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知道。“杨天佑唇角微扬,“怎么说也叫了他十几年的五哥,他大喜的日子,我总得去找他讨杯水酒喝。“
李绮节呵呵两声:叫了十几年的五哥,顺便也坑了他十几年吧!
恍惚想到什么事情,杨天佑眉头轻轻一拧,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眼神里沁出一股淡淡的阴霾。可能是自小没人教导的缘故,他举手投足间有几分天生地养的洒脱无忌,笑的时候总不免带两分轻浮气,可一旦不笑,立即判若两人,眼角眉梢暗藏心事,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虽然他说出来的话依旧是怎么听怎么欠揍:“我可是送过贺礼的,再忙也得去他们家吃一顿喜酒,不然多吃亏?“
坐在车厢里头的宝珠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声,丝毫不掩饰她的鄙夷和嫌弃。
李绮节回头,淡淡地瞥宝珠一眼。
宝珠打了个颤,立即噤声。
杨天佑把主仆两人无声的交流看在眼里,啧啧两声,唇边漾开一抹轻快的笑容,手上的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甩出空响。
一路上再没别的话,李绮节没开口问什么,他也没开口解释什么。
明明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没有,但听着车轮“咕噜咕噜“碾过石板,迎着初夏和暖湿润的南风,两人都觉得彼此的问题已经不必问出口了。
空气中流淌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氛围,浓稠而又淡薄,缠绵又泾渭分明。
像早春嫩绿的芽茶,盛夏累累的果实,仲秋簌簌的桂雨,隆冬剔透的初雪,不用等噙在齿间,只需轻轻一嗅,肺腑间已经满盈丝丝甜意。
宝珠看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狐疑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扫来扫去,打个转后,接着来回扫一遍,如此几个来回,什么都没看出来不说,还差点把自己转晕了。
等马车到达渡口,听到迎来送往的说话声,杨天佑把毡帽扣紧了些,跳下马车,伸出一只胳膊,小心翼翼把李绮节送上渡船。
两人错身而过时,他忽然靠近一步,眼睛微微眯起,眸光透亮,如冬日艳阳下,虬曲枝头尖一捧将融未融的新雪:“等我忙完了,定要找三娘讨杯茶吃。“
他心心念念的鸡蛋茶。
李绮节眼眸低垂,没有吭声,鸦羽般的浓密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杨天佑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自然没有错过她双颊蓦然腾起的一抹晕红。
他一时怔住,似是不敢相信,傻呆呆地愣了半天后,才感觉到一阵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狂喜。
他生来不懂什么叫知难而退,因为拥有的东西太少,所以格外小气,遇到喜欢的人,更是执着固执,绝不会轻易放手。为了讨李绮节的欢喜,他可以把自己的一切摊开来,任她挑拣。他笃定表妹终有一天会被自己打动,她会给予他回应,甚至连回应也不需要,只要给他一个努力的机会就够了。
他曾设想过无数次,李绮节对他点头时,他该是多么高兴,多么快活。然而当这一刻真的来了,他才发现,再旖旎大胆的想象,都不如此时此刻奔涌在他四肢百骸间的激动和振奋来得真实。
他没有笑,薄唇轻抿,酒窝深藏,双眉也淡然,唯有一对点漆般的眼瞳,流光溢彩,迸射出似海情意,足以令冰消雪霁,云散日出。
即使低着头,李绮节仍然能感觉到投诸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目光。她不是孟春芳那样顾忌颇多的小娘子,如果孟春芳被人盯着看个不停,早就羞红脸躲开了。她脸皮甚厚,不怕被人注目,但再厚的脸皮,也经不住杨天佑眼里熊熊燃烧的两团炽热火焰。
她抬起眼帘,轻轻地扫了杨天佑一眼。
这一眼单单只是为了确定杨天佑没有因为激动过度而烧坏脑子,并没有别的意思,但在彼时欢天喜地的杨天佑看来,却是眼波流转,情意内蕴,似山间一泓潺潺流动的幽潭,摄人心魄。
