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李绮节悄悄翻了个白眼:“您不也没缠脚吗?”
——高大姐娘家穷酸,她自己也是一双大脚。
没能缠足本来就是高大姐心中的一大遗憾,李绮节这一句正好戳中她的隐痛。
正如烈火上浇上一盆冷水,噼里啪啦炸得一片响。
高大姐气得倒仰,霍然站起,一巴掌抽向李绮节:“没有亲娘教养的丫头,果然没规没距,看看你是怎么和我说话的!”
进宝和宝珠勃然变色。
宝珠冲到两人中间,不动声色搂住高大姐的胳膊,没让她捧着李绮节:“表太太当心些,站稳了,别摔着。”
杨家跟来的丫头荷花也在一旁劝:“三娘还小呢,太太有什么话慢慢说,别吓着她。”
李绮节置身事外,站着没动。
高大姐收回巴掌,冷哼一声,“天保以后是要考科举做大官的,你既然是我们杨家的媳妇,行动就得有点好人家姑娘的样子!不是我爱说教,你自己出去看看,谁家小娘子和你一样不着调?就说间壁孟举人家的孟七娘吧,贤良淑德,又孝顺又本分,县里人人都夸,你和她住得这么近,怎么不跟人家学学?”
李绮节心中冷笑一声,学什么?还不是看孟七娘是一双三寸金莲,想强迫她再度缠脚!
做梦去吧!
“要不是因为你是我们天保没过门的媳妇,你以为我愿意管你?”
高大姐絮絮叨叨一阵,说得嗓子发干,端起青花瓷碗,咕嘟咕嘟几口喝完:“看在你生母早逝的份上,这一回我替你担着。以后你再败坏我们杨家的名声,我跟你没完!”
李绮节暗暗腹诽:还什么杨家的名声,乡里乡亲的,谁不知道谁啊?您家兄弟偷邻居家的牛,被人抓去剥了衣裳游街,您怎么不和他没完?
高大姐罗里吧嗦说了半车子话,看李绮节面上虽然倔强,但一直默默站着停训,自觉出了口恶气,心中畅快不少,抓起什锦攒心盒子里的果子,往袖子里塞,直把袖子里的口袋塞得鼓鼓的,一壁往外走,一壁道,“今天你阿爷不在家,我就不多坐了,等李相公回来,和他说一声,大后日老太爷大寿,县老爷也要出席,请他来府上吃酒。”
语气有些纡尊降贵,仿佛多了个县老爷,他们杨家就成贵人了。
宝珠嘴里殷勤答应着,客客气气送高大姐主仆两个出门。
进宝收拾桌上吃剩下的盘盏碗碟,啧啧两声:“还说他们是大户人家呢,鸡蛋全吃光了!”
吃鸡蛋茶是有规矩的。主人家给的荷包蛋越多,就越显示出对客人的重视。一般是一碗两个或是四个荷包蛋,八个是待客的最高礼仪。
而客人吃鸡蛋茶时,不能全部吃完,必须剩下一两个,全部吃光是很失礼的。
李绮节伸长脖子去看:孟娘子和高大姐吃过的茶碗都干干净净,连汤水都没剩下,倒是丫头荷花吃过的茶碗里头还泡着一枚荷包蛋。
李绮节嗤笑一声:看来,杨家想改换门庭,任重而道远啊!
☆、第5章 足球
是夜酉时三刻,葫芦巷深处响起一阵悦耳铃音。
古人认为铜铃可以辟邪,夜晚出行时必定会佩戴铃铛,用来驱邪庇佑。二来在马车、牛车、驴车上系铜铃,走动时铃音先行,也可提醒路人,避免车马行人碰撞,减少车祸发生的可能。
李绮节听着熟悉的铃音,眼睛一亮:肯定是李乙回来了。
连忙吹灭灯烛,钻进姜黄色绣虫草鸟兽的蚊帐里,拉上竹叶青满绣团花纹薄被,闭上眼睛装睡。
李乙和李子恒父子俩赶着一牛车收来的棉花、蚕茧、苎麻、山货,回到家中来。
宝珠披了件夹衣,点上油灯,下楼来和进宝一起打开院门,将父子俩让进院子。
进宝把灯笼挂到桂花树的枝杈上,照亮整个院子,帮着卸货。
李子恒手里掂着两个油纸包裹,往进宝手心里一塞:“搁到灶房去,扎红绳的是甜口的枣泥麻饼,扎白绳的是咸口的梅菜肉饼,别放混了啊!”
