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跑了好一阵才发现郜世修的视线始终在她身上,和他说了半天的花朵他也没甚反应,不由有些泄气。
她从旁拉过一根花枝,把花朵凑到自己脸颊边, 哼哼着问:“七叔叔, 你瞧是这花好看, 还是我好看?”
郜世修定定地看着她,好半晌方才慢慢开了口:“其实你…”
话没说完,却听远处有鸟鸣声响起。
这鸟鸣有些奇特,跟寻常鸟儿的鸣叫略微不同。只不过不是非常熟悉的话是分辨不出的。
玲珑听出是飞翎卫在寻七叔叔的口哨声,不等郜世修说完,拉着他出了庭院,绕到前面。
长海隐在前面屋檐下的暗影处,远远看到了玲珑和郜世修,赶忙小跑着过来。
临近跟前了,他赶忙躬身禀道:“七爷,大皇子早早离席。明明未曾喝过多少酒,出屋的时候却是醉酒的模样。这般刻意伪装不知是为了何事。要不要属下跟进四处看看?”
不怪他这样谨慎。
大皇子“醉酒”后晃晃悠悠来了二门内。若是要查探的话,怕是得在侯府内宅中暗自寻觅。
没有七爷的同意,他不敢贸然行事。
不过,小姐现下俏生生地就在七爷身边,显然是没有事儿的。小姐无碍的话,旁的事情旁的人是不是就不用他插手去管了?
长海暗自想着,结果,好半天都没听到指挥使大人的命令。
他疑惑着,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过去,却见指挥使大人神色冷然,目露厉色,好似是在压抑着极大的怒气。
“你用暗号把我寻来,便是为了这个?”郜世修语气清淡地问。
长海愣了愣,点头,“…啊。”
“此事暂且推后。”郜世修拉着玲珑往旁边去,冷冷丢下一句:“长海做事鲁莽,未看清时局贸然行事。罚银十两,朝戒规十遍。长汀监督,明早鸡鸣前上交。”
静寂中不知何处飘来一声轻轻的“遵命”。
长海顿时心中一凛,继而反思。
可是许久后,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好像并没做错。
那七爷到底是在生气什么?
·
侯府后宅一处荒凉的宅院。
这儿原本是当做库房的一处地方,后来屋子时常返潮,东西搁在这里不容易存放,渐渐就空置了下来。平日也没什么人过来,逢年过节的来清扫一下便作罢,闲时根本不会被人想起。
如今这一处原本静寂的院子里,却是从屋内传来了了阵阵压抑的喘.息声。不久后,声音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穿衣时的悉索声。
一名老太监从院门口走进了院子,在窗台旁轻声道:“时辰不早了。”
“知道了。”屋内的男人说。
屋内有张许久不用的榻,榻上放置着干净的床单被褥,和周围空荡荡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榻上有一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拥着一张素色被罩瘫在上面,倦于挪动。
穆少媛心满意足地瞥了眼素色床单上的艳红,含羞带俏地望向榻边正理着衣裳的男人,娇声道:“殿下。您不多留一会儿吗?”
大皇子宋奉慎看也不看她,说道:“该走了。”
他声音中透着的清醒让穆少媛意外地愣了愣。
而后,穆少媛忍痛坐起下床,立在他身后抚上他的肩膀,“多陪我一会儿吧。我还难受得紧。”
“难受也是自找的。”宋奉慎全然没了刚才的温情蜜意,厌恶地皱着眉,一把将她推开,“你故意做出这般的模样来诱我上当,我没与你计较也罢了,你却还要有这诸多要求。忒的惹人烦。”
穆少媛怔住。
先前没得手的时候,他并不是这个态度。不然的话,她也不会把心一横做出这样的事情。
穆少媛佯作的笑容慢慢冷了下来,声音里不自觉地就带了指责,“大皇子这是不打算负责了?”
