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香就出来问:“谁在那里说话,大嫂教带里边去呢。”看见是童奶奶,就白了她一眼扭了头回去。
童奶奶当初在京里,从富贵到贫贱,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什么样地冷嘲热讽不能受得,她只当没有看到,还是笑嘻嘻跟在后边跨过门槛。素姐正和柳嫂儿都系了围裙在那里配汤料。小春香不说话,素姐便当眼前没有这个人。柳嫂儿虽然可怜她,也只当做看不见,童奶奶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素姐站不住了坐下喝茶,方将那张笑僵了的脸递到素姐跟前,就要跪下行礼。素姐等她跪下磕了个头,方慢慢放在茶碗。待笑不笑道:“这不是童奶奶么,还不快扶起来。”
柳嫂儿方做势要拉她起来,童奶奶跪着向前又行了一步道:“都是我的不是。还请狄夫人消消气,我们寄姐再也不敢了。您老人家抬抬脚。咱们就感激不尽了。”
素姐正色道:“这么说是我故意与你们为难喽。千万里将你们从京里骗了来,好吃好喝当佛一样供着,还要等小寄姐做我头上人,原也是我的不是。”
童奶奶见素姐连她女儿在家说的那些体己话都知道,料想再说好话也无可挽回。只拼命在地上咚咚将头磕地山响。
素姐终是不忍,命柳嫂儿拉起来,额头上已是鸡蛋大一个血包。素姐道:“可怜天下父母心。送她回去,咱们狄家是不敢娶荷香院的头牌的,你叫令爱死了心,老老实实做几年活罢。若是她打了不该打地主意,我拼着坏了名声儿也要遂了她地心愿送她去荷香院。”
童奶奶听素姐这话虽是严厉,却大有正经,忙谢素姐道:“小寄姐有奶奶调教。必能出息些儿。”素姐挥手道:“令爱能有你一半明白事理就好了,你去罢。看她自己是要做人还是要做鬼,你磕一千个一万个头也不顶事。”
柳嫂儿知道素姐看见童奶奶嫌烦。就拉着她出去,背了人悄悄儿跟她说:“大嫂虽然严厉。并不做践下人地。你只管好了小寄姐休叫她再生事,自有你们的结果。以后休在大哥大嫂眼前转。若不是大嫂挡着,早叫大哥将你们送回京了,我听说京里还有个蒋举人上告,官府发了海捕文书寻你们呢。”
童奶奶听说蒋举人还在寻她们,也有七分相信,满口道:“我们必不出院门地,狄奶奶面前还请多美言几句。”童奶奶回到家,想起自己这个女儿不晓得事,换了别人家必先打了半死,或配家人,或叫媒婆子领了去,如今吴大人已是走得远了,又没人查考狄希陈是不是真纳了妾,素姐待她们已是极宽大,心里十分感激素姐行事。便日日安分看着女儿,不许她出去,苦口婆心的劝她:“将来找个小户人家,咱们有这许多银子,买上几十亩地,一头牛,哪里过不得日子。休要再赌气。”
小寄姐却道:“不把银子还她,她肯放咱们走?娘别教他们哄住了。”自己走到一边捡起针线来做,先做完了自己地,才做小桃花跟她使唤地小铜钱的衣裳。
小桃花故意一日几十遍地使她的小铜钱来催,好容易做得了,又嫌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教她改了袖子改领口,要踩她取乐。小寄姐都低头一一受了,童奶奶心里纳闷:难道真开窍了?
那成都府吴大人革了职,暂知成都府的是南阳的同知林白林大人,这位林大人却与相于庭是同年,当初京里一处喝酒听曲的好朋友,与狄希陈,杨刑厅都是旧识。狄希陈送了厚礼,他一句推辞没有都收了,第二日林夫人亲自过来回拜,送的自家酿的二十坛梨花白,并十篓江鱼与些吃用之物。素姐也按品大妆与她见礼,这位林夫人却也识得几个字,房内并无妾待,两个就极说得上话来。她也听说有小寄姐这么个奇女子,便想请来见见,素姐笑道:“罢了罢了,论长相还不如我跟前这几个呢,胜在不要脸罢了。”
林夫人因眼前这几个都算出色,笑道:“不是她生地不好罢,只怪姐姐会调理人儿。若我是男人,天天对着她们,也不想讨外头的。”素姐便调开话题道:“今日因姐姐来,预备了些南方的点心,姐姐尝尝?”
