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眼睛眨了眨,道:“原来皇帝派来的大官儿叫钦差?哼,钦差了不起么?我的额直革花当也是皇帝封的都督同知,大家都是皇帝封的官儿,怎么就见不得了?钦差,快出来见我!”
“来人,把这不识礼数的番女拿下!”武官暴怒道。
十余名官兵抽刀上前,神情不善的将塔娜围了起来。
塔娜楞了一下,接着俏脸渐渐浮上愤怒之色。
“都说明廷里官儿护着官儿,果然没说错,你们便是这般对待向明廷臣服的仆人朵颜吗?感受大明皇帝圣洁的光辉,我们朵颜愿意从翱翔天际的雄鹰变成皇帝膝下忠心的猎狗,主人为何对忠心的猎狗如此残暴不仁?”
秦堪飞快瞟了一眼李杲,忽然扭头朝丁顺使了个眼色。丁顺会意,于是高举起手朝后一挥,十余名官兵按刀退下。
再看李杲,脸色却愈发难看起来。
今日与朵颜花当的女儿城外相遇这一出,显然不在李杲的意料中,塔娜与钦差的相遇令他更为被动了,羞恼中,李杲朝知府张玉投去阴沉的一瞥,花当的女儿竟混入了辽阳城,这知府怎么当的?
张玉见李杲目光阴沉可怕,不由吓得浑身一颤,脸色有些苍白。
将众人表情看在眼里,秦堪这才哂然一笑,策马上前扬声道:“我就是皇帝派来的钦差,塔娜姑娘有何见教?”
塔娜疑惑地打量了秦堪一遍,眼神却越来越失望:“皇帝派来的官儿怎的如此瘦弱?连只雁雀都拎不起的人,能扛得起皇帝的差命吗?皇帝为何不派个健壮如牦牛的官儿来当钦差?”
仪仗里不少文吏武将顿时脸色憋得通红,想笑却不敢笑。
秦堪摸着鼻子苦笑不已。
居然被一个蒙古女人鄙视了…
“我们大明…咳,以瘦弱为美,况且本官用不着做拎雁雀这种无聊的事情,塔娜姑娘穿得跟大红包似的,本官不也没嘲笑你么?”
塔娜或许汉语仍不到火候,没听懂秦堪损她的话,闻言撇了撇嘴,道:“好吧,就当你是钦差,既然是皇帝派来的大官儿,我们朵颜有比大海还深的冤屈,必须向你说清楚…”
久不出声的李杲忽然阴森插言道:“塔娜,当着钦差的面竟如此无礼放肆,你想给朵颜卫惹祸么?”
塔娜神色一变,秦堪笑着摆摆手,道:“不管怎么说,朵颜三卫是我大明的藩属,花当也是陛下登基后亲自册封的都督同知,本官既代表陛下巡视辽东,藩臣有话本官怎能不听?李总帅不必生气,且由她说吧。”
李杲抿着唇不说话了,表情却愈发阴沉可怕。
塔娜美眸一转,道:“你这官儿倒是比李杲和气多了,可惜终究不如牦牛般健壮…”
秦堪忍不住摸着鼻子苦笑道:“除了不如牦牛健壮,我还是有很多优点的…”
当着数千大军的面,塔娜骑在马上嘻嘻笑了两声,一点也不见做作,反倒显得非常的爽直开朗。
笑过之后,塔娜忽然神情一整,修长的长腿一偏,像只灵巧的燕子般翩然下马,单膝跪在秦堪面前,一手抚胸垂头大声道:“钦差大人,我要告状!辽东总兵官李杲诱杀我朵颜卫三百余人,割其头颅送进京师,却说是鞑靼入寇,边军大胜所斩首级,此仇不报,我朵颜三卫无法再对明廷皇帝效忠,必兴大军而伐!”
