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每一个小站,它都要停下来,吐出一些乘客,再吞进一些乘客,然后继续朝前走。好像一个人太老了,跑不动了,时不时就要歇一歇,喘口气。
曲添竹坐得端端正正,一直没有动过。
傍晚的时候,车厢里飘荡着茶叶蛋的味道,方便面的味道,生黄瓜的味道,炒芹菜的味道。
曲添竹没有吃晚饭,也没有上厕所。
绿绿也没有吃晚饭,也没有上厕所。她偶尔就抬头看看曲添竹的头发,确定她没有离开自己的视野。
火车就像一个巨大的摇篮,天黑之后,绿绿身旁的肥胖男第一个睡去了,鼾声特别大,好像鼻腔装着一个质量极好的哨子。接着,很多人陆续睡去了,剩下不多的人依然操着方言大声交谈。
曲添竹没有睡。
绿绿也使劲瞪着眼睛,不让自己睡。她必须时刻做好准备,说不定哪一站曲添竹突然就起身下车了。
车厢内一直亮着灯,白不呲咧的,照得每张脸都很苍白,睡态却各不相同,有人半睁着眼睛,有人张着大嘴,有人把脑袋藏在衣领里,有人把脸埋在茶几上…
时间慢慢流淌,绝大多数乘客都进入梦乡了,只剩下了两个人没睡,一个是绿绿,一个是曲添竹,她们一个盯着另一个的后脑勺。不,也许是三个人没睡,另外那个人就坐在曲添竹旁边,只是不显示而已。
火车进入了山区,在隧道里钻来钻去。
熬到凌晨两点多钟,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来,绿绿朝外看了看,在昏黄的站台上,她看到了“襄樊”的字样。噢,到了湖北地界。
下车的人多,上车的人少,车上有了一些空位。火车继续开动,驶向更黑暗的远方。
曲添竹说话了,绿绿一下绷紧了神经,她转过头,好像对着那个靠窗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就站起身,端直朝前走去。
她要下车吗?
绿绿赶紧跟了上去。
车厢尽头有两个厕所,曲添竹没有去厕所,她走向了另一节车厢。绿绿快步追过去,穿过车厢连接处,来到了另一节车厢,乘客横七竖八地睡着,鼾声此起彼伏,曲添竹不见了!
再下一节车厢就是餐车了,曲添竹去吃饭了?
这时候,餐车早就停业了!另外,曲添竹不可能这么快就穿过一节车厢。
绿绿慢慢朝前走,打量灯光下一张张睡熟的脸,都那么陌生。绿绿弯下腰,看见有些人蜷在座位底下睡着,身下铺着报纸。座位下有些暗,看不太清楚,绿绿找了半天也没看到曲添竹的那件紫色夹袄。
她直起腰来,正在纳闷,厕所的门响了,曲添竹走出来了!绿绿赶紧坐在一个空位上,偷偷观察她,她返回了刚才那节车厢。绿绿想不明白了,这个疯女孩为什么要到另一节车厢来上厕所呢?
她尾随着曲添竹一起回来了。
曲添竹走到自己的座位前,端端正正地坐下来。
绿绿低着头,从她旁边走过去,也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
这个疯女孩到底要在哪里下车?离京都越来越远,绿绿的心里也越来越不安。
不知道火车停了多少次,天蒙蒙亮了,曲添竹坐在前面依然一动不动。又经过一个小站,绿绿朝外看了看,在晨光中看到了“张家界”的字样,噢,到湖南了。
车上的人更少了,有了很多空座。
绿绿实在挺不住了,她必须睡一会儿。在她醒来之后,曲添竹很可能就不见了,怎么办?想来想去,她只好求助旁边这个肥胖男。
肥胖男睡的早,醒的早,他去洗漱了。这是个好机会。绿绿也来到了洗漱间,等那个人洗完脸,刷完牙,她说话了:“大哥…”
肥胖男愣了愣:“你能说话?”
绿绿说:“大哥,我跟您说个事儿,坐在7号的那个女孩是我表妹,精神不太正常,一会儿我打个盹儿,您帮我盯着她点儿,只要她下车,你马上叫醒我就行了,可以吗?”
“没问题,你睡吧!”
“谢谢!”
