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镇被击溃的蒙古兵往西逃窜,甘肃镇的守军镇守西北方位,以求和杨宁清的大军将这一万多的蒙古兵彻底绞杀。大网已经布下,火筛此次的军事举动,看似已经得不偿失,被围剿也只是时间问题。急行军是件极为考察耐力的事情,苏挽月耐力一直不错,但是比起那些职业的士卒来说,她毕竟是女子,也毕竟有伤在身,几日来紧绷的环境,让她苦不堪言。得知要立马动身前往甘肃镇的时候,她坐在军帐中有些觉得前路遥遥无期。

“行了,我知道了。你先退下,我待会就收拾。”挥挥手,让前来禀报的士卒退了出去。微微敛了思绪,定了定心神,就开始犯愁自己越来越疼的右手。

若是事情繁杂的话,倒是没有精力去管胳膊上的伤,分散了注意力的办法一直很好。但这次好像身体不再像以前一样妥协了,苏挽月并没有告诉杨宁清自己的情况,对方军务缠身也没有察觉。

“你再帮我一次。”苏挽月垂头,自言自语。这句话是她对自己身体说的,有时候很想感谢身体,是它一直在帮自己。疲惫的时候还要挥汗如雨,受伤的时候还要若无其事,然后它一次一次的康复,没有阻碍或者羁绊过自己什么。但这次,苏挽月好像有些撑不下去了,可能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帘子被掀开的时候,苏挽月还没反应过来,没回身说了一句,“我说了我待会就收拾。”

“我好像很久没见你了,过来看你下。”是杨宁清的声音,望着苏挽月发呆的背影,“你在想什么?”

“是你啊…”苏挽月愣了下,回身站了起来,“你随便坐吧。”垂着头转过身去替他泡茶,收起了刚刚那副自怨自艾的神情。

“怎么了?”杨宁清像是很久没有同苏挽月单独说过话了,他这段时间太忙了,废寝忘食已不足以说明,他是真正的夜以继日不知歇息。

“听说火筛的军队又开赴了甘肃镇,他到底想干什么,来来回回已经换好几个地方了。”苏挽月没回答杨宁清的问,自顾自换了个话题,端着茶水放到杨宁清旁边的桌子上,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杨宁清一时没有答话,连日来诸事繁琐,让他脸色有些疲惫。眼睑下很深的一圈青黛色,但眼神依旧锐利有神,望着人的时候,依旧四平八稳不像几天没睡了。他看了苏挽月一阵,看着她消瘦下去的脸颊又想了一会,以为是连日的战争消耗掉了她的精力。

“你很累吧?但没办法,我不相信别人。”许久,杨宁清轻声说了句。

他想要苏挽月最终接管虎豹营,那是边防军最精锐的部队。这个从组建到训练都斥资巨大的虎豹营,其实已经是杨宁清的亲兵,直接隶属于他的麾下,在这个无毒不丈夫的时代,杨宁清虽是三代忠臣,忠君爱国的祖训从未忘过,但也不可全无防备。

只有自己拥有了让别人忌惮的力量,说话才有分量,别人才会把你放在眼里。

“你到底是什么想法?”苏挽月摇摇头,“我不懂,我毕竟不是男人,从军打仗自然是比不过真正的军人。你还一定要把虎豹营交给我,这么高的位置,我迟早会摔得很惨。”

“你怕什么?有人背地里说你了?”杨宁清看着苏挽月苦恼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被她狠狠瞪了一眼,也就正经了一些,“有我在,你也不用怕摔下去。我说了我不相信别人,就算出生入死,利益相关人心总是叵测。”

“那你相信我?”苏挽月瞪大了眼睛问了一句,那双眼睛依旧像七年前一样,清澈而透亮,传说中七彩琉璃目只怕也不过如此。一般的女子,生了像她一样的这对杏目,单凭这双眼睛,也可以是中人之姿。

