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巴巴地笑了笑,刘瑾很明智地转移了话题:“陛下难得来司礼监,不知陛下可有吩咐?”
朱厚照这才想起了正事,龙颜顿时浮上不悦之色:“你这老奴作死吗?朕为何将司礼监交给你?就是不想看到一些让朕不高兴的东西,你说,从前日开始,那些出现在朕案桌上的东西是怎么回事?”
刘瑾心中一喜,故作糊涂道:“陛下息怒,老奴万死。不知陛下所言何物?”
“还怎么回事!为何朕的桌案上全部堆满了刘大夏的劝谏奏疏?为何全部是他的奏疏?”本来没什么怒意的朱厚照心头渐渐充满火气:“一千多份奏疏啊!全部都是刘大夏的,什么劝朕勿嬉戏,勤仁政,什么以父皇为榜样,做千古明君…这些奏疏从弘治十七年一直到正德元年,刘瑾你有病还是老糊涂了?你把这些碍眼的东西全部拿给朕是何用意?嫌朕被那些大臣们烦得还不够吗?”
刘瑾撩袍扑通一声跪下,接着满脸委屈喊起了冤:“陛下,您可冤枉死老奴了,老奴怎敢拿这些碎嘴子的奏疏烦您呀,实在是刘大夏他…他不依不饶啊!前几日刘尚书不知从哪里听说老奴将他劝谏陛下的奏疏全部拦截在司礼监内,根本没有送呈陛下御览,刘尚书勃然大怒,亲自在承天门前将老奴堵住,揪着老奴的衣襟要给他个说法…”
小心瞧了朱厚照一眼,刘瑾哭丧着脸道:“刘尚书四朝元老,德高望重,老奴怎敢顶撞?结果刘尚书越说越生气,说什么要纠集满朝言官御史狠狠参劾老奴,顺便…顺便也要狠狠训斥陛下,说陛下怠政嬉玩,不思进取,实乃昏君也,这次他必聚集满朝文武,跟陛下没完…”
朱厚照神情渐渐呆滞,接着白皙的脸颊迅速变红,呼吸也粗重了许多,一股无名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
朱厚照真的生气了。
“这个…这个无君无父的老东西!训斥?他有何资格训斥?朕,朕…”
刘瑾急忙伏地跪拜:“陛下息怒,气伤了龙体,老奴万死莫赎。”
瞧着气愤之极的朱厚照,刘瑾迟疑道:“刘尚书对陛下如此不敬,老奴也替陛下生气,不仅生气,老奴也愿为陛下分忧…”
“如何分忧?”
“不知陛下发现没有,刘大夏的奏疏里总提到几句话,里面说,若陛下不纳忠臣之谏,他就请求致仕告老…”
朱厚照冷冷道:“这是朝臣上疏的惯用手法,他们告老,朕挽留,若真欲挽留就必须妥协,这种事儿朕干过很多次了,越干心里越堵…”
刘瑾笑道:“老奴倒是觉得,索性呀,这回陛下别挽留了,刘尚书已经七十岁,也该回乡安享晚年,含饴弄孙啦…”
朱厚照一怔,犹豫片刻,重重点头:“就依你说的办,传朕的旨意,兵部尚书刘大夏为国操劳多年,今年迈体衰,准予告老,给他授一个‘右柱国大夫’的勋号,让他赶紧滚蛋吧!”
