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仍躺在冰冷的豹房内。仅存声息,形若死人。
内阁,司礼监,都察院和六部尚书等人的第一次廷议不了了之。朝中的气氛却愈发恐慌。
朱厚照溺水这几日。最慌乱的莫过于司礼监的张永,谷大用等一干当权大太监。这几日京师四门大开,东西二厂无数番子,宦官骑着快马行色匆匆,手持令牌旁若无人从四门内进出。北直隶周边但凡稍微有点名气的大夫全部被番子们锁拿进京,严令他们为朱厚照诊病,大夫们稍有推诿番子二话不说一刀砍倒,为了朱厚照的性命,也为了张永等人自己的性命,东西二厂已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
不仅是名医,北直隶各府县的珍稀名药也被番子们搜罗了不少。不管对不对朱厚照的症状,弄到手再说,先是好言好语花钱买,遇到不识抬举的人。番子便露出了狰狞的嘴脸,抢了再杀,从不手软。
因为朱厚照的昏迷,北直隶各府县无论官衙还是民间,皆已一片恐慌。
安陆州,位于湖广以北,洪武九年,太祖改安陆府治为州治,后为大明历代兴王封地。
上代兴王恰在正德十四年逝去,当时朱厚照仍在应州鏖战,回京之后才给兴王上了谥号,谥曰“献”,牌位配享太庙,新任兴王由其次子朱厚熜所继,按时间算,朱厚熜任兴王尚不足两个月。
谁都没料到朱厚熜的八字竟生得这般巧,藩王的位子还没坐热,马上有一场泼天的富贵砸到他头上。
朱厚熜今年才十二岁,论辈分,他是朱厚照的堂弟,兴王一脉本是宪宗皇帝传下来的,大明的藩王日子过得并不幸福,地位虽然尊高,但自从永乐皇帝靖难成功之后,一想到朱家藩王里出了他自己这样一个反面教材,不由寝食难安,于是痛定思痛之后,永乐皇帝决定不准给藩王们任何机会,毕竟他的成功是不可复制的,也绝对不容许任何人复制,所以永乐登基不久便给藩王们下了死命令,诸藩王只准圈养于封地城池,拥兵绝不准超过三卫。
所以这一百多年里,大明境内不缺造反的藩王,你方唱罢我再登场,但没有一个成功的,不得不说,永乐皇帝的小心眼还是很有必要的,给后代少添了多少堵,当然,人无完人,永乐皇帝也有思虑不周的时候,比如他亲手弄出来的大学士制度,却令他的后代们生不如死。
十二岁的朱厚熜并不快乐,哪怕当上藩王了,他也不快乐。
他父亲的一生他都看在眼里,其实根本就是一只被朝廷奉养,只管混吃等死的猪,若无朝廷诏令,他连这座安陆府都出不去,只能在这小小的城池里称王称霸。
而他新继王爵看似风光无限,细细思来,顶多也只是一只小乳猪,不论大猪还是小猪,都只是一个出不得圈地的命运。
纵然锦衣玉食,可人生最起码的自由都没有,这样的藩王,做起来有什么意思?遥远的京师里,那个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相比之下便风光许多,从朱厚熜出生到现在,耳闻目睹的皆是皇帝如何昏庸,如何离经叛道,时常乔装出巡,甚至擅自调动边军与鞑子作战…
这样的经历,或许才真的叫不虚此生吧。
朱厚熜心里又羡又嫉,能做的却只是在自己王府里幽然一叹。
十二岁的少年郎,叹息犹如看破红尘的沧桑老僧。
门庭梧桐又飘下一片绿叶,伴随着叹息声落入尘埃,声尽,一只白色的信鸽扑扇着翅膀,悄然降落在王府前庭内。
第七百二十四章二次廷议
信鸽来自北方。
如今这年代交通不发达,通讯自然也不发达,民间书信一般托驿站来往,大明的驿站分官驿,军驿和民驿,官驿主要负责传递各地官府文书以及京师朝堂的邸报,通政司的政令,官宦之间的书信往来,民驿则主要是负责传递民间百姓书信,军驿则顾名思义,只负责传递军报,历史上那位亲手推翻朱明王朝的李闯王,便是银川府官驿的一名驿卒。
相比之下,信鸽传递消息的速度自然是最快的,不过风险也最大,天气,风向,天敌,射猎等等,所以除非十万火急的军报,官府和权贵一般还是愿意选择驿站传递。
落在兴王府前庭院里的信鸽不止一只,而是接连落下了四只,这也是为了保险起见,纵然被猎杀了一两只,剩下的鸽子也能将消息顺利传到。
前庭内,王府一名武士赶紧将信鸽捉在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信筒,信筒里面卷着一张小字条儿,武士将字条恭敬递到兴王朱厚熜手上。
朱厚熜展开字条,缓缓扫了一眼,阑珊无神的目光瞬间变得光彩四射,整个人仿佛被注入一股绿色的活力,连身躯都微微颤抖起来。
“天子溺水昏厥,性命堪虞,驾崩即在数日内。”朱厚熜喃喃念道,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睁眼再次确认了一遍字条里的每一个字,发现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绝非自己的幻觉后,朱厚熜单薄的身躯颤抖得愈发明显。
“天降本王一场富贵,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我朱厚熜竟也有触窥大宝之日,列祖列宗保佑啊!”
