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人是白莲教反军,刚刚从朝廷大军的围追堵截中突围而出,周岷是天津左卫的千户,两年以前加入白莲教,成为白莲教在天津三卫里的重要人物。

入白莲教的人不仅仅是前途无望的军士,事实上不得志的将领也有不少,或因为上司的刻意打压,或因为同僚将领之间的种种排挤,很多原因造成了他们的不得志。然而因为他们得到过权力,却无法获得更多的权力。贪欲难填,万分不甘,他们的心理防线比普通军士更容易攻破。

周岷入白莲教是巧合,也可以说是唐子禾的刻意为之。

两年前周岷得了一种怪病,身子时冷时热,而且体力迅速衰退,整天病怏怏的没精神。拿不起刀挽不起弓,这种毛病对一名带兵的将领来说无疑是很要命的,军中大夫瞧不出毛病。几乎算是判了周岷的死刑,后来下面的热心军士建议请天津城的唐神医一试,结果唐神医药到病除…

局外人看来,这件事自然有一种浓郁的阴谋味道,可周岷不是局外人,他看不清。

从此他对唐子禾感恩戴德,卫中升官无望,索性义无返顾入了白莲教,更由他亲手发展了一大批教众。

天津校场点兵时是他指使军士在下面煽动人心,千户之间发生冲突时是他命人抢先出手,占尽先机,朝廷官兵围困时也是他领着反军杀出一条血路,在天津城外五十里方圆内与朝廷大军周旋迂回。

天空阴沉,路边雪已渐融,三千人沉默无声地匆匆赶路,队伍非常安静,只听得到将士们粗重的喘息声。

周岷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心中却怒火万丈。

自唐子禾叛出白莲,接手的马四大肆宣扬唐子禾不忠不义,人人得而诛之。令周岷这位曾经受过唐子禾活命之恩的将领心中万分不满,这种不满一直压抑着,因为他是白莲教徒,拜的是无生老母,不得不听命于白莲教总坛,唐子禾跟马四之间有了什么恩怨周岷并不清楚,可他却很反感马四其人。

这种反感在今日此刻升到了极点。

原本说好的天津三卫带头起事,北直隶十万信众同举义旗,结果六千多信徒被朝廷杀得只剩三千,好不容易冲出了包围圈,马四却命令将士们回转大张庄,任务是击杀朝廷钦差。

这道命令让周岷出离愤怒。

将士们付出死伤过半的代价冲出重围,又要他们冲回去,只为了击杀一个朝廷大臣,马四难道不清楚此时的天津城外,有多少朝廷大军对他们围追堵截吗?为了区区一个朝廷大臣,却令他们不得不重新陷入朝廷大军的包围圈,而且是他们自己送上门去的,他周岷麾下将士的命难道连草芥都不如?

寒风呼呼吹拂而过,周岷看着身后的将士们,他们很多都是自己亲自拉进白莲教的老弟兄,跟着他这位将领一心求奔光明,却没想到这条路越走越黑。

周岷渐渐发觉自己这三千多人已成了棋盘上的棋子,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控着,这只大手或许是白莲教,或许是朝廷,不论是谁,总归在棋盘上将他们挪来移去,或用或弃。

悲凉和愤怒在心中反复交织,周岷的面孔越来越冷硬,心中渐渐有了几分悔意,或红阳女还在…

三千人马跑了好几个时辰,早已又累又乏,无奈总坛的马教使说过。申时一刻必须赶到大白镇,周岷心中愤懑,却不得不遵令而行,将士再累也都咬着牙赶路。

幸好今日白莲教起事时所穿的衣着仍是明廷卫所军队的暗红色制式军服,而追堵他们的六卫三万余大军也是同样的制式军服,周岷下令抛了旌旗,如此一来,天津城郊方圆全部都是穿着大明军服的将士。各乡各庄里保分不清谁是叛军谁是朝廷王师,几个时辰过去,竟也无惊无险。

走到离大白镇还有十里左右的大张庄时,官道旁边的小山腰上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口哨声,声音激昂顿挫,颇具节奏。

领头的周岷一楞,接着忽然高举右拳,三千人马顿时停步。

深吸一口气,周岷朝山腰吐气开声:“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请教山上是我白莲教哪支香堂的兄弟?”