第三百一十章 借兵伐明
蒙古人的性子很直爽,没有那么多弯弯绕,蒙古女人也一样。
“必兴大军而伐”,这句话令在场所有人勃然变色。
朵颜卫自从成化年后势力日渐衰退,他们的封地大宁处于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从地图上看,朵颜卫位于大明的北方,鞑靼的东方,可谓两面受气,进退不能。不知当初永乐皇帝靖难成功后抱着怎样不可告人的目的,故意将朵颜三卫封在大宁这块地方,这块地方不知是否水甜草肥,有一点可以肯定,它的风水很有问题。
土木之变朵颜做错了选择题,它选择了和瓦剌一起勒索大明,从此被大明视为仇寇,后来也是因为牧场领土问题,朵颜得罪了鞑靼,于是朵颜的生存空间被两大邻居压榨,一日不如一日,直到如今正德帝即位,册封花当为都督同知,这时的朵颜人口已不足六千户,势力日渐单薄,这也是李杲敢毫无顾忌地杀朵颜勇士冒功的直接原因之一。
在朵颜如今势微的情势下,塔娜竟然能说出“兴大军而伐”这样严重的话,足可见其愤怒的心情。
随着塔娜这句话出口,场面顿时变得冷肃起来。
秦堪似笑非笑,目光飞快朝李杲一瞟而过,抿唇不语。
塔娜死死瞪着李杲,不知是否被她的大红衣裳映射,秦堪分明看到她眼中升腾起两团通红的火焰。
李杲脸色铁青,一手搭在腰侧的剑柄上,脖颈青筋暴跳,显然正处于爆发的边缘。
久久无人说话,塔娜性子颇为急躁,眸光一转瞧向秦堪,道:“喂,明廷派来的大官儿,朵颜的冤屈我已向你分说明白,你怎么说?你是要为我朵颜报仇。让你们皇帝如太阳般的圣洁光辉不染一丝尘埃,还是真像明人所言,你们都是当官儿的护着当官儿的…”
“那叫‘官官相护’…”秦堪忍不住纠正,然后道:“本官既为代天巡狩钦差,遇到这等事自然不能坐视,不过塔娜姑娘。这件事还须严查。证据很重要,不能由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秦堪扭头看着李杲,苦笑道:“李总帅,本官还未进城便遇到这档子事儿,委实扫兴得很,也不知这位都督同知的千金从哪里冒出来的,既然她说有这么一桩事,本官不得不问问李总帅,塔娜姑娘所言属实否?”
李杲铁青着脸。充满杀意地盯着塔娜,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一派胡言!”
塔娜大怒:“李杲,你可敢对着长生天发誓?”
秦堪干咳着提醒道:“塔娜姑娘,我们汉人不信长生天的…”
塔娜滞了一下,接着道:“你可敢对你李家列祖列宗发誓?”
转头对秦堪道:“秦大人,城中接风酒宴已备,我们何必站在这风沙天里跟一个小疯婆子罗嗦?还请大人入城赴宴。”
秦堪点点头,朝塔娜笑道:“塔娜姑娘,你所言是真是假,本官会派人查清楚再给你一个交代,放心。一定有交代的。”
最后一句话咬得比较重,不知塔娜听懂了没有,李杲的目光却闪烁几下,晦暗难明。
仪仗留六千人城外扎营。两千勇士营随秦堪入城。
这是秦堪的坚持,鸿门宴这种事情,不止秦堪会,别人也会,自从楚霸王发明了这种以“吃吃饭,杀杀人”为主题的宴席后,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后人推陈出新,继往开来,宴席的花样不断翻新,除了保留刀斧手这种传统特色外,后人们还发明了毒酒,白绫,暗器,发展到现代,后人们已升华了境界,手中无兵器,心中有兵器,双方一言不合,折凳,酒杯,板砖皆可杀敌于无形。
由此揭开了国人吃饭喜欢热闹,不热闹必须要制造热闹的恶习,当然,带来的后果也是显而易见的,吃货们的下场自刘邦之后凄惨了许多,被人请客也不一定都是愉悦的。
秦堪不是吃货,他很缺乏安全感,所以两千人马必须时刻拴在裤腰带上到处跑。
看着秦堪和李杲相携入城,塔娜的目光浮上几许恨意。
另两名蒙古汉子怒道:“塔娜,汉人没一个好东西,看他们和睦的样子,哪有一丝给朵颜伸冤的意思?”
