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乡绅里保顿时高山仰止一脸崇拜,秦侯爷的光辉形象被李二这帮家伙无限拔高。

“总之,唐子禾是朝廷头号钦犯,这是有真凭实据的!各位乡绅里保严密注意各乡各县。若锦衣卫发现你们有隐瞒或藏匿钦犯的举动,…老子要你们全家集体过个热热闹闹的清明节!”

唐子禾领着葛老五等人离开了城郊农庄。

马四已逃,农庄自然不再安全了,再说唐子禾已没打算继续逗留天津。这个建了多年的白莲教聚集点算是正式作废。

至于天津的白莲教将来如何发展,会不会被朝廷剿灭等等问题。唐子禾已不再关心。

既已决定叛教,白莲教的一切便与她无关,哪怕天津的白莲教是她和一众老弟兄辛苦多年打下来的基业,哪怕白莲教在她的经营下渐成气候,教徒甚至渗进了天津三卫,离起事就差那么一点点火候,她也没有一丝心疼和惋惜。

该舍便舍,绝不迟疑,这才是枭雄人物应该具有的心襟和气度,唐子禾虽是巾帼,却从不输须眉昂藏。

一行人步行上了官道,朝北而去,刚走了不到数里,葛老五停下来凝神听了听身后的动静,神情一变,打了个示警的手势,众人急忙钻进了官道旁的小树林里。

只见天津城门方向远远跑来几队锦衣校尉,出城上了官道后,几队互相打了个招呼,各自向城外乡间散开而去,校尉们人人执刀,杀气腾腾的样子。

唐子禾等人躲在林里静静看着校尉们散入乡间各个村落,葛老五忽然嗤笑道:“都说这姓秦的钦差多么算无遗策,多么智勇双绝,我看不过如此,离事发都多久了,官兵才慢吞吞的出城严查我们,有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黄花菜都凉了,朝廷的官兵都是废物…”

唐子禾没说话,却无比冷森地瞧了葛老五一眼。

葛老五摸了摸鼻子,尴尬道:“呃,唐姑娘,我说错了吗?”

唐子禾美眸注视着林子外官道上的动静,口中冷冷道:“我从城里官衙出来,走时只封住了秦堪的经脉,却没封住他的嘴,此时离事发已三个多时辰,官兵才姗姗出城追查我等,葛老五,用你那智勇双绝的脑袋想想,这是为什么?”

葛老五的脑袋显然不如唐子禾所说的那般“智勇双绝”,起码有八成新,使用率低得吓人,唐子禾很明显对他太过盛赞了。

使劲挠了挠头,葛老五讪笑道:“这事我可想不通…”

唐子禾幽幽叹了口气,目光变得迷离难测。

“我对秦堪手下留情,秦堪也对我手下留情,所以官兵拖了许久之后才姗姗出城,这一回合我和他互相拖欠,最后不拖不欠…”

还有半句话唐子禾忍着没说。

今日此时,二人不拖不欠,来日重逢,是否不死不休?

一丝烦躁和伤感在她心中反复萦绕,唐子禾洁白的贝齿死死咬住了嘴唇,眼眶红了红,使劲眨了几下,又恢复如常。

葛老五一直默默盯着唐子禾的面孔,见她俏脸时红时白,时喜时悲,葛老五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忍不住讷讷劝道:“唐姑娘,朝廷无好人呀,朝廷的官儿…坑害的就是咱们穷百姓,长得再俊俏,手上也沾过血,这种人可万万不能对他动了心,别的且不说,这人官高爵显,家里不知多少房妻妾侍婢,唐姑娘你毕竟干过杀官造反的营生,朝廷容不下你,秦家恐怕也容不下你…”

唐子禾俏脸一红,然后又是一白,羞涩之后心中暗暗气苦,也不知这莫名的羞意和悲苦从何而来。

葛老五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她和秦堪之间的种种不现实,忽然间一颗淡红色的药丸闪电般飞进葛老五的嘴里,葛老五的话戛然而止,涨红了脸捂着喉咙大声呛咳起来。

神色恢复如常的唐子禾冷冷瞟他一眼,道:“这是我自己配制的哑药,哑你五个时辰,这张臭嘴再乱说话,我还有一种可以让人烂舌头的药,一直未曾试过药效…”

葛老五涨红了脸,神情惊慌地朝唐子禾连连摆手,一众老弟兄纷纷幸灾乐祸大笑起来。

扭头注视着远处的天津城,唐子禾眼中终于浮上一丝不舍,眼眶一红,唐子禾轻启朱唇喃喃念道:“我花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

苦苦一笑,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恢弘场面,怕是永远看不到了。

诗是反诗,然而人呢?以后她是继续另起炉灶,再举反旗,还是从此隐姓埋名,平凡过此一生?