开场的这句诗是白莲教行走江湖的切口。即江湖黑话,跑江湖的虽然都是些粗鄙汉子。但黑话都是很文雅很有意境的,从古至今皆然,比如脍炙人口的“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这句楹联对仗工整简洁,显然意境深远,当然。至于后面紧跟着的“摸啥摸啥,脸怎么红了”之类的黑话,必是座山雕麾下某个没文化的痞子凑字数的狗尾续貂之作。其意淫荡之极,大失韵味。

周岷的这句诗也是如此,江湖话来说,这叫“盘海底”,即打招呼,摆堂口的意思。

原本这些话大逆不道,不该大庭广众之下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不过如今周岷和三千将士已然公开反了朝廷,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周岷话刚落音,山腰的树丛阴影处缓缓走出一个人,穿着很普通的农妇衣裳,眉目容貌却绝色倾城。

周岷一楞,接着大喜过望,眼眶顿时泛了红:“红阳女!”

远远瞧去,唐子禾的神情略有些激动,很快恢复了以往熟悉的淡漠神色,见周岷和他身后的三千多人狼狈的样子,唐子禾秀气的眉梢微微一挑。

山丘很矮,唐子禾从山腰走到官道只费了半盏茶时辰,她的后面跟着葛老五等几名老弟兄。

周岷激动得还未开言,他身后一名百户却忽然站出来,指着唐子禾大怒道:“原来你就是红阳女,你这叛徒!弟兄们,马教使说了,凡我白莲教众,见此妖女人人得而诛之,咱们一起杀了她!”

唐子禾的身份一直未对外公开过,哪怕是三卫里的白莲教徒,知道她身份也极少,周岷算一个,至于这位百户却没资格知道,若非刚才周岷脱口而出,旁人不可能知晓。

锵!

百户拔刀出鞘,欺身便上。

一柄雪亮的钢刀毫无征兆地架在百户的脖子上,周岷的神色已从激动变得淡漠,冷冷道:“郑百户发号施令好不威风,好不煞气,当周某死了吗?”

郑百户没想到周岷竟会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不由又惊又怒,受制于人却不敢发作。

唐子禾正眼都没瞟郑百户,她看着周岷,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周岷,你们终究还是发动了。”

周岷索然叹道:“总坛严令,周某不得不遵,我带兵多年,岂不知此非起事良机?然而马教使却…”

话说到这里,周岷再次重重叹气,闭嘴不语,眼眶却泛了红,仓促起事,猝手不及,好不容易经营数年发展起来的六千余教众,仅一次突围便死了一半,剩下这一半又要深陷朝廷的重围之中,而且周岷敏锐感觉到,马四拿他们作棋子的意图越来越明显,周岷怎能不又悲又怒?

唐子禾愧疚道:“有始却无终,是我对不起大家…”

葛老五却忍不住怒道:“非是唐姑娘有始无终,实是马四欺人太甚,竟设伏欲害我等性命,我们已不被白莲教所容,为求活命,唐姑娘不得不带我们反出白莲教,白莲教总坛为掌天津香堂兵权,他们连老脸都不要了,今日总坛杀我们,岂知明日不会对你们如法炮制?白莲教如此无情无义,亏你们还傻乎乎的给他们卖命!”

周岷神情有些复杂,个中因由他岂能不知,只是不便点明罢了,看着唐子禾欲言又止,最后只好转移话题问道:“红阳女,你们已…离开白莲教,为何还在天津附近?躲在这小山上却是为何?”

唐子禾一滞,眼神不由往山腰一瞟,山腰的树影深处,有一门架好的攻城火炮,正等着收割秦堪的性命,然而此刻人多嘴杂,此事怎好明言?

于是唐子禾勉强一笑,道:“天津方圆全乱了,无论官道还是山路,朝廷官兵来往不绝,我们躲在山上只想避避风头,等风声小了再作打算。”

顿了顿,唐子禾道:“你们呢?听说你们卯时起事,为何到这般时候了却还在天津城附近?我以为你们会攻城然后夺取海港,扬帆出海求自保,你们率众突出朝廷重围却是为何?周岷,你是带兵多年的老将,避重就轻之兵法难道不懂吗?”