第三百六十五章惊觉上当
兵部衙门仍如往常一般平静,繁忙。
刘大夏坐在内堂的书案后,紧拧着花白的眉毛,盯着面前的公函逐字逐字地审阅,手里的小号狼毫笔不时在公函上写几个字,然后将公函合上,放到一旁归类。
儿子刘祖修失踪已三天了,这三天来,刘府派出许多下人满城打听,甚至连郊外一些庙宇农庄都去问过,仍然杳无音讯,刘府全家都急坏了,最焦急的莫过于刘大夏,然而焦急归焦急,每日衙门应卯办公,刘大夏仍风雨无阻,国事与家事在他心里分得很清楚。
处理完一份公文,刘大夏搁下笔,揉了揉眉心,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随即强压下心中对儿子的担心,又取过一份公文翻开,继续批阅。
衙门前门一阵嘈杂,一名宫中小宦官手捧黄绢匆匆而入。
一直走到内堂前,小宦官这才尖着嗓子大声道:“有旨意,兵部尚书刘大夏接旨——”
屋内刘大夏楞了一下,然后不急不徐整了整官袍乌纱,缓缓走出了屋子,面朝皇宫方向跪下,沉声道:“臣,刘大夏恭聆圣意。”
“制曰:朕尝闻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地法祖为首务,是故乘时抚运,既协于讴谣,及物推恩,革故鼎新,资政大夫衔实授兵部尚书刘大夏,累官兵部职方司郎中,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及至兵部尚书,朕闻刘卿前绩善躬布仁德,吏治克家,绪于政声,朝野颂扬,卿以天顺八年入仕,时年久疴,体衰老迈,朕何忍忠勤之士惟负荷之艰,肱股之臣焦思劳神。是故朕兹以覃恩,准予卸职致仕,进封刘大夏太子太保,右柱国大夫,授华盖殿大学士。存恩泽荷天家之庥命。增耀门闾,钦哉。”
小宦官念完了圣旨,然后缓缓将黄绢卷起来,笑眯眯地朝刘大夏一递。
呆若木鸡的刘大夏神情麻木地接过圣旨。脑子却仍嗡嗡作响,他还在反复咀嚼圣旨的内容,越想越觉得不敢置信。
陛下…这就同意我致仕了?如此迫不及待,竟连挽留一下的表面工夫都懒得做,径自下旨恩准了?
刘大夏呆楞无言。一颗心却仿佛忽然坠入了冰窖,从头凉到脚。
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刘大夏两行老泪无声地滑落眼角。
大明中兴啊,弘治盛世啊,这个欣欣向荣马上要走向强盛的帝国,换了这么一位年少昏庸的皇帝,帝国还能走向强盛吗?
刘大夏无声地痛哭着,乌纱两侧露出的苍老白发,诉说着这些年为大明的辛苦操劳。到头竟是一场镜花水月。
握着圣旨的手颤抖得愈发厉害,刘大夏深吸一口气,老泪纵横但语气却非常平静,面朝皇宫方向以头触地,怆然道:“老臣。领旨谢恩。”
小宦官嘿嘿笑道:“司礼监刘公公说了,陛下国事繁忙,刘大人领旨之后赶紧回家收十行李准备归乡吧,宫里入夜落闸。就不必进宫向陛下辞行了,老大人为国操劳一生。陛下和满朝文武都会记得您的,未来史书里,老大人也将彪炳千古,名垂万世。”
刘大夏没理会小宦官,麻木地站起身,身躯踉跄着走进内堂。
未多时,在兵部衙门大下官吏震惊不舍的目光注视下,刘府长随拎着一个小包袱,一手搀扶着身躯佝偻苍老的刘大夏,缓缓离开衙门,上了刘府的马车,朝府中行去。
衙门对面静静停着一乘不起眼的蓝昵官轿,直到刘大夏的马车走远,一身便装打扮的严嵩凑到官轿帘前轻声道:“侯爷,圣旨已下,准予刘大夏告老了。”
官轿里沉默片刻,传来秦堪轻轻的叹息:“这哪是准予告老,分明是将他赶出京师…”
严嵩笑道:“侯爷的青云之志与刘大夏的个人前程,孰轻孰重?”
秦堪又沉默了许久,忽然扬声道:“李二…”
一身黑色短衫打扮的李二凑近轿帘:“侯爷,属下在。”
“告诉丁顺,刘祖修可以放出来与刘大夏相见了,前几日刘瑾受辱,必恨刘大夏入骨,刘大夏此番离京归乡,刘瑾必派西厂高手半途刺杀,你马上传我谕令,派锦衣卫肃敌高手百名紧急出京,一路护送刘府一家安全回到家乡华容。”
“是!侯爷,就怕刘瑾不肯善罢甘休,西厂若派出一拨又一拨的刺客,咱们恐难以应付。”
“无妨,叫丁顺干点事情出来转移西厂的注意力,比如杀几个番子,又或者厂卫之间打一架,闹点事什么的。不能让刘公公闲着呀。”
“是,属下明白了。”
***
刘公公很闲。
刘大夏一家愁云惨雾在家收十行李准备归乡之时,刘瑾翘着二郎腿坐在司礼监得意地哼着小曲儿,悠闲的神态不时散出一股杀机。
往死里得罪了大明内相,刘大夏一家还想安然回乡?简直是笑话!