对上了杨宁清沉稳的眼神,连忙收了回来略微垂头。睫毛眨啊眨,像是小时候趴在墙头上看到的隔壁院子里的那个小女孩,柔软如初。“你希望我相信你么?”杨宁清看着她垂下头去,耳朵到脖颈的那一路线条,显得很流畅而干净。

“当然希望,我们是朋友啊。”苏挽月听着杨宁清这个问句,想都没想迅速答了句,抬起头来有些不解。

“谁要同你做朋友?”杨宁清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有些无情。

苏挽月一时不能揣摩到他心里的想法,这句话可以拆分成很多个意思。那到底是试探自己,还是他在说自己是认死理的人。做不成情人,就永远不要做朋友。苏挽月觉得这些想法杂乱如麻,堆在心里,一时半会缕不清楚。

“这是京城传过来的信,你看完就烧了。”杨宁清忽然没有再说那个事了,很自然而然转开了话题,掏出张叠得很整齐的信过去,前头的话像是烟灰一样被抚干净。

愣了下,仍是两手接住。展开来的时候心里悸动了下,苏挽月很熟悉这上面的字迹,瘦金体,挺拔秀丽。横画收笔带钩,竖划收笔带点,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很像朱佑樘本人的性格,游丝行空中暗藏杀机。

“皇上要我同你立即回京叙职?”粗略扫完,苏挽月非常惊讶,“那火筛怎么办?临时易帅?”这个做法不说祸乱军心,于情于理都没有立场下这个指令,但那张宣纸上,白纸黑字的确是这么说的。即刻回京,不得延误,违令者杀无赦。

“我刚刚看到的时候,也很惊讶,所以马上过来同你说了。”杨宁清脸上的神情,没有苏挽月那么夸张,仍是很稳重的那副样子,淡漠说了一句。端茶的手,都没有被打乱一下节奏。

“刚刚?这封信是刚刚传来的?”苏挽月紧接着问了一句。

“一炷香前。”

在得到杨宁清肯定的回答后,苏挽月没有说话了,微微眯了眼睛,像是在想什么。

“皇上为什么这么做呢?”苏挽月有些苦恼,沉思了半天,现在像是在下她最不喜欢的象棋,若是想赢,就要看到几步之外的局势,甚至是几十步之外。

“我本以为是想削我的兵权,但现在并没有任何调动令。”敌军当前,易帅的话,无非是怕臣子手中权力过大,皇帝不放心罢了,或者是听信了谗言。杨宁清似乎早就料到了这种可能的结局,所以并没有什么遗憾和害怕,若要有鱼死网破的一天,他也不会愚忠。只是当今皇帝明显没那么傻,不会那么冲动。

苏挽月摇了摇头,“肯定不是那样。”她似乎很了解朱佑樘,那个人运筹帷幄,也极为自负,他并不会害怕杨宁清手握重兵。

两人陷入沉默的时候,时间像是过得极慢。杨宁清一口一口喝着杯里的茶水,喝完了再用茶壶里的水添上,不紧不慢,坐的姿势也是四平八稳。但苏挽月却似乎听到了他心里乱七八糟的声音,他正在想怎么去应付。

现在回京是不可能的,会成全了蒙古人。但若是违抗,那句“杀无赦”却又显得后果太重。杨宁清夹在两难的处境中,他在想是牺牲了边境百姓的利益,还是顺从了皇帝一意孤行的成命。

正在安静中,帐外有士卒大声禀报,“杨将军,张副将和屠都尉求见。”

苏挽月愣了下,不知道他们两人一起来要说什么,而且还知道杨宁清肯定在自己帐中。

“进来。”杨宁清眼皮子都没眨,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第295章 火器威猛(2)

苏挽月站了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不想让外人看到她刚刚和杨宁清平起平坐在喝茶。杨宁清仍是双手放在膝盖上的那个姿势,他可以脊背挺直一直这么坐几个时辰不嫌腰疼。

