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当沈紫言还不知道沈青钰的事情,心里到底存着一丝侥幸,就陪笑道:“坊间传言,真真假假的,谁知道呢?”“是么?”沈紫言揪着机会,自然要追究到底才会罢休,又冷笑道:“可我似乎听见有人提起,母亲有意将柳小姐送给青钰做妾室。”

柳氏面色一僵,脸上的笑容有如枯木上的树皮,微微一受力便再也挂不住了,“这事…”暗自不悦,一时之间也找不出话的辩驳。

沈紫言又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来,扬了扬,“这才是原本,母亲手上的,不过是我命人誊写的罢了。”笑了笑,“青钰如何会突然醉到,又如何会出了那等事,母亲想来是心知肚明。只消我在父亲面前提上一言半语的,照着父亲的脾气,会发生什么事,也不必我多说了。”

顿了顿,若有所指的看了柳氏一眼,“金陵城不比湖州,这边随意走上一遭就是王侯将相家,若是出了什么事情,那可就是别人眼中的笑柄了。”柳氏脸色大变。沈紫言所暗示的,再明显不过了。

她自以为拿捏住了沈青钰的把柄,如今却反被沈紫言反咬了一口!

方才那书信又是从杜怀瑾手中拿出来的,这样说来,杜怀瑾多半是知道了。而沈紫言丝毫也没有回避杜怀瑾的意思,也不知是不在意,还是断定杜怀瑾不会因此小瞧了她。然而不管是哪一点,都叫柳氏暗自心惊。

她万万没有想到,区区沈紫言,竟敢妄自尊大到这种地步,而窗边的杜怀瑾,看似漫不经心,举手投足间,对于沈紫言的种种说法,没有露出半点不虞之色。刹那之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杜怀瑾此行,分明就是来给沈紫言撑腰的!

浑身力气迅速被抽干,瘫坐在太师椅上,再也无法动弹。

沈紫言又上前一步,笑道:“孰是孰非,想来也不是我说了算。不过也请母亲仔细想想,若这封书信传了出去,我们沈家倒是无碍,只怕是母亲的娘家,在金陵城的名声也就坏了…”

沈青钰在众人眼中素来是翩翩君子,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人家只会当做是她做继母的容不得人。如今就凭着福王府如今的权势,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自有许多人站出来为沈青钰说话。而她和柳思思二人,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更何况柳思思本身德行有亏,始终是见不得光…

说白了,沈紫言根本就不怕这事传出去,退一步讲,这事能不能传出沈府还是两说。现在阖府上下也没有她可以用的人。柳家之所以和沈府结亲,也是为了柳家大爷的仕途,如今不但没有助力,反而成了他的拖累。

再如何,也不能在娘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想明白了这一点,柳氏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千错万错,都是我这嫂嫂的错。”再也没有了从前的锐气,带着几分埋怨,“我也是一时猪油蒙了心,她带着女儿来投奔我,我可怜她孤儿寡母的,就想要给她寻托身之所…”

长篇大论,沈紫言也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

“该如何做,母亲心中自有分寸的。”沈紫言嫣然一笑,一伸手,又将书信仔细折叠了起来,收入了怀中。翩然行礼,“女儿告退了。”说完,和杜怀瑾二人并肩走了出去。直到出了这院子,沈紫言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为何不趁机斩草除根?”杜怀瑾微微有些诧异,温和的看着她,“我知道你不喜被人算计…”沈紫言叹了口气,苦笑了笑,“你从来是不会拖泥带水的人,自然不会明白我的苦衷。我父亲如今也不过四十出头,走一个来一个,若是新进门的继母比柳氏更不好相与,那岂不又是一场祸患?”

男女始终有别,所想的事情,也有些差异。

杜怀瑾眼中一黯,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些年苦了你了。”沈紫言笑着摇头,很认真的看着他,“前半生的确命途多舛,可比起许多人,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杜怀瑾也不说话,只紧紧的揽着她纤细的腰肢,慢悠悠走在小道上。

过了片刻,才听得沈紫言说道:“现在柳氏的把柄在我手上,一时半会也不敢轻举妄动,我会在月如面前提一提,让她留神些,我知道她身边的妈妈都是安王妃一手调教出来的,想来也是不会走了大褶子。”

杜怀瑾微微颔首,“你说怎么,就怎么吧。”