西厂的高手早已出城,等候在两广官道上,只等刘大夏一家送上刀口,必是灭门的下场。
自大明仁宣之后,官场上的风气渐渐变得平和,大臣与皇帝斗得昏天黑地,大臣与大臣之间也斗得日月无光,任何朝代都有政敌和对手,有对手就有胜负,总有一方力所不逮,落个黯然退出朝堂的下场,然而不论当初在朝堂上斗得如何惨烈,官场里仍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斗到其中一方罢官回乡,斗争便到此为止,胜利的一方绝不再落井下石,气度大一些的甚至亲自城外相送,奉送仪程,多年仇敌一笑泯恩仇。
不寻前仇,不翻后帐,祸不延家小。此所谓“君子政治”。
无论大明官场风气如何糜烂,吏治如何腐败,不得不承认,这个朝代有着后世所远远不及的闪光点,值得后人敬仰学习。
然而这个良好的规矩发展到正德朝,却被刘瑾一手破坏了。
太监终归是太监,这一类人因为身体的残缺,心理也渐渐扭曲变态,这种变态比偷窥女人大便严重多了,谁敢得罪他他便弄死谁,真正要人命。
一想到刘大夏一家大小倒在血泊里的情景,刘瑾便乐得呵呵直笑,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阴森可怖。
屋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刘瑾笑声顿止,一颗心往下一沉。
每次听到这种匆忙的脚步声,便代表着没什么好事发生。
一名小宦官匆匆入内,胡乱行了个礼,急道:“老祖宗,不好了,刘大夏一家已收十了行李,乘车出京,朝中近百位大臣十里亭外相送…”
刘瑾道:“百官相送有什么打紧,刘大夏四朝元老,朝中门生故吏甚多,没人送才叫奇怪呢。”
“不仅如此,刘大夏一家上路时,除了刘府几名老仆之外,隔着半里地竟有百余名精干武士陪同上路,西厂番子回报,估计这些人是锦衣卫的肃敌高手,奉了秦堪之命护送刘大夏一家回乡,老祖宗派出的刺客恐怕无法出手了…”
刘瑾一呆,接着勃然大怒:“秦堪!秦堪!王守仁你保了他,刘大夏你也保他,你一定要跟杂家作对到底吗?”
话刚说完,张彩满头大汗走了进来。
“刘公,刚才下官从宫外听到消息,刘大夏的儿子刘祖修出现了,他儿子哭个不停,说五天前被人灌醉后绑了票,一直不得自由,直到今日才被放出来…”
刘瑾怒道:“放屁!刘祖修被绑,前几日叫青楼婊子来羞辱杂家的人是谁?”
张彩目注刘瑾,缓缓道:“刘公再仔细想想,那晚您真的亲眼瞧见刘祖修现身了么?”
刘瑾一呆:“…”
张彩声音愈发低沉:“秦堪欲量产佛朗机炮,在刘大夏那里碰了钉子,那件事以后,刘公不妨想想现在,佛朗机炮在刘公一力推行下,造作局开始大肆量产了,得罪了秦堪的刘大夏,也被刘公亲手扳倒了,如今刘大夏被迫致仕,大臣们对刘公多有诟言,甚至辱骂刘公者不在少数,这些如乱花迷眼的事情背后,秦堪一直没有露过面,但他想做的事,刘公全帮他做到了…”
刘瑾神情怔忪,如遭雷殛,两只小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变绿。
“上了那恶贼的当了!”刘瑾忽然重重跺脚。
带着极度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恨,刘瑾颤声道:“来人!快!命造作局停了佛朗机炮,还有,追回刘大夏,请他回朝继续,继续…”
说到这里,连刘瑾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张彩叹道:“佛朗机炮刘公乾纲独断,为了量产它甚至廷杖了几名激烈反对的大臣,如若叫它停产,刘公朝令夕改,威严何在?追回刘大夏更不可能,那是圣旨恩准他致仕返乡,岂能说改就改?…刘公,承认吧,我们,输了一城啊!”
