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已十七岁,正如刘瑾所说,他已从个稚龄顽童成长为位翩翩少年郎,既然已是少年郎,心态和性格自然不可能仍停留在稚龄顽童的阶段,更何况他还是明皇帝,命注定要比普通人承担更多的责任。

不能说朱厚照不单纯了,只能说年岁的增长给朱厚照的单纯之外又加了点东西,这点东西是男人必须具有的东西,否则他永远只能被称为男孩,没有资格被称为男人。它可以是责任,可以是阅历,也可以是种洞悉世情人心的直觉。

此时此刻,这种直觉便从朱厚照的脑海冒了出来,不可遏止,这瞬间,朱厚照感到有些心慌。

偶尔与内阁三位学士以及部分朝臣谈经论政,除了焦芳不言不语微笑以对,李东阳和杨廷和时常话里话外暗示朱厚照不可太过放权,以免养虎为患,当年英宗时的太监曹吉祥便是个值得借鉴的例子。

除了两位学士的提醒和暗示,朱厚照也偶尔听过有人说如今明朝堂的格局,即所谓“朱皇帝坐金殿,刘皇帝站金殿”,以往听了这些传言,朱厚照只是哈哈笑,当作句朝臣的调侃来听,可是今日秦堪句貌似无心的话,却令朱厚照心仿佛裂开了丝缝隙,尽管自己也知道对刘瑾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家仆生了猜疑是不对的,可朱厚照仍无法阻止这丝缝隙的产生。

刘瑾…真欲做立皇帝吗?

失望,失落,怀疑。痛心…种种情绪齐涌上朱厚照的心头。

朱厚照扭头盯着秦堪,目光充满了探究,秦堪刚才的这句话是有心还是无意?

秦堪面色如水,沉静恬淡,朱厚照看不出丝毫迹象。

他…应该是无意的吧。

朱厚照这样告诉自己。

“陛下,…陛下!你怎么了?”秦堪将朱厚照叫回了神。

“啊?啊!朕在想,想你刚才在刘瑾开口前要跟朕禀奏的事是什么事…”

秦堪笑道:“自然是件喜事。”

“喜从何来?”

“臣请了京师有名的王三卦王半仙给臣的幼女,也就是陛下的暂定儿媳算了卦,卦象上说臣的女儿生荣华富贵。衣食无忧,而且命二子女,正是宜室宜家之相…”

朱厚照呆了下:“就为了这事儿?秦堪,你是不是昏头了?朕是明皇帝,你是明勋贵。咱们能亏待你女儿吗?那个什么王半仙用屁股算都算得出你女儿的富贵之相,你还乐颠颠的拿它当喜事…等等!你刚才说朕的‘暂定’儿媳是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是…”秦堪瞧了朱厚照眼,慢吞吞道:“臣的女儿看便是绝色倾城的美女,可反过来说,若将来陛下的儿子长得…长得那个什么,臣的女儿瞧不上他,这门亲事自然告吹。所以目前而言,臣的女儿只能是陛下‘暂定’的儿媳,将来说不定臣就换个女婿了…”

“你…”朱厚照气结,指着秦堪怒道:“你安敢小看我!”

“陛下。臣小看的不是你,是你的儿子啊…”秦堪弱弱解释。

“都样!朕的相貌长得也不差,凭什么就生不出个玉树临风的儿子?”

秦堪叹道:“陛下,君子讷言敏行。圣人云‘光说不练口把式’,圣人又云‘光练不说傻把式’…陛下直将亿万龙子龙孙扼杀在龙手帕上。臣何年何月才能盼到真正的女婿?”

朱厚照脸孔憋得通红,也不知是怒是羞,吭哧半晌,红着脸恶狠狠道:“朕…朕以后,以后不看春宫了,…憋着!”

君臣二人谈笑阵,秦堪告辞离去。

含笑看着秦堪离去的背影,朱厚照脑海却不由自地浮现出刘瑾那张谄媚的老脸,心徒然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挥之不去,仿佛心底里有只关着魔鬼的盒子被放了出来。

内外事悉决于刘瑾,这…真的合适吗?朱厚照再次问着自己。**

刘瑾终于发动了。

今日的刘公公已非当初那个被内外廷联手而吓得惶惶不可终日的可悲老太监,他如今是明内相,整个明帝国的实际掌舵人,不夸张的说,满朝武皆要仰承其鼻息,这个时期刘瑾的权势已达到了巅峰,朝半数臣工或自愿或被迫成为他的党羽,他的句话比皇帝的圣旨更管用。

今日,权势滔天的刘公公决定发动场朝争,这次朝争的对象,是扎在他心尖两年多的肉刺,今日他要彻底拔除它!