塔娜咬了咬牙,道:“我们回部落!明廷分明已看不起我朵颜,以为我们势微便拿他们没办法了么?”
“塔娜,咱们朵颜怎么做?”
“回去我向额直革说,咱们结火筛,借兵,伐明!”
“塔娜万万不可!火筛是魔鬼,他不会平白借兵的,咱们朵颜若要借兵,必须付出代价,火筛曾数次遣使,请求你做他第八位妻子…”
塔娜断然道:“那我就做他的第八位妻子!为了朵颜部落的尊严,我愿将灵魂作为筹码,与魔鬼订下契约!”
秦堪与李杲在辽阳城内推杯换盏之时,城外叶近泉却奉了秦堪的命令,领着百人小队悄悄离开了刚刚扎好的营地,朝塔娜离开的方向追去。
蒙古女人可以傻一点,可以缺心眼儿,但秦堪不能。
当众戳穿了李杲的罪行,这傻女人居然还敢大摇大摆领着两个随从回部落,实在是无知者无畏,用屁股都能想得到,李杲派出的杀手已在半路上等着塔娜了。
保护塔娜没什么目的,李杲要杀的,就是秦堪要保护的,如此而已。互相拆台是敌人之间最基本的义务。
接风宴很热闹,当然,或许是秦堪带来的两千军士起了作用,李杲不得不当了一回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廊下没有埋伏刀斧手,宴席上李杲敬的第一杯酒也被一脸谄媚的丁顺抢先夺过喝了一杯,喝完了不住地赔罪。说什么塞外干燥,太过口渴云云。
李杲楞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没有揭穿,似乎为了敞明心迹,自己喝尽了第二杯酒。
秦堪对丁顺狠狠骂了几句不懂规矩。目无尊卑。丁顺呵呵讪笑着躬身退下。
席间笑语盈盈,几位不知哪里请来的名jì如穿花的蝴蝶般在一众官员之间来回飞舞,红袖斟酒亦添香,至于或明或暗抛向年轻英俊的钦差大人的媚眼则更是数不胜数,令秦堪接收繁忙,只恨不能设置自动回复…
只谈风月莫论国事,这是宴席的基调。
城外遇见塔娜一事仿佛被所有人忘记,甚至根本不曾发生过。
很古怪的气氛,秦堪似乎浑然没把杀朵颜冒功一事看得多严重。而李杲也是一脸平静,云淡风轻。
彼此都很清楚,事情的关键已不在杀没杀朵颜,而是你死我活,想办法弄死对方才是本意,至于所谓的黑白道理。所谓的证据证词,这些不急,敌人死后有很多时间可以收集,没有证据也会非常奇妙地变出证据来。
宴席以秦堪手扶额头一副不堪酒力的柔弱模样而告终,宾主皆欢,兴尽而散。
钦差官驿安排在城西一座名曰道济宫的道观里,李杲和众官员一直把秦堪送进道观后。才拱手作别。
李杲一走,秦堪便忽然醒酒了,刚睁开眼,丁顺一脸笑意地递过一杯浓茶。
“大人。这道观里里外外已搜过几遍,没有暗道密室,也没有机关埋伏,大人可高枕无忧…”
秦堪苦笑道:“身处虎穴狼窝,何来高枕无忧可言?丁顺,探子散出去了吗?”
“已散出去了,过不了几日,相信李杲和城中官吏的祖宗十八代都会被咱们锦衣卫查得清清楚楚…”
秦堪摇头道:“别太自负,李杲是个狠角色,他的情报不会那么容易被咱们查到,若想跟李杲斗个胜负,兵权是最关键的东西,夺了李杲的兵权,他便是一只没牙的老虎,任咱们揉搓。”
“大人,李杲经营辽东多年,夺他的兵权恐怕不太容易,软的不成咱们干脆来硬的,直接下令麾下八千余弟兄进城攻取辽东都司府,待把李杲一刀砍了,再寻他的罪名和证据便是…”
秦堪失笑道:“若真那么容易,我又何必每日绞尽脑汁算计他?丁顺,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暴力解决的…”
“大人,不可否认,暴力能解决大部分事…”
“也对,不过李杲的事属于小部分,人家是统兵数万的总兵官,论兵法韬略甩出你几条街,你能想到的主意他岂能不知?”