刘瑾失魂落魄地坐在炕角,方才志得意满的样子荡然无存,一种深深的羞怒和悔恨狠狠吞噬着他的心,不知过了多久,刘瑾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仰望司礼监的房梁嘶声厉吼:“秦堪!秦堪!你要坑杂家多少次才肯罢休?够了吧?啊?你够了吧!”
第三百六十六章决意出宫
不够,远远不够。
生命不息,坑人不止。
对秦堪来说,达到目的是他唯一需要考虑的,至于其中的过程和手段,则百无禁忌。
一个连别人家祖坟都敢挖的人,跟他谈道德底线和做人的下限,未免有对牛弹琴之嫌。
刘大夏的致仕引满朝文武哗然,圣旨的内容自然也被有人心泄露出去,这一次大臣们愤怒之余,倒也没怪罪朱厚照。
刘瑾被刘大夏的儿子羞辱一事早已在京师传开,大臣们混迹朝堂多年,都不是傻子,大家很清楚,逼刘大夏致仕分明是刘瑾的手笔。
于是,刘公公的祖宗十八代再一次屡屡被满朝大臣提起,当然,提起的方式不怎么斯文,祖宗中的女性亲属更倒了大霉,不知被多少人提出与其发生超纯洁关系的强烈愿望。
总而言之,刘瑾这回黑锅背得有点严重。
正德元年十一月,恼羞成怒的刘公公终于忍不住了,命西厂将带头辱骂他的大臣拿了几位代表人物入诏狱,第二日杖毙于午门,群臣的义愤填膺这才渐渐停歇,而内廷与外廷的矛盾,自此事以后愈发尖锐,不可调和。
刘瑾吃了个闷亏,有冤申不得,满肚子火气不知该跟谁发泄,司礼监连着数日处于低气压之下,大小太监宦官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饶是如此,好几个不小心犯了错的宦官仍被暴怒的刘瑾当场打死。
京师北郊皇家猎场,冬狩。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奔跑在山林里的一只山鸡倒地,身躯微微抽搐几下,终于魂归离恨天。
刘瑾老脸笑成了褶子,没口子夸赞:“陛下枪法愈发精进了,好!”
一名禁宫武士策马上前,将山鸡十起,朝远处的朱厚照扬了扬。大声喝道:“陛下威武,亲手猎山鸡一只!”
无数军士大声喝彩。
一身戎装的朱厚照嘻嘻一笑,也不理会刘瑾谷大用等人如潮水般的马屁,命侍卫将火枪继续填药装弹捣实之后,把火枪抛给秦堪。
“秦堪,你也开一枪试试,咱俩比一比,看谁打的猎物又大又多。”
秦堪垂头看着手里的火枪。为难道:“陛下,臣是读书人,很斯文的…”
“少来!”朱厚照一瞪眼:“平日在大臣们面前装斯文也就罢了,咱们认识这么久,谁不了解谁呀?跟朕面前装斯文,简直是欺君!”
听着陛下和秦堪说话的亲密神态,刘瑾咂摸咂摸嘴,一股熟悉的酸溜溜的滋味儿油然而生。
这孽畜到底给陛下灌了什么**汤,令陛下如此宠信他?想不通啊…
秦堪喃喃叹道:“怎么是装呢?明明是真斯文啊,君子不忍杀生。此非仁道…”
“还装,还装!”
“好吧。陛下,打山鸡打狍子什么的,其实没多大意思,不如换一种玩法…”
朱厚照眼睛一亮:“有新玩法吗?”
“有。”秦堪目光朝刘瑾脸上一瞥,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刘瑾心头一紧,暗自警惕。
不好!这孽畜要出阴招!
“快说说!”朱厚照兴致勃勃。
秦堪眨眨眼,笑道:“不如请刘公公委屈一下。头顶一颗果子立于百步之外,陛下和臣轮流执枪射之,谁射中果子谁赢。”
刘瑾大惊失色。老脸刷的一下全白了。
更令他心惊胆颤的是,朱厚照摸着下巴开始沉吟起来,似乎对秦堪的提议颇为心动。
双膝一软,刘瑾抖索着嘴唇悲愤道:“陛下!”
射中果子便赢,射不中呢?果子下面可是杂家的大好头颅啊混蛋!
