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步青云,却没有半点欢喜。

什么江山社稷什么黎民苍生,细看看,不过是一场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江山是陛下的江山,可是只要朝堂不全是陛下的朝堂,于他许熙而言就够了。为官一途,不是为民,不是为君,不是为天下,而是为了自己。

十多年所谓圣贤书,十多年耳濡目染朝堂你争我夺,所学会的,竟是如此令人淡泊的事实。

年少有为,状元及第…

全天下皆知晓。

就连那位无甚功绩的先皇,也这般亲切拉过他的手殷殷嘱托:“这般社稷要靠许卿家了。”他后退一步,跪倒在地,头低得不能再低,“微臣惶恐,定当肝脑涂地,不负陛下所托。”先皇龙颜大悦。

而许熙仍旧不抬头,只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谁人不知先皇登基二十年,后宫佳丽三千人,已然忘了这朝野,是谁的天下,谁的江山。

浑浑噩噩,一日日便这样过去。

然而心里还是记挂着她。

不能同她在一起,心里似缺了一块,阳光照进来,又漏出去,于是夜夜始终无法感觉到一丝暖意。不知多少次徘徊在空明寺,只为了能见她一眼,只是可惜,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始终不见她的踪影。

后来有一日,竟在路上遇见了被人追杀的杜怀瑾。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犹豫过。

若杜怀瑾死了,她就是自由身了。等到三年孝期一过,他可以登门求亲。

可是到最后,还是冒着生命危险从黑衣人手中救了他。

不为别的,只是不想让她伤心。进福王府不过几个月,夫婿就出了祸事,哪怕最后她能和他在一起,他的心,也无法得到救赎。事实上,他后来想起时,也揣摩当时自己的心意,或许在那时,他就已经彻彻底底的放手了。

这些年,金陵城大大小小的人家,他无不了如指掌,而唯有这位三公子,始终笼罩在一团迷雾里,不见真形。外人传闻福王府三公子有断袖之癖,时常往来于烟花巷,身边不时有美男子相陪。

初时得知这消息,不过一笑置之。

那些王公将相,除了屋顶的青瓦,又有哪一个,心中自有一片青天?

奢靡而放纵,不过如此。

可后来,竟得知沈紫言好巧不巧的,许配给了杜怀瑾。

只知道他的心,如同他的人,千疮百孔,坠入无底的深渊,望不见一丝希望。

只是后来,听了杜怀瑾一席话。

其实也不过是简单的两三句。

他听到了他的抱负,他的执着,他的坚持。他对于这已经末路的朝堂,最后的拯救。

那一刻,许熙暗自想,虽然他尽干的是些傻事,可让人觉得,这朝野上,兴许还有几分盼头。于是在杜怀瑾伸出手的那一刹那,他便从此坐上了同一条船。有时候他不免想,若没有那一日杜怀瑾一番诚挚之语,今日的他,会走向何处。.w.

番外篇之许熙(二)

烟花三月下扬州。

春日的扬州,杨柳依依。

偶尔想想,或许从我登上马车的那一刻开始,命运已经注定了这一场邂逅。

那一年,我也不过是八岁的孩童,难得从学堂里那严厉的先生手中解脱出来,自然要好生乐呵乐呵。那时正是外祖父的寿辰,父母亲和我,还有二弟,举家来贺。趁着大人们忙着寒暄和应酬的时候,我偷偷带着小厮,溜出了府邸。

那时还是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只觉得什么事情,都显得那般新奇。

八年来的荣华富贵,竟让我觉得很悲凉。

都说男儿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从小到大,我就在府上那么巴掌大的地方,来往于书院和厅堂之间,一成不变。一睁开眼,所见的,就是满屋子的丫鬟,莺莺燕燕,连她们的容貌,我也不曾仔细看过。

道路两旁是拥挤的小摊贩,还有花枝招展的女人,浓妆艳抹,立在道旁,也不知在做些什么。人群熙熙攘攘,我如同新生的孩子一样,对于这个陌生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后来起意要去大运河看看,为着吟诵过的那些诗词里面,总对这条河有些说不尽的溢美之词。

