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你和唐子禾之间明显是个误会,这个误会可了不得,侯爷当想办法解开它才是,解开这个误会后或许有希望令她归降朝廷…”

秦堪摇摇头:“你小看了唐子禾,也小看了如今朝廷和霸州反军的态势,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她心里怎么想,事情做到这一步。她已无法回头了。”

“也就是说,侯爷和她已然不死不休了?”

秦堪叹道:“对,不死不休。”

霸州城内开始大拆民居,拆民居是百姓自发的行动。因为守城的形势越来越严重,而城中可堪一用的守城器械也越来越少,民居的房梁和土砖便成了补充器械的最佳来源。

忍着悲伤痛苦,百姓们硬起心肠将自己的房子推倒。曾经贫寒却温暖的小家,如今在号子声中化作一团尘烟,老人们抖索着嘴唇偷偷抹着眼泪,小孩则毫无顾忌地大哭出声,然而房子仍然一栋栋被推倒,粗大的房梁从乱砖堆里拣出来,锯成一段一段的,当成巨木被送上城头。

残酷的战争,谁也无法置身事外。百余年前。纯朴善良的百姓们双手捧着熟鸡蛋和茶水送到红巾军为前身的明廷军队大营。满脸恳切希望他们赶走鞑子,复我汉人江山,百姓从此不再受奴役。于是霸州成了太祖麾下明廷军队直击元大都北京的前站。

百余年后,仍是这群纯朴善良的百姓。他们义无返顾地将热情和希望寄托在一群反军身上,希望一如百年前,指望着反军能推翻如今的朝廷,再换一片新天。

同样的人,同样的理由,甚至同样的心情。

水亦载舟,水亦覆舟。

葛老五喝了很多酒,他坐在元帅府偏厅的房顶上,醉眼迷蒙地看着远处明廷大军的点点火光,像一只蛰伏的巨兽静静趴在夜色中,火光如同巨兽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霸州城,仿佛随时跃起将霸州撕为粉碎。

守城第五日了,和当初抵抗许泰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城内所有反军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明廷换了主将,给大家一种无法形容的威势,面对这种威势,连反抗似乎都要鼓起莫大的勇气,葛老五明显感到反军的士气一天不如一天。

所以葛老五醉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余生还能有几次机会像今晚这样痛痛快快喝酒。

烈酒入喉,如刀子割着他的食管,又如一团烈火般在胸腔燃烧,只有在这个时候,葛老五才会感觉到自己的血未冷,自己还是个活人。

脚下三三两两摆满了空酒坛,葛老五知道自己没醉,他清醒得仍能一箭射下百步外的一枚铜钱,可他的头却有点晕乎,很奇怪的感觉。

疲倦地伸了伸腿,一只空酒坛被他不小心踢下房顶,落在元帅府前堂外的院子里,深夜中传来一声清脆的裂响,令府中无数守卫唐子禾的侍卫们纷纷冒出了头警惕地查看,葛老五甚至能感觉到有五支利箭上了弦,对准了他的脑袋。

“看…看什么!不认识老子了吗?都给老子滚!”葛老五醉着双眼骂骂咧咧。

披挂铠甲的唐子禾走出前堂,仰头静静注视着房顶上的葛老五。

“葛老五,大战在即,军中禁酒,你把帅的军令当耳边风么?”唐子禾冷冷盯着他。

葛老五咧开嘴笑了,醉汉笑起来的样子很憨很傻。

“是…是,元帅,末将…错了,保证下回不再犯。”

唐子禾的眼神愈发冰冷:“我讨厌看到醉鬼,自己去领二十军棍,下回再喝,军前斩首!”

葛老五从房顶上站起身,脚下微微踉跄,却一个鹞子翻身从房顶上飞落院中。

唐子禾冷冷扫他一眼,转身进了前堂。

“元帅,…留步。”葛老五叫住了她,忽然打了个酒嗝儿。

浓烈的酒味熏得唐子禾蹙眉退后两步。

“元帅,不,唐姑娘,咱们这霸州城还能守多久?”

“你想说什么?”