被她的眼风一扫,他不由有些心猿意马,犹如盛夏天满饮一大盏冰镇过的香花熟水,舒爽之余,胸中满是激荡。
他脚步一颤,忍不住往前凑了一下,恨不能立时把难得露出羞涩女儿态的李绮节揉进自己怀里,眼角余光看到丫头宝珠如临大敌、随时准备冲上来往他脸上呼一巴掌的紧张情态,想及这里是人多眼杂的渡口,理智霎时回笼,嘴角一勾,强忍住心头悸动,抬起的胳膊重又放下。
李绮节不想多生是非,但杨天佑砰砰的心跳声实在是太聒噪了——她甚至疑心他的心脏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嘴唇翕动了两下,想说什么。
对上少年含笑的眼神,嗓子一时哽住,忽然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
粗衣麻鞋的少年,英姿勃发,双目炯炯,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散发着甜蜜的气息,她再迟钝冷淡,也不忍心在他情正热时泼对方一盆冷水。
她面嫩心老,不是天真烂漫的豆蔻少女,但对方是个实打实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她早就不奢望能够在这一世寻得一份能够拨动她心弦的情意,所以她曾经想过要对李乙妥协,嫁给杨天保,还是嫁给张天保,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只要对方靠得住,不是个四处拈花惹草的混蛋就行。
她需要的,是一桩门当户对、稳定踏实的婚姻。
杨天佑出身尴尬,身份微妙,不能给她平静安稳的婚姻,所以一开始,她想都没想,直接把他从名单上剔除,不留一丝余地。
然而他太过赤诚坦然,像一颗外表普普通通的顽石,剖开表面,忽然露出一线璀璨光华。他从不掩饰他的心思,不需要任何思虑,喜欢便是喜欢,认准了就是唯一。
就像湖光山色中那一支支野腔野调的小曲,泼辣直接,余音绵绵,搅得她心绪难宁。
她本不是瞻前顾后的人,既然意难平,那不如索性放开心防,痛痛快快应下他的深情便是。
杨天佑正是热血上头、情炽如火的时候,见她欲言又止,想开口玩笑几句,又怕唐突她,踌躇中,目光在她乌黑丰艳的鬓发间打了几个转。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静静听着渡口的繁杂人声,看潺潺的水波舔舐着黝黑的船舷。
船篙在岸边轻轻一点,渡船破开层层涟漪,向着江面漂远。
也头戴毡帽、脚踏麻鞋的另一个“车夫“阿满跳下马车,一手搭在额前,望着渡船的方向,嘀咕道:“少爷,你真没用!“
为了不打扰少爷和未来少夫人说话,他一路上大气都不出一声,老老实实装鹌鹑的同时,还尽心尽力地调整马车的速度,尽量为少爷多争取一点时间,哪想到平时嘴皮子跟抹了香油一样利索的少爷忽然跟变了个人似的,竟然什么都没说!
不中用的胆小鬼!
另一头呢,少爷失踪了这么多天,县城里什么流言都有。五少爷被人灌了几十杯酒,喝得醉醺醺的,连路都走不稳了,见到少爷时,当场激动得语无伦次,抓着他问东问西,连刚刚娶进门的新娘子都给忘在脑后。
可李家三小姐呢,乍一下看到少爷,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而且什么都没问!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说!
一个不敢开口,一个冷淡无情。
看来,少爷想娶人家当媳妇,还是痴心妄想呐!
阿满越想越觉得杨天佑前途渺茫,忍不住朝自家少爷投去一个万分同情的眼神。
“蠢货,你懂什么?!“
没了李绮节在跟前,杨天佑立刻抖露出狐狸尾巴,掀了毡帽,冷哼一声,剑眉轻扬,骄矜之色显露无疑,“我这段时间没有一丁点消息,怕三娘担心,才特地现身一回。她心思灵透,看我行色匆匆,知道我多有不便,才没有多问。“
而且,李绮节只关心他是否平安,其他的一概不在意,所以只消看到他现身,便心下安定,什么都不会问。
而他没有多说,不是怕被再次拒绝,而是早已经得到答案——他又不是傻子,李绮节大大咧咧出现在杨天保的婚礼上,还故意正面对上曾辱骂过他的杨天娇,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他早对李绮节说过,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给他一个机会,好让他能够一步步赶上她的要求。现在她不仅愿意给他机会,还主动朝他迈了一步,他欢喜都来不及,哪里敢浪费时机问其他的东西,万一不小心得意忘形,把人给吓跑了咋办?
