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侯爷,将来…你可知将来谁会接手三边总制之职?”

秦堪苦笑道:“如此重要的位置,刘瑾当然要换阉党官员上去,内外皆有爪牙,刘瑾这个司礼监掌印才坐得稳。”

杨一清失神道:“三边…可怎么办啊…”

秦堪微微一笑,道:“先不说这事,我还没仔细问过,刘瑾构陷杨大人入狱,罪名是什么?”

杨一清哼道:“说我贪墨三边军饷,还有滥杀修长城的工匠。”

“滥杀工匠是个什么说法?”

“三年前,杨某奉先帝之命修缮长城,工部征调四万民夫工匠,修到山海关一段时,由于监工的宣府副总兵王才德不满我督军太严,且户部所拨工款全被我卡死,下面一干千户百户将军得不到半分好处,王才德遂含恨在心,暗中收买数十名工匠寻衅闹事,开始时事态还小,我亲自登城墙给工匠们解释分辩,后来被煽动的工匠和民夫越来越多,在王才德的有意纵容下,他们甚至抢过了军士们的刀枪兵器,闹事的人数也多达数百人,眼看就真的要造反了,我才不得不下令镇压…”

杨一清面容微微抽搐,长叹道:“古往今来的造反,往往只由数十人而起,渐成燎原之势,世人愚者多矣,几句话一煽便盲从随众,从此干上这掉脑袋的勾当,当时修长城的民夫工匠多达四万人,若真被人煽动起来,四万人啊,攻城掠地羽翼渐丰,会给社稷带来多大的危险,为了大明江山,闹事的几百工匠我不得不下令杀之,后来查清了原由,连同王才德等十余名千户百户将领也一同枭首示众,这才将兵祸消弭,此事早在弘治十七年我便已报呈先帝和内阁说清楚了,先帝还下旨褒扬杨某,却不曾想三年以后,竟被刘瑾这阉贼重翻老帐大做文章…”

秦堪沉默了。

杨一清滥杀了吗?扪心自问,若换了秦堪自己,想必杀的人更多吧,世上很多事情不能靠暴力解决,反过来说,还有很多事情是必须要靠暴力解决的,否则将会带来更大更残酷的暴力。

拱拱手,秦堪道:“杨大人狱中受苦,且在官驿里安心将养,刘瑾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杨一清苦涩摇头:“明日我便离京归乡,这世道…真不知还有没有救。”

秦堪再次沉默许久,忽然目注杨一清,缓缓道:“杨大人,你觉得刘瑾寿数几何?”

杨一清楞了一下,道:“我怎么知道?”

秦堪笑道:“我以为,刘瑾活不过一年。”

杨一清一凛:“侯爷何出此言?”

“刘瑾掌司礼监以来种种倒行逆施,视朝臣如猪狗,肆意杀戮,更重要的是,刘瑾推行的新政当中清查官府帐目,清查军屯,圈占皇庄,千万百姓因而失地沦为流民,刘瑾彻底得罪了官员,百姓和将士,可以说天下皆视其为死敌,古来佞臣权宦都是有几分倚仗的,或有军队支持,或有文官党羽支持,鲜有仅仅靠皇帝一人之宠信而长久掌权者,而刘瑾,他也打不破这个亘古规律,试想若陛下某天发现刘瑾其人忽然不值得信任了,刘瑾的下场将会如何?”

杨一清呆楞许久,方才吃吃道:“你…你的意思是…”

秦堪缓缓道:“刘瑾将全天下的人都得罪光了,诛刘瑾已到火候,这个阉贼,气数尽了!”