葛老五眼神灼热地盯着她,目光里多了几分平日看不到的浓情。

这种炽热的目光令唐子禾感到害怕。

“唐姑娘,我葛老五跟随你五年了,这五年来,我,我…”

唐子禾忽然厉声打断了他:“葛老五,大敌当前,不是你我畅叙故情的时候,这些话留到以后再说!”

“唐子禾,我葛老五对你是什么心思,你还装糊涂吗?如今重兵围城,你我性命朝不保夕,我说几句想说的话,你是不敢听还是根不屑听?”葛老五瞪着通红的醉眼喝问。

唐子禾深吸一口气,注视着葛老五,静静道:“我不想听这些,葛老五,今日容你放肆,但也是最后一次,下回你再撒酒疯,军法不赦!”

葛老五浑身一颤,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

他从她的眸子里看不到任何感彩,只有一片冰冷无情,或者说,她的心已完全交给了别人,一个要攻破霸州城,断绝所有袍泽弟兄生路的敌人。

可笑啊,大家都在坚持什么?尘不能归尘,土不能归土。

葛老五的心仿佛被万年寒风拂过,瞬间冰冻,死寂。

看着唐子禾无情地转身离开,葛老五下唇咬出了血,忽然仰天哈哈惨笑两声,转身也离开了元帅府。

一小队反军在城门下集结,小队皆是骑兵,战马衔枚,马蹄包裹着厚厚的棉布,马儿在城门下不安地刨着蹄。

葛老五踉跄着停在小队面前,赤红着双眼恶声问道:“你们做什么?”

小队的将领闻到刺鼻的酒味,情知这位元帅麾下最得力的大将喝多了,不由小心翼翼道:“回葛将军的话,末将等人奉命袭扰明廷大营,在大营边沿游走骚扰一圈后撤回…”

葛老五一股恶气难抑,重重哼道:“袭扰?游走?算上我一个。”

“啊?葛将军,这不合规矩…”

“跟老子谈规矩,你他娘的找死吗?”葛老五一只手把小将拎得双脚离地。

“是,将军息怒,末将从命便是。”

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葛老五和一队反军骑着马投入了无边的漆黑夜色中。

明廷大营静悄悄的,寂静中带着一丝诡异。

葛老五出城后酒便醒了七分,迎着冰冷的寒风,葛老五深吸一口气,无声抽刀出鞘,刀尖颤动遥指明廷大营。

“冲!”

双腿轻夹马腹,数十人的骑兵小队朝大营冲去。

所谓“袭扰”,只需沿着大营边沿策马冲锋一次,杀掉边沿游弋的巡逻敌军或岗哨便可,杀多少敌人并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对敌军大营造成心理压力。

葛老五领队接近明廷大营,却发现大营边沿静悄悄的,常可见到的巡弋军士今晚却不见一个,漆黑的夜色里只听得到树影被寒风吹拂摇晃。

“不对劲!”葛老五酒已完全醒了,眼皮狠狠抽搐几下。

领队的小将也察觉到不对,急忙道:“葛将军,怕是我们连日袭扰频繁,令明军有了对策,今晚明军设了伏,咱们撤吧。”

葛老五点点头,扭头遥望中军帐中那一杆高高飘扬的帅旗,咬了咬牙,心有不甘地拨转马头回城。

数十人动作划一准备回城时,却忽然听得大营中一声炮响,接着无数支火把在他们周围十丈外点亮,一支数百人的骑兵将葛老五等人重重压缩包围在方圆之地。

一名骁勇战将披挂策马驰到包围圈边缘,手里提着一柄丈长的铁枪,扬枪喝道:“我乃朝廷伏羌伯毛锐,大胆反贼,尔等已落入我王师包围之中,还不速速下马就擒!”

PS:还有一更…

求月票…

第五百四十七章决战前夜(下)

“下马就擒?”身陷重围的葛老五仰天一声长笑,眼神暴戾地盯着毛锐,喝道:“老子这些年纵横天下,干的就是杀头的买卖,皇帝小儿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何时下马就擒过?老子就在这里等着,谁有本事拿我上好头颅去请功!”