望着早已经看不到渡船踪影的江面,杨天佑心思电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必须趁热打铁,赶紧张罗聘礼去!
☆、第71章 七十一
回到家中时, 已近薄暮。
李昭节和李九冬在院子里玩耍, 曹氏和被周氏请来帮忙照应的张氏在一旁做针线, 丫头们忙着浆洗换季衣裳。
看到李绮节回来, 曹氏连忙让姐妹俩放下编了一半的花环, 过来给她见礼。
张氏告辞离去,李绮节本想留对方吃饭,想起自己才从喜宴归来,身上穿着八成新、图案喜庆的新衣裳,鬓边别了一朵浅粉色堆绒花, 浑身喜气, 怕冲撞在孝中的张氏,只得作罢。
“三姐姐。“李九冬笑嘻嘻迎上前, 一把抱住李绮节的腿,仰起粉嘟嘟的脸, 眨巴着眼睛,试图用卖萌吸引她的注意力,“有好吃的吗?“
李绮节蹲下身,轻轻一拧李昭节的鼻尖:“在家乖不乖?我给你们带了方块酥糖。“
马上就要吃晚饭,不敢让姐妹俩多吃甜的东西, 不过酥糖不要紧,酥脆香甜, 最助开胃的。
“我可乖了。“李九冬嘿嘿一笑,把一只歪歪扭扭、只有光秃秃的柳条、没有花朵的花环扣到李绮节脑袋上,“我给三姐姐戴花。“
丫头们在一旁捂嘴轻笑。
刘婆子打趣道:“给小娘子戴花, 就要娶小娘子进门的。“
李九冬呆了一呆,想了想,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一撒,端的是一派潇洒,“那等我长大,娶三姐姐当媳妇好了。“
笑闹一阵,宝珠取出装在荷包里的酥糖,分给李昭节和李九冬吃。
掌灯时分,估摸着周氏几人可能要在县城里住一夜,刘婆子领着丫头们在侧间摆上饭。
吃春笋的时节已过,但正是山间野林的各种山竹笋生得最茂盛的时候。新鲜的山竹笋去掉笋衣,热油快炒了一盘雪菜炒春笋,脆嫩中带着鲜甜微酸,非常下饭。姐妹几人就着这碗菜,一人多吃了一碗米饭。
李大伯和周氏第二天正午时分才到家,周氏昨晚在葫芦巷睡的,李大伯和李乙却被杨家人强拉着闹到大半夜才囫囵歇下。
李大伯一回到家,便径自回房躺倒,不及梳洗,脱了外面的大衣裳,拆掉网巾,几乎是刚闭上眼睛,就开始打鼾。
等他醒来,天边已是云霞汇涌,半轮红日掩映在翠微朦胧的青山间,灶房里传出“嗤啦啦“一阵响,刘婆子已经在准备晚饭了。
李大伯一觉睡醒,腹中饥饿,等不及米饭蒸熟,先让周氏给他冲了一碗桂花藕粉,几口吃完。
李绮节听丫头说李大伯醒了,过来向他问安。
一进隔间,恰巧看到李大伯迎面走来。
李大伯平素不拘小节,想是刚刚沐浴,衣袍半敞,衣带只随随便便打了个结,脚下趿拉着一双枹木屐,看到侄女儿,脚步一顿:“你见过杨天佑了?“
他是用官话问的,李绮节便也用官话回答:“他昨天去了杨家一趟。“
李大伯点点头,眉头轻皱,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三娘,不管那小子对你说了什么,你只当没听见。等他再次正式求亲的时候,我要亲自和他谈一谈,问问他将来的打算,再做定夺。在那之前,你不能松口。“
自立门户哪有那么容易,何况杨天佑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无根无叶,赤手空拳的,能顶什么用?李家不缺钱钞,但杨天佑必须拿出点真本事来,才能让李大伯打消顾虑。
这一点李大伯倒是多虑了,杨天佑有没有别的本事,李绮节不知道,但杨天佑攒钱的功力,她看得明明白白,他这两年在外边购置了多少宅院、田地,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外人都以为杨家九郎是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被嫡母金氏赶出家门的,暗地里都在议论金氏如何狠毒如何刻薄。其实众人同情万分的杨九郎这会子很可能一边数银子,一边偷笑,七大姑八大姨想象中的孤苦伶仃、朝不保夕,挨家挨户讨饭吃什么的,注定和他无缘。