“杨将军。”两人并肩进来,单膝跪地行了个礼。

“起来说话。”杨宁清手掌向上,轻抬了下。

苏挽月望向屠四,但后者只是眼神对视了下,并没有交流什么。

“杨将军,探旗营回报,火筛带三千轻骑兵,出现在榆林。”张倫一拱手,率先开门见山说了一句。

这话一说出来,在场的人无不惊讶,只是表现方式不同罢了。苏挽月微微愣了下,而后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一样,“他先攻打宁夏,后夜袭甘肃,但他本人却在榆林?把我们绕的团团转有什么好?他自己不一样损兵折将么?”兵分三路的结果,就是被如潮水般涌来的守军给围歼了,火筛这种作法,似乎完全不为夺城,跨越长城而来,他也的确在长城以南占不到什么便宜。

“探旗营刚刚传来的消息,准确么?”杨宁清却没有苏挽月那么一惊一乍,缓缓开口,冷静问了一句。

张倫没有丝毫犹豫和迟疑,声如洪钟,拱手再答,“千真万确。”

苏挽月一直在盯着屠四看,想从他眼里看出些蹊跷。但那人眼里只是波澜不惊的一副神情,让苏挽月看不出任何端倪。

“有没有一种可能,”苏挽月侧目,望着在沉思中的杨宁清,后者投过来继续的眼神,苏挽月琢磨了下说法,缓慢开口,“有没有可能,火筛是为了杨柳来的?”这是种很大胆的猜测,她不认识也不了解火筛,只是把人性中最固执的一面发展到了极致。

杨宁清微微阴了下眼睛,一时并未搭腔。苏挽月倒抽了口冷气,觉得自己琢磨再三说出来的话,还是鲁莽无比。

“你们先下去,传令下去,暂不开赴甘肃。”杨宁清手一挥,先把屠四和张倫两个人打发下去了。

“是,杨将军。”

苏挽月想问题想的有些出神,等到帐中只剩两人的时候,仍是在发呆的神情。

“你刚刚点醒了我。”杨宁清站起身来,走到苏挽月勉强,眼睛像草原上的星星一样明亮,但不知道是不是苏挽月多心了,他处理军务的时候,越加冷静得没有了感情。

“花三万兵力,至少要有一万人送死,如果真的仅仅为了杨柳一人,火筛真是疯子。”苏挽月摇摇头,自己也觉得那样猜测太过大胆。仅凭天马行空的一个设想,就把所有事归结到儿女情长上来,果然自己是女子,想的事情都太过风花雪月。

杨宁清望着她愁眉不展的脸,一时没有搭腔。

“你难道觉得我说得对?”见杨宁清许久没有说话,抬眼直视,在他眼底里看到了似是而非的神情。苏挽月惊讶问了句,难以相信的表情。

“其实火筛十年前就已经这么做过了,不然我和杨柳也不会闹到今天,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杨宁清的眼里,有些闪烁的东西,苏挽月拿不准那种情绪是什么,矛盾和复杂,像是拉扯两端的橡皮筋。杨宁清也会有如此纠结而左右为难的时候,这让苏挽月心里唏嘘了下,她以为杨宁清永远是那个南征北战的铁血将军,不会有优柔寡断的时候。

“十年前,那时候杨柳才多大?”

“虚岁十五。”

苏挽月似乎都能听到自己心里长长的惊叹声,但为了表示对杨宁清的尊重,憋着没有任何表情,“你继续说吧。”古人也许不叫早熟,而是对爱情懵懂的时候,就义无反顾。没有老师和家长从懂事起就千叮咛万嘱咐的告诫,那个年纪的爱情,就是喜欢那个人,死也要喜欢那个人。

“便是一个再说起还能让我暴躁无比的事。”杨宁清皱了皱眉,有些不想说下去。苏挽月忽然想起自己被无数人,有意无意问起同朱佑樘关系时,那种心情。

“那年我只是个副将,火筛已经是蒙郭勒津的首领,经常骚扰边境,掠夺财富。杨柳小时候特别皮,从来不服管,她喜欢骑马,也喜欢草原,在某次偷偷溜到长城外的时候,她邂逅了火筛,直到半年后才被我发现。”说到这里的时候,杨宁清的表情已经不仅仅是皱眉头了,而是脸色铁青,让人看得发憷。