毛锐亦大怒:“狂妄反贼,不知死活!给我拿下!”

数百京营骑兵举刀策马向葛老五等人冲杀而去。对待这些已成气候的反贼,京营将士不会有丝毫留手,这是一个阶级与另一个阶级的对抗,谁负谁死。

葛老五压抑许久的豪迈之气顿生,举刀长笑几声,一手拉着缰绳,双腿狠狠一夹马腹,马儿朝毛锐发力冲去,葛老五一刀朝毛锐劈落,毛锐微惊,举枪便架住,刀枪相磕发出震耳的金击,刀刃上传来的巨力令毛锐连人带马往后踉跄退了两步。

“哈哈,什么狗屁伏羌伯,连老子这一刀都吃不下,你的功夫是从师娘裤裆下学的吗?”

毛锐大怒,挺枪便刺,葛老五马上一个拧腰闪身躲开,反手抓住毛锐的枪杆,用个“震”字诀使劲一抖,毛锐顿觉握枪的虎口生疼,手中铁枪情不自禁撒手。

二人厮斗两个回合只在呼吸间,却已胜负分明。

“不要活口了,给我乱刀劈死!”毛锐瞋目厉喝,面上一片羞怒。

一片雪亮的刀林在夜色的火光里盈盈颤动,刀光若电,如追韶华。

反军中顿时有几人惨叫出声,中刀从马上摔落。

领队的小将奋力架住刀,急喝道:“葛将军,末将拼死为你断后。你赶紧回城,快!”

葛老五一声不吭,一刀横扫而出,三名京营军士应声倒地。

与此同时,反军中又有几人中刀落马而亡。

葛老五听着袍泽的惨叫声,如困兽般发了狂,拍马往前冲,手中的钢刀舞得密不透风,竟生生让他杀出一条血路。

“你们先回城。老子功夫高,他们留不下我,快!”葛老五回头大声道。

“扔下主将不管生死,我们回了城也是个死,葛将军。咱们一起杀出去…”

话没说完,小将忽然一声闷哼,表情变得极度痛苦,身躯摇晃一下,睁得不瞑目的眼睛从马上摔落。

葛老五一声悲啸,扭头遥望中军大营正中绣着“秦”字的帅旗,赤红的双眼闪烁着愤怒和嫉恨。接着拨马便朝霸州城方向飞驰而去。

毛锐气得浑身直抖,数百精锐骑兵竟留不下数十人,最后竟还是跑了一个,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放箭!绝不让他活着回城!”

漫天箭雨在黑夜中激射而出。一道道黑色的流光直追葛老五的背部。

“元帅,葛将军领小队出城袭扰中了明廷大军的圈套…”

元帅府里彻夜不眠布置防御的唐子禾大惊,娇好的身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葛老五如今人在何处?”

“正在明廷大营边沿往回赶。”

唐子禾身躯颤了几下,阖目片刻。冷静地道:“南城门鸣锣敲鼓,吸引明廷注意。派一百骑兵从东城门出城接应葛老五,快!”

一夜厮杀血战,整整一小队反军全军覆没,葛老五被接应回城时,背部密密麻麻插着无数支利箭,像只刺猬似的无力趴在马上。

众人进城,城门砰地一声关上,葛老五从马上滚落下地,使劲推开欲搀扶他的军士,努力挺直身子,大声道:“我…要见元帅!”

话刚说完,葛老五嘴里喷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身躯摇晃不已,旁边的军士心酸大恸,上前搀扶时却再次被他狠狠推开。

“快请元帅!我时间不多了!”葛老五厉喝,嘴里的鲜血不停地涌出。

“葛老五,我在这里。”唐子禾的声音一如往常般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葛老五目光已渐涣散,艰难侧头看去,只看到一道模糊俏丽的身影,近在咫尺,如隔天涯。

费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葛老五声音嘶哑道:“唐子禾,刚才冲陷敌营,我杀明军三十二人,我算不算一条汉子?”