周岷面色羞惭而愤慨,叹道:“我焉能不知避重就轻之道?可是马教使严令我等回师,申时一刻以前赶到大张庄,以我三千之众伏击朝廷钦差秦堪…”

唐子禾眼皮一跳,呆了片刻,接着眼中怒色大盛,瞪着周岷森然道:“周千户,你好不容易领弟兄们突出重围,如今天津周边方圆四面皆敌,朝廷大军对你们围追堵截,这个时候你不远走高飞,却还领着弟兄们回师自己往那火坑里跳,你是吃久了太平粮不知怎么打仗了吗?”

唐子禾曾是白莲教天津香堂的最高首脑,对周岷不仅有活命之恩,更是由她亲自将周岷发展进白莲教,周岷对唐子禾可谓又敬又惧,此刻唐子禾疾言厉色,再加上自马四执掌天津香堂以来的种种作为,以及白莲教起事后对马四的种种不满,周岷脸色时红时白,眼中犹豫和杀机闪烁不定。

被刀架住的郑百户忍不住指着唐子禾喝道:“叛教之徒好生放肆!马教使如何行止与你何干?你以为你还是当初那个不可一世的红阳女吗?白莲教已对你下了截杀令,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的性命…”

唐子禾俏脸浮起浓郁的杀机,仍旧不拿正眼看郑百户,却朝着周岷冷笑不已:“周千户,这才几日不见,你调教的手下越来越有出息了…”

刷!

一道雪白的刀光掠过,郑百户两眼圆睁凸出,双手死死捂着脖颈处,手指的缝隙里很快有鲜血渗出,血越流越多,如喷泉般狂涌,郑百户的嘴无声张合几下,最后重重扑倒在地。

突然而至的巨变,令队伍前方的所有将领们惊呆了。

周岷面无表情地将沾满了血迹的钢刀在郑百户的尸首上擦了擦,暴烈喝道:“刘青山,宋无病,曹元,严遂…把这几个马四的狗腿子全砍了!”

周岷身后的亲兵忽然发动,钢刀毫不犹豫地挥出,一阵猝不及防的惨叫声过后,队伍又恢复了沉寂。

周岷似解脱又似决然地长舒口气,扔掉手里的刀,面朝唐子禾重重跪下,沉声道:“唐姑娘,我等三千多弟兄前途黯淡,马四以我为棋子任取任弃,白莲教薄寡如此,这样不仁不义的教派舍了也罢!我们愿尊唐姑娘为马首,求姑娘带我们三千弟兄走出一条活路!”

第四百三十六章平定天津(下二)

“活路”。

无论乱世盛世,世人所求者无非这二字而已。

周岷杀郑百户,跪唐子禾,先反朝廷再反白莲教,为的也是三千弟兄的活路,一则唐子禾曾对他有大恩,而且受命于她数年,心底里对唐子禾是完全信服的,二则反了朝廷后,马四对他的一连串命令让他渐渐感到不对劲,越想越觉得自己和三千弟兄被马四引上了绝路,杀郑百户纯粹是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志所使。

周岷当先跪下,后面的数十名将领楞了,他们对唐子禾很陌生,却也知道这几年他们一直是受红阳女所辖,但周岷在军中威望颇高,许多将领服他,刚才杀了几名心怀鬼胎的将领后,军中基本已没了反对的声音。见周岷跪下,将领们面面相觑,然后狠狠一咬牙,和周岷一同跪在唐子禾身前。

将领们跪下了,普通军士自然不会再反对,说到底他们过得昏昏噩噩,若说他们有多么崇高的理想,对白莲教有多么忠贞不屈,未免有些可笑,这些人加入白莲教无非是听信了蛊惑,比如将来能吃饱饭,将领们不再拿他们当农奴,甚至能分到完全属于自己的土地等等,至于整支军队由谁来指挥,那是百户千户们该考虑的事,与他们无关。

将领们一跪,军士们也纷纷跟着跪下,官道上顿时黑压压一片人头。

“求唐姑娘带我们走出一条活路!”呼声震天,惊飞林雀。

唐子禾和葛老五等人呆了许久,眼眶渐渐湿润。

欲舍而难舍,经营数年的天津局面,终究不是白忙一场,雁过尚留声,人过怎能不留痕?