这一刻,唐子禾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迷茫。

林外的锦衣校尉散去,官道已安全无虞,唐子禾扬了扬手,众人起身便待继续朝京师方向走去。

意外来得很突然,杀机在悄然无声间就这样徒然降临。

唐子禾和老弟兄刚站起身,林中静谧的黑暗处,一支散发着森然杀气的利箭从林中深处射了出来,噗地一声闷响,唐子禾身边一名老弟兄捂住喉头,两眼徒然睁大,随着鲜血迸现,身躯一软便栽倒在地。

没等众人回神,嗖嗖嗖一连串的弓弦颤动的声音,无数支利箭从阴暗处朝唐子禾等人射来。

“唐姑娘速退!有埋伏!”一名老弟兄将手中钢刀舞得密不透风,回过头朝唐子禾瞋目大吼,分神的瞬间,四五支利箭同时射中了他的前胸。

唐子禾脸色苍白,眼睁睁看着朝夕相处的老弟兄一个两个地倒在箭雨中,她的神情已然呆滞,任由葛老五等人拉着她往林子外面退去。

“是谁?是谁设的埋伏?是马四,还是…秦堪?”

混乱里,无神涣散的目光投向远处的天津城墙,唐子禾下唇被自己咬出了血,殷红的鲜血顺着光洁雪白的下巴缓缓流下。

秦堪,是你设的埋伏吗?难道…我看错了你?8

第四百二十六章暗藏杀机

唐子禾和葛老五浴血搏命突围之时,天津北城郊外一座破旧荒芜的关帝庙外人影幢幢。

关帝庙是成化年间修建的老庙,百姓喜欢见庙就乱拜乱许愿,从不管庙里供的神仙管不管得着他们的琐事,而且百姓的信仰也很不专一,同一件事情或许还得同时拜托好几个神仙,穷苦百姓拜神时送几块糠饼,几串野果就算是供奉,情当神仙已收了他们的好处,也不管送的礼物多寒碜,反正收了好处就得帮他们办事…基于这个优良传统,关帝庙落成之后很是红火了一阵子,庙里香火一时颇为旺盛,关帝爷可怜,当地百姓太不讲究,发财啦,长寿啦,求子啦…该他管的不该他管的,一股脑儿全求到他头上,就跟司礼监的刘瑾似的。

后来大概是百姓发现这位关帝爷收了好处没办什么实事,于是大家不怎么买帐了,慢慢的,关帝庙的香火淡了,时至今曰,关帝庙已成了一座荒芜的废庙。

此时破败的关帝庙内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黑色绸面夹袄,长相平凡的中年人站在锈迹斑斑的关帝神像前,他的面前站着的却是一身富贵行商打扮,神情略带几分狼狈的马四。

中年人名叫武扈,却是西厂的一名大档头。

以刘瑾的秉姓,自然不会放心让马四来天津对付秦堪,且不说信任的问题,单就个人能力而言,马四绝非秦堪的对手。

在唐子禾和葛老五面前威风八面的马四此刻朝着武扈点头哈腰,像一只摇头摆尾求抱抱求蹭蹭的狗,一脸谄媚讨好的模样,令武扈微微有些反胃,尽管他在刘瑾面前差不多也是这副样子。

“别的本事稀松,逃命保命的本事倒是世间一流,马四,你厉害呀。”武扈冷着脸,眼中露出一抹讥诮,也不知是讽刺马四当初在西厂大狱里摇尾乞怜,还是讽刺他在唐子禾的神仙醉下逃得一命。

马四呵呵陪笑,假装没听懂武扈话里的讥诮之意。

“说来还得多谢刘公公,多谢武大人,幸好小人离京时被刘公公赐了一颗玉蟾雪莲丸,听说是宫里的贡品,有了它,小人才得以逃过唐子禾那毒妇的刀口,小人对刘公公和武大人的感激之情实在是…”

“行了行了!”武扈嫌恶地皱了皱眉,冷冷道:“唐子禾等人离开天津,不论北上还是南下,我都已安排了人手半路伏击,这些事情用不着你操心,京师来了指令,刘公公命你用最短的时间掌控天津的白莲教香堂,包括天津三卫里面已入教的将士…”

马四一楞,接着赶紧笑道:“是,小人是白莲教总坛派出的教使,唐子禾虽然跑了,但白莲教天津香堂的架子没倒,小人这个身份还是很有用的,掌控天津的白莲教很容易,五曰之内小人可保证全盘接手整个天津香堂,包括天津三卫里的教徒,掌控之后小人便将名单交给武大人,然后率全体教徒投诚朝廷,不投诚者全部杀之…”

武扈忽然打断了他,怒道:“混帐东西!刘公公只叫你掌控天津香堂,谁叫你投诚了?你以为你还是邪教的狗屁教使,可以乱作主张么?”

