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城外探子来报,明廷果然出兵第二次围剿霸州了…”葛老五低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唐子禾缓缓转过身,平静地道:“明廷这次派出多少兵马?大军开拔到哪里了?何人为主将?”

葛老五垂头道:“这次仍旧是京营精锐,一共十万兵马,大军今晚正在霸州城西南五十里外安营扎寨,果然如元帅所料,这次明廷派出的主将是…秦堪!”

唐子禾浑身一震,眼圈立刻泛了红。

“果然是你,为何是你…你我的相识,难道真是一场孽缘么?”唐子禾喃喃自语,俏脸凄楚无依。

“元帅!”

葛老五见唐子禾失神,顿时一声厉喝,终于唤醒了唐子禾。

唐子禾使劲咬了一下嘴唇,唇间传来的痛楚生生逼回了即将夺眶的泪水。

“元帅,恕末将直言,数万人的性命全托付在你身上,此时大战在即,元帅怎可仍牵挂这份不该有的儿女私情?秦堪此来作甚?他是来要咱们的命!你却还在记挂着当初天津时的孽情,元帅,你置我等数万将士的性命于何地?”葛老五说着眼中也泛起了泪光。

“…天津城内秦堪设伏,我葛老五冲动大意之下丢了上百兄弟的性命,天津城外,我等飞身远遁又被秦堪派出的锦衣卫追杀,死了不少兄弟,从那时起我的命就不是自己的了,我活着是要为那些兄弟们报仇!如今咱们好不容易走到兵强马壮这一步,可以跟朝廷面对面的厮杀搏命,可以给死去的兄弟们一个交代,此时此刻,你怎能心软,怎能牵挂那些本不该有的情意?”

悲怆而色厉的一番话,仿佛击碎了唐子禾心底最后一丝防线,一张张死去的熟悉面孔在她眼前飞舞闪动,那些虚无的面孔却有着一双真实的眼睛,眼睛里透着冰冷的目光,冥冥中仿佛在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等着看她如何用惨烈的手段将这天下搅个风云变色,如何用仇人的鲜血和头颅祭奠他们的英灵。

是啊,背负着死去的弟兄们的仇恨,也背负着活着的弟兄们的生望,她只是个女人,背负的东西已经太多太重了,如何还负担得了哪怕一丝丝的儿女情长?

“葛老五,准备迎敌吧。”

唐子禾的语气分外平静,转身的瞬间素手轻抬,拭去脸上两行凄楚的泪水。

PS:还有一更…

第五百三十九章少年壮志

大军开拔,旌旗蔽日,万马齐嘶,卷起漫天尘土,天地间风云变色。

秦堪骑在马上,静静立于大军经过的路旁,看着整齐的队伍鱼贯而行,前后绵延十余里不见首尾,静默行军的队伍弥漫着黑云压顶般的杀气,仿佛遮盖了天地间所有的生机。

这是一支真正的精锐之师,它是拱卫大明的最后一道屏障,自永乐年开始便悍守着大明的京师,队伍里的每一个军士都不是寻常的卫所军户,他们不必为将领种田,不必向将领交租,他们每天要做的只是操练,千遍万遍周而复始地重复着每一个杀敌的动作,熬炼着身上每一块肌肉。

如此精锐的王师足可纵横天下,横扫宇内,若正面战场与反军厮杀,胜负当无悬念,除非唐子禾另出机谋算计,许泰便是前车之鉴,他率领的也是京营精锐,最终还是败在唐子禾手下。

这个女人…不简单呐。

五百少年兵像五百只忠犬,紧紧站在秦堪身后,秦堪将他们调入平叛大军后只让他们充为身边亲兵,一则秦堪对他们颇为信任,二则留他们在身边也是为了让他们好好学习如何指挥大军作战,如何排兵布阵,只当是实践从兵书上学到的知识。

寒冬出兵委实不是好季节,凛冽的北风呼啸肆虐,如刀锋般刮得脸上生疼。

一件狐皮大髦悄然无息披在秦堪肩上,秦堪回头,却见一名少年恭谨垂头退后一步。

秦堪笑了:“你叫宋杰,对不对?”

名叫宋杰的少年抬头,惊喜道:“侯爷记得小人的名字?”

“当然记得…”秦堪目光忽然黯淡下来,叹道:“你是当初辽河之战幸存下来的。五百少年,战死辽河者三百余,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我都记住了,不论死去的,还是活着的,辽河有幸埋忠骨啊!”