“来人。传王府诸长史,幕僚,承奉官,教授入承运殿议事。”
…
承运殿内的气氛很热烈。兴王府里原本和朱厚熜一样打算以混吃等死为毕生志向的一干长史。幕僚,教授等人。在得知这个天大的利好消息后,兴奋得鼻头发红眼珠充血,可毕竟皇帝溺水性命垂危不是什么普天同庆的好消息,他们也不能大逆不道地露出欢欣鼓舞的模样。静谧的大殿内只听得到每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在座的都是朱厚熜的心腹亲信人物,对如今的皇位继承顺序自是烂熟于心,人人都清楚,当今天子无后,若天子驾崩,京师奉天殿内的那张龙椅必然是由王爷坐上去的,这是天家伦常。任谁也无法阻拦。
于是心中兴奋雀跃的同时,在座的所有人早已暗暗下定决心,将混吃等死的毕生志向稍微往上升一点点,若王爷果真当了皇帝。他们这些潜邸旧臣以从龙之功而入朝堂,还怕得不到重用?
现在唯一能做的,大抵便是斋戒沐浴焚香,祈祷京师那位半死不活的昏君赶紧蹬腿咽气,位列仙班了。
此时承运殿内,所有人都像中了巨奖的赌徒,坐在家里眼巴巴等着领奖日子的到来。
朱厚熜年纪尚幼,城府虽有,毕竟不如成年人那么深,此时已是笑逐颜开。
“大明立国百余年,从洪武至正德,无数藩王宗室为了皇帝宝座兴兵谋反,却最终折戟沉沙,不得善终,谁知上天独厚本王,我兴王一脉远居湖广,不出一兵,不设一谋,九五尊位竟从天而降,岂非天意哉?”
“隔墙有耳,府中有厂卫眼线,王爷慎言!”一名幕僚沉声提醒道。
朱厚熜笑了两声便住了口,眼中的得意风发之色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王爷,京中消息里说陛下只是昏厥而非驾崩,我们还需继续等待几日,待京中传来丧报,或者宗人府和朝臣们发来即位诏令,才算大事鼎定,在此之前,王爷万不可漏半点口风,更不能做出任何失德丧行之举,没有登基以前,宫中太后,朝臣和宗人府都有否决之权,王爷切不可操之过急而落人话柄。”
朱厚熜重重点头:“本王自是省得。”
沉思片刻,朱厚熜抬起头,眼中一片聪慧之色:“明日开始,王府打开一半粮仓,开粥铺,施麻布,赈济安陆府附近乡县衣食无着的流民…”
“王爷此举固善,只是藩王赈粮未免有邀买民心之嫌,恐遭言官参劾,莫如将粮布交予安陆知府,由他以官府名义赈济,百姓念谁的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官府会将王爷的善举报上京师,宫里的太后,内阁大学士和诸多朝臣们必然会知道王爷的善行,那时满朝上下交口而赞,陛下若驾崩,这皇位便铁定是王爷的了。”
“好,就这么办。”
朱厚照仍旧躺在豹房大殿内未曾醒转,京师内的气氛却越来越凝重,朝堂里,大臣们的恐慌情绪甚至连掩饰的功夫都不想做了,纷纷紧绷着脸,焦急地望向豹房方向。
一批又一批的厂卫探子策马出城,又一批批地回城,带回来的都不是好消息。
天子溺水这件事无论如何也瞒不住,厂卫回报,各地藩王已有不稳迹象。
不知什么人放出的风声,将朱厚照溺水一事大肆渲染扩散,一时间城中一只只信鸽扑扇着翅膀来回奔忙,数日后,厂卫探子们传回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严重。
衡王朱祐楎,荣王朱祐枢,益王朱祐槟这三位最按捺不住,浑然不顾藩王未奉诏令不得擅离封地的规矩,打着入京朝觐的幌子,二话不说领着随从浩浩荡荡直奔京师而来,其余诸王府灯火昼夜不熄,长史幕僚们与藩王通宵达旦议事。