喧嚣尘上的谣言已在京师传得沸沸扬扬许多天了,这些天里,京师直保持着种诡异的气氛,每日早朝,言官们仿佛聋了瞎了,对华昶满门被灭案三缄其口,置若罔闻,而秦堪自己没有任何解释辩白的迹象,包括他的盟友严嵩,李东阳等人也毫无表示,家仿佛上朝时得了选择性遗忘症。

都是经历过朝堂风雨的老臣,家心里清楚,对华昶满门被灭案家并非遗忘,事情不,但背后较量的人物太了,于是家只能等,等个爆发的时机。

刘瑾手炮制的阴谋在酝酿了许多天后,今日便是收之时。

酝酿到今日,火候恰到好处。

寅时刻,宫门开启,皇帝升殿,百官临朝。

朱厚照失仪态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惺忪的睡眼瞟着殿内片黑压压的人头。几许不耐几许怨恚,脑海尚在酝酿要不要提个建议,将以后早朝的时间改在卯时以后,家睡足了,精神足了,议起国事也能侃侃而谈,惠而不费,家都不吃亏,应该不会反对…

思绪还在无限发散飘游。道低沉的声音将朱厚照唤回了神。

“臣,钦天监监正莫道维有本奏。”

朱厚照楞,往常这个时候出班奏本的通常都是言官,逮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参劾番,算是给每日的早朝热热气氛。带动家嗨起来的情绪,其次才轮到六部尚书和侍郎以及内阁学士们出班禀奏国事,今日言官和六部官员都没开口,这位负责天时历法和星象的钦天监监正跑出来做什么?

“莫卿有事就说,不要犹犹豫豫,快点,朕还得赶紧回宫补觉呢。”朱厚照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惺忪的睡眼犹不忘扔给莫道维个“你很多事”的不耐眼神。

满殿臣顿时脸黑如炭。

这昏君现在愈发过分,如今竟连表面掩饰的功夫都省去了,昏庸得真性情坦荡荡,简直是明历代帝王之耻。

想到这些。朝臣们的目光顿时全部集在杨廷和身上,目光很不善,充满了谴责。

当年的左春坊学士,詹事府詹事。德高望重的帝师,教了东宫太子十来年。就教出这么个东西?

杨廷和阖目不语,站在朝班仰天怆然长叹。

钦天监监正莫道维滞了下,抬眼扫了下朝班前方学士焦芳和兵部尚书刘宇的表情,然后迅速垂头,沉声禀道:“陛下,钦天监昨夜观测星象,发现星象有异,其象萤惑填星,戊辰犯岁,天狼冲钩钤,聚辰星,太白于井…”

莫道维边说边摇头晃脑,显然非常的专业,殿内所有臣脸茫然,不明觉厉。

朱厚照不耐烦了:“说明白点,星象到底怎么了?”

“陛下,‘萤惑’者,乱象,‘戊辰犯岁’者,紫微离宫,白虎占位…”

朱厚照越来越不耐烦,这神棍从头到尾没说句人话,朱厚照个字都听不懂,正打算叫人把他叉出去冷静冷静,莫道维似乎感觉到皇帝的不善目光,于是赶紧开口说了句人话:“总而言之,陛下,天象有变,预示国朝有奸佞,此而不诛,天下乱!”

朱厚照这才听明白,刚听明白便回过神,气得眼睛瞪,刚想发火,却见殿内片嗡嗡的议论声。

这个时代的封建迷信还是很有市场的,不但皇帝要买帐,举凡臣工,士子,甚至民间百姓皆对天象皆敬畏万分,所以历来的异常天象都被世人看作上天的警示或预兆,皇帝若敢无视则尽丧臣心民心,所以从古至今的皇帝都得为老天爷背黑锅,雷击皇宫要下诏罪己,彗星扫月要下诏罪己,若偶尔来个日全食月全食那就更热闹了,不仅要下诏罪己,还得进太庙好好反省反省最近干了什么不厚道的事。

今日莫道维说出这番话,殿内臣们顿时不冷静了,嗡嗡议论之后,全部将谴责的目光投向朱厚照,脸“报应啊”的表情。

这昏君太不像话,老天早该弄点动静出来了!