杨一清右手一颤,手中一只精致的官窑秘瓷茶盏落地,应声摔得粉碎。

第二天清晨,杨一清连他的师兄李东阳都来不及见一面便匆匆离京了。

秦堪没有送他,因为他知道杨一清要去做什么,这件事关系到很多人的身家性命,包括秦堪的身家性命在内。

北镇抚司里,丁顺凑在秦堪耳边细声禀报杨一清离京后的去向,以及派出多少锦衣卫肃敌高手暗中相随保护,秦堪聆听许久,嘴角终于露出了笑容。

一张大网悄无声息地向刘瑾张开,网若情人缠绵的手,却暗藏刀剑。

诛除刘瑾,终于到时候了。从朱厚照登基,刘瑾掌司礼监悉决内外廷之事开始,刘瑾已风光了两年多,他一生最得意的日子已到头。

秦堪现在可以考虑给刘瑾的棺材刷什么颜色的油漆了。

丁顺禀完事之后,秦堪又仔细吩咐了几句,这件事必须做得完美无缺,天衣无缝,否则便是拿许多人的性命开玩笑了。

吩咐完之后,丁顺仍站在屋里不肯走,神情迟疑且犹豫。

秦堪奇怪地扫了他一眼。

丁顺搓手咧开嘴笑了笑,迟疑道:“侯爷,有件事情属下想向侯爷禀报一声…”

“什么事?”

“侯爷当初在山阴时的好友,苏州人唐寅…咳,他也关在诏狱里…”

秦堪楞了一下,当即脸色就变了:“唐伯虎?他怎么会在京师的诏狱里?谁拿了他?”

“西厂番子拿的,当时番子正在城门口拿下杨一清,结果唐寅不知为何出现,后来他多了几句嘴,便被西厂番子顺手拿下,扔进了诏狱…”

“他现在怎样了?”秦堪一颗心提了起来,进了诏狱这种地方,绝大部分会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唐寅这种小身板的书生…

秦堪紧张起来,难道自己还要给唐寅准备一副棺材?以后刘瑾和唐寅都躺在棺材里,一边是仇人一边是朋友,秦堪那时该哭还是该笑?

幸好丁顺笑道:“侯爷别急,唐解元还活着,只是伤得比较重…”

秦堪松了一口气,紧接着皱起了眉:“西厂番子打的?”

“西厂番子在城门口时便一巴掌把他扇得脸着地,拿进诏狱后唐解元大叫他是侯爷的朋友,西厂番子自然不肯信,于是一天揍他三顿…”

“后来呢?”秦堪急切地坐直了身子。

“后来…西厂番子没理他了,换咱们锦衣卫看管他,唐解元以为迎来了生命里的春天,于是又向锦衣校尉大叫说是侯爷的朋友,结果…下面的校尉们也不信,仍旧一天揍他三顿…”

丁顺小心地瞧了瞧秦堪铁青的脸色,神情忐忑道:“现在唐解元已经快疯了,一见到番子和校尉,二话不说先尿一裤子…”

第四百六十四章故友相逢

秦堪见到唐寅时,唐寅的样子很不好。

来觉得杨一清的样子够惨了,然而见到唐寅以后,秦堪忽然发觉杨一清简直是个雪白干净的萌宝宝。

阴暗潮湿恶臭熏人的诏狱里,唐寅一个人蜷缩在牢房的角落,浑身瑟瑟发抖,凌乱的头发遮住了面容,那模样…好像不止是挨了打受了刑那么简单。

秦堪的心越悬越高,前世就听说过监狱犯人捡肥皂的笑话,当时听起来觉得很可乐,但是如果唐寅也被捡了肥皂的话…

他大抵会把自己扔井里去吧。

监牢过道上多了无数支火把,将原阴暗的牢房被照得亮如白昼。两队锦衣校尉一言不发站在牢门外,牢内的唐寅惶然抬起头,见外面一派肃杀气氛,神情呆滞片刻,接着面容顿时浮上极度的惊恐,整个身子尽最大的努力缩成一团,越缩越小,越缩越小,一边缩一边瑟瑟发抖…

一直到身穿蟒袍的秦堪被众人簇拥着急步走来,唐寅的眼神已惊恐到极致,根没看清穿着蟒袍的人是谁,只见那一抹代表着权力和威势的暗黄色蟒袍,唐寅便浑身一震,嘴唇非常屈辱地哆嗦了几下,接着表情变得木然,身下一股黄色的水流渐渐浸湿了里裤,地上很快聚集了一滩…

秦堪暗暗叹气,果然吓尿了…

“唐兄…”秦堪挥了挥手,一众锦衣卫鱼贯退下。

听到熟悉的声音,唐寅猛然抬头,见到秦堪那曾经相识的眉眼五官,唐寅呆了片刻,终于跳了起来。连滚带爬抢将到秦堪面前,惊喜大叫:“秦贤弟,贤弟,是你吗?你还记得山阴客栈的唐伯虎吗?”

