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有男声笑音入耳,“自是因为我的傻妹妹变心了,忽然之间看不上洛言你了。”

卫初晗看去,再次一怔,“大堂兄?”

青年站在长廊口,绿荫在后,正调侃地拿着她逗趣。

这是假的。

卫初晗终于知道。

这是幻觉。

原来娓娓不光能定住人的时间,她还能凭空制造幻觉。

可是、可是即使知道幻觉是假的,卫初晗也抵抗不住这种诱惑啊。

她甚至珍惜在其中的一时一刻,想要看清楚这些已死的至亲之人。现实中他们已死,可在这个幻境中,他们活得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

即使知道这是假的,当娓娓把她最喜欢的东西摆给她,她能拒绝的了吗?

卫初晗被洛言拉着,跟着大堂兄身后,走进自己住了多年的院落。她忍着眼中热泪,一丝一毫不敢错眼,只恐一眨眼,他们就不见了踪影。

血在身后蔓延,开出大片的花。他走在火中,火舌跃上他的衣襟;他走在水中,水波映着他的倒影。他走在哪里,天也是漆黑的,人也是不回头的。

洛言寂寞地走在空无一人的仿若地狱的环境中。

他再一次回到了多年的梦境中。

他比任何人,都最先发现这是假的。

只因这个做了多年的、空廖寂寞的梦境,于他是这样熟悉。

娓娓抽取了他们的一段记忆,演化出了这个幻境,大约是想借助人心的执念,从而控制住他们。

你在人间受尽委屈苦恼,不如长眠梦里。

可是即便是娓娓,她也无法猜到洛言的内心深处,竟然是这样的。

一片荒芜,没有人烟,孤身一人。

他的少女一次次从远而来,来到他身边,又一次次抽身而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而洛言就那么安静看着,看着这个梦。

她陪着他走过他的梦境,时间在此荒废,无法回转。

时光照入梦境,梦境幽冷漆黑,洛言并无眷顾。

洛言猛地挥剑,劈向周身的一团浓黑——她陪他走过他的梦境,片叶不沾身,头也不肯回,时光不折返。

这个幽冷的、让他消沉的梦,陪伴了他多年的梦,他绝无留恋。

他内心深处是冷的,黑的,没有希望的。可是现实中,他已经得到了希望。

少有人的现实比梦境好。而洛言正是这种人。

所以毫不犹豫的,他坚定地挥出手中刀剑——离开这里!

而在沈辰曦的梦境,不,沈辰曦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梦。

因洛言和卫初晗的幻境,都是从他们记忆中随意抽取的一段。但是沈辰曦不同。

他的幻境是与现实接隙的,无缝隙衔接的。

在他眼中,自己闪身躲过了娓娓的幻境,而这红衣少女一时如鬼影般,直接掠向了自己。娓娓直接对他动手,他自是毫不相让。

四周光影发生扭曲,忽明忽暗,忽黑忽白,在沈辰曦这里引起的注意,尚没有面前的少女危险。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她身上,当她双手交叠胸前欲结印时,他即使出手打断。两人战得厉害,沈辰曦脑海中隐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但在娓娓的强势攻击下,被他遗忘脑后。

他渐有焦灼:娓娓攻势不减,且越来越厉,他若一味防备,洛言和卫初晗等人恐就有危险了。

当务之急,必须拿下娓娓。

心中这样想,沈辰曦心头也闪了狠意。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四周空间似又有扭曲之感,沈辰曦的注意力,却再一次被娓娓强逼而来的身影所吸引。

沈辰曦手握腰间绣春刀,几次起握,在他看到娓娓挥手向一旁毫无攻击力的“卫初晗”动手时,终是拔刀而出,起势如电如光,挥向娓娓。娓娓回头,噙笑看他,眼睛眨也不眨,看着他砍过来的绣春刀。

沈辰曦愣了愣,手中绣春刀略沉。

可见面前少女脸有古怪之意的闭了眼,红光缩成鸡壳般包裹着她,沈辰曦不敢大意。

他只是要阻止她,并不是要取她性命。

运刀如风,四周黑暗再次扭曲,时光变成一条长河,在两人四周出现。那条长河,又一开始的静止,开始缓慢地流淌。

沈辰曦失神片刻,手中刀也在犹豫中停顿,黑暗突兀与光影交替,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等他再能看到时,惊骇地发现绣春刀锋前,少女眉目如画的面孔。她肤色雪白,眸子古灵精怪,竟是在他发觉不对劲时,主动上前,迎上了这一刀。