宋杰眼圈一红,垂头哽咽道:“只恨小人无用,弟兄们拼死也没保得侯爷周全,最后侯爷不得不亲自抄刀与鞑子厮杀…”

秦堪摇头:“你不要存着这种想法。当时你们已豁出性命了,说到底还是因为鞑子军队太强大,我们汉人与之面对面搏杀委实不是对手,这是饮食习惯和生活环境所决定的,我们都无法改变。只可惜杨志勇他们…”

宋杰稚嫩的脸上布满怆然,两手死死握紧了拳头,咬牙道:“侯爷何时带我们再去辽东?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小人愿和杨志勇一样战死辽河边,杨志勇是条汉子,小人也不是娘们儿!”

“会有这么一天的,大明之患。患在北方,北方鞑子不除,再繁华的社稷也只是摇摇欲坠的楼阁,总有一天我会带着你们再巡漠北。饮马辽河,我在辽河边立了一块碑,杨志勇他们英灵不远,在等我们回去呢…”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宋杰见是丁顺,于是颇识分寸地默默按刀退下。

丁顺走近。呵呵笑道:“侯爷,再过四个时辰,大军可至霸州城下,刚才行军沿途锦衣卫抓了好几伙鬼鬼祟祟的人,估摸着是霸州城派出来的探子,现在正审他们呢…”

秦堪点头:“勿枉勿纵,审清楚了再决定是放是杀,不要误捕了百姓,王师不可失了民心。”

丁顺笑着应是,接着迟疑低声道:“遵侯爷的吩咐,散布谣言的兄弟已经派出去了,正赶往河南山东的路上…侯爷您这一招用得狠啊,彻底断了杨虎,刑老虎对唐子禾的照应,等于断了唐子禾的援军,…难道您真打算对唐子禾痛下杀手了?”

秦堪淡淡道:“大敌当前你死我活,我不痛下杀手难道等着她来杀我吗?既然敢造反就要承担造反失败的代价。”

丁顺咧嘴干笑道:“属下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呵呵,唐子禾那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若死在乱军厮杀中未免有点可惜了,侯爷您在天津时不是和她…呵呵。”

“和她怎样?”秦堪神色不善。

丁顺尴尬笑道:“和她有过那么一段…呃,往事,属下还以为侯爷看在曾经的风流…咳,故人情分的面子上舍不得对她下杀手呢。”

秦堪哼道:“她胆子大,敢干出这么一桩捅了天的大祸事,我胆子小,不剿了她我如何向陛下和朝廷交差?”

丁顺颇为理解地点头:“侯爷说得有道理,女人嘛,长得再美也就两只眼睛一张嘴,所谓美女无非就是眼睛和嘴的位置摆得比较端正顺眼而已,以侯爷的身份和才貌,自然要找那种温柔贤惠小鸟依人的女人,一个成天琢磨着造反当女皇帝的女子必然入不了侯爷的法眼,找婆娘这种事啊,还真得看各人的口味…”

尽管心情抑郁,秦堪也禁不住乐了:“呵,我还从不知道你这粗鄙汉子竟对男女之情颇有见地,我怎么听出你似乎有点偏向要我放过唐子禾的意思?”

丁顺急忙摇头:“侯爷您可别吓属下,唐子禾不管怎么说也是朝廷征剿的女反贼,属下怎敢让侯爷放过她?这可是大逆不道啊…只不过属下说句掏心窝的话,霸州之反,委实也不能全怪唐子禾,若不是刘瑾梁洪这些人在霸州横征暴敛激起民愤,唐子禾就算反了也不可能短时间内纠集这么多人,事情的根子还得怪刘瑾,这老阉贼把咱们大明祸害得太深了,可谓天怒人怨,属下若见到刘瑾,恨不得…”

丁顺说着忽然住嘴。

秦堪饶有兴致地瞧着他:“继续说啊,你若见到刘瑾会怎样?”