马四一呆,道:“不…不投诚朝廷,掌控了香堂以后小人叫他们做什么呢?”

武扈冷冷道:“按你们白莲教的原计划,伺机起事造反!”

马四浑身一颤,神情惊恐之极,扑通朝武扈跪下:“武…武大人,这是为何呀?小人已是西厂所属,不再是反贼了,小人怎敢做这大逆不道之事?”

武扈眼神冰冷,缓缓道:“天津白莲教造反,无论成与不成,刘公公都不在乎…”

嘴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容,武扈盯着马四,道:“区区三卫,一万多人马,就算他们全部入了白莲,就算能裹挟北直隶数万百姓乱民,你以为就能成气候么?马四,刘公公从来没将白莲教放在眼里,京师有御马监,有腾骧四卫,有十二团营,还有北直隶各地驻扎的千军万马,一声令下随时可进京勤王,刘公公何所惧哉?区区几万反军,能翻得起多大的风浪?刘公公所患者非天津三卫,非白莲邪教,所患者唯秦堪也!”

“秦堪?”

“对,所以刘公公命你接管天津香堂后依旧伺机起事,要打得秦堪手忙脚乱,他一动,咱们才有机会将他除之,起事后的白莲教有你带领,又有西厂的人随你一同渗透进去,充任反军各职司,待除去秦堪之后,你们再将白莲反军引入朝廷官兵提前埋伏好的死路,一鼓作气围而歼之,那时刘公公在陛下面前又是一桩泼天的功劳,不仅更得陛下荣宠,满朝文武又有谁敢再反对刘公公?”

马四心头一寒,对刘瑾愈发敬畏莫名。

为了除去政敌,大人物们下手可真狠,哪怕付出动摇社稷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当然,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这社稷不姓刘…*天津官衙内。

唐子禾走了,秦堪郁闷的心情却一直没缓过来,羞怒也好,失落也好,总之这两曰天津锦衣卫官衙内气压颇低。

秦侯爷心情不好,下面的人愈发小心翼翼,侯爷被唐子禾那个女人小摆一道的事情,牟斌和李二更是对外下了封口令,谁敢泄露半个字,直接拿进南镇抚司狠狠杂治。

城里大张旗鼓搜白莲反贼,秦堪心里清楚,多半已抓不到唐子禾了,这女人精细如神,不会傻乎乎待在城里等他来抓的。

李二站在秦堪身旁小心翼翼地禀报着:“侯爷,三卫指挥使今曰上午聚在一起又商议了一番,所商之事却是三卫开赴蓟县开荒,过了二月龙抬头之后,三卫将士便要点齐兵马出发了,据说京里刘瑾连下了好几次条子催促,说皇庄属地,事关重大,不可误了春耕,否则军法无情…”

秦堪哼了哼,脸色愈发不好看了:“这个死太监,为了向陛下邀宠献媚,为了给我拖后腿,他倒是不遗余力,鞠躬尽瘁。”

李二笑道:“如今三卫指挥使也为难了,朝中内外皆知侯爷和刘瑾不对付,侯爷查天津白莲教还没查完,三卫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刘瑾调离天津,您和刘瑾都是京里的大人物,三位指挥使谁也不敢得罪,手里握着兵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商议了一上午也没议出个结果来,三人急在心里,还不敢对侯爷说…”

秦堪苦笑道:“其实是他们想多了,就算他们依了刘瑾的调令率军离开天津,我也不会拿他们怎样的,这事儿怨不着他们…”

李二目光顿时有些奇怪,讷讷道:“侯爷…您不会这么大方吧?三卫离了天津可误了您的大事呀,您几曰前不是还说过要将三卫指挥使的儿子扔井里去吗?”

秦堪瞪了他一眼,道:“那只是个构思!再过几个月我的孩子就要出世了,我已是当爹的人,做人做事当然要开始积点德,不然将来孩子降生,满堂宾客抱过来一瞧,哟,孩子不错,长得粉雕玉琢,鼻子眼睛嘴巴都有,什么都不缺,再将孩子反过来一瞧,咦?这孩子怎么没屁眼呀?他爹究竟干过多少缺德事…”

李二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秦堪叹了口气,拍了拍李二的肩,异常关心地道:“…令尊为人和善纯朴吧?”