丁顺叹气道:“难道咱们便真拿这家伙没办法了?”
秦堪笑了笑,目光投向远方:“或许办法要着落在朵颜卫了…”
丁顺想了想,接着如佛陀般顿悟了:“属下明白了,大人把那个塔娜勾搭上,然后睡了她,与朵颜结成亲家后,两兵合一,威逼李杲,不信这家伙不就范!”
秦堪没想到丁顺居然能想出这么个主意,楞了半晌,缓缓点头道:“确实是个好主意,这么干除了有点不要脸之外,基本没别的漏洞了…”
“大人也觉得此计甚妙?”
秦堪和颜悦色道:“丁顺,你难道不觉得男女之事很神圣么?为了达到个人目的而勾搭女人,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家里两位夫人,哪一个不是跟我日久生情后才在一起的?”
丁顺急忙道:“不用日太久,真的,属下拿脑袋担保,两三次后必能生情。”
第三百一十一章改变战略
辽阳城自钦差秦堪进驻后,气氛便一直保持着诡异的宁静。
官吏们很热情,不论文官还是武将,似乎都约好了似的,今天你请,明天他请,每个人都是亲自登门,每个人都是笑语吟吟,每顿宴席都是莺歌漫舞,宾主尽兴而归,回到官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下一张名帖又递了进来。
秦堪发觉自己红了,这种性质类似于被无数人轮的青楼名jì…
辽阳城外。
城外一片森林和平原,这里白天和夜晚的温差很大,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席卷着漫天的黄沙,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平原上肆虐。
风沙打在脸上生疼,辽阳城往北已没有路,只有一片接一片的树林,中间由一片无垠的平原相连。
塔娜和随从骑马走得很慢,这样的夜晚不适合行路,本应就地扎下帐篷待风沙停下后再走,可此处离辽阳不过数十里,塔娜虽是性子爽直的蒙古女子,却也深知得罪李杲后,此地已非久留之地,只有回到朵颜势力范围的牧场才算安全,于是只能选择深夜行路。
凛冽的寒风里,三人走得很艰难,身下的马儿似乎预感到暴风快要来临,行到一片杨树林边时,任由三人怎样鞭打,马儿却也只原地焦躁地转着圈,死活不肯前行了。
“塔娜,这里离辽阳城很近,恐怕不会太安全,李杲比毒蛇还狠毒,比孤狼还残酷,他不会放过我们的。”一名蒙古随从在呼啸的寒风里扯着嗓子大喊道。
塔娜心疼地摸了摸爱马的鬃毛,叹了口气,毅然道:“下马,我们步行,让马儿自己走,我的马是草原上最亮眼的珍珠。十到它的人一定会好好待它的。”
三人刚下了马,抱着马脖子依依不舍与各自的爱马话别,甚至含泪低声唱着苍凉的蒙古长调时,辽阳城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三人神情一惊,互视一眼,发现彼此目光里透露着同样的惊恐。
李杲派出的追兵已至!
“进树林。躲起来!”塔娜当机立断。
话音刚落。嗖地一声弓弦响,一支黑色的利箭斜插在离塔娜身前十步的土地上,风沙天里弓箭射程和精度自然大打折扣,可这支没射准的箭却令塔娜和两名随从绝望了。
行踪已被发现,避无可避!