丁顺沉默许久,幽幽道:“侯爷,属下暂时还不想见到他…”

第五百四十章兵临城下

四个时辰后,秦堪领大军兵临霸州城下。

一箭距离之外,大军三面围城,唯独放开西面,前锋五千骑兵护城河外绕城飞驰警戒,中军则有条不紊扎下营盘。

十万大军如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云,沉甸甸地压在霸州城外,还没开始攻城,霸州城方圆之地已然充斥着凌厉肃杀之气。

战争就这样突如其来,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霸州城头,唐子禾眯眼看着城下黑压压数不清的人头和整齐划一的动作,还有那漫天飞舞招展的林立旌旗,一种仿佛能将她碾压成粉碎的莫名杀气顷刻震撼着她的心。

远处的中军营帐的正中心,一杆帅旗徐徐升起,帅旗上一个硕大的“秦”字迎风猎猎,旁边一杆稍小的旗帜上绣着“奉天平叛总兵官山阴侯”,数百名黑甲武士按刀肃立于旗下,无形的威势随着凛冽的寒风散开。

远远看着那个熟悉的“秦”字,唐子禾只觉心中一紧,一股难言的苦涩袭上心头。

你…终于来了。

当初相别,天津衙门那株绽开的腊梅树下,留在她心底里最后一道独自伫立的背影,再次相见,他却率领着千军万马裹挟风雷之势,如天神般降临。

只是今日他带来的千军万马,却是为了征剿她而来…

静静注视着远方那面令她心痛的帅旗,唐子禾面沉如水,转过身对身后的反军将领们道:“勿惧明廷敌军,我能带领你们大胜一次,就能再胜第二次,我们人数虽寡,但刑老虎和杨虎已将义旗插遍北直隶。河南和山东,援军很快就会到来,只要胜了这一支明廷兵马,我带你们打进京师皇廷!”

一番话令所有反军将士原本低落的士气顿时高昂鼓舞起来,城头上人人高扬着手中兵器,发出如虎狼般的吼叫声。

唐子禾高举右手一挥,厉喝道:“准备迎敌!”

士气高昂的反军将士们有条不紊地在城头列队,各种巨木,擂石。火油被百姓们搬上城头,成捆的箭矢堆放在弓箭兵脚下,每隔十丈便架起一口巨大的铁锅,点上火,锅里滚油沸腾冒泡。一股股青烟扶摇直上青天。

城内反军将士忙碌时,城外朝廷军队已扎好了营盘,十万大军营盘绵延十里不见首尾,营中一名披甲将领策马向城门方向而来,离城门数十丈开外,将领勒马扬声朝城头大声道:“奉旨平叛总兵官山阴侯秦大人遣使进城,请城内唐元帅一见!”

城头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反应。

将领在城下拨马来回走动,哈哈大笑道:“某只一人矣,你们有胆子造反,却没胆子见我吗?你们怕什么?”

城头箭楼前。所有人静静看着唐子禾。

唐子禾盯着城下将领,思索良久,冷冷道:“给他一点教训,教他休要张狂。然后开城门放他进来,本帅倒要听听他想说什么!”

葛老五眼中精光一闪。劈手夺过身旁一名军士的弓箭,左手连搭三支箭,嗖嗖嗖三声,三箭闪电般射出,恰好落在城下将领的战马前一尺之地,三支箭呈品字型插在土中,箭尾翎羽微微颤动。

马上将领笑声顿时一滞,脸色有些难看了,三箭连珠的手法虽然不算少见,但射出百步后竟然能呈品字型插在他身前一尺之地,显然城头上的人若想一箭将他射死并不费吹灰之力。

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护城河的吊桥也放下,将领不敢多说什么,沉默着策马进城。

霸州城内处处疮痍,许泰连续十多天的攻城令城中民居损毁多处,许多百姓不得不搬出来,在城中的空地上搭一片帐篷,帐篷周围点起几处篝火,老人和孩子蜷缩在篝火旁。

将领进城后下了马,看着城中一幕幕末世般的景象,脸颊微微抽搐,一句话也没说,在众多反军将士敌视的目光下走上城头箭楼。

唐子禾负手立在城楼箭垛处,面无表情静静地注视着远处的朝廷大军,任谁也看不出此刻她心里在想什么,将领上了城楼,离唐子禾一丈处便被反军将士们拦下,再不准他往前一步。

将领不以为忤,只朝唐子禾抱拳道:“山阴侯麾下,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丁顺,见过唐元帅。”

唐子禾回头,目光清冷地盯着丁顺:“我见过你,你曾被秦堪派到天津剿白莲教,后来中了白莲教的伏击,身负十余处伤被抬回京师。”

丁顺咧嘴一笑:“多谢唐元帅厚赐。”

“秦堪有什么话要带给本帅?”唐子禾冷冷道。

丁顺嘴一张还没说话,葛老五却在一旁恶狠狠道:“如果你敢说半句劝我们归降朝廷的话,老子可不管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狗屁规矩,现在就一刀宰了你!”