李大伯搜肠刮肚,准备了一大堆难题,预备等杨天佑上门时,好好考验一下他的人品才学。
不知道杨天佑是不是对此有所预感,没有直接登门,而是遣人给李家送来几担子礼物并一份拜帖。
礼物仍是阿满着人送到李宅门前的。
别的礼倒还罢了,左不过是些费钞就能买到的果品、器物、野味,但其中一担单单码放的是布匹,似乎有些不凡。
周氏从堂前远远投去一瞥,便觉那堆布匹色彩斑斓、花纹绚丽,疑心不是寻常料子,及至丫头抱着一卷布匹走到她跟前,光线从步步锦窗棂斜斜照进堂屋,落在布匹上,明暗交替间,光华流转,浓丽秀美,赫然是有“一寸丝锦一寸金“之称的云锦!
周氏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心里霎时转过无数个念头,犹豫片刻,强笑道:“别忙着搬东西,先筛茶给客人吃。“使眼色让人赶紧去知会李大伯。
丫头会意,放下布匹,招呼客人,借着换茶的机会,去书房寻李大伯。
阿满和以前一样,态度十分谦恭,不过自报姓名的时候,他用的是孙姓。
周氏眉头一皱,杨九郎被嫡母逼着净身出户,确实可怜,可他不至于连姓氏都改了吧?
丫头叩门时,李大伯正和李绮节在一块儿对账。
先前李绮节觉得自己还小,可以不慌不忙,慢慢鼓捣自己的产业,眼看周氏连她的嫁妆都打点好了,又经过杨家、金家、张家几次波折,她不敢继续隐瞒,老老实实和李大伯坦白,把私下里的产业各自的来历一一交代清楚,免得以后事发,家里连个能帮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让李绮节吃惊的是,李大伯听完她种种离经叛道的任性妄为之后,竟然没有动怒,先是诧异了好一阵,反应过来后,仍旧久久不敢相信。等李绮节将文书账册摆到他面前,他搓着巴掌连连道好,语气里难掩兴奋和骄傲,然而,骄傲很快被惆怅所代替,最后只余叹惋——李大伯并不觉得李绮节是女子有什么不好,但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弟弟李乙之前为什么常常会叹息兄妹俩的性子养错了,确实,如果李子恒能和李绮节换一换,可不是皆大欢喜么!
再一想到这么灵巧的大侄女将来终归要出阁嫁人,便宜别人家,李大伯更是觉得胸口绞痛不已,仿佛硬生生被人剜去一块心头肉:他不是没有想过招赘的可能,但念头才一起,就被周氏给劝回去了——赘婿不能科举,地位卑贱,肯给人做赘婿的,人品配不上三娘。那人品出众的,他们又未必舍得让人家抛弃前程,入赘李家。
正是煎熬沉郁、满肚子不高兴的时候,丫头来报说杨天佑派人上门送礼。
李大伯顿时变了脸色,一甩袖子,气哼哼道:“上一次县太爷亲自上门,咱们家都一口回绝了。他倒是诚心,巴巴的又上门来,我倒要瞧瞧,他这一回能使出什么手段来打动我!“
李绮节看着李大伯的背影,笑而不语,收起账本印信,把写给花庆福的回信交到宝珠手里:“让进宝送到县城花家去。“
宝珠道:“是不是急信?我让进宝立刻动身?“
李绮节摇摇头:“不必慌忙,明天再送去也使得。“
杨天佑说的没错,金家大小姐果然请动了长史夫人保媒。
为了给球场正式运营做铺垫,李绮节从去年起,就一直在暗中想办法和王府的采买搭上线。那采买惯常受人追捧,根本不把一般的银钱讨好放在眼里。花庆福费尽心思,前前后后砸了近千两银子,才让对方欠下一份人情,顺利搭上他的交际圈子。
李绮节原本打量着时机差不多了,准备让花庆福收网,谁知半路里忽然杀出一个和金长史有千丝万缕关系的金家,搅乱了她的计划。
一旦长史夫人开口替金家提亲,李乙不想答应,也得答应。
民不与官斗,她无可奈何,只能暂且放下先前的谋划,打算以人情做交换,求采买帮忙阻止长史夫人。
将近一年的准备,就这么付之于流水,不说花庆福连道可惜,李绮节自己也舍不得,可谁让金家比他们家的路子更广呢?