“当然记得,唐兄,久违了…”秦堪笑着朝唐寅拱手,然后命人打开牢门。

唐寅被校尉扶着,踉踉跄跄走出来。

秦堪也不嫌弃他满身的恶臭,以及常常尿湿裤子的骚味。双手扶住了他。

唐寅怔忪片刻,嚎啕大哭:“贤弟啊,可算找到你了,绍兴一别,恍如隔世。今日再见,你站在牢外金衣玉履,我缩在牢里尿湿青衫,呜呼哀哉,情何以堪…”

秦堪脸色有些尴尬,扭头瞪着丁顺。

丁顺也尴尬地咧了咧嘴,小声道:“侯爷。这事儿可真怪不得属下,我也是今日才知唐解元被关在诏狱里,而且瞧这模样…侯爷,唐解元好像真疯了啊。”

“闭嘴!赶紧给唐解元换身干净衣裳。找大夫给他瞧瞧伤…”秦堪顿了顿,沉默片刻,又补充道:“…重点瞧瞧他的脑子。”

“是!”

“另外将每天揍他三顿的西厂番子给我揪出来,十倍百倍还回去!刘瑾不答应让他来找我。侯与这死太监说道说道。”

“是!”

唐寅哽咽着在一旁低声补充道:“锦衣卫每天也揍了我三顿…”

秦堪装作没听到,扶着不甘不愿的唐寅走出了诏狱。

打杀西厂给唐寅报仇没问题。拿自己的锦衣卫属下开刀就有点为难了,一边是属下一边是朋友,两边都想护短,秦侯爷能怎么办?

出了诏狱,唐寅一路疯言疯语,显然在牢里受过不小的打击。

将唐寅扶回官驿里住下,来秦堪想将他请到自己府上的,结果唐寅听说侯府主母仍旧是那个高个子的暴力婆娘,而且秦侯爷短期内没有丝毫换人的打算,唐寅满心失望之下怎么也不肯去了。

大夫给唐寅上了药,至于唐相公的脑子这年代也瞧不出个究竟,只好悻悻作罢。

秦堪对这位风流才子还是颇为上心的,毕竟他是秦堪穿越以来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而且秦侯爷在这个世上赚到的第一桶金也全托唐寅的才名。

亲自给唐寅沏了一杯茶,唐寅到底是个风流不羁的浪荡才子,丝毫没考虑到秦堪如今身份已截然不同,秦堪将茶盏递给他,他便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喝下,如同当初二人一同住在山阴客栈时那样没有隔阂。

这两年见多了在他面前唯唯诺诺大气也不敢喘的人,要么就是横眉怒眼,直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清流官,此刻对唐寅这种毫不做作的样子感到非常舒心。

唐寅半躺在床上,喝过几口温茶后幽幽叹了口气。

秦堪这才拱手相问:“唐兄,何故弄到今日这般境况?”

唐寅脸颊抽搐了几下,叹道:“自你离开山阴后,唐某便一直时运不济,简直是灾星高照,霉运相随…”

“唐兄恕我直言,你遇到我之前,时运貌似也没有济过呀。”

“但你离开山阴后,我比以前更倒霉。”

“何出此言?”

唐寅叹道:“还记得咱们最后一次见面,正是你和杜知府千金新婚之喜,我拉你出去后,你家夫人追出来,然后我慌不择路,主动让人把我关进了绍兴府大狱…”

秦堪有点想笑,抿嘴点点头。

唐寅幽怨地瞧着秦堪:“…当时你怎么不提醒我,绍兴府大狱是你家岳父开的?”

秦堪忍着笑道:“唐兄,这事真不能怪我,当时想提醒你来着,可你跑得太快,而且神情非常欢喜,头一次看到有人坐牢竟高兴得跟过节似的,我仁厚之人,怎忍心破坏你的好心情?”