第四百八十一章金殿杀机

朱厚照浑然不觉大臣们的目光有多谴责,更不觉得星现异象跟自己有毛关系,不过莫道维最后一句“天下大乱”倒引起了他的兴趣。

“天下大乱好啊,朕终于可以御驾亲征…”朱厚照乐呵呵的,还没说完,金殿大乱。

“陛下慎言!”

“简直昏庸至极!”

“先帝啊——”

“…”

金殿内炸了锅,大臣们怒极,纷纷出班严厉谴责朱厚照这种很不负责任的言论。

朱厚照没想到随口一句话竟引来大臣如此激烈的斥责,他的脸色顿时也变得很难看。

内阁大学士焦芳和兵部尚书刘宇眉头皱了皱,他们发现今日的计划被朱厚照一打岔儿,变得全乱套了,党羽们好像忘记今天来干嘛的,矛头没对准秦堪,反而全部冲陛下去了。

一群认死理的书呆子!针对陛下有屁用?你有胆子敢参劾陛下退位么?参来参去还不是不了了之。

八十岁的老焦芳忽然躬身握拳捂嘴,大声咳嗽起来,咳得老脸通红,连话都说不出,一边咳一边朝朱厚照和殿内同僚拱手致歉。

殿内的斥责声随着焦芳的咳嗽而停止了,刘瑾的党羽们这才回过神来,搞错人了啊,今天要对付的貌似不是陛下…

殿内一静,焦芳的咳嗽也渐渐停歇。

新任吏部尚书张彩上前道:“陛下,莫监正话里的意思陛下理解错了,他要说的不是天下大乱,而是说国朝出了奸佞,引天象示警。”

“奸佞?谁是奸佞?”朱厚照拧眉。

张彩苦笑:“陛下,天象只有一个预示,却不会预示得这么详细的。”

朱厚照点头:“好,着厂卫查查谁是奸佞,查出来让朕瞧瞧他到底是不是。”

天象示警的话题似乎到此打住,焦芳咳了半晌也缓过劲来了,捋了捋白须,回头扫视群臣,一派威严道:“众臣工继续奏事。”

话音刚落,一道低沉的声音从朝班传出来:“臣,礼部给事中郑嫡有奏。”

朱厚照懒洋洋地道:“奏来。”

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站出朝班,垂头躬身禀道:“近日京师市井坊间传言四起,沸沸扬扬,传言说弘治十三年致仕的户部给事中华昶半月前被贼人杀死在河南老家,其满门二十余口,包括老人妇孺尽皆死在贼人刀下,贼人手段之残忍,实可谓令人发指!”

朱厚照吃惊道:“满门被灭?真的假的?”

“臣派了信使询问当地官府,此事千真万确。”

“谁干的?”

郑嫡垂着头,看不出表情,语气平静却蕴含怒火:“京师市井坊间的传言说,此事系山阴侯锦衣卫指挥使秦堪所为。”

满殿寂静。

朱厚照真正吃惊了,呆楞半晌,忽然哈哈一笑:“无稽之谈!坊间人云亦云的愚者多矣,秦堪怎么可能干这事,朕不信!着厂卫和顺天府严查,看到底是谁在造谣,查出来砍了他的脑袋!”

郑嫡淡淡道:“陛下可知华昶是何人?”

“不是弘治年的户部给事中吗?而且弘治十三年便已致仕,秦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可能灭他满门。”

“华昶确实是弘治年的户部给事中,不过他还有一个身份…”郑嫡目注朱厚照,一字一字道:“弘治十三年的科考舞弊案,是由华昶第一个揭举参劾的…臣听说陛下已允山阴侯秦堪重审此案,不知确否?”

朱厚照脸孔涨红了,连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了起来:“朕允秦堪重审此案,跟华昶一家被杀有何关系?郑嫡,你到底想说什么?”