丁顺面无惧色,哈哈笑道:“唐元帅治军不严啊,哪来这种没大没小的手下!”

葛老五大怒拔刀,唐子禾冷冷道:“老五退下!”

目露杀意盯着丁顺,唐子禾道:“丁顺,本帅希望秦堪的手下也不是只会耍嘴皮子的货色,秦堪有什么话带过来,你快说吧。”

丁顺抱拳道:“唐元帅,秦侯爷只有一句话,下午我军退兵五里,在我军和霸州城门之间搭一个凉蓬,侯爷愿与元帅单独一会,双方不带兵器侍从,侯爷和元帅万马军**叙天津旧情,不知元帅可敢答应?”

这番话说出口,尤其是“旧情”二字,带着几分难以言状的旖旎暧昧之色,旁边的反军将士们脸色顿时怪异起来,复杂而狐疑的目光纷纷投向唐子禾。

唐子禾大怒:“你放什么狗屁!谁与他叙什么旧情,我与他哪来的旧情!若非看你是敌军使节,本帅定斩下你狗头!”

丁顺见目的达到,于是呵呵一笑,顺坡下驴道:“是是,本将口误失言了,侯爷的意思是,为免大战启后涂炭生灵,也为了不使双方将士伤亡过重,侯爷想与元帅面对面谈一谈,谈出一个皆大欢喜的法子,尽量免了这场战端,为各自手下将士的性命着想,还请元帅慎重考虑。”

唐子禾抿了抿唇,转头问身后诸将:“你们意下如何?”

葛老五站出来急声道:“事到如今除了一战怎么可能还有别的法子?难道要咱们归降朝廷么?自古朝廷杀降的事还少了?元帅不必理他,要战便战,怕死咱们就不造反了!”

唐子禾冷冷望向其余将领:“你们的意思呢?”

诸将左右互视,沉默一阵后纷纷道:“听凭元帅做主。”

唐子禾道:“好,本帅就去会会秦堪,看看他要跟我说什么,你们放心,本帅决计不会归降朝廷,我唐子禾愿对天发誓!”

诸将纷纷抱拳,葛老五却冷眼看着唐子禾,唐子禾俏脸红潮一闪而没,迅速扭过头去看着城下黑压压的朝廷军队。

秦堪的话已传到,反军也没为难丁顺,径自放他出城,诸将散去,葛老五仍紧紧站在唐子禾身后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背影。

唐子禾没回头,幽幽叹息:“葛老五,你放心,我绝不会归降朝廷的,已经走到这一步,我无法回头了…”

下午,朝廷大军果然依言后撤五里,霸州北城门前一片空旷,百名军士扛着布蓬和原木,在城门和大军中央空旷地带搭起了一座简易的凉蓬,凉蓬正中置绣凳和红木桌,桌上甚至摆上了酒壶和各式果脯肉干。

军士搭好凉蓬后自动退回军中,空荡荡的城门外,双方十数万大军对垒的中央,一座孤零零的凉蓬迎着凛冽的寒风静静伫立,这一幕奇特的景象亘古未见,引双方大军啧啧称奇。

一个时辰后,京营中军方向缓缓驰出单人单骑,不急不徐地朝凉蓬处策马行去,未多时,霸州的北城门也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线,唐子禾单人单骑驶往凉蓬。

两军阵前一片死寂,双方将士屏声静气看着各自的主将缓缓向空地中央的凉蓬移动。

风很冷,仿佛无数根针刺痛面庞,唐子禾静静看着白色狐皮大髦裹满身的秦堪站在凉蓬外,朝她露出熟悉的温文尔雅的微笑,一如当初天津时的从容不迫,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包括她的心。

风吹得脸颊好痛,似乎也吹得唐子禾的眼睛好痛,因为眼睛被寒风吹出了泪花…

秦堪也看着唐子禾,仍旧熟悉的绝色面容,时隔半年不见,仿佛又有些陌生,她瘦了很多,以前爱穿的湖绿色水裙如今也变成了英姿飒爽的铠甲,铠甲套在她瘦弱的身躯略显宽大,只看这一身铠甲秦堪便明白了许多。