唐寅面颊又开始抽搐。

沉默半晌,唐寅叹道:“坐牢便坐牢吧,总好比被你家夫人活活揍死强,你们第二天离开绍兴去京师,为何你不给你家岳父杜知府写封信,告诉他,大牢还有一个无辜的人在等着被他放出来…”

秦堪这才真正吃了一惊:“你被关了多久?”

“不久,小半年吧…”唐寅悲从中来,仰天怆然叹道:“我仿佛被全天下遗忘了似的,那小半年里,绍兴大牢里连只耗子都找不着,全被我吃光了。跟狱卒说我是唐伯虎,人家死活不信,直到先帝驾崩,新皇大赦天下,我才被他们放出来…”

秦堪神情黯然,叹息不语。

这倒霉的家伙…

谁知唐寅的苦难史还没说完,只见他独自伤感许久,接着开口叹道:“我被放出来后,马上找到那位给我出诗集的研墨坊黄掌柜。黄掌柜倒是个爽快人,立马给我结了卖诗集所得红利,一共二千余两银子…”

“恭喜唐兄得偿所愿,有了这笔银子,你在苏州看中的桃花坞总算能买下来了。实在可喜可贺…”

唐寅沉痛叹道:“贺什么呀,此事另有波折,我跟你说过我时运不济,此话绝非浪得虚名…拿到这二千两银子后,我马上乘船回苏州,打算买下桃花坞,却在杭州遇到了祝允明…”

秦堪眼睛睁大了。祝允明,别号祝枝山,与唐寅齐名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士林中享有很高的声望。唐寅以画闻名,而祝枝山以字闻名,他比唐寅大十几岁,和唐寅一样为人非常不羁风流。不过以祝枝山如今的年龄,恐怕做不出与其他三大才子一边走猫步一边脱衣作秀的变态事情…

唐寅叹道:“祝枝山此时的境况也非常不好。考了许多年科考,仍旧没考出半点功名,我以卖画为生,而祝枝山以卖字为生,当时遇见他时,他比我落魄多了,我们一同饮酒叙旧,说着说着,我们抱头痛哭,只恨世道不公,令我等寒门学子郁不得志,科考那一道关槛我们怎么也跨不过去…”

“然后呢?”

唐寅神情有些复杂:“然后,我们喝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中,我把二千多两银子全部送给了祝枝山…”

秦堪呆了半晌,昧着良心赞道:“朋友有通财之义,你这么做倒也…倒也豪爽得紧,愚弟佩服万分。”

总算明白唐寅老婆为何跟他过不下去了,这样的性子,除了木头牌位,活人谁能跟他过上好日子?

唐寅叹息许久,神情也颇有几分悔色:“…不仅如此,我发现我喝醉后不是一般的慷慨,送银子倒也罢了,我甚至当场连亵裤都脱下来送给了他,据酒家店伙计后来说,祝枝山只收了银子,亵裤怎么都不肯要,后来我俩快打起来了,店伙计出面说好话求情,祝枝山才勉强拈着两根手指收下我的亵裤…”

秦堪愕然:“…”

唐寅重重一叹:“大方过头了啊!酒醒之后,我浑身上下只剩一套旧长衫,长衫里面空荡荡的,江南的冬天…其实也颇有几分寒意,特别是冷风一吹,掀起我那长衫下摆,又冷又羞,无地自容…”

秦堪已听不下去了,不过还是忍不住问道:“祝枝山呢?”

“他好像有什么急事,当时便匆匆忙忙逃命似的离开了杭州,不知去向…”唐寅露出了缥缈的笑容:“那晚的酒还是喝得很畅快的,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

秦堪怔怔盯着唐寅许久,忽然朝门外恭谨站立的丁顺招了招手。

丁顺急步走进门,躬身道:“侯爷有何吩咐?”