进宝按着李绮节的吩咐,故意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不像往常一般机灵,接了包裹,低眉顺眼站在一边,也不说话。
李乙没瞧见李绮节下楼来,心里疑惑,卸了车上货物,问在一旁帮忙搬棉花的宝珠:“三娘呢?又跑出去看别人耍蹴鞠了?”
古代的蹴鞠运动曾经风行一时,上至九五至尊,下到贩夫走卒,闲暇时都会以蹴鞠为乐。蹴鞠艺人的收入很高,踢得好的可以扬名立万,甚至能够出入皇宫,成为天子近臣。
宋朝时已经形成一套非常成熟的蹴鞠比赛体系,有遍布全国各地的蹴鞠行会——圆社。
圆社会定期组织蹴鞠比赛、选拔年轻有为的蹴鞠人才、评定蹴鞠的技术等级,有些相当于现代的足球俱乐部和青训学校。
当时达官贵人和民间百姓都争相把家中子弟送入圆社学习蹴鞠技艺,并以此为荣,就像现代父母攒钱给家中孩子报外语、钢琴培训班一样。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严禁军队里的兵士玩蹴鞠,违者会被砍掉双脚。中国的蹴鞠运动自此开始逐渐衰落,到清朝时,上流社会中已经找不到蹴鞠的身影。
如果蹴鞠运动没有式微,说不定后世的中国会成为足球霸主,老百姓们就不用为国足操碎心了。
不过这只是李绮节私底下的腹诽罢了。
军队的制度暂时还没波及到民间,瑶江县人仍然喜爱蹴鞠。县里一帮无所事事的浮浪子弟,闲极无聊,隔三差五会约在一起踢蹴鞠,连深闺妇人们中也有会踢球的。
女子注重名声,小娘子们不能随意抛头露面。但瑶江县的民风还算开化,不会总把未出阁的闺女拘在绣楼里。但逢蹴鞠比赛,大胆的小娘子们都会前去围观,坐在两边酒肆的二楼厢房看热闹。夜里暮色|降临,小贩商人在沿街摆起货摊,正好可以在酒肆里吃茶点、看花灯。
这种游玩无伤大雅,通常都由哪家德高望重的太太夫人带领,包下整座酒肆二楼,不许外男进去。
间壁孟娘子就曾带着葫芦巷里的几家闺秀去酒肆玩过几回。
李绮节每次去看蹴鞠比赛都很高兴,看她的架势,似乎也想下场和那些少年公子较量一下脚法。
李乙知道李绮节闲不住,以为她溜出去同闺中姐妹们一起玩耍去了。
宝珠把眼眶揉得通红,装出一副委屈神情,迟疑着道:“三娘不舒服,在床上躺着,且下不了床。”
李乙皱眉道:“怎么又病了?是不是偷嘴吃了凉东西,把肚子吃坏了?”
一壁说着话,一壁走进里间房里。
宝珠将房内的一盏大油灯点上,屋子里顿时亮堂不少。
李乙一言不发,直接握着一盏油灯,走到楼上厢房来。
先去看过李绮节,见她正合目酣睡,便没打搅,静静看了片刻,帮她掖好踢翻的被角,才下楼去。
房门关上时,李绮节偷偷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嗤嗤偷笑:对付李乙这种看着好说话、其实古板得要死的老顽固,绝对不能硬碰硬,只能温水煮青蛙,徐徐图之。
高大姐已经摆明了看不上她,她还没嫁进杨家,婆媳关系就够她喝一壶了。就算不能拒绝这门亲事,怎么也得先让李乙知道她的委屈,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楼下八仙桌前,进宝正把高大姐斥责李绮节的事情讲给李子恒听。
李子恒气得脸色涨红,一拍案桌:“杨家人凭什么这么说三娘!还讲不讲理了!”
“就凭她是天保的娘。”李乙把油灯放在桌上,瞪了李子恒一眼,“这事我心里有数,你别跟着瞎起劲儿!”
李子恒冷哼一声,瓮声瓮气道:“阿爷就知道偏着杨家,不就是出了个县太爷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一甩手,蹬蹬蹬蹬跑上楼,再不肯下来了。
进宝和宝珠不敢说话,埋头搬东搬西,假装没听见父子俩的口角。
李乙转身走到院子里,卸下板车,对着默默嚼草料的老牛叹了口气,“憨儿子,你懂什么?”