这半年来,她过得并不好,或者说,霸州城的境况并不好,否则反军将士不会容许他们的一军主帅穿着不合身的铠甲。

秦堪无声黯然一叹,率先走进凉蓬坐下,径自执壶给两只酒杯斟满了酒,朝远处痴痴站着的唐子禾遥遥一举,扬声笑道:“唐元帅,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第五百四十一章相思无用(上)

酒是上好的女儿红,秦堪仰头一口饮尽,酒入愁肠,却说不出是何滋味,心头仍如压着千斤石头沉甸甸的。

霸州造反,朝廷平叛,十万京营精锐摧枯拉朽势不可挡,一座城池不可能守得住,待破城后该杀的杀,该安抚的安抚,安民告示一贴,造反主犯装上囚车往京师一送,秦堪的任务便算完成,很简单的一件事。

然而这件简单的事里却多出一个秦堪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的女人,简单的事情变得不简单了。

爱恨交缠,欲舍难舍,硬起心肠挥兵来攻,然而见到她的瞬间,秦堪又感觉到自己的心软。

这个要强却楚楚可怜的女人,他该拿她怎么办?

唐子禾抿唇看着秦堪饮尽一杯酒,然后朝她亮了一下杯底,杯底是空的,却满载着坦荡。

唐子禾嘴角一勾,下马走进了凉蓬,在秦堪对面坐了下来,却并不急着喝酒,反而盯着秦堪的脸,辨别着当初分离前的不同,她看得仔细而认真,仿佛妻子看着自己久别的丈夫,生怕错过任何一个跟回忆不同的细节。

咫尺距离,相对无言。

良久,秦堪叹道:“此去经年,唐姑娘,别无恙乎?”

唐子禾凄然一笑:“只恨我还是我…”

秦堪盯着她那张精致中带着几分刚毅的俏脸,缓缓道:“曾经答应你的事,我正在做,我没有骗你,五年以后再看天津。它一定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唐子禾眼圈一红,很快逼回了眼眶中的泪,语气生硬道:“秦侯爷,你我现在在千军万马前。你要说的就是这些琐事吗?如果是,恕本帅不奉陪了!”

唐子禾起身转头便走,她的脚步很慢,慢得像岁月。

女人放慢脚步。只是为了等心爱男人的一句挽留。很多男人就是因为不懂女人,所以才把她们从不舍推向不得不舍。

秦堪懂女人,他没让她失望。

“唐姑娘…”秦堪叹息:“如今你我大军一触即发,血战之前为何不能平心静气坐下来喝一杯,算是酬了当初天津的故人之情。”

唐子禾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而下。

“秦堪,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走到如今这一步,你我都身不由己,你不能为了我而退兵,我不能为了你而归降。因为我们现在不仅仅只为自己活着了…”

秦堪缓缓道:“戮杀千万的屠夫佛都允许他回头是岸。你为何回不了头?唐姑娘。不要给自己的自尊找借口,你坚持的所谓志向根本就是个错误!这座江山就算被你们打下来了,你确定你治理江山一定比当今皇上好吗?你如何治贪?如何治河?鞑子南侵如何抗击?倭寇袭边如何应对?税赋如何收?臣党如何制衡?土地集中的趋势如何削弱?”

连珠炮似的问题将唐子禾问懵了。呆呆地看着秦堪,眼神中闪过一丝不知所措。

秦堪叹道:“你只知道造反。只知道用暴力打下江山坐龙廷,这世上的事错综复杂牵发动全身,打江山用刀,治江山难道你也用刀吗?蒙古人占了咱们汉人的江山却不懂治理,只知无尽的杀人,破坏,结果元朝政权维持了多久?不到一百年便轰然倒塌,唐姑娘,你曾说‘不为良医,愿为良相’,这‘良相’是那么好当的吗?”

唐子禾眼中渐渐迸出怒意,沉声道:“秦堪,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教训我么?江山打下来了自有学问人帮我治理,本帅用得着你帮我操心吗?直接说正事吧,我的耐心不多了。”

秦堪垂头叹道:“归降朝廷吧,如果你还相信我的话,降了吧。大军开拔前我已向陛下求了旨意,绝不杀降虐降,许你等自解兵器归乡,我更能保证你安然无恙,唐子禾,降了吧,你应该知道大军攻城的后果,涂炭生灵之前,只盼你及时回头,莫造杀孽…”

唐子禾眼中瞳孔瞬间缩成针尖,盯着秦堪冷冷道:“不!我绝不归降!今生我或许做错了一件又一件事,但这件事我没错!你高居庙堂顶峰,怎知民间疾苦?你可知霸州被明廷的狗官们糟蹋成什么样子?你可知霸州的百姓过得多苦?这朝廷早该亡了!不换出一片朗朗青天,我唐子禾死不甘休!”