宋奉慎哼笑了声,“负责什么?谁能证明我今晚和你一起过?谁能证明和你做了这般事情的是我?说起来,你那丫鬟倒是机灵。”
他猛地回头,目光森然地盯着她,“你想让她半途找人过来捉奸?想的倒是不错。只可惜野心太大了些,让我恶心。”
穆少媛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
为了不让人打断她的计划,她把也一切可能被人发现的机会都给断绝了。唯独留了一个丫鬟在半途中叫侯爷或是侯夫人来寻她,借机发现两个人在一起的事儿。谁知没等到他们来见,还把清白身子彻底地给丢了。
现下她才知道,安排的人早就被发现,根本就没能进行那一步计划。
穆少媛缓过神来,又急又气,上前去拉他手臂,声音开始哽咽:“大殿下,我一个姑娘家为你坏了名声,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姑娘家?我可没见谁家的姑娘像你这般不知廉耻。”宋奉慎甩开她的手,把衣带系好,看也不看身后那连衣裳都还没穿的女子一眼,大步而出。
走出门口后,他朝老太监点了点头。
老太监从怀里掏出几颗药丸,冲进屋内,在呆愣的穆少媛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把药丸硬塞进了她的嘴里。又在喉头的地方捏了几下,迫着她把药丸咽了下去。
大皇子在女色一事上不甚有定力,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偏他还有大野心,不能被一些旁枝末节的事情给打乱了脚步。
未免发生意外,省得被旁人作妖给坏了事,他命人把避子汤做成了药丸。每每兴致上来做出什么后,就让那女子吃下药丸。免得日后再生出什么纠葛。
今天顺水推舟发生的,也不过是个小小插曲罢了。
对宋奉慎来说算不得什么。
凉凉的药丸入喉入腹。穆少媛掩着嘴接连咳了很久方才停歇。透体的冷从肌肤上传入四肢百骸,她目光恍惚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早在参加宫宴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大皇子对玲珑的企图心。
所以谋算了这一切。
原想着凭借自己是侯府正儿八经小姐的身份,宋奉慎怎么也该给她个妾室的名分,日后生了孩子,说不得还能做个正儿八经的姨娘,再努力一些,更进一步也不是不敢想的。
哪知道对方居然是这样薄情寡义毫不在乎的人!
既是不能攀上大殿下,既是走到了这一步,往后的日子,还得继续谋划才行。不然的话,她现下这样的处境,恐怕更是难行。
穆少媛抹干净眼泪,把床单被罩一股脑地塞到角落,打算日后得空了过来处理。
然后到院子里打了点水,把脸上身上擦拭干净,重新穿戴好,深一步浅一步地朝外走去。
厅堂里,人们还在觥筹交错地高声笑谈。
院子里挂了灯,灯影中的青石板路显出阴阴的暗色。
穆少媛寒着脸走在上面,因着身体的痛楚而脚步发颤。
她软着腿脚步步艰难地往前走着,没多久,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呼唤:“前面可是二小姐?”
这声音有点耳熟,又有点陌生。
穆少媛一时间没记起是谁,神色冷淡地转回身去。却见个四十多岁矮胖的黑面男人走了过来。
这人她知道。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郜世良。
原本郜世良的面皮也没那么黑,小时候她隐约记得他还是比较白净的。后来长年没有节制的生活让他的身体变差,脸色愈发难看。
听侯府的人悄悄议论,原也是找过大夫调养的。只是调养见效慢,他又没有停止那无节制的生活,这才使得脸色愈发难看不见好转。
现下看着这黑面男人,穆少媛暗暗告诉自己,对方乃国公府世子,身份尊贵。好歹挤出一个笑容,道:“见过世子爷。”
因为身体不适心情不好,她并没有福身行礼,只无礼地仅仅道了一声好。
偏她这副神色倔强身体柔弱的模样入了郜世良的眼。
定国公府和怀宁侯府一向关系不错。身为国公府世子,郜世良好歹得负责把国公府的贺礼送来。顺便依着礼数来拜见宾客中的几位长辈。
谁知就遇到了形单影只的穆少媛。
他不知这穆二小姐怎么了。只看到她纤细的腰肢扭摆不停,脚步发虚,看着楚楚可怜的样子尤其惹人怜爱。
郜世良素来是个怜香惜玉的。看到此情此景,怎能不上前来关切问候?