“当初科考弊案,先帝和内阁早有定论,先帝亲自下旨,着令苏州举子唐寅,江阴举子徐经不得再参加科考,朝廷永世不录用,明明已是铁案,陛下却非要翻案重审,陛下难道不想一想,既然当初已被定为铁案,华昶手里若没有证据,先帝怎么可能将它定案?华昶怎么可能第一个带头参劾?如今陛下一句翻案重审,某人为了好友的功名前程,为令翻案的胜率大大增加,杀华昶一家灭口,同时毁灭当年对唐寅徐经不利的证据,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了…”

“你…你放屁!”朱厚照腾地站起身,脸色铁青道:“郑嫡,你的意思是,朕在没事找事?而秦堪为了唐寅的区区功名便杀人全家?”

郑嫡不卑不亢道:“陛下,这些都是市井坊间百姓的传言,臣是言官,有风闻奏事之责。”

“你…”朱厚照气结,刚待将他喝退,目光一扫,却发现朝臣面色冷漠,殿内淡淡的杀机弥漫,朱厚照一呆,立马惊觉事情并不简单。

当了两年多皇帝,金殿上的朝争也见识过不少,朱厚照已渐渐有了政治觉悟,他知道,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能在金殿上提出来,事情就绝不会像表面说的那么小,也绝不会这么简单的结束,后续必然还会引出更大的事件,更凌厉的杀机。

今日的朝会,是一场针对秦堪的阴谋!

想到这里,朱厚照忽然镇定下来,甚至还有心情朝郑嫡笑了笑:“郑卿所奏之事,朕已知道了,接下来,这件事该如何处置,诸臣工可愿教朕?”

郑嫡不慌不忙道:“既是空穴,怎避来风?坊间百姓所言并不一定便是谣言,臣以为,不论此事是真是假,山阴侯秦堪至少已有灭华昶满门的嫌疑,臣请陛下暂停秦堪锦衣卫指挥使之职,闭门避嫌以自清,此事当着令东西二厂以及当地官府彻查,待真相大白于天下,山阴侯的嫌疑自然可以洗刷…”

这番话令秦堪的盟友再也无法沉默,若停了秦侯爷的指挥使之职,侯爷手中再无半分权力,那时调查出来的所谓真相,还不是任由刘瑾党羽想怎么说便怎么说,侯爷岂不成了刘瑾砧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

兵部左侍郎严嵩英眉一挑,便带走出朝班争辩,却不料内阁大学士李东阳也学着焦芳一样,当殿大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向朱厚照和朝臣拱手致歉。

严嵩诧异地看了李东阳一眼,可李东阳既没扔给他一个眼神,也没有任何暗示,严嵩脸色变幻数次,却终于抿着嘴收回了即将跨出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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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二章风暴前夜

事实证明李东阳的咳嗽很及时,而且很明智,唯一的不妥是难免有山寨抄袭之嫌,至少内阁大学士焦芳很不满,他很不耻这种十人牙慧的行为。

金殿内,郑嫡不急不徐满脸正义地提着建议,轻飘飘一句话便要秦侯爷停职避嫌,大明言官的嚣张气焰由此可见一斑。

只要找到一个正义的理由,言官连皇帝都敢当庭斥骂,何况区区一个国侯?权势滔天算什么?为民请愿伸冤连死都不怕,怕死我就不当言官了。

当然,但凡言官在金殿上说话,说的话通常都不怎么好听,有时候甚至故意为了挨廷杖而激怒皇帝,想要在大明朝堂里立稳脚跟,一顿廷杖是必须有的,它是一种政治资本。

正应了后世一句笑话,言官这类人不太会说话,如果有说得不对的地方…你特么来打我啊,打我啊…

朱厚照现在很想给郑嫡一顿廷杖,因为郑嫡已成功激起了他的怒火。

“‘既是空穴,怎避来风’,好,好!郑卿这句话说得妙极!前宋奸相秦桧给宋高宗进言,谓岳飞之罪为莫须有,今日郑卿这句空穴来风,颇得前朝秦桧之妙,你将自己当成秦桧不打紧,可你难道以为朕是那不明是非的昏庸皇帝宋高宗吗?”。朱厚照长身而起,声色俱厉。