秦堪摇头道:“此皆刘瑾梁洪之过也,如今梁洪被你们杀了,刘瑾被陛下亲自下旨凌迟了,而我这次带来的不仅只有刀兵血光,我还带来了陛下的仁政,带来了朝廷对霸州百姓的补偿和歉意,废霸州马政,免霸州税赋…”

秦堪话没说完,却被唐子禾冷冷打断:“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就算你当着全霸州百姓的面宣读皇帝圣旨,你且看霸州百姓谁还会信!”

秦堪沉默了,他的心渐渐沉入谷底。

“看来你铁了心要反,我说什么都没用了…”秦堪黯然叹道。

“不错,我刚才说过,我回不了头了,数万兄弟的性命系于我一身,我怎敢拿他们的性命冒险?”

秦堪无奈道:“你一个女人…争霸问鼎那么有意思吗?”

这句话激起了唐子禾的傲气,闻言冷笑道:“谁说女人便不能争霸问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女人也可以有!我就要用我这双手,亲自称量天下的英雄…”

语气一顿,唐子禾的笑容愈冷:“…况且我已称量过了,所谓英雄不过如此,如果男人们就这点本事,这天下我取之何妨!”

秦堪终于被她激起了怒意:“唐子禾,你太狂了。你所说的‘英雄’,是那被你杀掉的刘瑾家奴梁洪,还是那不中用的许泰?”

唐子禾像只天鹅般执拗地高仰起头,不甘示弱地看着他:“…也可以是你!”

第五百四十二章相思无用(下)

重逢的喜悦,无奈,幽怨…种种情绪纠缠心底,然而现在却变成了激烈的针锋相对。

唐子禾狠狠瞪着秦堪,目光里流露出难驯的野性。

秦堪有点想笑,这才是她真正的本性吧,与她那温柔恬静的外貌截然相反的性格。

自小被白莲教长老抚养长大的她,学到的不仅仅是一身精湛的医术,还有满脑子的大逆不道,如此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她,性格怎么可能如外表那般温柔恬静?

“唐姑娘,当初在天津时,你说你累了,不想再争了,可是我现在看到的却是反军势大,而你正是反军的主帅,告诉我,什么事情令你改变了主意?”

唐子禾盯着他,冷冷道:“我离开天津时确实没打算再造反,只想找个偏僻的地方安静度完一生,至于后来我为何改变了主意,为何铁了心继续造反,这个原因难道你真不知?这世上你若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秦堪愕然道:“我知道?我知道什么?”

唐子禾俏脸顿时阴沉下来:“秦堪,此地两军阵前,你我各为敌人,现在还说这种装糊涂的话,你觉得有意思吗?”

秦堪微怒:“你没头没脑的到底在说什么?你造反的原因跟我有何关系?”

唐子禾瞪着秦堪半晌,忽然泄气地一叹:“罢了,秦堪,相别半载,好不容易见到你,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今日若别,战场上我们将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我今日见你只为招降,唐姑娘,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走上绝路。你没有胜算的,降了吧。”

“你为何一定要招降我?你…不忍心见我死在官军手里,对吗?”唐子禾眼中忽然满载浓郁得化不开的柔情。

秦堪忽然翻了个白眼儿,哼道:“因为我夫人生不出儿子,所以我率领千军万马跑来打败你,然后让你回家给我夫人瞧病去,我说这话你信吗?”

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唐子禾有些失望,垂头默然不语。

秦堪默默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饮尽。

他知道唐子禾想要什么答案,然而他给不起,他知道唐子禾不会因为儿女情长而放弃造反,她说的没错。如今已不只是为自己而活着,造反走到这一步,连她这个反军首领也身不由己了,太多的性命和希望系于一身,哪里还有说放弃便放弃的洒脱和从容?

重逢的喜悦已化作深深的无奈,他和她仿佛陷进了僵局,这个连神仙都解不开的死结。他和她如何解开?难道战场上的不死不休是他们唯一的结局吗?