“算。”唐子禾眼圈含泪。

得到唐子禾的肯定,久绷的心弦忽然一松,葛老五大口吐着血,膝下一软,面朝唐子禾单膝跪下。

“你喜欢盖世英豪,我每日勤练武艺,你喜欢书生才子,我每日不眠不休熟读书经,你期待有人保护,我终日寸步不离,你期待被人呵宠,你三餐起居皆由我经手…”葛老五的血越吐越多,显然背后的利箭伤了肝肺。

看着唐子禾使劲咬着牙却泪如雨下的俏面,葛老五咧开嘴惨然一笑:“我多想再活几年,再多学几年,待到有一天我完美无缺地站在你面前,你还会如今晚一样拒绝我么?”

唐子禾扑通一声单膝跪在他面前,忽然奋力扇了他一耳光,哭着道:“葛老五你这蠢货,你做这些有什么用?不管你怎样的完美无缺,你终究不是他,明白吗?”

“哈哈,哈哈哈哈…”葛老五拼尽力气仰天狂笑,笑声悲怆。

似乎某种支撑他的信念轰然倒塌,葛老五终于软软倒地。

人在弥留,气若游丝,口中吐出的鲜血染红了前襟,葛老五看着悲恸万分的唐子禾,忘情伸手似乎想抚摸她的脸,不知怎地却缓缓收回。

“你的脸真好看,可是我的手很脏…唐子禾,没人比我更清楚你的苦,我错了,我不该逼你,你终究只是一个女人啊…有件事我一直忍着没说,当初天津城外的那支箭确是京师造作局所制,不过那种箭矢京营官兵能用,锦衣卫能用,东厂西厂也能用,伏击咱们的人,我不能肯定是不是锦衣卫所为…对不起,我需要你用仇恨来忘了他。”

“因箭而造的孽,最终死在箭下,我之一生,报应圆满了…唐子禾,若有来生,江湖再见…”

葛老五喉头发出“嗬,嗬”的弥留之音,最后头一偏,在唐子禾面前气绝而亡。

中军大营帅帐前,秦堪披着大髦面无表情看着大营边沿的喧闹。

丁顺匆忙走来行了一礼,道:“侯爷,刚才有人袭营,中了毛锐设下的埋伏。”

“全歼了?”

“呃…临乱跑了一个,那家伙显然是练家子,杀我三十余人全身而退,不过他身中多箭,估摸也活不了了。”

“天罗地网居然也跑掉一个,毛锐好本事。”秦堪冷笑。

丁顺移开话题,道:“侯爷,那逃出去的五千反贼有了下落,密云卫倾巢而动与那五千反贼遭遇,双方大战一场,五千反贼被杀得只剩数百,潜入深山,当时有锦衣卫密探观战,发现为首者并非唐子禾,而是个男的,只是身材酷似,那人已在大战中被杀。”

秦堪眉头微动:“也就是说,此乃唐子禾疑兵之计,实则她仍在霸州城中…”

“对。”

深深吸了一口气,秦堪的语气冷若寒霜:“擂鼓聚将,准备攻城!”

第五百四十八章攻陷霸州(上)

霸州战云密布之时,远在山东的杨虎夫妇却混得风生水起。

唐子禾的策略没错,分兵而击河南山东不仅可以吸引朝廷官兵的注意,分担霸州被重兵临城的压力,更可以将义军的影响力扩大到北直隶之外,而不仅仅局限于霸州一座小城,用前世的话来说,这就是所谓的“燎原之火”。

燎原之火烧得很成功,杨虎夫妇转战北直隶和山东,凡遇官军围剿,势大则避,势小则战,一路煽动流民,待到了济南府城下时,原本一万人的反军队伍竟不损反增,扩大到三万余人,三万反军裹挟风雷,提前派了几百名反军乔装成百姓,入城后抢得城门,几乎毫无悬念便攻占了济南城,一番烧杀劫掠之后,杨虎夫妇赚了个盆满钵满,官仓民仓商铺平民,该抢的都抢了,全部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直到今日杨虎夫妇才发现,造反是一种多么有前途多么暴利的伟大事业,相比之下,以前躲在深山老林里敲闷棍宰肥羊是多么的鸡零狗碎,简直是蹉跎青春,浪费年华。