第四百二十七章恩威并济

对平时为人不怎么善良的人来说,快当爹的时候总有一种心虚,“报应”这两个字也渐渐被重视,基于对未出世子女浓郁深沉的父爱,“积德”二字自然被提上了日程。

秦堪也不能免俗,他甚至打算天津事了回京之后,列一张长长的好人好事单子,比如给孤寡老人送温暖,给穷苦人家送银子等等。

说起报应,事关自己的儿女后代,从来不迷信的秦侯爷心里也打起了小鼓,掰着手指细数自己曾经干过多少缺德事,算来算去,发现两手的指头不够用,不由有些胆战心惊。

挖人祖坟的事都干过,仅此一件便足以将他活活钉死在道德十字架上了,至于生儿子没屁眼,委实是正常之极,有屁眼才叫不正常。

于是秦侯爷的心情更差了。

“李二,去告诉三卫指挥使,叫他们不必为难,既然司礼监刘公公多次催促,还是依刘公公所言,定个日子率三卫开赴蓟县春耕吧,事有轻重缓急,万勿因查白莲教而耽误了农时,我不会对此事心怀怨恚的,叫三位指挥使宽心便是。”秦堪淡淡吩咐道。

“是。”李二瞧了瞧秦堪的脸色,道:“侯爷,丁顺这些日子在京里养伤,伤势好了很多,已能下床走动了…”

秦堪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喜色:“这是好事啊,李二你派人送信去京师,叫丁顺好生养歇,把身子养好,以后跟着我多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这次栽个跟头没什么…缺什么名贵药材尽管去我府上找夫人要。数月前叶近泉从辽东派人给我送了五支百年老山参,回头我写信给夫人,叫她差人给丁顺送两支。”

李二压低了声音道:“是,…侯爷,丁顺差人带话禀报侯爷,他说刘瑾目前在京师气焰嚣张跋扈,朝臣敢怒不敢言,特别是最近两个月,刘瑾为了给内库增加收入。大肆在北直隶圈地占田,广置皇庄,宫里的太监和地方上的官吏借此机会更是大捞特捞,说是皇庄圈地,实际上太监和官吏们圈的地更多。弘治年间,北直隶皇庄所占土地不过两万余顷,而到了今年,皇庄占地已超过六万顷了,就说这天津三卫即将开赴的蓟县吧,总共不过数千顷土地,其中大半已纳入皇庄…”

秦堪皱了皱眉:“丁顺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丁顺的意思是。侯爷如今已是大明勋贵,于公于私来说都应享有朝廷食邑,丁顺想请示侯爷,要不要趁此机会给您的侯爷府圈下几千顷地。这事儿侯爷夫人不方便出面,丁顺没问题,反正恶人都由刘瑾做了,咱们跟在刘瑾背后不声不响捞点好处。毕竟侯爷将来子孙满堂之时,除了侯爷的爵位。多少还得留点家产传给后人,这正是为侯爷的子孙打个牢靠基业的好时机呀…”

李二滔滔不绝地说着,秦堪眉头却越拧越紧,李二见状急忙将话头硬生生打住了,讪讪地笑了笑。

秦堪叹了口气,道:“李二,叫人带话给丁顺,给我侯府圈地一事再莫提起。”

“侯爷,时机难得啊,满朝文武官员,还有内廷诸多太监都在玩命似的大肆圈地,侯爷为何不圈?”

“你知道大肆圈地的后果是什么吗?”

李二挠了挠头,道:“地多田广,家大业大,子孙不愁,侯爷,这是好事呀。”

“权贵圈地,倒霉的是农民,土地越来越多的集中在权贵手里,必然导致越来越多的农民失去土地,沦为流民,流民衣食无着,被有心人一煽动,天下必然反军四起,所谓‘官逼民反’,就是这个意思。”

秦堪叹了口气,目光望向堂外,已有几分悲悯之色。

“土地高度集中于少数人手里,这是天下大乱的前兆啊,刘瑾又造了一桩罪孽。”

李二渐渐明白了,尴尬地咧了咧嘴,讪笑着放马后炮道:“属下其实早知道圈地不妥,不仅造孽而且失德,丁顺那家伙不读书不懂道理,回京以后属下一定好好教导他…”

秦堪冷冷一哼:“刘瑾倒行逆施,迟早会有报应,圈地这种造孽的事不干也罢,现在我们人在天津,最重要的是把白莲教剿清,天津三卫里面肯定有将士入了白莲教,必须把他们揪出来,如今三卫开赴蓟县在即,换了你是蠢蠢欲动的白莲教,你会如何做?”

“若欲造反,自然熟地比生地好,开到蓟县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造反等于舍长而取短,跑到蓟县举反旗,谁认识他们呀,谁买他们的帐呀,若在经营多年的天津起事,那就不一样了…”

李二卖弄半晌,忽然语声一顿,眼睛徒然睁大,吃吃道:“侯…侯爷,三卫要…要反了!要在二月初二龙抬头开赴蓟县之前反了!”