指了指唐寅,秦堪语气不善:“去太医院再请两位太医给唐寅瞧瞧…”

“侯爷,方才大夫不是瞧过了吗?伤也裹好,应无大碍呀。”

“侯说瞧伤了吗?给我瞧瞧他的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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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五章不负知己

缺心眼儿是种病,得治。

路逢知己是件好事,属于人生四大喜之一,以酒相贺倒在情理之中,然而像唐寅这般挖心掏肺相待的,却真是少见。

古人有首小令云:“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诉尽种种物是人非,唐大才子却丝毫没受影响,豪迈的时候不仅将买房子的银钱倾囊相送,连亵裤都脱下来送人,如此潇洒大方,哪有半分物是人非的味道?简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啊。

秦堪垂着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二人呆坐在斗室里,等待丁顺去请太医给唐大才子瞧脑子。

对于历史上唐寅自科考失败后一直潦倒颓废度过一生的原因,秦堪此刻大约有了几分明悟。

唐伯虎,多半败在了“酒”这一字里。

以酒浇愁,以酒度日,酒里乾坤大,不知外世年岁,就连他著名的桃花诗里也有一句“又摘桃花换酒钱”,可知其人的酒瘾大到何种地步了。

但愿长醉不复醒,唐寅固然才华倾世,然而清醒时的唐寅,怕是连他自己也会活得很痛苦。

唐寅半垂着头,颓然地叹了口气:“别叫太医了,我没病,就是喝酒喝得太过奔放了一点,其实酒醒之后我就后悔了…”

见唐大才子有了悔意,秦堪也不忍苛责,只好安慰道:“唐兄宽怀,凡事往好的地方去想,很多人酒醒之后随手一摸。钱袋和贞操都没了,你好歹只丢了钱袋,实在是件可喜可贺之事…”

这句安慰显然效果不大,唐寅的神情依旧十分低落,秦堪太落伍了,这个年代分桃断袖其实是一桩雅事,文人士大夫往往以狎戏娈童和俊秀男子为乐,并常常将这种不要脸的事诗文赋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对唐寅来说。他倒情愿丢了贞操保住钱袋。

秦堪叹了口气:“钱财身外之物。送便送了吧,愚弟如今身家颇丰,回头再送你二千两银子,唐兄后来怎会想到来京师?”

唐寅叹道:“当时我已付出得精光。只好向路边字摊的书生借了纸笔。靠着卖画才勉强成行。一路走一路卖,一直到了京师,谁知连京师城门都没进。我便被西厂一巴掌拍翻在地,关进了诏狱,而且一天揍我三顿,这世道到底怎么了?难道读书人已不再受尊敬了?”

这个话题有点沉重,读书人自然受尊敬的,不过司礼监刘公公口味比较独特,他对投靠他的读书人奉若神明,对不投靠他的读书人则动辄打杀,唐寅能捡回一条命实在很幸运了。

“唐兄为何来京师?”

唐寅表情有了几分忸怩,抬头看了秦堪一眼,犹豫许久,才道:“我很早便听说贤弟已在京师当了大官,当今天下,能与司礼监刘瑾分庭抗礼者,唯贤弟一人矣,所以我想…”

秦堪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唐寅这是想求官了。

然而,唐寅这种人生性浪荡不羁,颇具魏晋狂士之风,这样的人如果做学问甚至舞弄风花雪月,都是翘楚人物,但是且不说官场人心阴险黑暗,单单让他做一地父母造福百姓,他就不是这块料子,从理智的角度来说,秦堪实在很不想帮唐寅这个忙。

想来想去,秦堪缓缓道:“唐兄若有意为官,我倒可以向陛下荐举一下,封你做个宫里的书画待诏之类的散官亦非难事…”

唐寅急忙摇头,神情却难得地严肃起来:“贤弟,我此番来京并非攀附高枝求官,而是为了鸣冤。”

秦堪楞了:“鸣冤?”