占城为王了,夫妻二人的心也大了,打下济南如此简单,朝廷所谓卫所官兵似乎不堪一击,于是杨虎夫妇渐渐觉得自己是个人才,是个可以改天换地的人才,这样的人才仍屈居在一个女人的指挥下是不是有点委屈了?总以为揭竿而起攻占朝廷城池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所以当初杨虎才满怀崇敬地投奔唐子禾,心甘情愿为其驱使,然而直到今日攻下济南城,夫妇二人又发现,原来占据一座城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难…

济南城头插着高高的“杨”字反旗,反旗显然是粗制滥造,无纹无边无头衔,雪白的绸底旗帜上绣着一个偌大的黑色“杨”字,远远看去就像死了某个重要人物满城吊孝似的,杨虎原打算找个擅绣的妇人再给自己绣一面吊睛白额大虎旗帜以彰显身份,结果反军所过之处鸡飞狗跳,尸横遍野,找个擅绣妇人难如登天,扭头再看看自己的老婆崔氏…崔氏向来只抄刀杀人,拿绣花针这种活儿专业不对口。

唐子禾派出的信使赶到济南府求救时,杨虎夫妇正坐在济南知府衙门的大堂里,大堂已被反军肆虐得不成样子了,原济南知府陈济元早在城破当日便被反军抓住剥光挂在高高的旗杆上点了天灯。

堂内“明镜高悬”的牌匾被当成劈柴烧了,杨虎夫妇围在火旁一边取暖饮酒一边平淡地聊着天。

“秦堪十万大军兵围霸州,咱们救还是不救?”

崔氏淡淡道:“如何救?如今咱们总共三万多人马,而且都是一些良莠不齐的流民,回军救霸州你觉得能击退朝廷的十万大军吗?还是说能把霸州城里的唐元帅救出来再创大业?”

杨虎揉了揉鼻子,没说话。

崔氏冷笑道:“就算咱们运气好,把唐子禾救出来了,以后咱们这支义军谁说了算?是不是仍由唐子禾发号施令?她能做到的事情咱们也能做到,咱们为什么要冒天大的风险去霸州救一个祖宗出来骑在咱们头上?”

杨虎一瞪眼:“话是没错,你他娘的就不能说得斯文点?老子怎么娶了你这种浑婆娘。”

崔氏脾气更大:“姓杨的,如今咱们只是占了一座济南城,没到你在我面前摆谱的时候,你有本事打进京师当了皇帝,给老娘封个皇后当当,那时老娘岔开腿摆出三十六种姿势,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杨虎有点蔫,悻悻一哼,道:“你的意思是说,唐子禾被围霸州,咱们不用理会?”

崔氏道:“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咱们为何要理会?上月咱们的老弟兄盛宾只不过在霸州城里对一个贱女人用了点强,就被唐子禾当场斩了立威,咱们的人她说杀便杀,一点面子都不留,如今她落难倒想起咱们了,她把咱们当什么?任她呼来喝去的狗吗?”

杨虎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咱们江湖汉子讲的是个道义,见死而不救恐怕…”

“杨虎,你要搞清楚,咱们现在已不是江湖汉子了,而是真真正正造反夺江山的义军,军中只看利弊,从不讲道义…西路元帅张茂昨日也派了信使,如今张茂拥兵两万直指北直隶大名府,他欲和咱们合兵攻下东昌府,那时咱们的义军从东到西可就连成一片,朝廷想剿咱们恐怕很难了。”

一想到义军真有问鼎江山的可能,杨虎瞬间将唐子禾抛到脑后,兴奋地舔了舔嘴唇,道:“那时说不定老子真可以披上龙袍当一回皇帝,至不济也可以横扫长江以北,坐稳半壁江山…”*