不过眼下没有这个必要了。花庆福托人给她送来口信,说长史夫人不知道听谁多了几句嘴,忽然改变主意,不愿为金雪松保媒拉纤,还示意金家,杨县令家的掌上明珠和金雪松的年纪正相当。
有了金长史夫人的暗示,金家的大太太田氏和金家大小姐当面打起擂台。金大小姐被继母绊住,一时无暇顾及其他,这段时间到李家替金家做说客的人陡然少了一大半。
李绮节隐隐约约知道杨天佑和武昌府的人暗中有来往,不过她没想到,杨天佑不声不响的,竟然能把人手塞到金长史的内宅去。
想到那个锦衣华服、脾气阴狠的金大少爷很可能和莫名其妙、暴躁任性的杨天娇凑成一对,她松口气的同时,不免有些幸灾乐祸,也不知道是该惋惜金雪松所娶非贤,还是同情杨天娇嫁人不淑。
杨天佑果然蔫坏,一举恶心了两个他看不顺眼的人。
在李绮节慢悠悠吃茶的时候,李大伯沉着脸翻开阿满双手奉上的拜帖:“孙家,又从哪里钻出来一个孙家?“
作者有话要说:大师兄摸摸耳朵:谁叫我呢?
☆、第72章 七十二
李绮节猜测孙可能是杨天佑生母的姓氏, 他脱出杨家, 不愿再以杨姓示人, 为了和杨家彻底划清界限, 干脆改为母姓。
他母亲到底是何方人士, 没人知道,甚至连杨县令也一知半解,只大略记得个大概。据孙氏自己说,她本是书香门第之女,只因家道中落, 族兄不慈, 才会不幸流落风尘。
杨县令听孙氏自诉身世的时候,没怎么留心, 他那时候光顾着和美人谈诗论画、风花雪月,根本无心管美人是何出身, 一段露水姻缘而已,何必牵扯太深?
而且风尘中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有一肚子的辛酸过往,说上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毕竟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哪个女子会自甘下贱, 以色侍人?孙氏的遭遇和其他名妓大同小异,固然让杨县令腾起怜香惜玉之心,忍不住为她掬一把同情的泪水, 但也仅限于此罢了。
孙氏知情识趣,看出杨县令无意为她申冤,也不会为她赎身,此后在他面前,只管吟风弄月,说说笑笑,不再提起自己的伤心事。
杨县令之所以记得当年那个姿容出众的瘦马娘家姓孙,还是因为尚在襁褓当中的杨天佑被送到杨家门前时,小衣裳里藏有一封孙氏的亲笔信,信中她自称没有堕入风尘前,家中姓孙。
李大伯想起孙氏的身份,眉心紧皱,没再纠缠着孙姓不放,等阿满完成任务告辞离去,他把拜帖拿给李绮节看:“我打算让你伯娘先去看看情况,你留在家里!“
李大伯平时对李绮节的态度很和蔼,有时候甚至是放纵,这会子忽然板着一张脸装严厉,没有起到一丝效果不说,还有些故作正经的滑稽。
李绮节强忍住笑,乖乖应答:“侄女儿都听大伯的。“
她怀疑杨天佑故意和杨家打擂台。他购置一所四进宅院,辟为孙府,而孙府恰好和杨府在同一条大街上,只不过一个在最东边,一个在最西边。从杨家脱身出来不过月余,他就大张旗鼓以孙姓身份四处结交应酬,还极为高调地大宴宾客,眼下风声还没传出来,等杨家人知道近来在县里出尽风头的孙公子就是昔日被逐出家门的杨九郎,不知会作何感想。
几日后,马鸣嘶嘶,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行到李宅门前,阿满再度登门,亲自接周氏和李绮节前去赴宴。