“唐姑娘,周某这几年在你麾下一直觉得很踏实,你对天下大势的看法。对朝堂变动的猜测全是对的,不像马四那杂碎只知耀武扬威,顶着总坛教使的名头颐指气使,张狂跋扈,这等存亡关头竟还叫咱们回师送死,唐姑娘,周某只服你一个人,让弟兄们跟着你吧。从今以后你的话就是军令,不管你叫咱们归顺朝廷,还是上山落草,或是继续扯旗造反,咱们三千弟兄没二话,水里火里跟你蹚!”

唐子禾深吸口气,忍住了眼眶即将泛出的泪,一双凤眼微微眯起。

“周岷,你说的话可是真心?”

“若有半字虚言诳语,教周某人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你能代表三千弟兄吗?”

周岷还没答话,身后的将士们异口同声喝道:“愿听唐姑娘差遣!”

唐子禾沉默许久。最后一咬牙:“好,我便带你们走出一条活路!”

众将士大喜,纷纷跪拜。

“唐姑娘,后面追兵甚急,咱们如何行止?”

唐子禾想了想,道:“大伙儿公然反了朝廷,这天津待不得了。本来最好是攻城夺船出海,此时想必朝廷大军已有了防备,战机已失。现在唯一的办法便是化整为零,三千人的队伍太显眼,你们脱去官兵衣裳,以几人或十几人为一伍分散离开,避开朝廷的城池村庄,尽量选择山林而行…”

“咱们去哪儿?”

“霸州刘宠刘晨兄弟听说已被朝廷招安,此二人性情豪迈,结游广阔,虽归顺了朝廷亦不改其性,早年我与他们亦有交情,咱们去霸州,请刘氏兄弟给咱们寻个避风之地,他们应该能帮得上忙。”

周岷眼睛一亮:“唐姑娘的意思是…咱们以后落草了?”

唐子禾冷冷一笑:“先落草,待朝廷烂得差不多了,咱们扯旗再造反,日月已无光,何不再换新天?白莲教指望不上,咱们自己举不起义旗么?”

“马四那里…”

“马四说要伏击钦差秦堪?”

“对…”

唐子禾目光愈发冰冷:“两边都不是好东西,狗咬狗一嘴毛,让他们互相咬去吧,你们犯不着为马四卖命,周岷,你给弟兄们下令,让他们分散以后在霸州城外的老林里集结…”

周岷一呆:“唐姑娘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唐子禾扭头看了看山腰的树影深处,冷冷道:“我还要做一件事,做完以后才能离开。”

“什么事?”

“一件马四正在做的事…”唐子禾眼中杀机毕露。

葛老五没说话,却意味深长地瞟了她一眼。

慧剑斩情丝是为大智,可是…当炮口对准你的意中人,你下得了手吗?

*

数百仪仗匆匆走在官道上,秦堪被簇拥在正中,李二和常凤护卫左右。

出京时本来有一千锦衣校尉和两千勇士营将士以及两百名火枪手,此时战况紧急,秦堪把身边大部分人全调出去追剿三千反军了。

秦堪倒也不是大意,城西校场巨变之后,六千反军被剿得只剩三千突围,三千人被朝廷大军追得仓惶逃命,目前天津大局基本已定,正是我攻彼守的态势,算算时间,反贼估计已跑远了,前方追剿之战或许危险,但天津后方却是安全的,数百人傍身已然足够。

秦侯爷虽然胆子不大,但也没有兴趣把几千兵马拴在裤腰带上到处跑的爱好,千年前的秦始皇有这种恶趣味,连死了都要做无数兵马俑保护他,结果呢,该被刨坟还是被刨了。

行路沉默,李二却似乎受不了沉默,于是没话找话。

“侯爷,您此去六卫帅帐,那个叫李腾的监察御史在等着您呢,此人分明来者不善,侯爷您这不是送上门去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秦堪哼了哼,道:“不然怎样?本侯难道一辈子躲着不见他?”

李二坏笑道:“不如请侯爷多等一天,今晚属下代侯爷宴请李腾,把梁胜的小妾弄到他床上,明日便请侯爷在李大人灵位前上柱香,顺便呜呼两声李大人英灵不远,魂兮归来…”

秦堪斜眼睨着他,冷笑道:“再把你一刀砍了当祭品?”

李二神色一僵,接着笑道:“侯爷,李腾那家伙不怀好意,六卫帅帐里已说了很多次,说回了京就要邀朝中诸大臣联名上奏,参侯爷逼反三卫之罪,侯爷,李腾这人不能让他活着回京师呀!”