霸州。

秦堪终于再次发动了。

战场上不能容情,彼此身系数十万条性命,他绝不能因为唐子禾一个女人而犹豫。

确定唐子禾仍在霸州城中后,秦堪擂鼓聚将,大军四更造饭,五更天亮时已在霸州城外整齐列阵。

百门佛朗机炮散发着幽冷的寒光,炮口仰指霸州城墙,无数云车云梯攻城弩火箭猛火油严阵以待,随着总兵官秦堪一声令下,百门佛朗机炮炮口同时喷出炽焰,一颗颗实心铁弹无情击打在霸州城墙上,城头无数砖石碎屑飞溅,惨叫声此起彼伏。

冷兵器与热兵器的较量,注定了冷兵器的逊色,城头的反军将士不论如何悲愤大骂,弓弦将手指划得鲜血淋漓,再强的强弓拉满仍无法将箭射到京营大军前阵,而他们要面对的,却是铺天盖地的铁弹,巨石和激射而出狠狠钉在城墙上的攻城弩。

“侯爷,这火炮果然厉害…”丁顺阵前兴奋大叫,扬着手里的刀蠢蠢欲动:“将来若造作局量产一千门佛朗机炮,咱们在草原上一字摆开,仅一轮炮击便可削去鞑子三成。”

看着城头的反军狼奔豕突嘶吼咆哮,秦堪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感觉,口中淡淡道:“仅有火炮还不够,鞑子擅长骑兵,火炮填装太慢,平原作战鞑子的冲锋速度仅只能容我军两轮炮击,对鞑子无法形成太大的杀伤力,如果配上四段式火枪以及地雷,手雷等等火器,这个杀伤力就比较可观了…”

顿了顿,秦堪眼睛一眯,伸手遥指霸州城墙上着弹点较多,已然凹下去很深的某一处道:“传令炮手,瞄准那个点集中炮火狠揍,本侯想看看,六丈厚的城墙用多少炮可以轰开它。”

“是!”

轰!

霸州城头,一发炮弹与唐子禾擦身而过,唐子禾身后的一名侍卫却不幸被铁弹击中肚皮,哼都没哼一声肢体便被轰得四分五裂,鲜血和发热的内脏溅了唐子禾一身。

唐子禾眼神清冷,面无表情,狠狠推开欲拉她远避的侍卫,大声道:“本帅就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一样的倔强,一样的冷酷,然而身边却少了一个如影随形保护她的人。

葛老五的死令她放肆大哭了一场,直到哭干了眼泪,唐子禾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她仿佛没有任何变化,一个深爱她的男人在她面前死去似乎也只激起了一丝涟漪,随即又平静无波,然而谁也不曾察觉到,她眼中的凄苦之色愈浓。

她爱的男人此刻正挥兵攻城,打算要她的命,爱她的男人在万马军中尽完自己最后一点心力,在她面前痛苦死去,可笑的是,她哀悼过爱她的男人,站起身回顾,却发现自己心里满满装着的,仍是城外那个指挥大军攻城的男人…

人生啊,到底怎么了?老天似乎在开一个非常恶意的玩笑,逼着她陷入一个又一个痛不欲生的怪圈。

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谈何掌控天下?

唐子禾只觉得自己的脚下在摇晃,炮火依然猛烈,但漫天倾泄的炮火却仿佛只针对自己脚下这一段城墙,连头都不用伸出去查看,唐子禾的俏脸已然变色。

“不好,明廷集中炮火欲轰塌下面的城墙!快,城下再调两千人上来,民夫准备沙袋堵口子!”

话音刚落,轰的一声巨响,城头一阵山崩地裂般的摇晃,唐子禾前方不足十丈的城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垮塌。

城头所有反军短暂寂静了片刻,每个人眼中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竟然生生用火炮轰开了六丈厚的城墙,明廷的火器竟厉害到这般地步了?

霸州,何来胜算?

“堵上缺口!”唐子禾厉喝,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民夫和反军将士忙不迭前赴后继朝垮塌的缺口填堵沙袋时,城外京营大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秦堪遥望城头那抹柔弱而绝望的身影,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丁顺…”

“在。”

“擂鼓,攻城!”