“草原上的勇士从来不怯怕任何一场战斗,长生天只庇护最勇敢的子民!战!”塔娜抽出了半圆的蒙古长刀,发出母兽般的嘶鸣。
“战!”两名随从也抽出了刀,迎着漫天遮眼的风沙,踉跄向不远处数十团若隐若现的人影扑去。
相差悬殊的一场战斗。数十人对三人,这个时候所谓的“勇敢”似乎已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李杲派出的都是精于技击的精锐军士,为了对付塔娜竟同时派出了数十人,足可见李杲要将塔娜斩杀于辽阳城之外的决心。
双方交锋不到一盏茶时分,两名随从已被刺了个透心凉。塔娜自小跟随花当苦学武艺,此刻却也顶不住对方数十人的轮攻,没过多久被呈现败象,心慌意乱之下,塔娜的胳膊被划伤,鲜血不停流出,塔娜只觉得自己的生命仿佛随着伤口流出的涓涓鲜血而渐渐流逝。她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劈刺越来越无力。
一抹雪白的刀光无情地掠向她粉嫩的香颈,塔娜发觉自己已无力闪避,当即扔了刀凄然一笑。仰头看着漆黑的苍穹,苍穹昏暗无星,不见一丝希望的光亮。
“长生天啊——”塔娜凄厉大叫。
刀光离她的脖颈只有寸余时,却听得意外几声噗噗闷响,掠向她脖颈的刀光竟停住,接着无力地软耷下去。
塔娜猛地睁开眼,却见眼前无端又多了百余名军士,一声不吭地与李杲派出的精兵厮杀在一起。
呼啸的寒风掩住了众人的厮杀声,新杀出来的百余名军士对上李杲的精兵毫不逊色,情势很快朝他们这一头倾斜,一柱香时辰过后,地上躺满了一地尸首,李杲派出的精兵竟连一个活口都不剩了。
形象狼狈的塔娜瘫坐在不远处,怔怔看着突然发生的变故,杏眼睁得大大的,一脸不可思议的发着呆。
叶近泉在敌人尸首衣裳上擦拭几下自己的兵刃上的鲜血,收刀入鞘,仍旧一副酷酷的表情盯着塔娜,百余名军士喘着粗气,也不出声儿,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塔娜讷讷开口,说的还是流利的汉语,她深深预感到这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救了她的军队一定是汉人。
“你们…为何救我?”
叶近泉哼了哼,道:“因为你不能死。”
“为何不能死?”
“你死了,我们大人的辽东之行会变得很麻烦。”
塔娜吃惊地捂住了嘴,她并不笨,叶近泉这句话已透露出太多的端倪。
“你们…是朝廷钦差麾下的勇士?是钦差派你们来救我的吗?”
叶近泉冷冷道:“不然你以为是谁派我们来的?你们的长生天么?”
脑海中浮现出秦堪那道瘦弱的身影,塔娜道:“一面跟李杲那狗贼喝酒,一面派人来救我,钦差到底什么意思?”
叶近泉面无表情道:“钦差所思高深莫测,岂是你这异族女子能揣度的?大人要我告诉你一句话,今日且送份大礼给你的父亲花当,李杲杀朵颜勇士冒功一事,来日大人会给花当一个交代。”
塔娜怔忪半晌,然后不客气地一伸手:“礼呢?不是说有大礼吗?”
叶近泉瞟了她一眼,然后一招手,百余名军士上马远去。
呼啸的寒风里,传来叶近泉清冷的声音。
“今日救下朵颜首领千金一命,便是我们大人送给花当的大礼。”
塔娜神情变幻万端,最后扬声朝叶近泉离去的方向大呼道:“你们大人叫什么名字?”
“秦堪。”
雷锋做了好事从来不张扬,只偷偷记在日记上,一件都不能少。
相比之下秦堪的境界稍微低了一点,他的好事做得并不纯粹,有着很明确的目的性。
“大人,自古以来英雄救美,不说非要英雄亲自救,至少救完以后也该睡她一回,添一段千古佳话,您派人救了那蛮婆子,却只把此事当成礼物送给花当,大人,您这笔买卖做亏了呀。”丁顺很不解秦堪派人救塔娜的行为,实在看不出大人的目的在哪里。
秦堪笑道:“这次我们来辽东要做什么?”