林夫人见天也晚了,就道:“是特为我做地,教她们装了盒子我家去吃罢,不然我们家那位又要说我吃好吃的偏着他了。”就站起来请辞,素姐一直将她送到中门,
回家坐定,素姐忍不住气道:“果然好响亮地名声。”因面前站了几个人,就不好再说什么,心里计较要将她送人。
第四十九章狄神仙
第四十九章狄神仙这日正好初九,是旧例放告的日子,狄希陈在衙里坐了一天,中饭都不曾回来吃。天都黑了方与小九回后衙吃饭。回到家见屋子里鸦雀无声,小春香跟小荷花几个都在外边静静垂手站着。狄希陈以为林夫人还没有走,掉了头就要去小九的院子,小荷花上前一步道:“是三舅在里头。”
小九因小荷花叫住了狄希陈,料得是素姐在里边教训教训薛老三,就拉着狄希陈站在窗外听。
“姐姐,那个小寄姐就赏了我罢,一个丫头罢了,横竖你是要送人的。”薛老三苦苦求道。
素姐哼了一声道:“休想,你要是有什么歪心我就送了你回家去。”
狄希陈怕素姐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忙高声笑着走了进去,对小舅子道:“你姐姐待你如何?数一数二的小桃花都送了你了。这个实在是名声不佳,又不贤良,若不是吴大人插了一手,早打发了她。”
小九已是笑出了声道:“真讨了家去,好不好,人家也不跟你哭闹,只吵着要去做婊子,你还要出去见人么。”
薛老三虽然愣,说到名声儿,却也害怕回家教老古板的爹娘骂他,只得含糊道:“可惜了她还有几百两银子,不知道要便宜哪一个。”
素姐与狄希陈、小九三个相互看了一眼,都不好说得话。小九识趣,就说新来的知府林大人规矩与吴大人不一样儿,如今成都县告状的都少了好些。素姐就问为什么。
狄希陈道:“吴大人手里,被告是必出银子的,若是告倒了。更是不得了,所以人人抢着要做原告。这位林大人,却是不论输赢。先人各一半。告状为的是什么?还不是银子。”指了指素姐那个放在条桌上地零钱箱子又道:“稳赚不赔的生意人人都肯做的。可是不论能不能告倒人家,自己就要先出银子。就不划算了。差不多地,就私了了。上行下效,我有样学样,也就少费了好些口水。”
素姐还没有怎么着,薛老三就先替银子发愁道:“那可怎么处?银子都飞了咱们吃什么呀。姐夫还是照吴大人手里的旧例罢。”
狄希陈心情却好,慢算给他听道:“成都是附省地大县,就是什么都不收,一年也有近二千两银子呢。吴大人前车之鉴不远,林大人新官上任还有三把火,咱们跟在后边行事就是。”
小九也舒服的叹了一口气,摊开手脚半躺在椅子上,笑道:“就是照从前,五哥肯收人家的银子的也不多。每次我将大把银子推出去。心都痛得打滚。”
薛老三本来就不忿小九,以为他来得早,狄希陈凡事都让他经手。老三是个不识字的浑人。哪里晓得收钱也是技术活,不是伸手就行。小九做这个中间。一来是他乖滑。周师爷教了几天就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二来是他忠诚。从来不在中间打偏手欺下瞒上,三来是狄希陈存心要拉他做一股。薛老三来了两个月,因小九今天十两,明天两个绸缎,后天又五两地收钱,他就眼红,只是教素姐哄住了他,无论如何不让他插手。今日见狄希陈高兴,他的心思又活动了,笑道:“下次姐夫让我去罢,我一个做舅老爷的人,手里却没几两银子使。”
素姐怕狄希陈驳不开面子真应了他,忙道:“忙什么呢,我另有差使交给你。”递给他一盘点心道:“千万里央了你来,就是要你帮忙的。”
薛老三喜欢忙道:“是什么大事?”