唐寅咬着牙忽然朝秦堪扑通一声跪下,沉声道:“山阴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明鉴,苏州府吴县举子唐寅,于弘治十三年陷科考舞弊案,涉案者有当时的主考大人程敏政,主考大人李东阳,江阴举子徐经,时户部给事中华眿,其时京师谣言四起,盛传唐某与徐经买通主考,鬻题舞弊,子虚乌有之事,却误了程大人,徐经和我一生前程,此案喧嚣多年不绝,直到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却也未见赦令,唐寅此番进京不求高官,不求利禄,只求在这大明煌煌国都里喊一声冤,为自己求一个身后清名。”

秦堪有些震惊地看着唐寅。

这位终日以酒度日的大才子,此刻分外清醒,一双深陷的眼睛里充满了诉不尽的悲苦,这种悲苦仿佛压抑了许多年,直到今日才彻底宣泄出来。

不能小看这个时代的文人对“名声”二字的重视程度,为了清名,文人们甚至愿意付出生命,朝堂上每天打着嘴仗,皇帝一张嘴说什么都是错的,清流文官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跑出来指责甚至大骂,挨个廷杖欢天喜地如同过节吃饺子,被人抬走也不直接回家,游街似的满京师转一圈,让街坊邻居齐来欣赏血肉模糊的光屁股。

这种荒诞的事情或许几百年后人们会觉得变态,然而在如今的大明朝,它却是文官们赖以扬名立万且必须要做的手段之一,它是衡量一个人会不会做官的标准,一个连廷杖都没挨过的官儿绝对不是好官,因为你畏惧权贵,你在权势面前亵渎了真理,你不敢为民请命。

他们所做的一切,全是因为“名声”二字。

唐寅也求名,他求的是清名,科考舞弊案令他声名一朝尽丧,他需要重新找回失去的名声,尽管这次他鼓起勇气或许是因为有一个朋友在京师当了大官,有能力为他洗冤,但至少他有勇气抗争了。

懂得抗争,证明他还活着。

深深地注视着唐寅,秦堪语气很平静:“唐兄,弘治十三年的科考舞弊案,你果真是被冤枉的?你确定自己没有舞弊?”

唐寅脸孔迅速涨红,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语气却斩钉截铁:“没有!”

秦堪点点头:“我相信你。”

唐寅却楞了,吃吃道:“你…你真相信我?难道不事先查证一下么?”

“不用查证,这件事我管了。”

“为…为什么?”

秦堪目注唐寅,淡然笑道:“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相信你。”

唐寅眼眶一红,秦堪的目光和笑容如阳光一样温暖,这世上只有秦堪一人能给他这样的目光和笑容。

唐寅胸中波澜起伏,他忽然明白,如果有人在酒桌以外的地方说出这句话,才叫真正的知己,此刻二人面前只有清茶两盏,这位如今身居高位的朋友淡淡一句“我相信你”,比世上无数豪言壮语更踏实。

整了整衣冠,唐寅朝秦堪长长一揖:“我是清白的,我唐寅对得起你的信任,此生不负知己。”

秦堪笑了笑,神情忽然浮上冷厉,头也不回地暴喝道:“丁顺!”

门外的丁顺赶紧进门抱拳:“属下在。”

“给程敏政,华眿,徐经三人下锦衣卫驾帖,本侯要亲自再审弘治十三年科考舞弊案!”

“是!”

北直隶官道,一骑快马飞赴霸州,马蹄过处扬起滚滚尘土。

霸州位处河北地界,离京师不过一百八十余里,离天津一百六十里,三城呈三角形分布。当然,明朝疆域内并无河北,统一划归为北直隶所属。

霸州城外信安镇郊有一座古寺,名曰“龙泉”,金时所建,距今数百年。

快马飞驰路过龙泉寺,马上骑士赶路匆忙,却不料龙泉寺古朴厚重的寺门内忽然射出一支利箭,利箭无情穿胸而过,骑士一声闷哼,当即便从马上摔落下来。

几名江湖汉子打扮的人簇拥着一位绝色女子从寺内缓缓走出。

女子穿着粗布蓝裙,上身蓝色短打劲衫,标准的江湖儿女打扮,绝美的眉宇间却不自觉地流露出几许淡淡的哀愁之意。

女子正是失踪多日的唐子禾,身旁几名汉子也是当初天津白莲教香堂的骨干,葛老五赫然正在其中。

利箭正是葛老五射出来的,走到血泊中的骑士身前,葛老五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口水,骂道:“呸!我道谁敢在这里放马狂奔肆无忌惮,果然是朝廷鹰犬,跑这么快赶去奔丧吗?扰了老子喝酒的兴!”