朱厚照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不怎么理智的提议,虽然他对自己的枪法颇有信心,但秦堪的枪法…
秦堪有些失望地咂摸咂摸嘴,明君应该纳忠谏,从善如流啊,他怎么就不答应呢?
无视刘瑾恨得青筋暴跳的愤怒表情,秦堪幽然叹了口气,策马跟上朱厚照。
两匹骏马并排而行,不时侧头互相以头互抵厮磨一番,朱厚照骑在马上,放眼看着广袤无垠的猎场,深吸了一口气,道:“秦堪,朕…不想住宫里了。”
秦堪一楞,抿唇没答话。
朱厚照自顾道:“宫里太冷清了,特别是朕住的乾清宫,更是冷清彻骨,朕整日住在这大房子里,都快憋疯了,一想到父皇便是在这座殿里驾崩仙去,朕心里就觉得特别难受…”
“陛下至孝明君,先帝仙逝近两年,想必已位列仙班,陛下节哀。”
朱厚照叹道:“不仅如此,朕对皇宫里的一切都失望得紧,母后和太皇太后整日修道颂经,不问世事,而皇后却奇妒无比,前些日子刘瑾给朕搜罗了几位女子入宫,朕欲宠幸她们,皇后不知是何毛病,敬事房太监请印的时候,皇后却大发脾气,不但不肯用印,反而将太监们大骂了一顿,没过几天,刘瑾献给朕的几名美女莫名奇妙从宫里消失,也不知是死是活,更不知是谁幕后指使…”
朱厚照说完脸上忽然浮现怒色,冷笑道:“朕虽年轻,但也不是傻子,谁也不能拿朕当傻子糊弄,皇后心里想什么,朕清楚得很,朕偏偏不与她圆房,朕偏让她独守空殿,终老一生,将来的朕的第一个儿子,第二个儿子,不论多少个儿子都与她毫无关系,她妒忌朕宠幸别的女子,朕索性不在宫里住了,搬到外面去,想宠幸谁就宠幸谁,也根本用不着管她同不同意…”
听着皇宫里这些秘辛,秦堪蹙眉摇头,宫里的事情,朱厚照不会无缘无故跟他说,想必也是为了征求自己的意见,前世史书上只说朱厚照荒淫无度,昏庸透顶,却从没提起原来皇帝竟也有这许多不得不为的苦衷。
隐隐明白朱厚照下面会说什么,秦堪沉默片刻,拱手道:“陛下的意思是…”
“朕要出宫另住,于宫外另立一房,名字都想好了,就叫‘豹房’!”
第三百六十七章侯爷求官
豹房!
秦堪听到这两个字呆楞许久。
这个令无数大臣唾骂令后世史书极尽嘲讽的殿宇,它终究还是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其实秦堪清楚,朱厚照从登基时便开始铺垫,他根本就没打算在皇宫里长住,他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没有起居官在身边一笔一划记录他的言行,没有无数苍蝇般的大臣在他耳边唠叨勤政布仁,更没有他不爱的女人和他共处屋檐下,过着神离貌也离的憋屈日子…
简单的说,豹房在朱厚照心里,是代表着“自由”的圣地。
被满朝大臣逼得快发疯的他,极度需要自由,为了自由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秦堪沉默片刻,轻轻叹息。
毕竟只是个孩子啊,他今年才十七岁。前世十七岁的孩子在做什么?他们背着书包埋头苦读,自愿或被迫地接受一切书本上的知识,花费人生本应嬉游玩乐,本应百无禁忌的三年去搏一个所谓的高考分数…
然而,前世的孩子再辛苦,何曾有人将幅员万里的整座江山强压到头上,逼着他弱小的肩膀不得不扛起与他的年龄毫不相符的重任?
他拥有万里国土,可这万里国土果真是他的吗?他的净土大约只有豹房了吧。
秦堪很理解朱厚照的想法,也理解这个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豹房的存在。
“陛下欲建豹房?”
“是。”朱厚照重重点头,然后有些担心地瞧着他:“秦堪,你我君臣,却不止于君臣,你不会像那些大臣一样劝我不可违背祖宗成法,不可行离经叛道之事吧?”