在娓娓身体贴上刀身时,轰的一声,光影化成碎片飞开。

直到此时,沈辰曦才知道这是幻境。

他心中才松一口气,面上就重现惊骇之色。只因现实中,他确实拔了刀,而刀口朝向的,正是与他几乎贴着面的娓娓。少女托着腮帮看他,面颊绯红,眸子灵动,她如此的专注,好像胸前刺穿的刀锋,那渗出的血红痕迹,是全然不存在的一样。

时光流淌,无法逆转。

沈辰曦怔怔地看着她,看她噙笑于他,灵动干净,眸有古怪笑意。

“初晗!”洛言也从幻境中出来,第一时间就奔向昏迷不醒的卫初晗。

而娓娓已经站在沈辰曦面前,沈辰曦的刀已经刺穿了她的身体,卫初晗又怎么会醒不过来呢?

一切只是时间问题,可过去的时间,却无法流回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辰曦心中刮起了狂风巨浪,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娓娓给他们织造了幻境,独独对他与众不同。她亲自来直面他,给他重创她的机会。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是要杀他们么?为什么只有给他的幻境,是不一定的?是让他可以直面她真身的?

沈辰曦心中好像空了一块般,怔怔然伸出手,接过少女软倒的身子。而四面,原本看戏的禁军一下子慌了神,“怎么回事?怎么了?不是说灵女无所不能吗?怎么能被小沈大人伤到?”

是啊,娓娓怎么可能被他伤到呢?

少女被爱人抱在怀中,她轻叹口气,贴着他的胸口,明眸灿然,轻轻抬手抚摸他的面孔,悠声,“我自然要死在你怀中了。我想过了,我不想在你和族人之间做选择。如果我选了族人,就没有你了;如果我选了你,我就没有家人了。他们对我的看重,不过是我灵女的身份可一旦我没有了这个,我不在了,那我对他们就无用了,我就不用做选择了。”

“我很认真地想过。如果我杀了洛大哥和卫姐姐他们,你一辈子都不会见我,不会原谅我。光是想想,就觉得那是何等可怕。我不想你恨我。”

“沈公子若是有选择,我最想选的,一直都是你。”

她的气息渐弱,沈辰曦几下伸手,点住了她周身穴道。

他的手轻微颤抖,语气也带着颤音,“别说话、嘘别说你不会死的,你是灵女,你能起死回生,你连别人都救得活,怎么会自己死?我带你去找大夫,不,我们进宫,去找御医”

娓娓笑得咳嗽,“我当然会死啊。我姐姐不就死了吗?灵女虽然看上去比一般人厉害,可是也是人。是人,都得死啊。你们为什么总觉得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总是怕我,总是不信我”

“对不起我信你。”

“嗯我知道你信我了,”少女轻笑,眷恋地抚摸他的眉眼,轻声说话,又带抹调皮,“我说多少遍,帮你多少回,你都不信我。如今,我把心都剖给你了,你、你总是信了。”

双眼闭上,气息渐渐消散。

沈辰曦抱着少女,全身都在发抖。他克制不住地咬牙,却是满口鲜血涌上。思及那时,她站在桥头,抚摸他的眉眼。思及她的古灵精怪,眼波流转,总是似嗔似喜地问他,“你要我说多少遍,帮你多少回,才会相信我对你绝无二心呢?”

顿时,悲凉之意涌向,让他目中带潮。

此时,卫初晗也终是在洛言的呼唤中,醒了过来。醒来第一时间,她就先看到了沈辰曦怀里抱着的少女。一时间心有所感:她彻底从幻境中解脱,莫非娓娓已经?

盯着青年轻颤的肩膀,卫初晗也不知该如何说。

但眼前的险况并没有解决。

娓娓死了,禁军还在。

洛言重新握紧了手中剑柄,准备长战。却是此时,四面刷刷刷用人包围而来,将所有人围在中间。乃是锦衣卫当头,高头大马之上,宣读圣旨,“圣上有令,沈辰曦即刻入宫!卫初晗即刻入宫!刘洛即刻入宫!禁军原地待命,不得违抗!”