三位离开封地的藩王自然是最着急的,他们不能不急。
从他们的名字便可以看得出,这三位跟弘治先帝朱祐樘的关系不浅,他们是宪宗皇帝的亲子,弘治皇帝的亲兄弟,若不是弘治先帝投胎时比他们快了一点点,宪宗之后的皇位说不定就是他们的了,如今朱厚照性命垂危,论血缘和皇位排序,他们自然是最有机会的,虽然在他们前面还有一个兴王,可是谁敢保证一定没他们的机会?论血缘,他们是弘治先帝的亲兄弟,是朱厚照的亲叔叔,立嫡固然是伦常正理,立长也是应有之义呀,去京师碰碰运气,说不定能中巨奖呢…
三位皇叔怀揣着对未来美好的期望,兴冲冲地上路了。
消息传到京师,朝臣们心头愈发沉重。
他们担心的不是这三位二百五王爷,而是那些仍待在封地,却通宵达旦议事的藩王,他们看似平静,可谁知道背地里在酝酿怎样的狂风暴雨?国君之争自古以来便是残酷无情的,来日天子若驾崩,天知道这些藩王为了争抢皇位能干出什么事来,三位进了京的王爷闹将起来,立长还是立嫡又是一场乱仗,待在封地里的藩王们怎会不抓住这个千古良机,将京师这滩水越搅越浑?
四面八方的消息在厂卫汇总,锦衣卫指挥使秦堪压下消息隐而不语,东厂厂督戴义却无法沉默了,于是星夜敲开了大学士杨廷和的门,杨廷和情知事态严重,下令再次发起廷议。
这次廷议的内容是京畿防务。
各地藩王已不止是摩拳擦掌,而是磨刀霍霍了,京师不得不未雨绸缪,毕竟大明立国一百多年,不知天高地厚的脑残王爷太多了,偏偏这种二百五王爷手里不大不小还掌着一点点兵权,若真被这群二百五挥师攻进京师坐了龙椅,那就是一桩十足的千古笑柄,京师的大臣们会被后人贻笑万年。
文华殿内,内阁,都察院,司礼监和六部尚书组成了这次廷议的主要成员。
杨廷和坐在首位一语不发,脑海中却忽然回想起陛下溺水那日,西华池边凉亭里秦堪的那番言论。
当时秦堪提议增调外四家军入京驻防,亭中众人一齐表示反对,这才隔了几日,秦堪当初的提议却不得不拿出来正式在廷议上讨论。
京师十二团营最初时只有十团营,成化三年增为十二团营,初定人数为每营一万精锐,也就是说,拱卫京师最精锐的军队总数十二万人左右,只不过这个数据只是成化年时的数据,到正德十四年时,十二团营因为久居太平之地,军中军户父退子继渐渐良莠不齐,而且缺员日渐严重,如今的十二团营总人数已不足七万,加上戍守内宫的御马监腾骧四卫,和京师周围驻守的常规军密云卫,武德卫,广武卫等,总人数加起来约二三十万。
看似极其庞大的数字,然而自土木之变后,大明损失五十万军队,后来填补上的军户数代人未经历战场硝烟,战力非常低下,早已不复当年“精锐”之称,正因为这个事实,朱厚照才曾经动过边军与京军对调防务的念头。
直至今日,满朝文武齐声反对的提议,却在情势危急之中不得不被内阁拿到了桌面上,与众臣正式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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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五章酒酬故人
廷议的过程风平浪静,大明朝堂内很多年不见如此意见统一众口一词的景象了,简直是一团和气兄友弟恭,志同道合得那叫一个高山流水,此生恨未早相逢。
能列席廷议的皆是朝堂里打滚多年的老狐狸,从内阁大学士到六部尚书,无一不是人精中的人精,眼下皇帝性命垂危,藩王蠢蠢欲动,正是内外交困之时,若还坚持不让边军增防京师,将来发生了任何变故而导致边军驰援不至,这个千古骂名谁有勇气承担?