狄希陈也乐得素姐调虎离山,配合道:“你姐姐要做的事,也只有你帮得了呢,等无人了你们私底下说罢,若人人都知道就不好了。”
说着小紫萱完了功课过来给舅舅叔叔请安,素姐忙叫开饭。薛老三见又是米饭,愁眉苦脸道:“水饭还罢了,这样天天吃米饭,肠子都打结了。”原来素姐跟狄希陈本是南方人,不爱面食,穿越之后吃了几年面食,到了不吃面食的四川,不过偶尔早上吃几个包子罢了,恨不能天天吃大米的,就是小九,也不爱吃面食,只有薛老三吃米饭总不管饱。素姐忙道:“我教他们现给你下些水面,你先吃两钟酒罢。”
小九听他们两口子说的那些话,却不以为意,知道素姐哄着他呢,见小杏花一盘一盘炒菜摆上来,等不及道:“我要吃那个爆猪肝,教柳嫂用干辣椒炒的。可有了?”
却见小荷花笑嘻嘻从外边捧了一个盒子道:“这不是?怕凉了,等着她炒完了我亲自取了来。”
原来这个菜,却是小紫萱最爱吃地,所以小九总记着隔几天就要叫厨房做一次,其实他吃不得辣。
素姐便道:“九叔休惯着她,若是只拣爱吃的吃,偏食了就长不高。”
狄希陈却有些溺爱这个小女儿,夹了一筷子炒猪肝到女儿碗里道:“喜欢的多吃些,不喜欢地少吃些,有什么要紧。长那么高做什么。”
薛老三开窍了,也忙夹了一筷子炒青菜给外甥女儿道:“都吃些。”
一家人正吃得热闹,守门的柳荣面色如土跑了进来道:“门口来了一群人,说是咱们家地亲戚,要进来呢。”素姐放下筷子看他,他又结结巴巴道:“一个个打扮地僧不僧道不道的,领头地一个好像四房的三爷的样子。”
素姐与狄希陈便去看小九,小九站起来道:“我去看看,若真是我三哥,千万不要教他跟我住一处。”薛老三见小九的样子,笑道:“他们亲兄弟两个不住一处,却像什么话?”
狄希陈想了想道:“若真是,只怕也是想着要长住的,毕竟是做哥哥的。我去看看去。”
这里素姐与薛老三自吃饭,待吃完了方慢慢走到前边,果然坐了一厅的人。那个狄希明三爷穿着僧衣。脚下却是粉底皂靴,头上又是东坡巾。不伦不类地坐在上首高谈阔论。狄希陈与小九都是坐立不安。下边坐着两个道婆打扮的婆子,在那里与三爷一唱一和,素姐在堂下听了半日,已是听明白了:这位狄三爷的妻子没了,他就被这两个装神弄鬼地女神棍哄的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此来是结社去峨眉烧香。两个女神棍哄他来找狄希陈要钱,跟了来想打秋风。
薛老三因姐姐听得趣,止住了不肯上前,他就有些着急,忙忙地走了上去与狄希明见礼道:“这位是三叔呀。”
狄希明昂然高座,摆出一副出尘的模样来,微微点头笑道:“就是,你哪位?”
薛老三却是个白丁,画个一字他当扁担的人。在家管得又严厉。衣裳等物薛教授都不给他做绸缎的,只穿着紫花布道袍,他偏要学人家读书人拱了拱手道:“在下薛三冬。”
狄希明方晓得是素姐弟弟。又见素姐素面含霜站在那里,他是领过素姐大教的。立刻站了起来陪笑道:“原来是三舅。失敬失敬。”又冲着素姐做揖道:“五嫂。”
小九在边上臊得脸通红,便是那两个女神棍都有些看不下去。一个长长脸儿,薄嘴唇地就道:“三老爷,这五嫂是咱们叫的,您称声五弟妹就是。”借了这个话头就来与素姐行礼说话。
休说素姐,就是狄希陈也没有见过这样嘴皮子利索,简直是安利销售总监一样的人物。就听得她噼哩八拉说了几大车的话,喷了薛老三一脸的口水,素姐方回过神来道:“住口。”
那两位睁了牛一样大的眼看着素姐,素姐方道:“我见这位嫂子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想来必是沾了荤腥,教菩萨怪罪下来迷胡了,快快送了大慈寺去教高僧念九九八十一天经咒。”就对另一个笑道:“拿了咱们狄大人的贴子去,主持只收你们六十两银,不然要足足一百二十两呢。”就一叠声叫底下人,那两个女神棍如何不晓得素姐这是赶她们走,只是狄三爷好不容易哄上手的一个羊牯,舍不得就这么放手,还要挣扎着说些场面话,柳荣带着几个儿子连拖带拉就将那个能说会道的拖出门去,后边跟着那一个,夹着尾巴,生怕放出屁来跟在后边走了。
素姐便笑道:“这二位在咱们明水镇也是出了名了,我不出门都知道是两个女神仙,三叔怎么与她们一处?”