顿时间,众人的脸色忽变。禁军那方的脸一派惨然,如此旨意,几乎是已经宣定了他们的罪。而禁军,还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去抗旨不尊。

败了。

到底,是败了。

次日上朝,众大臣纷纷讨论昨夜邺京城中禁军和锦衣卫的血拼。有御史大臣上书,弹劾禁军首领沈晔,和锦衣卫指挥使沈宴。言之凿凿,无有圣意,双方在邺京大动刀戈,惊扰百姓,实有负圣恩。

圣上并未多说什么,任御史大臣们定了罪,就让人宣旨,并没有回护沈家人。这个重要讯息,被有心人看在眼里,都暗中惊喜:沈家要倒了吗?

接下来,讨论完政务,在临退朝前,圣上冷不丁地给了一道旨意:重审十年前卫氏灭门之案。此案由刑部和大理寺负责,其他人不得插手。哦对了,下朝后,让刑部去北镇抚司提人,把那个叫顾千江的证人提走,直接审问。

众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精彩了:自有锦衣卫以来,皇帝偏颇锦衣卫,一般重大案子,都有锦衣卫的身影,而这次,居然把锦衣卫扔了出去?且十年前卫氏灭门案,朝上知情的老臣,眼神就一下子不对了,当年,那是最得皇帝信任的沈晔监案的啊,陛下现在要重审,莫非不再信任沈晔了?

难道邺京要变天了?

沈家真的像大家以为的那样,要倒了吗?

事实证明,这些大臣确实揣摩上意,揣摩得不错:随着卫家案子的深查,沈晔背后交易的那些事,都藏不住了。

而与他有龃龉的刑部人员,更是不动声色地在他头上安了不少罪。大大小小的,反正编织罪名、陷害卫氏一门,身为朝廷命官,就已经够沈晔死一次又一次的。

而沈晔似死了心般,意志消沉,在种种罪证前,并不喊冤,并不为自己辩护。

顾千江也是极尽所能,当自己这些年为沈晔做的事、沈晔私下做的事,证据全都交了上去。众人才知,他忍辱负重、为沈晔做事这么多年,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到底,是为了卫家。

一层层证据证人传上去,圣上雷霆大怒,先是定了沈晔死罪,之后尤不解气,将沈家族长叫进宫训斥一通。但事后,圣上显然能不解气,要臣子继续查。

刑部人员彻底安了心:陛下这是真的要摘除沈家了。

整整一个月,邺京翻查卫氏旧案,为卫氏平反,其中不可或缺的人,正是卫氏如今唯一活着的嫡系姑娘,卫初晗。但圣上有令不得去打扰卫姑娘,众大臣眼见这个证人却无法用,只能抓耳挠腮,急得无法。

短短一个月,沈家就从顶级名门,地位一降再降。曾经门庭若市,如今门可罗雀。

一月后,朝廷为当年卫氏平反,宣卫氏无罪,并在顾千江的证词中,找回卫氏嫡系的一个留下的血脉,着至今仍在边关受苦的卫氏旁系回京,辅佐这位尚弄不清楚状况的十来岁少年,重建卫氏。

又一年春来。

卫初晗与洛言站在邺京的白玉桥头,看着人来人往。

卫初晗道,“世事变化如此之快。短短一月前,谁能想到沈家今日的状况。沈大人当真拿得起放得下,若非是他,我卫氏之案,也不会这么快就传到圣上耳中,”她垂目低笑,“果然,虽是亲人,至亲与至亲之间,却也有选择。”

而锦衣卫指挥使沈宴沈大人,明显选的是儿子沈辰曦,而非弟弟沈晔。

卫初晗多么庆幸:幸好一入邺京就有所查,与沈辰曦交好,将沈辰曦拉入自己这边。也幸好沈辰曦乃是真君子。不然,当晚沈晔试图谋杀他们,若非沈辰曦相助,他们也绝不可能轻易逃脱。还因沈辰曦调动锦衣卫人员,传到他父亲耳中,让他父亲直接做了了断一切的决定。