秦堪哼了哼,道:“难为你这颗脑袋了,居然到此刻才察觉…按说唐子禾若离开了天津,三卫里面的白莲教徒群龙无首,不一定会反,但谁知道有没有接替唐子禾的头脑人物呢?若有的话,白莲教在二月初二之前反或不反,可真说不准了,所以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

“侯爷的意思是…”

“本侯要动天津三卫了!”

天津三卫早在永乐二年便已存在,按大明的军户世袭制度,百余年下来,如今的三卫大部分皆是世袭了祖辈父辈军职的军户,大明的户籍制度很死板,祖上若是军户,那么他的后代便一直都是军户,不管你愿不愿意,你的职业一出生便已注定。

这样的制度实在应该催生一门新学问。投胎学。

没有梦想没有前途,除了种地就是操练,升职成总旗都是遥不可及的距离,百户千户更是做梦也别想,活着纯粹只是为了吃饭。

秦堪扪心自问,如果当初自己穿越到军户身上,恐怕也会忍不住造个反的,闲着也是闲着,做人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何区别。

理解归理解,阶级决定了立场,处在秦堪如今的立场上,造反是一定要镇压下去的。

三卫指挥使被请到了锦衣卫官衙内,秦堪穿着正式的蟒袍。请出了圣旨,以钦差的身份面色沉静地向三位指挥使宣布了三个决定。

其一,朝廷再向天津三卫犒赏十万两银子及猪牛肉若干,全部分发到每一位将士手里,各级将领不得私扣。

其二,三卫将士花名册上交钦差手中,卫所总旗百户千户等各级将领职位不动。但最基层的军户将由钦差大人重新分配,也就是说,三卫将士将由钦差大人彻底打乱编制,重新洗牌。细分到每一个总旗和百户属下的军户,再也不是原来的军户了,全部换成新面孔。

其三,三卫以百户为单位。每一个百户将有一名锦衣校尉坐探,辅佐百户将领完成编制调动。

三条命令一下。三卫指挥使全都楞住了。

第一条好说,朝廷犒赏将士正是多多益善,对稳定军心有极大的好处。

第二三条却是什么意思?打乱最基层的军户编制,且先不说军心会不会动荡,仅是互相调动就是一项多么浩大的工程,而锦衣校尉入百户辅佐,分明行监视之职…

三位指挥使互视一眼,心头猛跳不已。

先拿银子定军心,接着不动将领却调动基层军户,最后派锦衣校尉入百户监视将领和军户,不出意料的话,恐怕这三条命令后面,秦侯爷或许还暗中调动了其他地方的卫所兵马,正朝天津赶来,内有钳制,外有威慑,好一手恩威并济!

三位指挥使面面相觑,冷汗顺着额头缓缓而下。

都说姜是老的辣,这位钦差年纪轻轻,干出的事情却比老姜更辣,妖孽啊!

事情再往深处一想,锦衣校尉入百户坐探监视,却对上面的千户和指挥使没有任何监视举动,这…到底是朝廷相信他们,还是对他们怀疑更甚,甚至…生了杀机呢?

三人能当上指挥使,自然不是等闲人物,想到这里三人浑身一颤,脸色愈发苍白了。

“侯…侯爷,下官的卫所里面究竟有没有白莲教混进来,下官惭愧,委实不知,但下官对天盟誓,下官对朝廷是忠心的!下官绝没有与白莲教有任何勾结,为证下官清白,侯爷的一切决定,下官皆赞成…”天津卫指挥使梁胜一脸苍白,说着将牙一咬,道:“侯爷,天津最近不大平静,下官颇有些心神不宁,下官想将自己的父母妻妾和儿女尽数送往京师,暂避一下风头,还请侯爷帮忙派人护送…”

另两名指挥使一听,急忙点头附和:“对对对,下官的家人妻小也想去京师见见世面,请侯爷派人护送…”

秦堪急忙摆手笑道:“三位大人想多了,真的想多了,本侯来天津是为了查缉白莲教,天津本是军卫小城,白莲教混入卫所也是很正常的,本侯只想把三卫里的白莲教徒揪出来,为朝廷和三位大人剜了这颗毒瘤,本侯可绝对没有怀疑三位大人的意思,三位大人切莫误会…”

三位指挥使此时脖颈处寒毛直竖,感到有一柄无形的刀正架在脖子上,此刻若不赶紧向朝廷表明态度,将来若秦侯爷剿灭白莲教后翻起前帐,三人别说前程,连性命都悬了。

梁胜咬牙道:“侯爷,下官真的没误会,委实是家中老父老母妻妾儿女常向下官抱怨天津太小,想去京师见识世面,下官公务太忙,一直顾不上,下官斗胆冒昧,请侯爷派手下送下官的父母妻妾儿女去一趟京师,让他们游玩一番,此恩此德,下官永记于心,定有后报。”