李绮节虽然很好奇杨天佑和杨家人碰面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但因为李大伯事前在先交代过不许她出门,她只得按捺住看热闹围观的欲/望,留在家中看家。
周氏带着宝珠、宝鹊去孙家赴宴。
临行前,宝珠煞有其事道:“我倒要看看九少爷到底在鼓捣什么!“
当晚周氏赴宴回来,面色还好,和往常一样和李绮节说了几句家常闲话,然后别有深意地看了她几眼,笑了笑,进屋和李大伯商谈正事。
和眼中带笑的周氏不同,宝珠显然对此行有些不满,进门时脸色阴沉,神情纠结,把一张丝绢帕子揉来揉去,都快揉成腌菜了,才不甘不愿地哼了一声:“好一个孙公子!“
孙府不算大,但地段极好,闹中取静,而且东面依山势磊建了一座高耸的小楼阁,在三层阁楼回廊处,可以远眺碧波荡漾、飞鸟低徊的江河和对岸绵延起伏的青山。宅院内一进种的是丁香树,二进搭的是葡萄架,三进遍植桂树、樟树,内院则养了十数株海棠和玉兰,其他偏院亦是竹木葱茏,绿柳成荫,粉墙乌瓦,花枝如瀑,假山碧池错落有致,极为幽静雅致。
李家攒了再多钱,李大伯和李乙从没有想过要买下一座大宅子,反正家里人口少,乡下的宅院够住就行,住不下了就在旁边圈一片地,盖几所崭新的砖瓦房——乡下富户都是这么做的。
宝珠还没正经逛过富人家的园子,但记得自己代表的是李绮节的脸面,在孙府里看到许多从前没见过的事物时,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高深莫测的矜持,很好地藏起了自己的震惊和诧异。
大概是她表现得太冷淡了,杨天佑心里没底,特意让人领着她在孙府转了一圈,把其中种种设计巧妙的细节一一讲说给她听,原是想让她向李绮节转述府内风景的时候,能替他美言几句,偏偏弄巧成拙,把这个土包子丫头给气得牙根痒痒——杨天佑太卖力了,反而让宝珠觉得他不够踏实。
周氏和李大伯说了一会儿体己话,把李绮节叫到跟前,夫妻俩对视一眼,周氏轻轻叹了口气,率先开口:“三娘,今天你阿爷也去了孙家,九郎一直陪在他身边,这事说到底,还是得由你阿爷拿主意。“
李大伯不甘心地加了一句:“当然,他的意见和我的一样,我说什么他听什么。“
周氏狠狠瞪了李大伯一眼,嗔道:“二叔才是三娘的正经老子哩!“
李大伯偷偷翻了个白眼,权当没听见。
李绮节没有多问,看李大伯和周氏言语间的神色态度,杨天佑的表现应该很不错,不然李大伯早就撸袖子骂人了。
原先为了李绮节的终身大事,李大伯和周氏操碎了心,尤其是金家露出威逼的意思后,他们更是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看到一个好儿郎就想把人家招到家里来给李绮节相看。然而真等事情有了眉目,眼看要缔结婚约了,两人又陡生不舍,恨不能把李绮节揣在身上,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一步不让她多走,生怕她一转眼就被杨天佑给拐走了。
李绮节哭笑不得,李子恒还没娶媳妇,李乙就算为她订下亲事,也不会一两年内打发她出嫁,不然让身为大哥的李子恒怎么自处?
对李绮节的婚事同样抱以消极应对态度的李子恒察觉到李乙真的开始考虑杨九郎后,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都怪我引狼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