“是。”

排山倒海般的喊杀声里,京营将士们扛着云梯,手里扬着钢刀,如潮水般向那道缺口涌去。

伏羌伯毛锐一马当先,一柄丈长铁枪舞得虎虎生威,击飞了城头无数射向他的冷箭,冬天的护城河已干涸了四成,毛锐跳下护城河奋力前游,很快游过河水,城墙缺口处数百反军将士哇哇大叫着冲杀出来,毛锐毫无惧色,一柄长枪左挑右刺,勇不可挡。

固若金汤的霸州城被火炮的蛮力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守城的优势已渐渐消失殆尽,朝廷和反军将士不可避免地直接冲突上了,反军毕竟只是反军,他们的组成皆是一些失地的流民,囚犯和响马,人员组成繁杂且没受过良好的训练,火炮轰开的那道缺口,似乎同时也轰开了他们内心仅存的那一丝坚持。

无数反军堵住缺口抵抗京营将士时,也有无数反军见势不妙扔下了兵器,或像普通百姓一样抱头蹲在城中帐篷里,或索性向北城门跑去。秦堪围城时仍是千百年传下来的围三阙一的老法子,放开北城门的口子就是为了给城内反军留一线生机,不使他们豁命相搏,所有胆小怯战的反军纷纷逃向那一扇唯一能带给他们生路的城门,城墙这边的压力顿时减少许多。

反军的抵抗越来越弱,甚至在缺口处一度被京营将士冲破缺口,又被反军将士用头撞用牙咬,将他们逼了回去。沙袋一袋又一袋被城中百姓从城头扔进缺口,一个个面色凝重或惶急的百姓扛着沙袋没命地往缺口里填,试图将这个火炮轰塌的城墙缺口堵上,似乎只有堵上了,他们才能获得生机。

一名年约七八岁的小孩赫然也在死命拖着一袋比他重好几倍的沙袋,他全身只穿着单薄的粗布衣裳,赤着双脚,衣裳褴褛如同叫花子,臂腿也瘦得像冬天里的芦苇杆,弱小的身躯显然拖不动沙袋,而他却仍像一只搬山的蚂蚁,拼尽一切力气将沙袋往缺口里拖。

啪!

小孩狠狠摔在地上,额头被摔出一道血痕,小孩也不呼痛,犹不放弃地拖了拖沙袋,沙袋仍然纹丝不动。

小孩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娘,娘…官兵要来杀我了,我好怕,你们在哪儿啊?”

搬着沙袋填缺口的大人们匆忙走过他身边,投给小孩悲悯的一瞥,显然小孩其实早已是孤儿了,他的父母或许很早以前便死在霸州官府的苛政下。

心情像铅块一样沉重的秦堪静静站在城墙缺口不远处,看着城头上络绎不绝不顾生死搬扛着沙袋的百姓,秦堪的心愈发沉重,他甚至感到一种深深的发自骨子里的颤栗。

这…就是民心吗?

唐子禾,你和我到底谁赢了这一战?

第五百四十九章攻陷霸州(中)

天色很阴沉,北风呼啸吹过霸州城头,城头那面“唐”字帅旗猎猎作响,城墙被火炮轰塌了,但帅旗仍然屹立不倒。

城墙缺口只塌了两丈见方,京营和反军双方将士同时堵在这两丈宽的缺口处,一方拼死进攻,一方拼死守卫,伴随着无数惨叫声,缺口中间的尸首也越积越多,地上稠粘的鲜血被无数人踩踏,分不清敌我,反军在为自己挣命,京营在为自己搏军功。

唐子禾怔怔站在城头的帅旗下,魂魄仿佛已出了窍,看着城下互相杀戮拼命的将士,看着远处犹自散发着硝烟的炮口,这一刻她已心如死灰。

是非成败一场空,原来他早有能力一举击破霸州,只是一直留着后手而已,争什么天下,构什么皇图,其实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终究是男人的天下啊,她只是搅乱了一池春水的小石子而已,涟漪过后,不留痕迹。

一名扛着沙袋的老人匆匆经过她的身边,肩上的沙袋不小心撞了她一下,撞得她微微踉跄。

老人不禁回头,看着唐子禾没有灵魂仿佛只剩一具躯壳般的身躯,老人泪眼婆娑,扔下沙袋扑通朝她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