另两位指挥使急忙附和。

秦堪叹了口气,指了指三人,苦笑道:“本侯真没有怀疑你们的意思,你们何必…唉,也罢,为了安你们的心,本侯这就派人将你们的家小送往京师游玩,途中一应开销花差皆由本侯负责,聊作这些日子你们破费招待本侯的回报吧。”

“侯爷大恩大德,下官等感激涕零,多谢侯爷成全!”三人朝秦堪躬身长揖。

秦堪急忙起身,轮流拍了拍三人的肩,沉声道:“本侯再说一次,我真没有怀疑猜忌你们的意思,是你们想多了,若说寻常军户没有前途,入了邪教想兴风作浪,趁机博个前程,本侯倒真有点怀疑,但三位指挥使前途远大,品行甚佳,放着好好的朝廷三品武将不当,跑去跟前途黯淡的白莲教勾结,这怎么可能呢?”

三人连声应是,接着又是一番对朝廷忠心不二鞠躬尽瘁的深情肉麻告白。

送走了三位指挥使,秦堪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李二凑上前笑道:“侯爷对三位指挥使的信任真是令属下感动,确实也是他们想多了,侯爷没说错,放着好好的三品武将不当,跑去跟白莲教那帮乌合之众造反玩命,再蠢的人也不会干呀…”

秦堪点头,似有无限感慨道:“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它是人性中最闪亮最珍贵的东西,和孝道,仁义,忠诚这些可贵品质一样,千百年来一直为世人所讴歌赞颂,可惜三位指挥使对朝廷对本侯太不放心…”

“侯爷仁义!”

叹了口气,秦堪道:“李二,将锦衣校尉分派入卫所吧,白莲教若欲造反,也该是这几日了…”

“是!”

“还有…”秦堪顿了顿,道:“在京师城郊多挖些坑,三卫指挥使若有不稳迹象,就把他们的家眷全埋了…”

李二愕然:“侯爷,你刚才不是说信任是最珍贵的…”

“对,我刚才是说过,但是…”秦堪冷眼朝李二一扫:“…我跟他们很熟吗?凭什么信任他们?”

第四百二十八章阴云密布

李二现在突然发现三位指挥使并没有多想,他们的担心是对的,他们的反应是正确且及时的,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底线早已被彼此看了个通透。

剿白莲教最麻烦的地方在于,他们渗透进了三卫,却没有完全渗透,也就是说,三卫实员一万四千多人被分成了两类,一类是逆贼,一类是朝廷的军队,两类混杂在一起无法区分,直接的抚与剿都存在弊端,让这一万多人排成队闭着眼睛乱指,杀一半有漏网的,全杀了有冤枉的。

这是最棘手的麻烦,更何况三卫是名正言顺的朝廷军队,虽然他们大部分时候只是给将领种田的农夫,可毕竟也是半月一小练,一月一大操,战力比普通的农夫强上许多,而且他们手里有武器。

秦堪是个非常讨厌麻烦的人,面对如此棘手的麻烦,心中不由对唐子禾生了一丝怨怒。

最恨这种造反造得不纯粹的人了,你要么干脆将三卫全部发展成白莲教信徒,那时若欲平叛,直接调别的卫所将三卫围起来,痛快淋漓的将他们全砍了,要么留一条线索,留两个被朝廷抓住的叛徒…

贪官被抓有帐本,地下党被抓有党员名册,白莲教徒被抓除了念叨“无生老母”,什么都没有,若白莲教有天津教徒的花名册该多好,弄到手里按图索骥,一抓一个准儿,何必像今日这般徒费周折。

秦侯爷对三卫动手了,动手的方式很温和,可谓如沐春风。

入夜时分,数百名锦衣校尉执三位指挥使亲书的手令进入三卫卫所,常凤将众人集中在一起训话之后,数百名校尉各自分散,分批次的进入天津三卫麾下十五个千户所里,天津三卫在永乐二年建立之初便是满编配置,每卫五个千户所。每千户麾下十个百户,共计一千一百二十实员。

锦衣校尉忠实地执行着秦堪的命令,趁着夜色进入各千户所,是夜,天津城内三卫指挥使府衙内灯火彻夜不熄,城外十五个星罗棋布的千户所亦是灯火通明,人叫马嘶。

数百名校尉按秦堪的命令,分别驻守到一百多个百户里面。手执各百户的军户花名册,开始唱名点兵。

军户对调,打乱编制,这是秦堪治理天津三卫的策略。

将平日吃喝拉撒都在一起的军户士兵们全部打散重新分配,将原本熟悉的早已抱成团的袍泽军士各自调离,隐藏在三卫里的白莲教组织便会被打个措手不及,以百户为单位形成的小组织顿时土崩瓦解,若欲再凝聚成团,花费的时间可不止一月两月,有了这段充足的时间。足够秦堪将大网撒下去,剿它个干干净净了。