“然后你大发脾气,把杨柳囚禁起来了?”苏挽月试探性问了句,想着杨宁清肯定是这个反应。

“我当然要把她关起来,伤风败俗,成何体统!”杨宁清望着苏挽月的眼神,是冷酷而尖锐的,不容许有任何异议。

“我没说你做的不对。”苏挽月替自己辩解了下,她怕杨宁清现在的情绪,能迁怒到自己。

“但三个月后,军医诊断杨柳怀孕了,真是家门不幸。”

苏挽月大气都没敢出,觉得杨宁清肯把这件事说给自己听,绝对是一时兴起情绪到了,并非是他真正的意愿。

“那后来…”许久,都没有听见杨宁清再接话,苏挽月有些尴尬,忐忑不安问了句,望着杨宁清铁青不已的脸,觉得鬼面罗刹也不过如此。

“后来火筛大军围城,一定要我交出杨柳。那时我不过是个戍边的小将领,根本对抗不了火筛,我本打算以死相搏,但杨柳半夜跑了出去。就从那个夏天的晚上开始,我再也没有见过杨柳。那晚的星星特别亮,每到夏天的时候,我仍然会记起她义无反顾的表情,是一种真正把朝廷和家族都置之度外的神情,不管不顾,一心一意追求她的爱情。”杨宁清面无表情说完这段话,但似乎那些话,再平淡和不经意,仍然若有似无泄露他仍未平复的愤恨。

“你们兄妹也还真是狠心,后来十年,就算同在陕西,也不要再见一面。”苏挽月唏嘘不已,世事难料,杨柳当初走得绝情的时候,应该没想到后来会有那样的下场。她付出贞洁、名声、家族,甚至国家的爱情,最后也没有修成正果。

火筛最后娶了满都海的小女儿伊克锡公主,统满官嗔部,奢贵无比。而杨柳和火筛的故事,应该在西北的部落中被传得耳熟能详,这样的女子是不好再嫁人的,她也没脸回头认祖归宗,所以徘徊在边境的地方。看似肆意潇洒,但其中的冷暖,只能自知。

“当初那个孩子活下来没?如果存活下来的话,今年已经九岁了。”苏挽月小心翼翼问了句,杨柳十五岁就怀上的孩子,就算能十月怀胎生下来,古时候的医疗技术还真是让人忧心忡忡。

“不知道,我派出去的人,也没有查出究竟。”杨宁清摇摇头,那张坚毅的脸,忽而被笼罩上了一层黯然神伤的情绪。

“你别担心了,事情要是没到最好的结局,那肯定是还没有到最后。”苏挽月有些不忍心杨宁清的表情,安慰了句。

“真的么?”杨宁清一声苦笑,“我平生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让我遭遇到这些。”

也许有一天,我们能打心底里承认和接受,生命本来就是一种险象环生的磨难之旅,而彻底去感恩在这场旅途中出现的点滴温暖。只有知道了生活的真面目,才谈得上去享受。否则,你会被遗憾和痛苦折磨致死。

“顺其自然吧,所有的事情都会有它们自有的轨道,我相信事情会发展到好的方面。”对视了一眼,苏挽月极为平淡说着,宇宙是永恒的,各列行星都有自己的轨道,就像生老病死一样,这是人的自然规律。而冥冥之中,也有不为人所察觉的规律,在掌控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事情。

“同你说话永远那么轻松。”杨宁清脸上愤恨不平的神色,终于褪了下去,又回复到了以前那个眼神坚毅举止稳重的将军。

第296章 归去来兮

杨宁清伸手来拉了下苏挽月的手,“你陪我出去走走,明早大军开拔,回固原。”

扯的是苏挽月的右手,她手臂前端由于供血不足,这些天一直是冰冷僵木的,被杨宁清这么一碰,她条件反射退了几步,怕被他察觉了出来。

“回固原?真的不打了?”苏挽月率先开口问了句,她继续转移下话题,掩饰过自己刚刚那么反应激烈的原因。

“皇上要我带你回京叙职,无论火筛是为了杨柳还是为了其他,剩下的事情,我都没有再管的理由。”杨宁清沉声答道,把苏挽月刚刚脸上慌乱不已的神色,尽收眼底。

“俘虏五千,杀敌八千。什么叫剩下的事情没有再管的理由?你一走,边境的百姓怎么办?”苏挽月有些恼怒,觉得杨宁清这样太过不负责任。虽说军令如山,但还有一说,叫做——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你还没有想明白么?皇上不想让我打下去,他愿意让火筛尝到些甜头,愿意让北元蠢蠢欲动。”

“这样对大明有什么好处?”