另一名汉子蹲下身在骑士身上搜了一会儿,拈着一纸染了血迹的公文站起来,笑道:“五哥下手太狠了,这只不过是京师的驿差,奉通政司之命传递朝廷公文的,你何必跟他过不去?”

葛老五神情冷硬,哼道:“给朝廷做事的人老子恨不得杀绝才好,区区一个驿差,死便死了。”

汉子也不介意,笑着低头扫了公文一眼,目光却渐渐凝重起来,匆匆看过之后将公文朝唐子禾一递:“唐姑娘快看,朝廷不知发了什么疯,竟下令繁荣天津,建城建港,迁移流民…”

话音未落,唐子禾娇好的身躯剧烈一颤,伸手便将公文抢到手里仔细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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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六章霸州刘氏

“尽迁北直隶流民入天津,落户籍分良田,开天津王盘山以南荒地千顷,建天津城墙,扩天津城池,增建官仓四十座,开设天津知府衙门…”

唐子禾一条一条地看着公,眼泪忍不住扑簌而落。

别人眼里看来,朝廷似乎在做一件没头没脑且没意义的事,只有她最清楚朝廷为何要做这件事。

通政司的公做不得假,这份公从京师发出来,是要通传天下各州府县的,如此说来,朝廷是真正想要繁荣天津了,这件事的背后,是否有一道魂萦梦绕的身影若隐若现?

一颗哀怨痛悔久久的心此刻悄然放松了,唐子禾美眸中甚至浮起几分淡淡的喜悦神采。

原来…他没死。

自从上次在官道边绝然点了一炮以后,身边葛老五等老弟兄们亲眼看着马车被炸碎,伴随着血肉横飞,众人证实秦堪已死之后才飞身远遁,这些日子他们不敢现身城镇,只能跋山涉水前往霸州,一路上消息闭塞,根与外界毫无交集。

直到今日见了这份公,以唐子禾聪明的头脑稍一推算,便知道秦堪并没死,再回忆一下当时马车周围的护卫人数,以及车子周围的仪仗规模,代表天子钦差的旌旗图纹…

有些事情当时并无察觉,然而此刻回想起来却处处透着漏洞。那辆打头的马车…想必是故意放出的诱饵吧。

唐子禾嘴角一抿,好狡猾的人,害她这些日子夜不能寐,彻夜辗转,背地里不知白流了多少眼泪,而他却囫囵完整地回到了京师。大展抱负志向,在满朝老狐狸环伺中从容游走,悄然无息中,将曾经答应过她的事情一步步做到了…

淡淡的羞恼,淡淡的喜悦,还有一丝淡淡的惆怅,此刻萦绕于心间,唐子禾忽然觉得整颗心仿佛跳跃起来了。

他不但没死,当初答应我的事情也一件件做到了。他…心里应该有我的,有吗?

虽没说话,但唐子禾欣喜的眼神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眼神不可避免地落入了葛老五的眼中。

葛老五也是从天津跟随唐子禾一起出来的老弟兄,他对唐姑娘和那个姓秦的狗官之间那淡淡的暧昧最清楚。甚至也知道姓秦的狗官花言巧语,为了取悦唐姑娘而以国事为筹码,此刻看到京师通政司发出来的公,葛老五也大概猜到此事与秦堪脱不了关系。

没想到姓秦的命大,大炮都轰不死他,明廷气数未尽啊。

冷眼看着唐子禾欣喜的模样,这些日子一直苍白落寞的神色此刻如同三月里的桃花般嫣红俏丽。葛老五不由重重一哼。

“唐姑娘,刘氏兄弟已从霸州城出来,马上要与我们在龙泉寺相会了,咱们是不是准备一下?”

唐子禾从喜悦中回过神。面容迅速恢复了惯有冷漠。

“从天津出来的三千弟兄呢?”

“已分批遁入霸州附近深山里,刘氏兄弟为人仗义,暗里先筹备了一批粮草送给了咱们…”

唐子禾嘴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容:“仗义?你以为这批粮草他们白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