廷议上,杨廷和阴沉着脸将厂卫得到的藩王消息说了出来,文华殿内沉寂一阵后,兵部尚书严嵩首先表态,调外四家军入京增防势在必行,严嵩是兵部尚书,京畿防务正在他职权之内,他率先表态无可厚非。
严嵩表态过后,殿内诸臣面面相觑,久久无语,然后杨廷和在一片沉默中忽然缓缓点了点头,有了严嵩和杨廷和的态度,众人纷纷附和赞同,调动外四家军一事算是尘埃落定,殿内梁储毛澄等人纵然有心反对,然而一想到若外四家军不进京,万一京畿防务出现什么变故,社稷兴亡的责任他们谁也担当不起,于是也只得不甘不愿地答应。
午时过后,数骑快马怀揣着通政司的军令紧急出城,分别奔赴宣府,大同,辽东等边镇,京师内阁,司礼监联合代皇帝草诏,谕令四大边镇总兵官抽调本部兵马入关戍卫京畿,余部兵马严密监视漠北鞑靼瓦剌各部。
连续半月烈阳天。今日的京师终于下起了暴雨,雨点夹杂着巨大的雷声轰鸣,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片炎热的土地上。
午后大雨稍歇,灰蒙蒙的天空仍飘洒着零星雨丝,豹房宫门外,一乘马车从金水大街西面尽头驶来,停在豹房宫门前二十丈开外,戍守豹房的禁宫武士还未及上前询问,马车帘子掀开,一身暗黄蟒袍的秦堪走下马车。静静地站在宫门前空旷的广场上。仰头注视着阴沉的天空,眼中散发着比秋天更萧瑟的孤寂。
宫门前武士见是权倾朝野的宁国公,吓得纷纷站立不动,动作划一按刀行礼。
秦堪就这样站在宫门前。不知站了多久。才缓缓开口。
“请张公公出宫门见我。”
一名百户躬身一礼后。急忙跑进了豹房。
未多时,司礼监掌印张永行色匆匆地跑了出来,曾经意气风发的大明内相。此刻脸上却是一片灰败,显然离十日之期越来越近,而朱厚照仍未醒转,他已越来越绝望。
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秦堪面前,张永努力挤出个笑容,带着一丝哭腔道:“公爷…”
秦堪朝他露出了笑容,笑容并无半分作假,很奇怪,这种危急时刻,他竟仍然笑得出,而且笑得那么甜。
“张公公,我想进豹房,探望一位生了病的老朋友。”
张永深深看了秦堪片刻,叹道:“如今京师人人自危,为前程各自算计谋划,唯公爷还记挂着陛下,能认识公爷,是杂家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可叹如此重情重义之人,竟被天下人骂了十多年,是老天瞎眼,还是世人心盲?”