狄希明哼呀哈呀半日,方道:“也是我想念九弟了,正好她们结了社要来烧香,所以一路过来。”
狄希陈便道:“这样地人最坏,哄人家的布施,哪有一分半分到佛祖跟前,都是自家拿去吃用了。三哥以后休与他们来往,要烧香,那大慈寺的方丈就是有道高僧,明儿教三舅带你去烧香罢。”
狄三爷笑道:“日子长着呢,不急。”又对小九道:“你出门将近一年了,也不往家里捎个信儿,都想着你呢。”
小九就有些不快活,冲素姐使眼色儿,素姐忙道:“也是我才来几日就过年,一直没使家回家捎信,正好三叔来了,过几日回家帮咱们捎信回去。”
狄三爷道:“我来时你们老太爷吩咐了地,说小五老实,教我在这里看着些儿,省得教人家哄了,待任满了再回去呢狄希陈听了这话,就觉得自己的头都大了三圈,恨素姐当初怎么没有把他打傻。这么一个拿着自己当神仙地能人,比愣头愣脑地薛三舅还教人头痛,薛三舅就是浑些,心里却是偏着素姐的,比不得这个半瓶醋说话不经大脑,好处都把自己摆前边。也不知道谁吹地邪风,把他吹了这里来。
其实,狄三爷是家里死了娘子,家财几个月教他花用尽了,狄家庄上薛如兼守得严密,想到小九在成都吃香的喝辣的,也要来分一杯羹。一路上带的银子早教那两个女神仙哄了去,当了衣裳铺盖方到峨眉山,还偷了人家和尚一件一口钟,不然衣裳都没有的穿。
素姐就教薛老三回房去了两件布衣来与他换了僧袍,又安排他吃饭。因小九说了不肯跟他一处住,却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安置他,这样一个人若是放到前衙与衙役们住半日,只怕狄希陈明日就使不动那些地头蛇。素姐思来想去,只有童奶奶母女住的那个院子里,还空着两间房,薛老三的院子里,也空着两间。因不晓得狄三在女色上如何,只得先将他安置在三舅一处。
因此她就先叫了小桃花来,道:“如今狄三爷要进来你们院里住,你带着小铜钱去收拾出西厢房两间罢。”到了晚上就将狄三送了他们院子西厢歇下。
第二日清早,狄三起来闲走,见对面院门开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俏俊大闺女站在台阶上向下泼洗脸水,他就留了心,要去问薛三冬对门住的是谁。
薛三冬的门还关的紧紧的,他敲了半日,小桃花以为是小铜钱,就骂道:“小贱人大清早的拍什么门,仔细我揭了你的皮。”他方晓得这个桃花是通房,自以为知情知趣,笑着退了回自己屋子里坐等素姐来请他吃早饭。
小桃花披了件衣服出来开门,门外却没有人,薛老三就叫她:“快回来再睡一会。”西厢房里狄神仙都一字不落都听进耳里,他独自坐在那里乐,自以为自己是个秀才,比薛三舅跟他家小九都强,狄希陈必然待他不会薄。
原来狄府里与明水庄上不一样,因狄希陈逢三六九要上堂放告,起得就早些,薛老三是不到日上三竿不起床,小九早上也要多睡一会,因此早饭是不一处吃的,谁想吃什么自己使人去厨房说。
因狄希明是客,又是头一天,柳嫂儿便亲自送了早饭来,狄三爷等不急的问她对面住着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