殿内所有大臣垂头,却一齐撇了撇嘴。

莫非你以为你自己很明是非,不昏庸不糊涂吗?人家宋高宗虽然害死了岳飞。可人家对国事可勤奋得紧,而且广施仁政,惠泽万民,最重要的是善待士大夫,从不妄杀大臣,南宋江山在他的仁政下好歹也撑了一百五十多年,瞧瞧人家,再看看你正德皇帝都干了些什么…

朱厚照浑然不觉下面的大臣对他暗暗的鄙视,反而越说越气,越说越觉得人家把他当成了昏君简直是他人格的巨大侮辱。

郑嫡到底是言官。对朱厚照的怒气直接无视。仍旧垂头恭声道:“陛下,坊间传言是事实,秦堪有杀华昶满门的嫌疑也是事实,暂停锦衣卫指挥使之职也正是应有之义。臣只是将市井坊间的传言如实据报。这是臣的职责。臣请问陛下,臣到底错在哪里?”

朱厚照语滞。

哪怕他再修炼几十年,跟这些文官论口才还是远远不够。明知此事是个阴谋,可朱厚照却偏偏想不出办法救秦堪,人家说得有理有据有节,句句占住了道理,朱厚照怎么辩?

郑嫡的话说完,十余名大臣立马站出班异口同声道:“臣附议郑大人所言,请陛下暂免锦衣卫指挥使之职,并下旨彻查华昶满门被灭一案。”

朱厚照怒极,起身重重道:“着东西二厂缇骑侦缉华昶满门被灭一案,不过,暂免锦衣卫指挥使朕不能答应,此事暂且搁置,容后缓议!”

大臣们不甘心,躬身再请,朱厚照一挥手,粗暴地打断了他们的话,怒道:“朕说过,朕不答应!你们休要逼人太甚!朕乏了,退朝退朝!”

说完朱厚照不待群臣施礼,身影飞快闪进了后殿。

大臣们叹了口气,这昏君,每次都来这一招,辩不过便躲,躲不过便哭…

大臣们三三两两散去,焦芳和兵部尚书刘宇走在最后,二人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笑容。

今日只是大餐前的开胃菜,真正的大餐还在后面呢,这事儿完不了,陛下躲得了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

决战在即,各有图谋。

远在千里之外的宁夏灵州城外,灵州卫所麾下千户所里,一名副千户和四五名百户将领围在一起喝着酒。

众人围着一个小炉子,炉子上的陶锅里炖着一锅羊肉,羊肉已炖得烂熟,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夹杂着里面撒了茴香的肉香味,令人垂涎欲滴。

时已入夏,然而宁夏这地方的天气有点邪门儿,白天热得大汗淋漓,夜晚温度却急剧下降,晚间邀几位相得的兄弟喝上几坛好酒,远在边陲的将领们也只剩这点小小的消遣了。

一碗酒饮尽,一个名叫周扬的副千户狠狠擦了擦嘴角的酒渍,然后挟了一筷滚烫的羊肉倒吸着凉气塞进嘴里,长满了络腮胡子的大嘴蠕动几下,羊肉落了肚。

重重放下酒碗,周扬忽然使劲一拍桌子,神情既愤怒又无奈。

“弟兄们,有酒喝赶紧喝,有肉吃赶紧吃,咱们的好日子不多了!”

四五名百户楞了一下,接着满不在乎笑道:“周大人,可是又要跟鞑子打仗了?咱们兄弟吃的就是这碗舔血的饭,死就死吧,怕什么!”

另一名百户也笑道:“我给老娘留了四十多亩地,我弟也入了卫所当了总旗,将来我死了,我弟顶我百户的位置,地还是咱家的,手下的百多号军士也都是咱家的,他们给我种地,给我交租,三代以内我王家饿不死!”

周扬眼中精光一闪,忽然嘿嘿冷笑:“三代以内饿不死?那可不一定,说不定连你都要饿死了!”

姓王的百户端着酒碗的动作滞了一下,然后缓缓搁下酒碗道:“周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十日前,咱们千户所营地来了个骑马的穿着军驿服色的家伙,你们都见过吧?”

“当然见过,那小子是专门传递都司和卫所公文的驿卒,周大人,这跟咱们有何关系?”

周扬冷笑道:“你们可知那个驿卒这次来千户所传递的是什么公文吗?”。

众人纷纷摇头。

周扬道:“这次他送来的,是京师司礼监的公文!”