秦堪苦笑道:“或许…是大家活得太明白了吧。”
豹房景色依旧,从宫门走进去,无论楼台亭阁还是水榭回廊,都是当年朱厚照亲手勾勒出来的画面,十余年里,仿佛一丝一毫都未曾变动过。
秦堪的步履很慢,像一位暮年的老人在夕阳下从容地打发余生,张永陪在他身旁,神情焦急欲言又止,情知此刻不是议事的时机,张永只好长叹口气,打起精神与秦堪说起闲话儿。
二人走到豹房主殿门外,这里的戒备已非常森严,殿外回廊和广场上处处布满了弓上弦刀出鞘的禁宫武士,门口一群太监和宫女分两排雁形而立。
越靠近主殿,秦堪的脸色越凝重,直到站在大殿门外,秦堪神情浮上一抹悲意,杀伐果决的他此刻却似连抬脚进殿的勇气都失去了。
张永早已泪水涟涟,泣道:“公爷,进去瞧瞧陛下吧,这些日子他躺在里面,必也是寂寞得紧,就想跟公爷您说说话儿…”
秦堪的眼眶也红了,抿紧了唇,当即抬脚便走进了大殿。
殿内正中,朱厚照面色苍白躺在床榻上,身上仅着明黄绸缎里衣,只能从他略带起伏的胸膛才看得出他还活着。
秦堪进殿第一眼便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由万分酸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陛下被救起来后便一直这般模样,杂家和谷大用他们每日跪在床榻前跟陛下说话,怎么求他都不醒,登基十四年,跟朝臣斗,跟反贼斗,跟鞑子斗,斗了这些年,内外皆是骂声,杂家知道,陛下累了,他是不愿醒来呀…”张永擦着眼泪,越说眼泪落得越多,最后索性捂着嘴低声呜咽起来。
秦堪看着毫无知觉的朱厚照许久,开口时声音异常沙哑。
“张公公,烦请命宫人置酒来,我陪陛下喝几杯。”
张永边擦着眼泪边点头,转过身便吩咐酒菜去了。
未多时,几名宫女合端着一张矮脚木几进殿,搁在朱厚照的床榻边,众人将酒菜一一置于桌上,寂然无声地行礼退下,张永亦识趣地跟着退出殿外。
殿内还站着一群穿着官衣的老迈太医,被张永临走前眼睛一瞪,众太医也忙不迭地退出了大殿。
偌大的殿内只剩秦堪和朱厚照二人,秦堪怆然叹了口气,呼出胸中一腔浊气,轻轻一撩衣袍下摆,盘腿坐在大殿光滑如镜的地板上,伸手执壶给桌上两只精巧小盏儿斟满了酒。
举杯,望定朱厚照那张苍白沉默的面容,秦堪未语泪先流。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陛下,君臣手足十余载,你怎忍弃了江山,弃了故人?”
第七百二十六章迎立新君
一个雄视万邦睥睨寰宇的皇帝,一个效法父皇一生只娶一个女人的皇帝,一个充满了朝气和叛逆,只愿为自己而活的皇帝,一个在历史上留下最独特同时也最富争议的名声的皇帝…
现在这位皇帝正静静地躺在秦堪面前,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脸色苍白但嘴角却微微往上勾着,仿佛沉浸在一场自己不愿醒来的梦里。
梦里也许比现实更美好吧,有朋友,有爱人,有父母亲人,却没有那些原本他并不愿意担起的责任。
每个人的容颜都会衰老,每个人的青春都将燃烧,而朱厚照,给自己的人生做出了选择,他选择了在自己的青春即将燃烧殆尽的那一刻忽然定格,从此千古而下,留给后人的眉眼,永远是他年轻时的模样。
挺好的,像烟花,在最璀璨的那一刹消泯于世间,人们看不见他消寂后的灰烬,却永远记住了他绽放时的光华。
一口饮尽杯中酒,秦堪沉默坐在床榻前,任泪长流。
很多年没流过泪了,当初在绍兴自己最穷困最绝望的时候,被东厂番子前追后堵命悬一线的时候,在辽河边被五千蒙古骑兵包围几乎生望殆绝的时候,秦堪都没流过泪,那时的他脑中想的是如何奋力一击,为自己挣得一线生机。
然而今日,此刻,看着床榻上毫无知觉无喜亦无悲的朱厚照,秦堪却终于流下泪来。
多久没有这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感了?遥远得仿佛已是前世的事了。掌控着世间万灵的生死又怎样?杀千人杀万人。却终究挽不回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秦堪只觉得自己的生命忽然硬生生缺了一角,这一角穷一生之力亦无法弥补,自己的将来或许是璀璨的,光彩的,无人企及的,然而无论再怎么夺目,终究是不完整的,因为少了一位最重要的朋友。
半坛酒下肚,秦堪已有了几分醉意,通红着的双眼盯在朱厚照苍白的脸上。目光里露出说不清是嘲讽还是羡慕的光芒。
“陛下…你了无牵挂躺在这里。可知如今天下因你一人而动荡不安?江山社稷是你的,宇内万物也是你的,你拥有世间最尊贵的权力和地位,却为了一支簪子而轻率舍却了一切。臣只想问你。…这么做。值得吗?”