秦堪无法想象当官军的尖刀刺进唐子禾的胸膛时,自己会有怎样的感觉,那或许是自己此生最大的失败。

沉默良久,唐子禾幽幽道:“看来。我们已无话可说了…秦堪,我回城了,你保重,我等着你攻城。”

“攻城”二字令秦堪浑身一震。眼中露出无比复杂的目光。

是啊,今日别后。他和她要面对的只能是血战到底了,彼此的立场和处境注定了各自的无法妥协。

黯然神伤的唐子禾忽然伸手取过桌上秦堪剩下的半杯残酒一口饮尽,凄然笑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秦堪,你说范文正公写这句词时在想什么?他的心境是否如我?”

放下酒杯,唐子禾毅然转身。

秦堪站起身看着她的背影沉声道:“唐子禾,我的志向是改变这个世道,此生要做的事情很多,我绝不会容许你把这个世道越弄越糟!”

唐子禾转身的脚步一顿,猛然回过头来,俏脸梨花带雨,眼神爱恨交织。

“秦堪,当初天津城外那一轮箭雨没有射死我,但从那天起,我唐子禾已经死了!”

秦堪睁大眼睛惊愕道:“你在说什么?什么箭雨?谁朝你射箭?”

唐子禾凄楚一笑,深深看了秦堪一眼,仿佛将他的容貌印刻在脑中,最后扭头上马,绝然回城。

回到中军帅帐中的秦堪脸色很不好。

招降失败是意料中事,但一想到接下来便是无法避免的两军血战厮杀,一个柔弱女子最后或许不得不亲自抄刀拼命,造反终会平定,那时她会是怎样的下场?

帅帐内,秦堪阴沉着脸许久不发一语,周围亲兵见侯爷神色不善,纷纷噤若寒蝉,不敢触侯爷霉头。

丁顺走进帅帐,见到秦堪的脸色不由楞了一下,小心翼翼道:“侯爷,唐子禾还是不愿归降么?”

秦堪冷哼一声算是回答。

丁顺叹气道:“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男人干的事情她去掺和什么,造反啊,诛九族的大罪啊,她倒比爷们儿还带种…”

感受到秦堪冷冷的眼镖,丁顺急忙识趣住嘴。

“丁顺,你叫下面的锦衣卫去查一件事情…”秦堪若有所思道。

“侯爷请吩咐。”

“唐子禾刚才说…当初天津城外一轮箭雨没射死她,显然这事儿她算在我头上了,这简直岂有此理,你是知道的…”

话没说完被眼疾嘴快的丁顺接了口:“…对,向来是侯爷让别人背黑锅,别人让侯爷背黑锅果然是岂有此理。”

秦堪点头:“去查查到底怎么回事,看看到底是谁当初在天津城外伏击过她,我不能莫名其妙被唐子禾扣这顶帽子,太冤了。”

“是,属下这就安排人去天津查个究竟,依属下猜测,大抵跟白莲教和当初伏击咱们的西厂高手脱不了干系…侯爷,这唐子禾也够死心眼的,明知侯爷和她曾经有过…那啥,怎么可能派人伏击射杀她,根本荒谬之极嘛,女人啊…唉!”

秦堪悠悠道:“我倒是想射她,不过不是用箭…”

第五百四十三章攻守鏖战

霸州城外的凉蓬已拆去,后撤的朝廷大军又渐渐向霸州围拢。

霸州城头上的唐子禾看着城外的凉蓬一点点被拆去,心中如万千针刺般痛楚。

她和秦堪之间最后那一丝情愫似乎也被斩断了。

空气中的杀意随着凉蓬的拆去而愈发浓郁,霸州城顷刻间战云密布,大战一触即发。

唐子禾无泪可流,此时此地已不容许她再流泪,她必须坚强。

快天黑时,朝廷大军终于发起了第一次试探性攻城,百门佛朗机火炮发出震天的怒吼,一颗颗实心铁弹狠狠击在城墙上,威力巨大的火炮给霸州的城墙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凹陷的大坑,城墙瞬间千疮百孔。

这一百门新式火炮也给守城的反军将士带来了深深的恐惧和震撼,他们没想到朝廷的火器竟厉害到这个程度,虽说霸州城墙厚实,其厚度至少六丈有余,火炮铁弹不可能真能将城墙轰塌,但这种百炮齐发的声势却是巨大的,充满了震慑的,它将反军将士的士气打击得一落千丈,城头上所有反军皆将身躯趴在箭垛下,没人敢再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