秦堪笑道:“陛下既然有决心去做一件事,何必担心别人的看法?想到便去做,这才是潇洒人生。”
朱厚照欣然笑了:“你支持我?”
“站在臣子的角度,我会和别的大臣一样痛骂,”秦堪带着笑意。却重重叹了口气:“可谁叫我认识这么一个不靠谱的朋友呢?朋友哪怕一时兴起想杀人放火,我都只能无条件陪着,建豹房这种小事,简直算得上和风细雨了。”
朱厚照哈哈大笑,使劲拍着秦堪的肩:“幸好当初没认错你这个朋友。父皇在世时常说‘子孙自有子孙福’。如今看来,我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秦堪笑了笑,有句话他一直没忍心说,朱厚照确实有福气。但福气暂时还不够多,比如建豹房的银子,国库肯定不会给的,敢从国库拨银子,户部尚书韩文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找根绳子吊死在承天门前。内库也够戗。锦衣卫早有密报,掌管内库的马永成最近到处跟人哭穷。
皇宫当家不易,朱厚照爱玩,爱变着花样玩,而且玩得很高档。八虎从各地搜罗的珍奇异宝,各种珍稀野生动物,各种马戏杂耍班子,还有各种味道风格不同的美食零嘴儿…这些东西除了极少数被厂卫巧取豪夺之外,绝大部分都是要花钱的。为了巴结这位爱玩的皇上,八虎费尽心思,在花钱上从来很大方,于是…内库就这样渐渐空了。
刘瑾新政的出台,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供皇帝花差的钱越花越少。迫不得已整顿吏治,加强中央集权,特别是财权。新政推行颇见成效,大管家马永成好不容易盼到四川云南两地今年缴纳入内库的四十万两银子。结果银子堆在内库还没误热乎,刘瑾便中了秦堪的奸计。为了量产佛朗机炮,而将这四十万两银子全部拨付造作局了。
如今朱厚照欲建豹房,少说也得一百万两银子,大管家马永成大抵只能有两个选择,第一,找根结实点的绳子吊死在承天门,第二,蒙上脸打劫国库。
当然,身为内宫第一人的刘瑾刘公公也轻松不到哪里去,这笔银子将会成为八虎最大的烦心事。
秦侯爷最大的幸福,就是眼睁睁看着八虎有麻烦,而且是超级大麻烦。
转过头瞧了瞧身后远远缀着的刘瑾,秦堪眼中有了几分同情之色。
“陛下,有件事情,臣想求陛下开恩…”秦堪有些为难地道。
朱厚照楞了一下:“‘求’?你刚才说‘求’?什么事竟能令你开口求我?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呀,赶紧说说。”
秦堪叹道:“臣不得不求,因为臣的岳父大人…他一天被我岳母打三顿还捎带一顿宵夜,臣…实在看不下去了。”
朱厚照回忆半晌,道:“你岳父就是当初绍兴织工案差点被冤枉的绍兴知府,名叫…杜宏?是杜宏吧?…最近没换岳父吧?”
秦堪:“…”
搁了杜嫣在场,没准一巴掌就乎上去了,瞧这混帐话说的。
“正是。”
“你岳父为何被打?”
秦堪叹道:“因为我岳母嫌他没本事,当了一辈子官儿,至今还只是个小小知府,而他的女婿,也就是臣,才两年就已是世袭罔替的国侯,相比之下,臣的岳父大人看起来就很欠揍了…”
朱厚照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使劲拍他的肩:“看来女婿太厉害,对岳父来说绝非好事,你所求朕何事?”
秦堪神色赧然道:“臣想为岳父求官…”
朱厚照笑道:“难得见你徇私一回,求朕的这件事呀,朕还真没法拒绝呢。”
秦堪忙道:“陛下,臣这也不算是徇私,臣的岳父为官多年,官声颇佳,治下修水利,兴农桑,为陛下教化百姓,守牧一方,堪称干吏。以前吏部马尚书就曾为臣的岳父特意上表两次,以彰其功,这些都足以说明臣的岳父是位好官儿,臣这是内举而不避亲。”
朱厚照似笑非笑道:“行了行了,你都把你岳父吹成圣人了,朕能不答应么?”