床榻上的朱厚照已无法回答他,可他的嘴角仍然微微上扬,似乎在嘲笑世间庸俗的凡人。凡人里,似乎也包括了秦堪。
秦堪泪若长河,胸腔间却忍不住冒出一股勃然怒气,重重一拍桌案,怒道:“只羡鸳鸯不羡仙是吗?只有你懂得世间的情爱是吗?所以你可以了无遗憾选择这种飞蛾扑火般的结局,但你知不知道,你倒下去了,天下将有多少人为你的儿女之情而命丧黄泉?多少人家的无辜妇孺因你的倒下而流离颠沛,甚至沦为奴役玩物?你的儿女之情竟如此自私,你的肩上难道只有刘良女这一份责任吗?祖宗传给你的江山社稷被你扔到哪里去了?”
殿内的动静传到外面,殿门吱呀开了一线,一名小宦官担心地朝里面张望了一眼,见里面除了秦公爷怒目勃发外,似乎并无异常,小宦官犹豫了一下,终于畏惧地小心将殿门关紧。
看着一动不动的朱厚照,秦堪满肚子的怒气又渐渐消去,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出了眼眶。
“陛下,睡够了,醒来吧,你曾说过,你我既是一生的君臣,亦是一生的朋友,我非逆臣,但我的忠心不廉价,它只对朋友有效,你再不醒来,连我都无法保证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情…”
眼泪伴随着呢喃轻语,滴滴摔落在地,迸裂出点点黯然神伤的晶莹。
走出豹房大殿,秦堪的目光一如平常般清冷,平静,完全看不出刚刚哭过一场的样子。
一直守侯在门外的张永急步迎上前,挤出笑容领着秦堪朝宫门走去。
“张公公,陛下昏迷期间,烦请你命太医悉心救治,宦官宫女们尽心侍侯,勿使慢怠。”秦堪平静地道。
张永泣道:“陛下是杂家的天,杂家怎敢不悉心照拂。”
秦堪仰头看天,呼出一口浊气,眼眶又有些发红了:“在最灿烂的时候黯然消寂,相忘于江湖不如相忘于庙堂,这样也好,十四年来,他干出的任何事情总能令世人目瞪口呆,这一桩大概是他惊世骇俗的最后一桩了…”
二人已走到豹房殿外一片幽幽葱葱的树荫小道上,张永见左右无人,忽然朝秦堪扑通跪下,泣道:“秦公爷,陛下若驾崩,我等阉人大祸临头,求公爷救我!”
秦堪一怔,黯然长叹。
“张公公,时局纷乱,天威难测,连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们且耐心等等吧。”
“托公爷的四夫人巧施妙手,给陛下延命十日,初时杂家还觉得十日之期大有可为,于是遍索北直隶名医入京,但是眼下日子一天天过去,陛下却仍旧昏迷不醒,杂家这心里越来越绝望,公爷啊,咱们怕是没生路了,待新君登基,赏新罚故,天下之大何处才有我等立足之地?公爷,正所谓唇亡齿寒,杂家的性命固然危险,公爷您…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求公爷想想法子,再救我一次。”张永说着说着,竟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秦堪抿紧的嘴唇,眼中却飞快闪过一丝戾色。
朱厚照昏迷第八日,各地藩王蠢蠢欲动的坏消息接二连三传到京师。
内阁,司礼监,都察院三方于文华殿召见太医院院判刘文泰,正式询问朱厚照病情,面对满殿重臣的连声质问,刘文泰神情黯然,流着泪默默摇头。
众臣终于心若死灰。
文华殿陷入可怕的沉默,足足小半个时辰没人说一句话。
每个人的眼角都在微微抽搐,每个人都在心中默默决断,决断一件小则影响一人荣辱,大则影响国运气数的大事。
久久沉默之后,殿内忽然一声清脆而突兀的炸响,内阁首辅杨廷和摔碎了一只茶盏儿,众人愕然望去,却见杨廷和老泪纵横,身躯剧颤,失去血色的唇缝里硬邦邦地迸出一句话。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乱即至,不能等了!召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及京中各勋贵齐赴太庙,祭拜列祖列宗…”杨廷和的身躯抖动得愈发厉害,眼睛一闭,两行浑浊的老泪顺腮而下,语气却无比的坚定,决然。
“…议定即位新君人选!”