秦堪叹了口气:“其实李腾没说错,天津三卫确实是我逼反的,不过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自古军队就是个非常敏感的群体,不能纵容也不能得罪,既要倚重又不得不时时打压,其中分寸很难拿捏,查缉三卫里的白莲教徒若抽丝剥茧徐徐图之,非一年半载不能竞功,我若因此事而在天津耽搁一年半载,且先不说与陛下近亲远疏的私心,就说京师刘瑾弄权,朝堂天下被他搞得乌烟瘴气,大明王朝眼看因宦官之祸而日渐糜烂,仅凭这一点,我怎能被白莲教绊住脚?”

“所以侯爷不得不逼反天津三卫?”

秦堪喟叹道:“对,明知仓促,但我不得不给天津三卫下一剂猛药,眼下确实伤了身,且待日后办了刘瑾,我再让天津恢复元气,甚至更甚往日…李腾的做法没错,他是监察御史,我把事情办急了,他参我正是职责所在,我一点也不怪他…”

李二迷茫了:“侯爷,如此说来,李腾是好官儿?咱们这次放过他?”

“好官是好官…咱们这大明朝堂啊,从不缺好官儿,朝堂站班一排点过去,光看模样个个都是好官儿,唯利是图者不是没有,心系社稷者也大有人在,如今这年代,‘德操’二字还是有分量的…”

李二赶紧一记马屁送上:“侯爷仁义,胸襟如海…”

话没说完,谁知秦堪的语锋却忽然急转直下:“…仁义归仁义,但李腾这家伙还是要弄死的,一码归一码。”

李二呆住了:“侯爷…你不是说‘德操’二字很有分量吗?”

秦堪万分淡定:“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人这一辈子偶尔干几件缺德的事儿无伤大雅,杀几个好人只不过是白璧微瑕,总体来看还是可圈可点的嘛…若让李腾这家伙活着回京师参我一本,不知会给我添多大的麻烦,李腾这人啊,能弄死还是弄死吧。”

李二大汗:“…是。”

斜眼瞧着李二混乱的模样,秦堪颇为赧然地揉了揉脸,活了两世人,前世出身在普通的工人家庭,童年时不知羞耻,见了大人便脱下裤子求摸自己的小**,摸一次五毛钱,除此之外并无太大的阴影和不堪回首的往事,为什么如此正常的家庭却培养出他这么个三观严重扭曲的怪物?

“侯爷,如果属下没弄死他呢?”李二忽然忐忑问道。

秦堪微笑道:“那我明日就在你的灵位前上柱香,求你保佑我升官发财…”

“属下一定弄死他!”

“甚好,告诉前面加快脚步,天黑前必须赶到六卫帅帐。”

“是,侯爷,前面就是大张庄,离六卫帅帐不远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平定天津(真·下)

天色依旧阴沉,大张庄外官道旁的小山丘上,四百名西厂番子静静埋伏在山丘上,目光盯着官道的尽头,手中钢刀寒意森森。

武扈的脸色很难看,盯着马四的目光杀意盎然。

“马四,申时一刻了,三千反军何在?”

相比武扈铁青的脸,马四的脸色惨白一片,比武扈难看多了。

“武大人…小人,小人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按说他们应该来了呀…”

武扈的心渐渐下沉,脸色也越来越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当初在京师拿住你时就该把你一刀砍了,也不至于今日坏了刘公公的大事。”

马四扑通朝武扈跪下,颤声道:“武大人,小人对刘公公一片忠心,小人如今也是西厂所属啊…”

武扈神情忽然缓和下来,道:“马四,你可知刘公公为何非要你下令白莲教起事么?”

“小人不知…”

“刘公公的眼里,白莲教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朝廷一抬手便能令他们灰飞烟灭,造反失败是必然的,之所以还是要你们反,全是为了今日此时伏击秦堪,秦堪位高权重,伏击他不宜动用西厂人马,而由白莲教反贼伏击,整件事就顺理成章了,所以,刘公公令你煽动造反的唯一意义,便是将秦堪置于死地…”

和颜悦色一笑,武扈眼中却闪过杀机:“马四,三千反军申时一刻到达大张庄,这是刘公公计划里的最关键一环,而你,却没给刘公公长脸…”

马四也感觉到武扈的杀机。惊惶磕头道:“武大人,朝廷大军追剿太急,三千反军定是无法摆脱追兵,故而来迟,武大人。小人对朝廷对刘公公忠心耿耿啊!”