当然。所谓知易行难,一万多基层军士的对调是个何其浩大的工程,军户和百户千户将领之间基本等同于农奴和农奴主,不论怎样的关系,终究已形成了长久的固定的利益关系,秦堪这一纸命令要触动多少千户和百户们的利益,会在天津三卫掀起多大的风浪。秦堪早已想到。

随着锦衣校尉同时进驻各个百户的,还有一箱一箱的银子和大扇的猪牛羊肉,校尉们按秦堪的吩咐。入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军士发钱发肉。

军中军士欢腾鼓舞,百户千户将领堆着笑脸,大呼皇恩浩荡,但心中怎样的感想却不可为外人道。

与此同时,一骑快马带着秦堪的呈给朱厚照和内阁的奏疏飞驰入京,奏疏里详细叙述了秦堪查缉天津白莲教的过程,以及白莲教渗透三卫的事实,同时请调北直隶保定,河间,真定三府卫所大军向天津徐徐推进,从西,北,南三面对天津形成军事上的合围之势。

银子猪羊入军营,不知真相的普通军士满心欢喜间,天津城内城外的气氛却渐渐凝重了。

两日过后,京师内阁和兵部照准秦堪所议,调保定,河间,真定三府六个卫所,共计三万余大军向天津推进,锦衣卫和东厂也向天津加派了密探人手,数日之间,穿着皮裘的行商,推着小车的贩夫,举着幡布的算卦先生,摇着铃铛的游方郎中…厂卫密探以各种身份乔装进入天津,城内无端多了许多陌生人,密密麻麻挤满了一街。

锦衣卫和东厂来了如此多的密探,令纯朴善良的天津人民感到无所适从,城内多一个两个,甚至几十个生面孔都好说,可一下忽然涌进几百上千张生面孔,仿佛天津城忽然变成了一个有缝的臭鸡蛋,几百上千只苍蝇忽啦一下全围上来了,叮蛋就叮蛋吧,偏偏还乔扮成行商,贩夫,郎中等各式各样的形象,每天若无其事像模像样在街头热情招揽生意,委实有鄙视阖城百姓智商的嫌疑。

天津锦衣卫官衙内。

秦堪阴沉着脸,瞪着面前尴尬讪笑的李二。

“好,干得很好,天津城短短数日多了五百多个行商,三百多个郎中,二百多个算卦的…全城百姓两千户,平均每四户家庭可配享一个行商的专门服务,每七户家庭配一位大夫,每十户家庭配一个算卦的,以后百姓们早上起床溜达,出门就先来一卦问问吉凶,再走两步就有大夫抓他们的手把一脉,接着一群商人忽啦一声围上来喊他们‘亲’求好评…这帮家伙是从天津城发现了商机还是挖出了宝藏?”

李二干笑道:“侯…侯爷恕罪,这事儿真不能怪属下,京师的锦衣卫只调来了四百多人,这些人散到天津市井之中连痕迹都留不下,过分的是东厂,招呼也不打,猛然从京师派了上千人过来,侯爷年前不是跟东厂戴公公有过计议,说天津白莲教一案。厂卫通力合作么?戴公公或许是想在侯爷面前邀个好儿,没想到戏演过了…”

秦堪揉了揉发酸的脸,苦笑数声。

厂卫争斗百余年,百余年里职权重叠,权责难分,锦衣卫能管的,东厂也能管,这次查缉天津白莲教。对掐了百余年的厂卫第一次携手合作,实是破天荒。第一次合作,人员调度和配合默契上难免不顺,比如派密探这事,戴义倒不是想争功,确实太急于在秦堪面前表现一番了,邀媚献功的背后自然还是利益所趋。

年前走锦衣卫的帐面上借给御马监张永五十万两银子用于发饷,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传出去后,日子过得不怎么顺心的穷困户动了心思。

秦堪来天津后戴义派人送过几封信。信里语气谄媚之极,嘘寒问暖关怀倍至之后便大倒苦水。说刘瑾在司礼监处处针对,东厂也频频被西厂压制,半年内东厂的进项少了一半,言下之意就一句话,厂长发不出工资了。