见周扬脸色不对,众人的心渐渐悬了起来,他们也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了。

“周大人,司礼监的公文上说了什么?”

周扬缓缓扫视众人,一字一字道:“司礼监掌印刘瑾欲清查天下军屯,所有军屯田地全部划归朝廷所有,任何将领不得私留一分一寸!弟兄们,很快你们名下的土地全部都要吐出来了,否则,呵呵,小命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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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三章兴兵叛乱

大明的军屯田原是国有的,洪武年间太祖皇帝便有过硬性的规定,朱元璋出身贫寒,半生坎坷,见识和阅历的原因注定了他坐稳江山以后的治国思想无法避免小农思想的作祟,这种小农思想与老子的无为而治有很大的区别,朱元璋不是不治,而是治得太厉害。他期待自己朱家王朝治下的官员和百姓都能活得简单一点,方便他治国的时候不用想太多事,别给他添太多麻烦…

老实说,靠这种思想治国委实有点儿戏,朱元璋更适合当一个闲着没事逮几对狗男女浸猪笼的村长。

军屯田的意是军户种田,无论和平时养兵还是战争时的大军粮草,大明的军队都可以自给自足,算盘打得好,但百余年过去,军屯田渐渐变了味道,它成了都司卫所将领们的私产,而军户也渐渐变成了将领们的农奴,武将贪钱的渠道并不像官那么多,除了私扣军饷,吃缺额,暗里跟商人交易倒卖军械,剩下的最靠谱最稳定的财源便是军屯所产了。

可以说,军屯田是将领们的命根子。

如今,少了命根子的刘公公心理变态,竟要动将领们的命根子,欺人太甚!

千户所内,几位喝酒的百户们出离愤怒了,根不用周扬煽动,他们的眼睛已涨得通红,鼻孔不自觉地张大,呼哧喘着粗气。

周扬嘴角一勾,随即一脸沉痛道:“各位弟兄,朝廷有令,我等不能不遵,毕竟咱们都是食君之禄的武将,大家还是赶紧回去收十收十。准备好田产帐簿,等待上面来人接收吧,咱们以后老老实实领着朝廷俸禄便罢了…”

酒是个好东西,酒壮怂人胆,更何况在座的不是怂人,而是常年在边陲跟鞑子打得你死我活,刀口舔血的厮杀汉,这帮人喝了酒可什么都敢干。

此刻大伙儿酒都喝得不少了,一名百户壮起胆子冷笑道:“‘食君之禄’?周大人。真说起朝廷俸禄,咱们掰着指头数数,兵部多少年没给咱们发饷了?下面的军士管饱就够,咱们的俸禄却全是从军屯田里来的,咱们如今是自己养着自己。君上俸禄,我可有年头没见着了。”

这话分明已有了几分大逆不道的味道,周扬垂头把玩着酒盏默不出声,其余几位百户面面相觑,接着另一位百户狠狠一咬牙,附和道:“齐百户说得没错,咱们不指望朝廷发什么军饷俸禄。可朝廷也不能将咱们赖以生活的军屯田收了呀,朝廷这是不打算给咱们活路了,他娘的大明朝廷,老子还真不想侍侯了!”

所有人眼皮跳了跳。这话愈发诛心了,小小密室内,大伙儿的心忽然跳得很快。

百户说完将目光盯向周扬:“周大人,你说句话吧。若大人觉得应该顺从刘瑾那个没卵子的阉货,弟兄们二话不说把军屯田老老实实交上去。以后全家饿死咱们都认了,若大人也和咱们一样有不可言之想法,兄弟我这百多斤肉就交给大人了!”

沉默许久,另外几名百户忽然同声附和道:“不错,反正咱们吃的就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断头饭,杀谁反谁终究都是掉脑袋的买卖,朝廷不仁,咱们还讲什么忠肝义胆?大人您发句话吧!”

“对!活不下去了,索性反他娘的!”

“挡老子的财路如杀老子的父母,这朝廷老子侍侯不起了!”

周扬嘴角一翘,今日请的这顿酒,值了!

