殿下的身体你不是不知道,闹了一天了,再不叫他好好歇息歇息,他才是真的要生气呢,这些我心理都有数,嬷嬷尽管放心吧。”

房嬷嬷倒是想放心,也得她能放得下才行,这可不是小事啊,要是太子真的听了太子妃的话,觉得行刺太孙是她们这边动的手脚,派人来查可怎么办?

范良娣根本没心思管这些,太子的心思她最清楚,只要现在太子不怀疑是她动了皇太孙-----就算是察觉出是她动了皇太孙,只要皇太孙是真的死了没救了,他也不会闹出来的。她实在太了解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了,不管谁都没有他自己重要。

这件事要是闹出来,东宫失和,太子宠妾灭妻的事就会翻出来暴露于人前,太子不会这么蠢,他也不会舍得范家这把好刀。因此她是有些有恃无恐的。

天色已经晚了,王侍郎家里在通州,平时为了传信方便又不引人注意,齐嬷嬷也是住在王侍郎通州的老宅里,这么远的路,她大概是今天不会来了,范良娣忍不住有些暴躁-----阳泉的急报都送进京城了,没道理得手了之后皇觉寺跟范家不来消息......

她正这么想着,想什么就来什么,外头就报说齐嬷嬷到了,她登时就笑了,眉目间的烦躁一扫而空,立即吩咐把人请进来。

齐嬷嬷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她透过范良娣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尸白的脸,闭了闭眼睛缓了缓神才敢告诉范良娣:“娘娘......出事了......”

房嬷嬷的眉心又跳了跳,最近她的眼皮总是跳的格外厉害也格外叫人心慌,她伸出手沾了点口水涂在眼皮上,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一旁。

大范氏的眼睛也跳了跳,里头有一簇一簇的火苗,她嘶哑着声音问:“怎么样,成了吗?”

她当然知道是出事了,要是没有出事,今天太子跟太子妃也不会被叫去一整天,东宫也不会紧张成这样,问题是,事情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周唯昭到底是怎么样了。

范良娣好似是没理解自己的意思,齐嬷嬷飞快的抬起眼睛看了范良娣一眼,噗通跪在了地上,尽量缓和着声音告诉范良娣:“太孙殿下受了伤......他早就已经知道詹事府出了内奸,特意利用内奸传了错的口信......”

范良娣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心里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静了警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继续说。

“总共有三条路,三条路上都埋伏着锦衣卫跟周守备的亲兵......”齐嬷嬷的声音开始发颤:“太孙殿下自己却逼问出了咱们的人的藏身之处,带人围住了那里......”

这个祸害远比他的母亲要狡猾得多,范良娣的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恨不得把周唯昭拆皮剥骨,她默了默,面上却仍旧没什么表情的问:“然后呢?”

“咱们荥阳那边去的人太多,不能被抓,一旦被抓,就算是老家奴,恐怕在锦衣卫手里也熬不下去会吐露出些不该吐露的话来......何况他们就算是不吐露,荥阳口音也是变不了的......”齐嬷嬷趴伏在地上已经开始瑟瑟发抖:“所以皇觉寺的师傅作主,把他们通通一把火烧了......”

道理范良娣当然知道,那个情形下这样做也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她吐出了一口气,觉得心里闷得有些难受:“受伤?伤的怎么样?”

不管怎么样,付出这些代价都是值得的,那个被逼着吐露消息的蠢货最多也就只能做到吐出皇觉寺的人了,他是没那么大胆子敢攀咬出自己的,他还有家小呢,知道该怎么做。只要周唯昭死了,只要他死了,这些代价就通通都是值得的。

齐嬷嬷的头压得更低,心想她家良娣娘娘还是没能彻底弄清楚情况,她不敢再打马虎眼了,老老实实的告诉她:“没什么大事......赖大人跟驸马救的及时,就是受了些伤,有胡供奉随身伺候......”她看着范良娣猛然阴沉下来的脸色,鼓起勇气接着道:“在驿站休息了一晚就回晋中了,在晋中崔府养伤,听说还去请了太白真人,太白真人是民间都流传的再世华佗......”

这样都没死,范良娣的脸色难看至极,闭了闭眼睛缓和了心里喷涌而出的怒气,冷淡至极的问:“既然没事,为什么不早些来报消息?”

早些告诉她,她也就好早些做好准备,也不至于糊里糊涂的以为事成了。

齐嬷嬷话里带着些哀戚的告诉她:“娘娘......二爷没回来......”

没回来?房嬷嬷震惊的瞪大眼睛,本能的去看范良娣,这没回来三个字可真是意味深长,她的一颗心都不知不觉的悬在了半空,扑腾扑腾跳的厉害。

“二爷他......他死在了那座山上......”齐嬷嬷的声音渐渐低的几乎听不见:“是皇觉寺的师傅动的手,实在是没有办法......二爷的脸也被划花了,就是怕锦衣卫跟驸马查出些什么来......家里乱了一阵,送消息就有些晚了......”

居然是真的死了?周唯昭没事,皇觉寺跟二哥失手了,填进去了那么多人不说,连二哥也死了?!范良娣端坐在榻上,许久没有反应过来。

第六十八章 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