“马四,你一个白莲教投诚过来的反贼,入白莲教以前你不过是一个市井无赖泼皮,文不成武不就,被拿之后该招的早已在西厂招得干干净净,唯一托付你的大事在你手里也办砸了。马四,你告诉我,你现在还有什么价值?”

“小人尚有对刘公公的一片忠心…”

一柄匕首悄然无息地刺进了马四的胸膛,武扈拔出匕首,接着又狠狠朝马四刺了几下,直到确认马四死透了。这才将匕首在马四衣裳上擦拭几下,收入鞘内,然后冷笑道:“废物就是废物,纵然一片忠心,仍只是个忠心的废物,留你何用?”

一名番子走过来,看也没看地上马四的尸首。抱拳轻声道:“大档头,秦堪的仪仗离此地不足一里,已有两拨探子过去,被咱们放过了,刺不刺秦堪,请大档头定夺。”

武扈沉默片刻,狠狠一咬牙:“刺!”

番子一呆,神情有些惧意:“大档头,咱们只有四百人啊。”

“今日白莲教造反,秦堪身边的锦衣校尉和勇士营官兵大半也派出去追剿反军了。此刻他的钦差仪仗恐怕也只有数百人,我们仍有胜算。命人埋伏官道旁,准备好机弩,待仪仗经过,我们打他个措手不及!”

武扈不得不下这个命令。

白莲教反军没法指望了。但刘公公的意志必须要执行,若秦堪不死,刘公公必然大失所望,此刻马四的下场,就是他武扈将来的下场。

话刚说完,远处官道尽头缓缓走来一支数百人的队伍,队伍的前方,钦差团龙黄旗迎风飘扬…

弓弩上弦,刀剑出鞘,西厂番子屏住呼吸,准备伏击钦差仪仗之时,山丘上方的一块大石头旁,一具本已认定死亡的尸首忽然动了动。

聂高满脸鲜血躺在死人堆里,三支弩箭深深插入他的后背,箭入身躯三寸,轻微的呼吸都伴随着一阵剧烈的疼痛,分明已射入了他的肺腑肝脏。

艰难地睁开眼,身边躺着的全是尸首,全是他的东厂属下,曾经的袍泽兄弟,这些兄弟有家有小,纵骄横,纵贪婪,然而终究对他有情有义,如今竟阴阳两隔,死在这异乡异地…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满脸血污被冲出两行蜿蜒的河流。

聂高虚弱地喘了一会儿气,缓慢且艰难的扭过头,山丘下面的官道旁,西厂番子们正静静的趴在草丛里,从上面望下去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东厂番子死战后的尸首则全部集中在山丘上方一块高高凸出的岩石坪地上,没有人看管,毕竟谁也不会对死尸产生任何提防。

聂高将头扭向另一边,远处官道的尽头,两面钦差团龙旗飘扬,正慢慢朝西厂的伏击圈行来。

仪仗尚距百丈之遥,下面已传来西厂番子紧张的低喝声。

“机弩准备,刀剑准备,五轮弩箭过后,所有人冲上去,集中人手将秦堪杀了,回京刘公公必有重赏!弓弩记住,一定要等到秦堪本人走进伏击圈正中再发动,事若败露,刘公公必夷你们三族!”

聂高无声地笑了,泪迹未干的眼中渐渐一片骇人的赤红。

所有人的目光盯着越来越近的钦差仪仗,没人注意到山丘上方的岩石坪上,一道浑身血污的身影艰难地朝岩石边缘爬行…

聂高只是东厂的掌班,这个位置是他打熬了十年才坐上去的,他喜欢权力,也喜欢银子,巴结过上司,欺压过良民百姓,偶尔从大户人家敲诈一点小钱,然后邀手下青楼买醉寻欢,偶尔也干一两件打杀市井恶霸的善事,在百姓如潮般的赞颂声里,小小满足一下虚荣心。

聂高是典型的小人物,跟大明所有的小吏一样,有善亦有恶,过着平凡的日子,他习惯了自己一辈子的平凡。

今时今日,这个平凡小人物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他却拼尽了全身剩余的力气,做着一件改变许多人命运的事。

无关善恶,无关忠奸。聂高这样的小人物不懂什么忠君,对是非黑白更是混淆不清,他想做的,无非是给袍泽弟兄一个交代,给那些杀了袍泽弟兄的西厂番子们一个意想不到的报复。给自己一个华丽的落幕。

大家都死了,他也快死了。

死前,总得留下点什么吧。

流星划过夜空,留下一道绚丽的光华,飞蛾扑向火堆,留下一团耀目的火花。人呢?