“鞑靼和瓦剌一直是西北的两颗毒牙,时不时要阵痛一下,这次应该是拔掉之前暂时的麻痹。我们的皇帝,是个极为有野心和魄力的人,他应该有了自己的盘算,只是没必要告知我们罢了。”杨宁清耸耸肩,做了个浅显易懂的比喻。

“以牺牲掉现在的利益,来换取以后未知的东西。”苏挽月喃喃自语般说了句,这的确很符合朱佑樘的性格,他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有些事情一旦决定,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刘大夏正在赶来的路上,接替我离开固原这段时间的职务,掌管西北三省。或许皇上还有打算,削弱我的势力,就算没有调兵令,他也能做到釜底抽薪。”背了手过去,跨步往外头走。

苏挽月一惊,快走了几步拦在了他面前,“你刚刚一直没有同我说这个情况。”这是个很严重的信息,但被杨宁清轻描淡写说了出来。

“我觉得这不影响我的行为,至少不会影响你。若不是你担心我回京后,火筛肆无忌惮,可能我会一直不说。”杨宁清笑了笑,眼睛里的神色很坦荡。

苏挽月瞪着杨宁清,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他话里的深情自然是明白,不夸张也不隐忍,杨宁清是个很直接的人,爱恨忧愁都写在了脸上,这种人不会拐弯抹角,但他的直接也会造成对方的为难。

“我不仅担心那些,我还担心你。”苏挽月索性对上了杨宁清的眼,这句话一说出口,就从他眼里看到了惊诧的神色,但苏挽月好像没有什么犹豫一样,平静如水看着别人波澜四起。

“你说什么?”杨宁清明显有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走吧,我陪你出去走走。”苏挽月别过头去,忽然不再继续那个话题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中邪了还是怎么,但人生就是这样,意随心动,往往给不出什么理由。

杨宁清看着她转身的背影,掀开帘子走了出去,被外头的月光拉成了灰白灰白的影子,一瞬间只觉诸神静默。

这片地方夏天的时候是草原,现在是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放眼望去,四周的景致都是一模一样的,所以要是迷失在这片荒漠上,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天气好的时候或许还能凭星象,否则沙尘天,迷路了等同于找死。

往上便是腾格里沙漠,这儿只是大沙漠的边缘,但依然能感受到了它浩瀚无垠的博大。一座座沙丘如同大海的波浪,空旷的沙漠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恐惧。动物的尸骨遗弃在黄沙中,骷髅深邃的空洞透射着对生命的渴求。几棵雕塑般的树木早已枯干,可依然顽强地不肯倒下,在沙漠中不屈地挺立着,那是对绿洲的憧憬。骑上骆驼的游牧人走进沙漠,苍凉和寂寥顷刻之间便淹没了一切,只有驼铃孤寂地回荡在大漠中。

再往北是贺兰山,“贺兰”在蒙古语中是骏马的意思,它横亘在宁夏的最北边,是明朝同蒙古残余势力中的瓦剌、鞑靼之间的界山。跨越整个明朝,也是瓦剌、鞑靼常常突破贺兰山和明朝军队征战的时期,明英宗朱祁镇,也就是朱佑樘的爷爷,曾经亲自带兵征讨瓦剌,却被瓦剌人俘虏。五年之后,瓦剌首领在贺兰山北边的属地被部下杀死,通过贺兰山骚扰明朝长达八十七年的瓦剌部落军事实力开始衰退;另一支来自贺兰山西侧、北侧的鞑靼开始了在贺兰山地区和明朝的较量。