高大姐如果真的不想和李家结亲,犯不着一次次挑李绮节的不是。她这是怕李绮节的脾气太倔,娶进门以后不好弹压,所以故意找借口打压李绮节,以后好拿捏她。
做人儿媳妇的,少不了要忍气吞声,这才只是开头呢!
李绮节趴在门板上,楼下李子恒和李乙说话的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
她早猜到李乙会选择装聋作哑,这个便宜老爹固然疼爱她,但涉及到女子妇德之事,老古董依然是个老古董。
他的思想观念是从小耳濡目染形成的,几十年的礼教道德洗脑,不可能说变就变。
得用上水磨工夫,才能一点一点软化李乙。
大概是白天被高大姐讥刺了几句,李绮节夜里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和高大姐一言不合打了起来,李乙、李子恒和杨天保都站在一边看热闹,没人上前帮忙。
梦里的高大姐凶神恶煞,爪子锋利无比,攥着她的头发使劲扯,“嘶啦”一声,扯下一块带血的头皮。
“妈呀!”
李绮节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虽然只是个梦,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头发被扯掉一大团的那种痛楚。赶紧去摸后脑勺,发现头发还好好的长在自己脑袋上,这才松了口气。
“三娘!”
门外一声惊叫,宝珠穿着贴身的小袄儿长裤、趿拉着木屐,推开房门,摸黑走到床边:“官人叫你快些梳洗穿衣!”
“我只是做了个噩梦。”李绮节掀开蚊帐,打了个哈欠,“没事了。”
宝珠急得直跺脚:“三娘快些,牛车已经套好了,官人让咱们连夜出城。”
借着房顶漏下来的月光,李绮节看清宝珠的脸:神色惶急,满头大汗。
李绮节心中一窒,“出什么事了?”
忙不迭爬起身,披了件绿地金花毛青布夹衫,穿上绣鞋,提着葱黄画裙子一角,蹬蹬蹬跑下楼。
楼下点了油灯,李乙和李子恒坐在桌前,神情冷肃,进宝蹲在地下收拾包袱。
“阿爷?”
李绮节走到李乙身边。
“嘘!”
李子恒对李绮节摇摇头。
李绮节连忙噤声。
门外传来一阵沉闷悠远的钟声。
寂静的深夜里,钟声听起来有些阴森,一声连着一声,从东边城门到西边渡口,传遍瑶江县城的角角落落。
正是半夜三更时候,寒意一点一点浸上来,堂屋里凉飕飕的,李绮节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宝珠连忙取来一件水江红披风给她披上。
等钟声慢慢远去,李乙沉声道,“数清楚了,拢共响了多少下?”
进宝在一旁道:“官人,是十一下。”
李子恒点点头:“阿爷,确实是十一下。”
仿佛是一刹那间,间壁四邻忽然传出一阵阵嘈杂人声,接着是开门、关门发出的吱呀声,男人和女人吵架,父亲在斥责儿子,母亲在连声抱怨,小儿啼哭不止……
静谧沉寂的秋夜,霎时处处喧闹,公鸡在竹笼里长鸣,野狗在街边狂吠,恍如白昼。
整个葫芦巷的人家似乎都被钟声惊醒了。
李乙不再迟疑,霍然站起:“大郎,快送三娘出城,路上不许耽搁!”
李子恒跳起来,抬脚就走:“阿爷放心,我晓得轻重。”
李乙把李绮节抱到板车上坐定,往她怀里塞了一个青地白花粗布包袱,“三娘别怕,先回老宅住几天,等中秋阿爷就家去,别惦记着城里,听大伯和婶娘的话。”
李绮节点点头,乖巧道:“阿爷,我胆子大着呢!一点都不怕。”
李乙摸摸李绮节的长辫子,叹息一声。
宝珠抱来一床厚棉被,压在李绮节身上,把她盖得严严实实的,自己也跳上板车,钻进被子里。
进宝打开院门,李乙在后面帮着把板车推出门槛,“往西门走,那边有夜船。”
巷子里静悄悄的,牛车走在黑暗中,牛脖子上挂着的铃铛一晃一晃,发出一声声清脆的铃音。
转弯时,李绮节回过头,李乙提着一柄红纸糊的灯笼,还站在李家门外看着他们。
昏黄的灯光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离西门越近,路上的牛车、马车越多,没有牛马的人家,直接徒步出城,每个人都神色匆匆,就像灾荒年间逃难的流民。
住在县城的人家大多家境殷实,小娘子们都是缠的小脚。三寸小脚走得不快,小娘子们眼睁睁看着牛车从身旁经过,自己被远远抛在后面,急得直抹眼泪。
李绮节半躺在板车上,背靠一只空竹篓,身前压一层厚厚的棉被,头上罩着兜帽,看不清外边的情景,一路走来,都能听见嘤嘤泣泣的哭声。
宝珠当年逃过难,看着路边哭泣的小娘子,有些不忍:“三娘,咱们车上还空着,能不能顺带捎几个人出城?”