百年不过如来一弹指,须臾刹那间,恩也好,仇也好,总得留下点什么吧。

聂高的身躯在艰难地挪动,钦差的仪仗愈发近了。前方二百人的仪仗前军已走进了西厂的伏击圈,秦堪骑在马上,被护卫们簇拥在队伍中间,离伏击圈的中心只差数十丈。

扭头再看看死状凄惨的袍泽弟兄,聂高笑了,又哭了。

摇摇晃晃站起身,站在凸起的岩石崖边。深吸一口气,决绝地纵身一跳…

噗!

数丈高的岩石悬崖直接摔落官道的尘土里,聂高嘴角的鲜血不停喷涌,不瞑目的眼中分明带着一丝笑意。

秦堪骑在马上,漫不经心看着官道两旁萧瑟的乡野景色,思绪却飘到了京师,飘到了朝堂。

平定天津之乱已无悬念,经此一役,天津的白莲教纵然没有连根拔除,起码十年八年也翻不起风浪了。对于拔除白莲教,秦堪倒从未指望过。如今大明白莲教遍布各地,互不统属各自为政,纵然拔除了天津这一支香堂,对整个大明的白莲教来说亦并无太大影响。

倒是那个唐子禾…

秦堪怅然叹了口气。这女人可惜了,不但容貌绝色,而且会一手绝世医术,更难得的是,虽是女儿身却胸有沟壑韬略,暗怀吞吐天地之志,这样的人才,无论床上还是床下,都是非常有实用价值的…

在未清楚她的身份以前,秦堪甚至已在脑子里构思坏主意,打算想个法子把她或拐骗或强迫地弄入府中,当幕僚军师也好,当家庭医生也好,总之弄到手再说。

可惜了,偏偏是个反贼,白莲教若多几个她这样的人才,说不定真成了气候。

和秦堪对朝堂的意义一样,他和她都是各自领域里硕果仅存的坏胚子。

惆怅地绝了收服唐子禾的心思,秦堪收回茫然的思绪,目光望向官道的前方。

一道绝然的身影忽然从天而降,如流星般划过,最后重重扑落尘土,官道正中无端多了一具横尸。

秦堪呆住了。

仪仗前军也呆了片刻,接着队伍大乱。

李二大惊,锵地一声拔刀在手,暴烈大喝道:“前方有埋伏,保护侯爷,速退!”

离伏击圈的中心仅数丈之遥,仪仗队伍匆忙往后退去。

官道旁边趴在草丛里的武扈狠狠揪下一把新芽绿草,骂了一句粗话,手中钢刀高高一举:“放弩箭,射杀秦堪!”

嗖嗖嗖!

漫天箭雨激射而出,因为一个小人物的绝然一跳,西厂被迫提前发动了伏击。

历史,确实是无数小人物所谱写的,他们有时候甚至能改变大人物的命运,改变一场战争的胜负,也能改变国运气数的兴衰。

比如今日,一个小小的东厂掌班纵身一跳,改变了秦堪的命运,再比如历史上的一百多年以后,一个被朝廷裁撤的驿卒愤然一声怒吼,断绝了孱弱大明的最后一丝气数。

信火已起,四面杀意!

无数支锋利的弩箭无情朝钦差仪仗倾泄而去,瞬间便有数十名校尉惨叫着倒下,弩箭所指的最集中的目标,毫无疑问便是骑马立于中军的秦堪。

秦堪才是他们此次伏击行动里唯一的目标。

一支支弩箭散发着幽冷的寒光朝秦堪激射而来,秦堪睁大了眼睛,怔怔坐在马上,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李二大急,从马上飞身跃起。朝秦堪狠狠一扑,秦堪和李二相抱一起,重重跌落地上,无数支弩箭擦着头皮掠过,险而又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