“这个地方死过很多人。”苏挽月幽幽说了句,从军营走出来,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几里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走进了沙漠。回头望,已经看不见军营的样子,但天上繁星闪烁,苏挽月一点也不孤单。

寒风吹过来,拂起地上的沙尘,整个人都是灰蒙蒙的,便是在这种恶劣的气候中,才感觉得出人的渺小,但很奇怪,也为人的生命力所感动。

“这儿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贺兰山阴面,易守难攻。”杨宁清听着苏挽月的话,淡漠回了句。

苏挽月回头望他,在这个什么都没有地方,荒芜到只剩下冤魂哀鸣的地方,却依然有人陪。她在心里暗自好笑自己的运气,也不禁有丝悲凉。人的生命太脆弱,一次刀伤,一次水灾,饥饿或者是疾病,几乎有十万八千种原因能夺走人的生命,能活到现在的人,却又在因为十万八千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虚度光阴。

“这儿除了死灵,没有人听得到我们说话。”苏挽月背过身去,望着天际,“你今晚来找我时,是不是就已经决定要回京复命了?”

“是的。”过了许久,听见杨宁清答复了句。

“那你知不知道,你可能会被软禁起来,那是一出鸿门宴。”苏挽月的声音很低沉,她背着月光的侧影,在广袤的背景下,显得飘飘欲仙。

“我知道,但不能逃避。”这个世界上,要是有一件事能让杨宁清深恶痛绝到骨子里,可能就是“逃避”二字吧,对于他来说,这两个字同等于懦夫。

“如果皇上要削你兵权,废你官职,让你做个傀儡副职,我想你肯定会生不如死。”苏挽月垂了下头,语气有些凝重,她真的特别了解朱佑樘,他能不动声色就把人,从云端拉入炼狱。

杨宁清一时没有说话,肃杀的晚风中,他一身戎装,也许身经百战,也敌不过人心叵测。

“要是你被夺去了地位和权力,你,会谋反么?”苏挽月回过头来,顿了一下,轻轻说了这句重若千斤的话。

“也许会,也许不会。”杨宁清沉吟半晌,他无法准确说出未知的事情,无法得知那时候的心情和局势,就好比曾经发过的忠君爱国的誓言,谁也不会想到,会发展到今天自相矛盾的时候。

“如果这次回京,会有这么一刻,我愿陪你浪迹天涯。去江南看花,去东北看雪,去塞北的草原,也去南方的南蛮之地。”苏挽月走到杨宁清面前,直直看着他坚毅的眼睛,周围没有一个人,但却似乎有千人万人。风沙呼啸而过,满天的黄沙中,吹起她黑色的长发,也吹起他黑色的斗篷,最终两人都融入到了沙漠里,渺小如一粒沙。

“值得么?”许久许久,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般,杨宁清轻声说了句。棱角分明的唇有些瑟动,这个像钢铁般的人,语气中却有一丝难掩的苦楚。

“值得。”苏挽月缓慢垂下头去,被人望穿心思的那种感觉,原来并不是十分难堪。

她心里仍是只有朱佑樘,仍然一心一意只想成全朱佑樘的丰功伟绩。甚至不惜用后半辈子几十年的时间,却陪伴另外一个人,天涯和海角,其实都无所谓,苏挽月愿意用自己去做赌注,只要杨宁清不谋反。

这对谁都不公平,但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谁让杨宁清喜欢苏挽月呢,谁让苏挽月却又放不下朱佑樘呢?世间唯有一“情”字,最折磨人肝肠寸断。

第297章 恍如隔世(1)

太和殿,御座底下。

苏挽月跪在下头,一点都听不清朱佑樘和杨宁清几个来回到底说了什么。直到那个冷清的声音说了句同样冷清的话,“起来吧。”

垂着头立在一侧,始终没有抬头看一眼。不知何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曾经常伴左右立在御座后头,曾经出入随意无需礼节,但有些东西,你离开了哪怕半天,那东西也早早就不属于你了。