沈晔下的最错的一步棋,大约就是对沈辰曦下手了。若非如此,想来沈宴,仍会忍着这位弟弟。

洛言低声,“但是现在沈家被人避如蛇蝎又是因为沈大人才变成这样他们在沈家,恐怕不好受。”

卫初晗一笑,“大义灭亲的后果,自然不好承担了。不过想来,沈大人现在,也没心思在乎这些。”说到这里,她的语调低了下去。

她指的是沈辰曦。

当晚,沈辰曦进宫前,就传人快马加鞭,将娓娓的尸体送回坦溪。事后沈家定罪,他直接向朝上请假告罪,离了邺京去坦溪。明显,他仍然没有放下娓娓之事,总觉得娓娓身为灵女,不会那么容易死。

洛言说,“沈公子说,在坦溪,下一代灵女产生前,上一代灵女都仍有生机遗留。沈公子应该是奔着那个传说去了。”

卫初晗应一声,自是如此。

两人默然许久,洛言转头看她,顿了很久,有些迟疑问,“你呢?你是不是要留在邺京,照顾你那个侄子长大?”

卫初晗转眸,笑看他,“那你呢?你想留邺京么?”

洛言想了想,缓慢摇头。

那晚,陛下在宫中召见他与卫初晗。他总觉得陛下看他的眼神很奇怪,有什么情绪在暗处。陛下似要开口说什么,话就被卫初晗接了去。卫初晗语气飞快地替他认罪,说他是杀手云云,请陛下赎罪之类。

陛下眼中的怪异之色更浓了。

但是聪明人之间,卦不算尽,话不说透。

洛言至今不知卫初晗和陛下之间那隐约的了然于胸是什么意思,可他直觉敏锐,觉得那并不是自己想要知道的,而卫初晗也不想他知道。

他本能的,不想呆在邺京。只觉得越呆在这里,那些自己不想知道的东西,可能会主动跳出来缠住他。这个地方太可怕,已经不是当年他眷恋的卫家旧址。如今重建的卫家,与他也没有半份感情在。

见洛言摇头,卫初晗心中暗暗舒口气。她真怕小洛傻到底,为了照顾她,说想要留邺京。邺京这里太危险了,多在这里住一日,洛言的身世就多一分被挖出来的可能性。没见当日为沈晔判罪,洛言上朝时,那些年纪大些的大臣,看到洛言的一瞬间,眼色都变了吗?更是一整个朝廷,一会儿抬头小心看眼上面端坐的帝王,一会儿研究似的瞅瞅这个青年卫初晗从头到尾地提心吊胆,就怕哪个老臣跳出来说“刘洛似乎身世有异”。

幸好,朝上一群老狐狸,没摸清楚圣上意思前,没有人会先出头。

但躲过一劫,不代表以后的也能躲过。

桥头,卫初晗轻轻牵过洛言垂在身侧的手,笑,“我与现在的卫氏,也没有多少感情。回来的人都是旁系子弟,多年边关生涯,改变了很多。他们看着我不自在,我看着他们也不自在。所以如果你要走的话,我也不想留在这里。我们带着小诺一起走吧。”

她没有看错,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洛言漆黑的眼睛,的确是亮了。

他星火般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唇角扬了一个很小的弧度,严肃道,“好!”

卫初晗几乎被他藏着的小雀跃逗笑。可他木着脸,偏偏还不自知。

卫初晗咳嗽一声,忍着笑问,“那你有想过我们去哪里吗?”

洛言一愣,他真的没想过。

但小洛是知错就改的好孩子。立即低头皱眉,开始沉思。

卫初晗欣赏他如此之样,心中越是欢喜:多么可怜又可爱的小洛啊任她百般揉搓,他呆呆的,可真好玩儿。

瞧够了他,卫初晗善良地正打算解救青年的窘境,给出自己的答案。谁知就在她要开口时,洛言抬了眼睛,认真道,“我带你去见程叔。”

“”好一会儿,卫初晗才干笑一声,“啊?”

洛言低了头,抿嘴,“我们的事,总要程叔过目的。”

卫初晗更是勉强笑两声,感觉自己埋了个坑给自己,“但是他不喜欢我啊。”

“没关系,”洛言宽慰她,“你努力让他喜欢,你这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