两个人回到座位旁,肥胖男故意朝前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朝曲添竹看了一眼,然后对绿绿点了点头。接着,他朝靠窗的座位指了指,意思是让绿绿坐到那儿去睡。绿绿很感激地朝他笑了笑,然后挪到了里边,趴在茶几上,闭上了眼睛。
满脑袋都是曲添竹的头发。
绿绿一觉醒来,竟然是下午了。
她睁开眼睛就听到了一阵震耳的呼噜声,扭头一看,那个肥胖男坐在了旁边三人座的一个空位上,脑袋靠着椅子背,嘴巴朝天,张得大大的,睡得正香。
坏了,绿绿赶紧朝前看——噢,还好,曲添竹的头发还在。
绿绿悄悄站起身,去洗手间洗脸。她没带牙具,感觉自己脏兮兮的,用清水洗了一遍又一遍,大脑越来越清醒。这时候,她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了,问了问列车员,餐车只隔一节车厢,她就去了,一个人狼吞虎咽吃了两份饭。
火车在湿冷的山林中穿行,天气雾蒙蒙的。
一些乘客背着大大小小的包朝车厢门口移动,看来又要到哪个站了。绿绿赶紧回到座位上,盯住曲添竹。
曲添竹依然不动。
绿绿朝外看,火车已经到了玉屏,进入贵州地界了。
火车停了停,继续爬行。
这时候,车厢里已经空荡荡的了。越走越偏僻,越走人越少,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这地方到处都是山林,枝繁叶茂,从各个角度阻挡着视线,而雾气越来越重,整个世界变得扑朔迷离,不可捉摸。
难道,曲添竹要去贵阳?这是绿绿所希望的,不管怎么说那也是省会,有机场,如果有什么急事,周冲可以立刻飞过来。绿绿最怕跟曲添竹在一个无名的小站下车…
广播员说:“各位乘客,下一站——筒晃,到站时间19:14,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本次列车在筒晃停车2分钟。”
“筒晃”这个地名,仿佛一下就刺中了曲添竹的某根神经,她陡然坐立不安起来。
23、红房子宾馆
广播员一说快到筒晃了,曲添竹立即变得焦灼起来,她站起身,一会儿朝左边窗外看看,一会儿又朝右边窗外看看,好像立刻就想下车。
上次,她和赵靖很可能就是在这个小站下车的!
绿绿的心“扑腾扑腾”乱跳起来。
窗外还是密匝匝的山林,火车又行驶了几分钟,才进入了那个叫筒晃的小站。曲添竹站起来了,快步朝车门走过去,那样子好像急着要去见什么人。
绿绿立刻跟了上去。
下了车之后,绿绿四处看了看,这是一个破旧的小站,站台上铺的石板高低不平,还缺了几块,豁牙露齿的。只有一个站务员,女的,三十多岁,胖胖的,穿着紧巴巴的铁路工作服,手里拿着小红旗,在站台上忠于职守。
只有三四个人下车。
对于绿绿来说,这地方太陌生了,曲添竹是她唯一的向导,她紧紧跟着她,走出车站,来到了站前广场上。
看城镇规模,这里应该是个县。雾大,看不太远,只能看到车站附近有很多小摊儿,挂着简陋的牌子:遵义豆花面,花溪鹅肉粉,凯里酸汤鱼…各种热腾腾的味道冲进绿绿的鼻孔,各种听不懂的方言灌进绿绿的耳朵,她忽然有些激动,甚至有点喜欢这次冒险的旅行了。
曲添竹走着走着停下了,在雾气中四下张望,似乎陷入了迷茫。
有个黑车司机走过去,似乎问她要去什么地方。绿绿听不见曲添竹说什么,就朝前走了几步,站在了离她近一点的地方,可是车站太嘈杂了,还是听不清,不过绿绿不敢再朝前走了,她怕曲添竹突然转过身来,准确地盯住她的脸。
那个黑车司机跟曲添竹说了几句话,最后他摇了摇脑袋,回到车里去了,剩下曲添竹继续东张西望。
绿绿绕到了那个司机旁边,眼睛一边瞄着曲添竹一边问:“师傅,刚才那个女孩跟你说什么?”
这个司机警惕地看了看绿绿,操着一口当地方言说:“干啥子?”
绿绿只好继续扯谎:“我刚刚在车上跟她认识,怕她是个骗子。”
司机说:“我问她去哪儿,她说去红房子宾馆,我们这儿只有两家宾馆,从来没有什么红房子宾馆。我看这个女娃不正常!…你住宾馆吗?我拉你去。”
“谢谢你,我有亲戚。”说完,绿绿就离开了这个司机,走到了人稍微多点的地方,继续监视曲添竹。
红房子宾馆,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天渐渐暗了,小摊儿上的电灯亮起来,雾气依然没有散去,那些电灯在雾气中有点像鬼火。曲添竹站在站前广场上,两条腿交替晃动,做起了原地踏步的动作,好像顶在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上。
那个黑车司机一直在车里望着她。一些人从她旁边经过,也好奇地看她,其中一些人穿得花花绿绿,不知道那是什么民族的服装。
绿绿很着急。
曲添竹好像已经走到终点了,接下来该怎么办?今夜,绿绿不可能不睡觉,一直在站前广场上陪着她。
想来想去,绿绿决定破釜沉舟。
她朝曲添竹走过去了。
当绿绿停在曲添竹面前的时候,她确定,这个女孩彻底不认识她了。
“添竹…”她叫了一声。
曲添竹并没有停止原地踏步,她看了看绿绿,又继续四下张望了。
“你要去哪儿?”
“红房子宾馆。”
“那是什么地方?”
“红房子的宾馆。”
红房子宾馆,红房子的宾馆…想了想,绿绿继续问:“你为什么非要找红房子宾馆,红房子的宾馆呢?”
“赵靖在那儿。”
她说赵靖在那儿!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小地方,天快黑了,雾气如冤魂不散,偶尔走过一两个穿着古怪面容不清的人…曲添竹的话让绿绿感觉很瘆,她勉强笑了笑,问:“他在那儿干什么?”
曲添竹没有回答她,继续四处看。
绿绿突然说:“走,我带你去,好吗?”
曲添竹的眼里顿时闪出了惊喜的光:“你是本地人?”
“我带你去找。”说完,绿绿试探着牵起了曲添竹的手,她没有拒绝,跟着绿绿就走了。她的手冰凉冰凉。
“那个宾馆叫什么?”
“红房子宾馆,红房子的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