杨廷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这句话后便不由自主地瘫坐在椅子上,额头和脸上全是水,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殿内一片沉寂,所有人表情怔忪,好像还在花费时间消化这个震惊的消息,足足半柱香没人说话。
哐当再次巨响,都察院右都御史杜宏忽然从椅子上顺势滑到地上,仰天大哭:“陛下啊”
仿佛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似的,满殿顿时炸了锅,无数悲泣嚎啕声此起彼伏,殿内一个个手握大权的重臣们全部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群失孤的孩子般大哭起来。
“诸位,肃静…肃静!”杨廷和一边哭一边重重拍着桌案,泪眼环视殿内众臣,哽咽道:“国不可无君,我等绝非逆臣,但只为大明社稷故,不得不迎立新君,以保社稷安稳,以定天下士子臣民之心,老夫…问心无愧!将来若陛下醒转,此责便由老夫一力承担!”
殿内哭声稍顿,接着众臣纷纷道:“怎可让杨首辅一人担之,我愿与首辅大人同进退。”
“国君病危,藩王不稳,迎立新君不失人臣之道,老夫亦愿与杨大学士共祸福!”
“此乃廷议,社稷传承之大事,岂由一人而决?今日之祸福,我等皆担之。”
“…”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在殿内悠悠回荡,杨廷和的身躯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挥了挥手,竟似连说话的力气都失去了。
迎立新君的基调,就此定下,殿内众臣很快进入了讨论。
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宗人府的族谱上将朱家的近支远支记载得明明白白,一目了然。
弘治先帝仅朱厚照一子,而朱厚照并无子嗣,所以皇位传承自然不必在弘治先帝这一支里选择,简单的说,若朱厚照驾崩的话,弘治先帝这一支算是断绝了,别说皇位承继,就连香火都只能到此为止。
朝臣们只得再上溯一代,从弘治先帝之父,宪宗皇帝的后代子嗣即弘治先帝的兄弟当中寻找皇位继承人,陋缘的话,这几支无疑是最近,也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
人选其实没有任何争议,短短不到一个时辰,新君的人选便已确定,果然不出杨廷和所料,无论宗人府的宗令大人,还是内阁几位大学士,都察院诸御史或六部尚书侍郎,对新君人选皆无异议。
就藩于湖广安陆州的兴王,朱厚熜。*
第七百二十七章尘埃落定
文华殿众臣的决议通过,杨廷和颤抖的手在金黄的名册上写下朱厚熜的名字和族支,司礼监掌印张永面无血色,失魂落魄地亲自将名册送进慈宁宫,请张太后和夏皇后御准。
一件决定国运气数的大事,就这样被决定了。
内宫一片愁云惨雾,张太后和夏皇后抱头痛哭,两位可怜的女人哭晕了好几次,张永一动不动跪在殿门外,不停磕着头,哭着请太后和皇后御准。
慈宁宫内,能砸的东西全让两个女人砸得稀烂,满腔的怒气和不甘只能在一件件碎裂的贡品精瓷里发泄,满地的碎瓷片仍无法挽回大局,天家无子,断了香火已是不争的事实,而朱姓江山却必须延续下去,从族亲近支里选出一个人继承皇位已是唯一的选择。
张太后和夏皇后在慈宁宫里大哭大闹,状若癫狂。
闹够了,哭够了,两个可怜的女人浑然全失一国母仪的仪态,背靠着背瘫坐在猩红的地毯上,泪已流干,心中却仿佛仍被一柄柄尖刀狠狠剜着血肉,痛得说不出话来。
张永跪在慈宁宫外一边哭一边磕头,磕得额头血流不止,见她们终于发泄完了怒气,不得不壮着胆子请太后和皇后用印。
人世最艰难的抉择莫过于此。
张太后和夏皇后无神对视一眼,已有宦官双手捧着二人的印玺默然跪在一边,二人咬了咬牙,各自取过印玺,狠狠地在金册盖了下去,盖完之后,张太后扔掉印玺。抬头望向殿内房梁,忽觉一阵天旋地转,仰天喷出一口黑血,软软倒地。
慈宁宫内的宦官和宫女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宣太医入宫。另有宦官捧着金册,脚步匆匆直奔文华殿。
文华殿内。杨廷和为首的内阁大学士,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宗人府宗令,以及礼部尚书毛澄等人核准印玺无误。纷纷在金册后面签署各自的官衔和名字,金册发付通政司,并派遣八百里快马奔赴湖广安陆州,请兴王朱厚熜即日启程赴京,即皇帝位。
迎立新君一事,终于尘埃落定,正式确立了。*
通政司的快马还没离开京师。丁顺已跌跌撞撞一头闯进了北镇抚司秦堪办公的屋子。
“公爷,大事不妙,廷议下来了,众臣决议迎立安陆州兴王朱厚熜为新君。通政司八百里快马已上路,请兴王即日启程赴京,即皇帝位!”丁顺眼眶通红,神情惶急大吼。
秦堪正在批阅公文,闻言右手猛地一颤,一滴浓黑的墨汁滴落在公文上,迅速浸染,扩大。
“公爷,接下来如何行止,请公爷速速定夺!”丁顺跺脚急道。
秦堪紧紧抿着唇,目光如剑锋般盯着面前的公文,仍不发一语,微微发颤的身躯显示出此刻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公爷!”丁顺急得朝他跪下:“快想想法子吧!”