不多时就到了沈青钰的院子,见了她和杜怀瑾进院子,夫妻二人都迎了上来。沈紫言倒也不拘虚礼,只淡淡望了沈青钰一眼,“我有话同你说。”杜月如想到自己在沈紫言面前哭诉的事情,面上有一闪而过的忧色。

沈紫言见得分明,朝着她使了个放心的眼神。

见着姐弟二人出了院子,杜月如才收回了视线,朝着杜怀瑾微微一笑,“堂哥,好久不见了。”杜怀瑾淡然笑了笑,坐在了椅子上。

沈紫言又掏出了信,静静递给了沈青钰,“你自己看看。”沈青钰有些诧异的接过信,匆匆忙忙看了几眼,越看脸色越差,到最后信纸微微的颤抖,几乎被他捏成两半。这种结果显然在沈紫言预料之中,只轻飘飘的说道:“事情已经解决了,那几个人原本就不安好心,你也不必耿耿于怀,和柳思思之间本就没有什么事情。”

沈青钰点了点头,万千话语,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许久才叹了句:“多谢三姐。”

沈紫言长长的叹息:“这些年你总是在苦读,似乎有些事情,也错过了不少。”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是不争的事实。

可有些事情,不是亲身经历,根本无法有切身体会。正如同沈青钰这次中圈套一样,都是那些书里面,闻所未闻的。沈紫言现在就是要明明白白的让他知道,人心叵测,生活中无时不刻不充满了阴谋和算计。

第三百二十七章 反击(四)

沈青钰低低的垂着头,双手负在身侧,握成了拳。

“不管怎样,这件事你也有错。”沈紫言神色微凛,“在同窗面前该给母亲体面不假,可也不能掉以轻心,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些事情,不用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唠叨了。”沈青钰已是满脸羞惭,“是我大意了,总以为是在家中,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沈紫言默默叹了一口气。

曾经几何时,她也简简单单的以为家是托身之所,能给自己庇护…

可惜前世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终于让她一夕间明白,能挽救自己的,唯有自己罢了。

这就是求人不如求己。

虽说是姐弟,可有些话,也不过只能点到为止罢了。

沈紫言又将话头拉了回来,“不日就要科考了吧,准备的如何了?”提起自己擅长的事情,沈青钰一点点恢复了神采,“做了不少策论给父亲审阅,应该没有多少岔子的。”沈紫言就松了一口气,沈青钰若能得中进士,也算是实现了母亲生前的希望。

“说起来,福王府的二公子,今年和我一道考试。”沈青钰淡淡瞅了她一眼,“也不知那边如何了。”沈紫言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二夫人之事,毕竟是福王府的丑闻,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在沈青钰眼中,杜怀珪可能只能被福王府扫地出门的儿子而已。

杜怀瑜死后不久,福王或许从怒气和悲痛中渐渐平复,很快一揣摩,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也不过是一日的功夫,对杜怀珪的态度,已经大不如前。待到杜怀瑜百日孝期一过,立刻就命杜怀珪搬出了府,没有留半点余地。据说每年只供给杜怀瑜四十两银子的花销,公中的银子,全部由杜怀瑾一人掌管。

四十两银子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可能是天文数字。可在这寸土寸金的金陵城,不过是九牛一毛。到如今还能屹立在公卿之家行列的人家,个个都是人精似的。杜怀珪遭福王府冷遇的消息一传出去,那些原本蠢蠢欲动想要将自家女儿许给杜怀珪的人,也就就此打消了念头。

这些事情,沈紫言都略有耳闻。

不说别家,就是沈家这位大太太,当日都曾经有过想法。这事情沈紫言自然是百般不情愿,也就打着哈哈糊弄过去了。当日杜怀瑾还在一旁忿然,大太太前世苦心孤诣置她于死地,这一世好容易能寻着机会,自然要好好报复。言外之意自然是想要应下这门亲事,好好戏弄沈佩夏一番。

却被沈紫言拒绝了。

若沈佩夏嫁给杜怀珪,堂姐妹二人就变成了妯娌。

虽说杜怀瑾可能动什么手脚,可沈紫言还是不愿意给自己找不痛快。

现在只是堂姐妹,还可以借故不见。可一旦成为了妯娌,逢年过节的,难免要走上一阵。说不准外人还是冷眼瞧着她们妯娌二人,指指点点。看着一张刻薄的脸在自己面前不时晃上一阵,沈紫言自问没有那个好耐心。