穆少媛本也知道他的性子。只是此人相貌不佳又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一看就是个不成气候的,所以未曾在他跟前特意露脸。
现在到了这个地步,眼看着大皇子府是不成了,穆少媛心念电转着,决定给自己多留一条路。
于是没有拒绝郜世良的搀扶,反而在他手背上轻抚了一下。
“谢谢世子爷。”穆少媛柔声说着,双眼欲说还羞地朝他嗔了一眼。待他朝她望过来,方才把手抽出,娇声说道:“这儿那么多人,还请世子爷注意分寸。”
郜世良讷讷地说是。
穆少媛低头羞涩地笑了笑,努力让脚步看上去正常些,往屋里行去。
她那深一脚浅一脚的不自然模样,看在了郜世良的眼中,却是婷婷袅袅风姿绰约得很。不由多瞧了会儿,方才清清喉咙,一脸正色地进屋去给几位长辈请安。
·
那天晚上看到穆少媛的事情,让玲珑颇为在意。也把事情告诉了傅氏。
不过傅氏现下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了刚刚回来的儿子身上,能够去查看穆少媛所作所为的时间就少了许多。
过段时间没有打探出什么消息来,更何况大皇子府那边没有什么话传出来,这事儿最后就也不了了之。
只是听说穆少媛房里的一个丫鬟好似手脚不干净,被赶出了府去。发话的还不是穆少媛,而是她的嫡母二太太陆氏。好似也没什么不妥当的。
玲珑就也只能暂时把这些事儿搁下不提。只是吩咐了秋棠院和晩香院所有伺候的人,警醒着些,莫要让二小姐进来这里。免得对方再闹出点什么事儿来。
穆家三爷立下赫赫战功,得了皇上赞赏,重新振起怀宁侯府的声望。
如今朝中,四大武将世家郜、孟、沈、穆四足鼎立的情形复又重新确立起来。
原先观望的官员和世家,现下知晓有了穆三爷后怀宁侯府起码还能再振兴几十年。打定主意开始热络结交。
儿子争气,侯爷穆霖高兴得合不拢嘴。虽不至于来者不拒,但是遇到了夸赞穆承辂的宾客们,他也真舍不得拒绝。于是接连好多天里,穆霖都忙得团团转,与好友和同僚相聚,也和不住前来拜访的人们相见。
宾客既是前来,大都不是只来一个。时常带了妻儿同行。
玲珑知道,倘若是真心和侯府交好的,不会到了这个说话冒出来。但凡这突然就笑脸相迎的,哪个心里都有点小九九。
她不耐烦招呼这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平日都要上课就罢了,人在学堂里,那些人怎么折腾都和她没关系。可是好不容易到了休息的日子,明明打算歇息一下的,好些人还巴巴地跑来要和她攀关系。她可受不了这种热情。
于是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休息日上午,玲珑把自己惯用的小东西收拾一通,坐着小马车跑到定国公府去了。
她时常往菖蒲苑来,倒也不用提前知会一声。飞翎卫们看到她后都开心得很,笑着把她往里迎。
长河正搬着一堆砖头往习武场去,半途看到了玲珑,扬声和她说:“爷去了宫里,不在家。小姐自己玩会儿吧。”
玲珑就问:“那七叔叔什么时候能回来?”
长河本想说,今日小姐休息不来国公府,七爷很可能就留宿卫所或者是宫里了。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一个爪子摸上了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止住了他的话头。
“七爷啊,”长海一手搭在长河的肩上,一手叉腰,笑眯眯地说:“小姐想让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就什么时候回来。”
玲珑笑道:“哪那么神了。”
“您还真别说,”长海一脸的正儿八经,“但凡小姐开口,那还真就能这么神。”
玲珑乐呵呵地往里走,不接这话。
长海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把你脏蹄子拿开。”长河一脚踹在他的小腿,“没看见我搬砖呢?重。”
长海啧啧两声,“哟哟哟,断刀兄还怕搬砖?你这不行啊,功力下降了啊。”说着凑到长河跟前,朝着玲珑离开的方向指了指,“你说,我现在跑去爷跟前告诉他一声,小姐来找他了,能不能将功补过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晚上“没有眼力见”的关系,最近七爷时常派他去做盯梢的活儿。
那可是很费心力的,需要一动不动隐在暗处很久。有时候一天一夜都有可能。也就长汀他们几个专门负责这些的擅长些。对于长海来说,那简直就是苦熬。
长海叫苦不迭了好几天没有寻到解决办法,来找长河商量。
长河咂摸了下,摇摇头,“谁知道呢。”一步三晃地离开了。
暗骂了句真是日久见人心关键时刻就看出这小子不是个靠得住的了,长海愤愤地瞪了长河的背影几眼,思量许久后,最终快马加鞭去寻七爷。
虽然菖蒲苑这边也给玲珑置备了平时用的东西,可女儿家总有些自己用惯了的小物品。
平素玲珑休息时候在侯府就常用的。现下虽然挪了个地方,可她想着都是用顺手了的,今日有一整天的功夫要耗在这儿,索性一并带了来。
譬如她做挂饰用的各色丝绳。譬如,她串珠子用的针线。各种各样的小物件都有。
玲珑喜静,窝在屋子里摆弄小玩意儿就能消磨很久的时间。中途觉得有些累了,她走到院子外头闲逛,顺便舒展下.身子。
正巧遇到了长汀在种花。
瞧着瘦瘦高高的男人捏着个小花锄一本正经的模样,玲珑忽地想到一事,长汀好似是南地的人,于是陡然冒出了句问话:“你会种茶吗?”