屋内沉寂片刻,秦堪仍旧保持着写字的姿势,动作凝固了许久,又云淡风轻地继续批阅公文,经过最初的慌乱后,现在每个字仍写得很稳,仿佛老僧入定,波澜不惊。
“陛下昏迷不醒,各地藩王人心思动,为安天下士子臣民之心,断绝藩王们不该有的野心,迎立新君正是应有之义,既然朝中各位大人已做了决定,我等只需恭候新君进京,日后萧规曹随,一切如旧便是,丁顺,你急什么?”秦堪一边写着字,嘴里淡淡地道。
“公爷,老丁是个粗鄙武夫都觉着这事没那么单纯,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秦堪迅速截断了他接下来的大逆不道之言:“天子仍是天子,臣依然是臣,没什么区别,丁顺,你那张臭嘴最好找个把门儿的,不然我会亲自吩咐下面的人帮你把嘴缝上。”
“是是是…”丁顺终于冷静了一点,抬头小心地看了看秦堪的脸色,试探问道:“公爷…真不打算做点什么?”
秦堪慢悠悠地批完一份公文,优雅地将狼毫湖笔搁在玉笔架上,活动了一下略显麻木的手腕后,才缓缓地道:“拿我的名帖,请杨廷和,杨一清,严嵩,牟斌这几位大人夜间入府一叙。”
“是!”
东城内街的豪宅内院。
唐子禾披着一件秦堪常穿的儒衫,里面只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肚兜儿,充满成熟风韵的美妙**在长衫摆动间若隐若现,连贴身丫鬟香薷都瞧得口干舌燥,脸蛋通红地将头扭向一边,不敢再多看。
唐子禾浑然不顾此刻的自己多么性感撩人,却紧锁黛眉站起身,沉声道:“朝中大臣已决意迎立新君了?消息确实么?”
香薷点点头,道:“婢子刚才经过外大街,街上站满了五城兵马司的军士,听说连团营也调了三营兵马入城戒备了,厂卫的人马更是处处密布,但见着行迹可疑之人便二话不说锁拿下狱,通政司恭请兴王入京登基的快马已出了城,三五日内安陆州大抵可得到消息了…”
唐子禾怔忪半晌,忧心忡忡叹道:“藩王们太急了,大臣也太快了,就不能多给我一点时间准备吗?”
香薷稚嫩的俏脸上也泛起了几许轻愁,跟在唐子禾身边耳闻目染,她自然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政治小白。
“夫人,新君若进京登基,咱家老爷的前程…婢子常听京师市井里有人说,咱家老爷权柄太大,日后换了个人当皇帝,他…能容得下老爷么?”
唐子禾愈发焦躁,披着长衫在屋子里踱步两圈后,贝齿狠狠一咬:“香薷,你现在马上出城去国公府见大夫人,请她找个由头离家几日,亲自往北出关而去,代老爷迎辽东总督叶近泉,…叙一叙师门叔侄之情,还有,让塔娜那个蛮女子也跟着出关,去塞北找朵颜部首领花当,关内有人要害他的女儿,还有无尽的好处可得,我倒要看看花当怎生选择。”
香薷点头,随即有些犹豫,吃吃地道:“夫人…您如此安排,老爷还蒙在鼓里呢…”
唐子禾凤目含煞,此时此刻,她终于恢复了当年叱咤北地三省风云女元帅的赫赫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