李子恒听见,没有回头,一鞭子甩在车板上:“就你多嘴!”
宝珠瑟缩了一下,不敢再吭声。
西城门前挤了一堆人马车轿,乱哄哄的,吵成一团。有几个脾气冲的直接剥了衣裳,滚在地上厮打。周围的人视若无睹,没人愿意多管闲事。
李子恒急得抓耳挠腮:“城门堵起来了,怎么办?”
李绮节打开李乙刚刚交给她的包袱,摸出一只灰扑扑的荷包,递给李子恒:“找守夜的更夫,他们知道小门在哪里。”
李子恒把牛车系在路边一棵槐树下,正想去找人打听,有人看见他们几人有牛车使唤,知道他们有油水可榨,主动找上门来,“小相公想出城?一个人一两银子。”
宝珠倒吸一口凉气:一两银子,就是一千二百个大钱,几乎是李家一个月的柴薪米粮钱,这个人真是狮子大开口!
李子恒有些犹豫,李绮节悄声道:“别磨磨叽叽的,先出城再说。”
李子恒从荷包里倒出一锭碎银,抛到来人手心:“这是一两八钱的,等出了城,剩下的再给你。”
来人掂掂碎银的分量,啐了一口:“小相公倒是精明。你们放心,我姐夫在县衙里当差,跟着我走,保管你们能顺利出城!”
这人瞧着流里流气的,说的话倒是不假。七拐八拐,很快把李子恒几人带到一条僻静的岔道里,指着尽头一处窄门,得意洋洋道:“瞧瞧那道小门没有,直走出去,再往右拐,就是瑶江渡口。”
李子恒松了口气,掏出两串铜板:“你是杨家九郎吧?劳烦你了。”
杨九郎一把抢过铜板,也没数,低头往袖子里一塞,笑嘻嘻道:“什么九郎十郎?我不认得。你们可别乱说啊!”
说完,一溜烟儿跑远。
李子恒摇摇头,赶着牛车出了小门,再往右手边的小道走了片刻,穿过一段杂草丛生的泥巴路,果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号子声——那是渡口的船夫们在拉客。
☆、第6章 选秀
李子恒把牛车藏在草丛里,去渡口打听情况。
回来时气呼呼的,一拍板车,骂道:“真没良心!全都趁机赚黑心钱!过江竟然要七百钱!”
宝珠啧啧两声:“平时搭船只要五个铜板就够了,夜船也是这个价,怎么涨了这么多?”
李绮节掀开棉被,跳下板车,拍拍散乱的发辫和衣襟:“算了,谁让我们只能搭他们的船过江呢!”
李子恒不服气,还想和船夫讲讲价钱,船夫把翠竹长篙往水底一插,“夜里风急浪高,我们讨口饭吃不容易,小相公要是舍不得费钞,自己划条船过江试试。”
旁边几个船工连声应和:“哪还用划船啊,小相公会凫水,自己游过去得了!”
“就是,爱坐不坐,船上的位子不多了,小相公出不起钱,还是抬抬贵脚,请下船罢!”
李子恒气得满面涨红,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李绮节怕哥哥和人动手,连忙从包袱里摸出一吊钱,在船夫们眼前晃了晃:“谁出不起钱了?几位叔爷,这渡口的乌篷船多的是,不单单只你们几个能撑篙渡人。我们兄妹常常往来瑶江县城,随口往外这么一宣扬,叔爷们的名声可就难听了,以后谁还肯坐你们的船过江?”
船夫们被李绮节一噎,顿时恼羞成怒:“小娘子说的什么话?要不是你家小相公不讲理,谁会同他磨缠?”
“就许你们张口要价,别人不能论论理?”李绮节冷笑一声:“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想做生意,还是客气些才是道理。”
船夫们脸上讪讪,瓮声瓮气道:“小娘子伶牙俐齿,我们说不过你。”
接下来各退一步,讨价还价,最后说定过江一人五百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