要说秦堪如今在宫里的利益同盟,走得最近的还只有张永和戴义两位,秦堪厚此自然不能薄彼。本打算回京之后也给戴义划一笔银子过去,让苦命的戴公公收了银子后继续挨几天刘瑾的唾沫星子,没想到戴公公太沉不住气。见秦堪久久不表态,于是三省吾身,痛定思痛之后,估摸着秦侯爷为人务实,不喜嘴货,干脆弄出点成绩给秦侯爷瞧瞧,将来张嘴要钱的时候底气也足一些。

所以急公好义的戴公公脑子一热,干出给天津同时增派上千名东厂密探的荒诞事儿。

一脑门的事情没解决,戴义又跑出来给他添乱,秦堪觉得头很疼。

李二小心道:“侯爷,东厂这回领头的是两位执事,而且都是太监,看样子是戴公公身边的亲近人,这会儿他们也发现自己做错事了,正跪在前院等侯爷责罚呢…”

“城内留两百名东厂探子,其余的叫他们滚蛋,李二你出去好好敲打敲打那两个太监,这次查缉白莲教非同小可,刺得的消息若敢藏私,用不着跟戴义打招呼,本侯当场点他们的天灯。”

李二阴笑着应了,接着脸色一凝,低声道:“侯爷,打乱三卫编制一事已开始进行了,三卫有些动荡,锦衣校尉坐探报上来的消息,三卫各千户百户等将领也颇为不满,碍于朝廷的威慑和侯爷的凶名…咳,属下失言,是侯爷的威名,各级将领空有牢骚,却不敢公然对抗。”

秦堪点点头:“可以理解,毕竟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不过三卫稳定大于一切,再说白莲教渗进三卫,三位指挥使或许是清白的,但下面的百户千户有没有跟白莲教勾结在一起就不清楚了,编制不打乱,三卫必反无疑,将领们再有牢骚,本侯的决定不可更改。”

“侯爷,将领们虽然不敢公然对抗,可三卫军营以及天津城市井之中已是谣言满天飞了…”

“谣言怎么说?”

“谣言说侯爷为了将天津白莲教斩草除根,不仅上奏朝廷裁撤天津城,而且还打算将三卫一万四千余军士全部处死,对朝廷奏称白莲造反,侯爷平叛斩首万余,说侯爷欲提这一万多颗人头向朝廷邀功晋爵…”

秦堪一楞,接着心头怒气顿生:“我有那么坏吗?天津城所处渤海之滨,既是天然海港,又是京师屏障,位置何其重要,我怎么可能裁撤它?处死三卫一万多人更是荒谬,且不说三卫将领皆是朝廷所封,光是京师朝堂便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我若如此妄为,回京之后将是怎生下场?”

李二干笑道:“侯爷,谣言自来都是荒谬可笑,然而百姓非智者,以讹传讹之下,再荒谬的谣言听在百姓耳里都是极其可信的,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古今成大事者,多以谎言愚弄百姓,助其声势…”

“说起助长声势,城中谣言除了骂我之外,白莲教的形象想必更光辉了吧?”秦堪冷笑问道。

“侯爷所料正是,谣言还说,白莲教虽不为朝廷所容,但这些年在天津惠及百姓,赈济粮米,锄强扶弱。他们为百姓做的桩桩件件,大家有目共睹…还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话,属下可不敢说了,侯爷,这些谣言在军中和城中流传已数日,正值侯爷打乱三卫编制之时,天津的军心和人心已有不稳的迹象了…”

“这大概是白莲教为起事而做的最后一搏了…”秦堪轻轻一叹,随即脸上浮起一抹邪笑:“李二。你去给本侯做一件事,破了这些谣言。”

“什么事?”

“当然是一件很善良的事。”

立春后的第一场春雨缠绵如丝,阴沉沉的天空下,五六个形容狼狈的旅人在雨中泥泞的道路上步履蹒跚,跌撞不成行。

为首一人却是女子,她面目白皙,眉眼倾城,眸光流转却透着一股子清冷和木然,正是中了西厂埋伏后艰难逃生的唐子禾。

那一次埋伏令唐子禾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同行的白莲教老弟兄大半死于西厂番子冷箭之下。幸好当时唐子禾等人处于官道之旁,树林冷箭放了两轮。葛老五便果断护着唐子禾冲上官道,后面老弟兄拼死护卫,众人一路死一路冲,由于天津城外到处布满了锦衣卫,西厂也不敢做得太露痕迹而招惹秦堪,对西厂来说,秦堪是个无比邪恶的存在。一个敢杀几千东厂番子的人,一定不介意再杀几个西厂番子的。

于是待到唐子禾等人冲上官道,西厂番子追了一阵便不敢再追。悄悄隐藏形迹退了,唐子禾等人才逃得性命。

如丝细雨中,五六个人高一脚低一脚踩着乡间泥泞不堪的土路,跌跌撞撞地前行,众人一路沉默,心情比阴沉的天气更低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