风头过去以后,杜怀珪的婚事就被耽搁了下来。

人人都知道杜怀珪如今被福王嫌恶,又没有什么资财,更兼是丫鬟生的,也没有什么功名。说白了,离开了福王府,连一般人家的子弟都比不上。也不知杜怀瑾动了什么手脚,杜怀珪屡次应考,总是不得中,久而久之,难免有些郁郁不得志。

现在二十来岁将近三十岁的人了,却还是一事无成。看样子是要背着童生的名声一辈子了。年纪轻轻,鬓角已生出了几丝白发。早几年沈紫言还听说杜怀珪终日借酒浇愁,整个人再也没有了从前见过的意气,只是变得越来越阴沉,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就叫人不禁打个寒战。

杜怀瑾也不肯放手,连那些庶务,也不肯让杜怀珪碰上一碰。沈紫言知道他心里始终卡着一根刺,哪怕时间一点点过去,终究是无法拔去。杜怀瑜之死虽说是很多因素杂糅在一起造成的,可和杜怀珪到底有脱不了的干系。

几个月前还有几个无赖登上福王府的大门来要债,自然是被小厮们驱逐了出去。也不知杜怀珪怎的欠下了一大笔债务,或许是频繁出入赌场的关系,也或许是经常出入青楼的缘故。杜怀瑾倒是一如既往的漠然,可福王为此生了一场气,后来索性宣布,就此和杜怀珪断绝父子关系。

此话一出,金陵城就有好事之徒传出各种话来。

只不过半个月开外,那些流言也就渐渐的散了。

杜怀珪走投无路,卖掉了分家时送给他的宅院,连带着家里略有姿色的丫鬟小厮也都悉数卖了,更不必说那些古董家具一类的了。只听说现在脱身在寺庙里,或许是大彻大悟,也或许是最后一搏,听说现在刻苦攻读,就等着金榜题名。

对于这样一个躲在阴暗处,随时可能跳出来将人咬上一口的人,沈紫言只能暗自祈祷他在这条路上不会走得太远。说不准有朝一日杜怀珪入朝为官,会成为一代阴谋家也未可知。不过这个可能性明显不会太高,不说他现在不过是一个童生,哪怕是金榜题名,能不能通过殿试,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情。

谁不知道皇上和杜怀瑾关系最为亲密…

沈紫言轻抚额头,就听得沈青钰又说道:“我前一阵子见过二公子,似乎消瘦了不少,就连身上的衣服,似乎也没有一件完整的…”沈紫言使了个手势,阻止他再说下去,“个人有个人的宿命。”说得含含糊糊的,将那些隐藏在其中的来龙去脉,一句带过。

沈青钰也是聪明人,不再多问。立刻就转了话头:“子宁如今也快三岁了,姐夫可有什么打算?”这话戳中了沈紫言的心事。按照杜怀瑾和福王的意思,似乎是想要杜怀瑾学武,走上他们的老路。

可沈紫言作为母亲,总是难免担心杜子宁有朝一日会上战场。

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地方。

血雨腥风,想一想就叫人不寒而栗。

可这是福王府的传统,就是福王妃,当年也没有什么怨言的。

沈紫言也只得憋在了心里。

“看样子是想要子宁习武从戎呢。”沈紫言的声音淡淡的。

沈青钰倒也没有觉得如何惊奇,只开怀笑道:“若是我出身在这样的人家,也要弃笔从戎!”面上突然浮现了沈紫言从未见过的豪迈。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样子…

沈紫言心念微动。

一直缠在心里的死结,微微松动。轻轻笑了起来,“你当从戎是儿戏呢!”“那又有什么!”沈青钰下颚微扬,“男子汉大丈夫,如我这般手不能提,脚不能骑,又有什么意思!能上战场为国效命,哪怕是死了也甘愿的。”

沈紫言双眼微眯,默默的看了他一阵。

沈青钰似乎觉察到自己太过轻狂,忙打住了话头。

沈紫言心中有一处,赫赫然崩塌。

原来不少男子,都有着这样的梦。哪怕是自己从小念书的弟弟,论起此事,也没有丝毫的惧怕。反而是满满的骄傲…

沈紫言若有所思。

略呆了呆,就和杜怀瑾一齐出了门,一路上,沈紫言眼角余光不断瞟向杜怀瑾。

暗自想,是不是正是因为经历过战场的洗礼,所以整个人显得格外的深沉。仿佛任何事情,在他面前,都不足一提。

指点江山,笑看山河,也不过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