百户们七嘴八舌表完态,然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死死盯着周扬的表情,等着周扬说话。

周扬也不直接表态,慢悠悠地品了一口酒,气定神闲道:“各位弟兄,大家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也知道我周家还有什么人,不错,如今的宁夏都司指挥使周昂,正是我的兄长,不瞒各位说,司礼监刘瑾清查军屯的谕令半月前便已递到宁夏都司,我兄长周昂愤怒之极…”

众百户脸上顿现喜色。

周扬接着叹道:“刘瑾这道谕令捅破天了,如今大明边陲因他这道谕令而军心不稳,据说延绥各地千户所已弹压下好几次将士哗变,我再告诉大家一件事,甘肃安化王前几日已秘密派出信使找到家兄,请我兄同举义旗,反了大明朝廷…”

百户们愈发欣喜,原以为只有他们几个敢做这泼天的大事,原来三边已处处动荡不安,若这个时候有人登高一呼…

众人盯着周扬急切道:“周帅如何答复安化王?”

周扬缓缓环视众人,良久,一字一字道:“我兄答应了!”

屋内久久的寂静…

一位姓王的百户长身而起,屏住呼吸问道:“那么,周大人您的意思是…”

周扬静静一笑:“长兄如父,我当然从兄,不仅打虎要靠亲兄弟,造反也要靠亲兄弟的。”

王百户喜道:“如此说来,咱们…”

话没说完,另一名百户猛地一拍桌子,大喝道:“咱们反了!”

屋子里顿时沸腾起来。

“对!横竖没了活路,索性反了!”

“谁给吃给喝老子就跟谁!”

“打进京师去!咱们也瞧瞧皇帝小儿怎生模样,再把刘瑾那没卵子的阉货千刀万剐!”

周扬眼中同样也是喜色一闪。

事成矣!

周扬哈哈一笑,长身而起,接着脸色忽然一肃,道:“好,从今日开始,咱们就同坐一条船上了,丑话说前面,若谁两面三刀来回摇摆,干着吃里扒外的缺德事,周某绝不放过他!”

“我等愿随大人赴汤蹈火!”

“好!咱们也学当年燕王一样来个靖难之役!将来大业鼎定,安化王稳坐龙庭,咱们最早起事的这批人少说也是封侯列公的功劳,这泼天的荣华富贵,只待你我兄弟伸手取来!”

众人互视一眼,接着同时端起酒碗一同饮尽。

叛乱,从这伙亡命之徒开始。

是夜,以周扬副千户为首的一共七名将领回营煽动军士,并诱另外三名百户入帐,言语试探后三名百户不肯从逆,众人聚而杀之,并兵围千户所,杀千户欧祈。

仿佛与周扬保持了惊人的默契,周扬起兵后的第二天,甘肃安化王朱寘鐇邀当地官员赴宴,席间朱寘鐇口出逆言,官员们勃然变色,其中数人起身与朱寘鐇激烈对骂,朱寘鐇大怒,久已埋伏好的叛军冲入席上,将不愿逆从的官员一一斩杀,同时宣布起兵,发布了讨逆檄,檄上,刘瑾成了朱寘鐇这次叛乱的最大理由,里面细数刘瑾数十款大罪,如横征暴敛,苛捐过甚而致民不聊生,司礼监滥杀大臣,刘瑾专横跋扈,致天下动荡不安,故而安化王奉太祖《皇明祖训》,“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

安化王朱寘鐇,就是那个“清君侧”的人。

与历史上所有谋逆造反的理由一样,这次叛乱,被反军自称为“清君侧”之战,而朱寘鐇自己却将它称为“二次靖难”,可见野心何其勃勃。

杀尽不肯逆从的官员后,王府三卫兵马迅速占领了安化城,并挥师向南,兵锋直指灵州,庆阳。

如果说三卫兵马不足成大患的话,宁夏都司指挥使周昂勾结麾下数名卫指挥使起兵协从无疑给这次叛乱来了个火上添油。

朱寘鐇起兵第三日,消息还没传到宁夏,宁夏都指挥使周昂聚集麾下将士突然发动,短暂的煽动动员之后,这支朝廷的边军瞬间成为了叛军。

周昂率军直奔庆阳府,杀宁夏总兵姜汉,杀镇守太监李增,杀宁夏巡抚安惟学,甚至连被贬谪到宁夏巡按边事的原大理寺少卿周东也无端遭了兵祸,被杀死在乱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