长汀愣了愣,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难得地扭捏了下,嘿笑着说:“会一点。原先家中有种过,约莫还记得些。”
“那,如果我让人弄些茶树到庄子上,你能养得起来么?”玲珑问。
北方的土地和气候并不太适合茶树,出芽率估计很不乐观,而且口感味道如何也未可知。
只是玲珑考虑过,京城离晋地算不得太远,比起晋地和福建之间来,算是近得多了。
如果在京城能够种出好点的茶,传出名声,会不会也能吸引晋商?
或许东升茶庄的现东家也会过来。还有和那相关的许多的人…都有可能。
扈刚在福建开了个好头,这让她不由自主地就想要争取更多的机会,探听到当年更多的消息。
听了玲珑的话后,长汀认认真真地仔细琢磨了会儿,答道:“养成什么样子没法确定,只能试试看。而且出茶后的品质如何也保证不得。”
这些原也是玲珑想到过的,闻言笑道:“我就是想试试看。凑个你得闲的时候咱们商量下。”
长汀惯爱植物,这侍弄花草的事儿是他最喜欢的,闻言连忙答应下来。
玲珑见打算有了眉目,开心不已,也不回屋里闷着了,索性跟在长汀旁边忙碌着。
郜世修回到菖蒲苑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长汀闷头锄地撒种。
玲珑在旁边帮忙把土填到坑里去。
虽然身上手上沾了很多土,她却十分高兴,笑容灿烂夺目。
郜世修不忍心去打扰她的快乐,静等在院门旁,直到玲珑看到他后方才含笑过来,“玩累了么?要到午膳时间了,清洗下准备用膳。”
玲珑没料到他回来了,欣喜地站了起来。蹲太久了,腿麻,没站稳。幸好七叔叔快步过来扶住,这才没有跌到。
由七叔叔扶着在院子里走了会儿,玲珑好歹是缓过劲儿来了。
郜世修就吩咐人去摆膳。
趁着七叔叔不在跟前,玲珑跑到院子里悄声问长汀:“刚才七叔叔过来的时候,你肯定早就发现了。怎么不和我说声?”
长汀擅长追踪和暗杀。
有人来到了院门口那儿,而且还站了那么长时间,他不可能不知道。
长汀一脸无辜地看着玲珑,“小姐没有说要提醒你啊。我想着爷镇日里来来回回的,不差那么一次,就没多嘴。”
玲珑无奈地直想叹气。
刚才自己灰头土脸丑兮兮的样子也不知道被七叔叔看去了多少。
饭菜摆好,郜世修唤了玲珑进屋用膳。
桌上的食物散发着浓郁香气,玲珑这才发觉自己来来回回地“忙碌”了一上午,已经饿了。忙净过手后坐到了桌前。
无论她怎么吃,碗里的饭菜都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许多。
因为有七叔叔在旁边帮忙添饭夹菜。
玲珑抬眼去看,便发现郜世修并未用膳,而是一直忙碌着照顾她,静静地看着她吃。
这让玲珑没来由地就想到了那一天晚上赏月。
那时候七叔叔也是这样只看着她,连那些花儿都不搭理。
玲珑眨眨眼,忽地想起一件事,奇道:“七叔叔,那天你想说的是什么?”
郜世修忙着给她剔鱼刺,顺口问:“哪天。”
“就是赏月那天啊。”玲珑提醒道:“我还拿了花问你,是花好看还是我好看来着。”
修长的指顿了顿,郜世修道:“忘记了。”
玲珑不信,咬着筷子质疑地看着他:“听闻郜状元天资过人过目不忘,怎的自己想到的话语却还能记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