从进京的那一刻,苏挽月呼吸着空气都觉得不一样了,雪中的紫禁城仍然很美,美得让人望了自己曾经多么想逃离。一样的人,一样的景,但真真切切诠释着什么叫物是人非。

“苏挽月。”恍惚间听见那人叫了自己一句,错愕抬了下头,完全不知道刚刚说到哪了。

“你快上前。”杨宁清提醒了句,眼里一闪即逝的担忧。

再上前几步跪了下去,苏挽月努力在回想先前的对话停留在哪了,是禀报塞北的战况,还是上谏治边的良策,她对那些东西都不敢兴趣,听着那些长篇大论竟然仍是一片空白。脑浆一片混沌中,听着朱佑樘出声,“这是你遗落的东西,现在还给你。”

苏挽月没有反应过来,直直跪在那,见前头跨刀的锦衣卫捧了个托盘下来。这人从来没见过,但非常笃定,苏挽月确信她已经无数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恭喜,失而复得。”抽掉了托盘上的红绸,上头放着的是那把“龙鳞”,双刃梅花匕,是苏挽月被发配去西北时丢了的。那女子看上去十七八岁年纪,浑身上下都是那个年纪的青涩和惊艳,浅笑的时候有个酒窝,扎着马尾,窄身的飞鱼服显得英姿飒爽。

苏挽月愣了下,她一直太过紧张,也太过沉迷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望了去观察皇帝面前的大红人。风水轮流转,只是那人的喜好一直没怎么变,苏挽月跪在那,抬眼看着立在面前的独孤十二,一瞬间觉得自己应该心存安慰,你也曾那么年轻过,也曾被那样喜爱过。

“回皇上,属下不敢当。”没有伸手去接,苏挽月听着自己毫无感情的话,“已经失去了的东西,再拿回来也不是以前的感觉了。”她宁愿一辈子没有衬手的刀刃,也不想去接。

太和殿内一时悄无声息,朱佑樘本就是个气压很低的人,他不说话的时候,让人感觉特别压抑,但幸好,没有沉默太久,“两年未见,你仍是那副脾气。”

好像在说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无悲无喜。朱佑樘垂了下眼眸,看着台阶下跪着的人,一时间不知道是谁比较残忍。想来想去,他只送过苏挽月这一样东西,而今唯一的这一样,苏挽月也不愿意要了。

“十二,你带她先下去,杨宁清留下。”朱佑樘面无表情吩咐了句,苏挽月跪安,至始至终没抬头看高高在上的那个人。

出了太和殿,外头大雪纷飞,苏挽月看着站在雪里头等自己的两人。

“有劳姑娘了,我去见见旧友,不知道可以不可以?”苏挽月侧头对着独孤十二笑了笑,但眼里却没有什么笑意。她在示意独孤十二可以不用跟着自己了,本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人,气场很相冲。

独孤十二抬了下眉毛看着苏挽月,毕竟年纪小,有些沉不住气,盯着苏挽月的脸,没什么客气可言,“也长得不怎么样嘛…”

苏挽月对这类话已经免疫了,笑着摇了摇头,“是,我已经老了。”

冲着比肩而立站在下头的人走过去,雪落在她的头发上,塞北的风吹日晒让她比实际年龄大了那么一两岁,而且还有挥之不去的沧桑感。岁月即便没有过早在她脸上留下印记,但内心碾过的轮轴,却会从眼神中表现出来。

是牟斌和云天在等自己,偌大的一个紫禁城,从来都只有这两个朋友而已。

“你什么时候到的?”云天开口问了句,手上拿了件白狐裘衣,展开抖了下给苏挽月披上了,“这是你丢在毓庆宫一直没穿的,今年雪大,别冻着了。”

纯白的狐皮斗篷,没有一根杂毛,这是当年杨宁清送给自己的,当初怕惹朱佑樘不高兴,一直压箱底放着。而现在被云天翻出来,苏挽月说不好云天是什么心思,也说不准在别人眼中,自己和杨宁清是什么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