扭过头,朱厚照朝刘瑾招招手,刘瑾踮着小碎步飞快跑到朱厚照面前,两只小眼睛忠诚地盯着朱厚照。
——秦堪忽然很想扔个飞盘出去,看看刘瑾会不会飞身用嘴叼回来…
“老奴在此,陛下有何吩咐?”刘瑾殷勤地笑。
朱厚照指了指秦堪,笑道:“最近朝中可有空余待补的官位?秦堪欲将岳父调职入京。刘瑾,你琢磨琢磨,把这事利落办好。”
刘瑾老脸顿时拧成了苦瓜:“陛下,朝中哪有空余的官位补缺呀,一个萝卜一个坑。内阁和吏部早早廷议好了。就算有缺,老奴也插不进手呀,司礼监可无权干涉朝中人事的。”
秦堪心中冷笑。
这话可说得全无诚意了,按理呢。司礼监确实无权干涉朝中人事,可如今掌着司礼监的是刘公公呀,刘公公是谁?权倾朝野,专治各种不服的大明内相啊,若说他对朝中人事插不了手。这话的荒谬程度相当于刘公公的老娘忽然从棺材里跳出来对外宣布她一辈子其实都是处女,而刘瑾是她进城买面粉,面粉店掌柜买一赠一送的…
刘公公说话不诚实,秦侯爷于是决定给他添点堵。
“刘公公,兵部尚书刘大夏刚刚致仕,您不是给内阁递了条子,说新任兵部尚书已有人选了么?”秦堪的目光萌萌地注视刘瑾。
郊外猎场寒风凛冽,刘公公却觉得有点热,额头微微渗汗。
“啊?递…递条子?有。有这回事?”刘瑾趁朱厚照不注意,狠狠剜了秦堪一眼。
秦堪万分笃定:“有,肯定有这回事,不知刘公公属意谁当兵部尚书?”
见朱厚照也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刘瑾硬着头皮道:“原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宇。”
“哦…左都御史刘大人迁调兵部尚书,刘公公英明呐!”秦堪夸了一句,紧接着道:“那么,左都御史可就空下来了。陛下,臣的岳父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很适合当左都御史啊。”
刘瑾急忙道:“陛下,这左都御史也不好随便安插呀,您是知道的,都察院皆是言官,那些家伙的臭脾气陛下也见识过,老奴虽领着司礼监,可对都察院,老奴向来都是敬而远之,空缺下来的左都御史究竟由何人充顶,都由内阁和吏部廷议决定,老奴若敢插手,怕是会被那些言官骂得狗血淋头呀。”
这番话说得入理,而且非常恳切,朱厚照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刘瑾顿了顿,瞟了秦堪一眼,道:“再说,秦侯爷的岳父是绍兴知府,若一蹴而擢升都察院左都御史,品阶跳得太大,官场上这叫‘幸进’,纵然老奴能办到,恐怕侯爷的岳父日后在朝堂里也不好做人呐。”
秦堪笑道:“这个没关系,有刘公公这面大旗迎风招摇,臣的岳父必然如鱼得水,悠哉乐哉…”
刘瑾老脸快绿了,却不得不强堆出笑脸道:“秦侯爷真会说笑,杂家这面小旗跟侯爷比起来,算得什么?”
朱厚照笑道:“好了好了,刘瑾,这事交给你办,尽快办好,秦堪难得求朕一次,朕可不能让他失望呀。就左都御史吧,什么幸进不幸进的,哪来这么些罗嗦规矩。”
刘瑾狡黠地眨眨眼,道:“陛下,老奴尽力去办,不过,老奴可真不敢打包票,都察院那帮子言官的嘴脸陛下您是知道的。”
朱厚照叹了口气,道:“秦堪,此事也只好如此了,朝中诸事朕都无法插手,说来朕这个皇帝都不知自己到底有什么事能做主的…”
秦堪躬身道:“臣代岳父大人多谢陛下隆恩。”
朱厚照盯着秦堪,眼中忽然泛上同情之色:“你家夫人不会也每天揍你三顿吧?要不要朕也给你升升官儿,免去你的皮肉之苦?”
这话显然不是好话,朱厚照有事没事总喜欢拿杜嫣的凶悍来调侃他。
秦堪还没表示什么,却见刘瑾在一旁嘿嘿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