喧嚣而美丽。

就在离大运河不远处,我竟和小厮走散了。

心里一阵发虚,可走了一小会,就见到了波光粼粼的大运河。

两岸种满了杨柳,随风飘摇。漫天都是白色的飞絮,轻飘飘的落在水面上。

那一刻,我忘记了走散的恐惧。

只是可惜,乐极生悲,一个不小心,竟跌倒在地。看着膝头刺目的鲜血,竟一时按捺不住,哭了起来。现在想一想,那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哭泣。因为那个时候,有个人对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这句话,我不知多少次在书里见过,可是从来没有哪一次,我的记忆如此深刻。

以至于这么多年,我还是忘不了那个人,说这句话的语气,和神态。

不错,就在那时候,我见到了一个女孩子。

说实话,我从前并不大会看女子的容貌,可是见到她的那一刻,我相信她是我见过的,这世间最美丽的女子。明眸皓齿,乌鸦鸦的头发,还有浅浅的梨涡。看这一身衣饰,大概也是哪家的小姐,兴许是和我一样,溜出来玩耍的。

想到此处,油然而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而她在我面前蹲了下来,近看时,只觉得她的眼睛,似琥珀一般的透亮。

只知道我浑身都无法动弹,就那样痴痴的看着她。

她的视线却落在了我的膝盖上,还刮了刮我的脸,“男孩子哭起来很丑哦。”她的指尖带着丝丝的凉意,滑腻的如同美玉。我立刻挥袖擦干了眼泪,只是不想在她面前,太过难堪。她低下头,掏出帕子,掀开了我的裤管,“你流了好多血。”竟是那样的的干脆。

而我听见她身后的小丫鬟倒吸了一口气,“小姐…”

男女七岁不同席。

这些大道理,我都明白。

想必她从小也受过这种教育。

可是那时,阴错阳差也好,头脑发热也好,我只想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只一眼,我便知道,她同我一样,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户人家出身。只因为那帕子,被她绞成了一团,系得乱七八糟。

可是说也奇妙,之前那钻心的痛楚,渐渐模糊。而我竟荒唐的渴望,这伤口能深一些,能大一些,这样她就能在我身边待得更久。“还痛不痛?”她抬头问我。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眸,说不出话来,许久许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不可闻,“很痛…”

不是第一次说谎,可比任何一次,都令我煎熬。

我不想欺骗她。

可若非如此,我有一种预感,她很快,很快就会离开我。

我是如此的眷念,她在我身边的这种感觉。

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只知道我的心,在此刻,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我就瞧见四五个婆子朝着这边急急奔了过来,我知道,那是寻她的人到了。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只知道我蔑视了所有的礼法和规矩,开口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我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人海茫茫,若是连她的名字也不知晓,那极有可能,我们就此错过了。

她的笑容,似三月的桃花般明媚,“我叫沈紫言。”

沈紫言,我在心里默念了半晌,在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急急说道:“我叫许熙,住在金陵城…”时已是黄昏,人声鼎沸,我的声音,很快就被人潮淹没。也不知她是否听清了,只知道她离去的时候,回眸一笑,我那时终于明白,什么叫做,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而她终于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海里。

我看着大运河彼岸的烟火,心里绽开了一朵朵旖旎的花,突然很想很想,同她一起离去。

回到舅舅家以后,那一晚,我出乎意料的并没有择床,睡眠如此的深沉。而我再次见到了她,不过可惜,是在梦中。梦中她一身嫩鹅黄色的小褙子,分花拂柳,冲我微微一笑。那时我只道她太过美丽,令人惊鸿一瞥,再难以忘怀。

没有人知道,在扬州逗留的日子,取巧也好,哀求也好,我每日必然要去大运河走上一遭。一呆就是一整天,我的父母只道我是魔怔了,被这大运河的风景迷住了。唯有我自己知道,我眷念的不是这条河,而是在等待一个人。

只是那个人,始终没有再出现过。

后来我渐渐明白,那便是千百年来,世人不齿却又隐隐期待的,爱情。

在那个十五岁的午后,当我在雪浪纸下不知多少次描绘下她的容颜时,我就想,这就是爱情了啊。只是并没有觉得欢喜,反而有无限的苍凉,从脚下绕出来,将我的心团团绕住。这么些年,这么些年,连见一面,也成了奢望。

而我的心,空荡荡的,若有所失。

我无数次想,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是心底有一处告诉我,无论她变成何样,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个巧笑嫣然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