丁顺不假思索道:“结朵颜,诛李杲。”
秦堪点头:“不错,这是最主要的两个目的,本来我打算先安内再攘外,先诛李杲再结朵颜,说到底,李杲是个大麻烦,他的首级一到手,内外两个大麻烦都可以解决,不过来了辽阳府之后,我发现辽东都司比我想象中的单纯…”
丁顺一呆:“单纯不是更好么?”
“单纯的意思是,整个辽东都司上下将领官吏全部都成了李杲的爪牙羽翼,大家的嘴脸一模一样,你现在放把火将辽东都司衙门烧了,衙门里随便烧死谁都不算冤枉他。”
秦堪叹了口气,道:“义州知府刘平贵没说错,辽东都司无好人,今日我算是亲眼见着了。”
丁顺这个粗鄙汉子终于也觉得事情棘手了,焦急道:“大人,咱们现在怎么办?”
“必须改变战略了,先结朵颜,再诛李杲。”
丁顺若有所悟:“所以,大人派叶近泉救塔娜,便是首先向花当示好,为下一步结交垫个底?”
秦堪笑道:“不错,朵颜必须安抚下来,朵颜三卫的封地恰好正是大明和鞑靼中间,有了朵颜这个缓冲地带,能为大明争取到几分先机和几分助力,再说自成化年开始,朵颜再次向大明表示臣服,咱们不能冷了藩属的心呐…丁顺,现在去派人秘密前往大宁府面见花当,就说本钦差想跟花当见一面,事关大明边镇安危,更关乎朵颜三卫未来数十年的切身利益,赴不赴约,让花当好好想清楚。”
“大人,他若不赴约怎么办?咱们的算盘不是落空了?”
“不赴约就把他女儿弄出来一刀剁了,当我没有救过她。”
丁顺滞了一下,闷声道:“属下总觉得大人绕了远路,如果大人直接派人向花当求亲,让他把女儿嫁给你,李杲和朵颜两大麻烦全解决了…”
秦堪语重心长道:“丁顺啊,如果我是这么随便的人,你京师新娶的那房妾室将来生出的孩子一定长得很像我…”
第三百一十二章朵颜首领
丁顺确实在离京之前新纳了一房妾室,因原配老妻只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以前丁顺还只是南京锦衣卫总旗时便一直遗憾老丁家没有儿子传后,后来跟了秦堪,一路升到锦衣卫百户,千户,眼看再立几个功劳便足够有资格进南镇抚司任个佥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沾着秦帅的光,封个小小的伯爵也未可知,毕竟当今天子对爵位的态度远不如先帝那般吝啬。
官运一路高歌猛进,这下便显出没儿子的弊端了,再怎么拼命搏前程,再怎么立功封爵,拼来拼去终究只有自己能享到福,将来老了一蹬腿,无论多大的官职多显赫的职位,没儿子承袭的话,朝廷必然毫不留情的收回去,老丁家这一支香火从此也断了烟头。
所以离京之前,丁顺恬着老脸求了秦堪好久,为了忠心属下的香火问题,秦堪不得不厚着脸皮登了老丁家的门,回忆当初再展望未来,一通鬼话哄得丁顺的老妻终于寒着脸答应让他再娶一房。秦堪好人做到底,找了家青楼,由秦家出钱给丁顺赎了一位十八岁姿色不算太漂亮但屁股大易生养的清倌人,趁黑一乘软轿,做贼似的抬进了丁家。
享受了几日温柔乡里颠鸾倒凤的滋味后,丁顺将娇妾留在家中,一脸满足地跟着秦堪上路了。
看着他一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样子,秦堪真不忍心破坏他的好心情。
这年头小妾没人权,等辽东之行结束归京,那位娇滴滴的小妾有没有被丁顺原配老妻扔井里还两说着呢,相比小妾的人权问题,原配妻子可就威风多了,而且各家有各家的特长,比如丁家老妻擅长把不顺眼的人或物扔井里,秦家正妻擅长做红烧肉。
再说就算老丁家妻妾相安无事,同样也存在很多隐患。比如辽东的事情耽搁久了,大家待个两三年回不去,最后一回去他小妾捧着刚满月的儿子出来恭贺老丁喜当爹,以老丁的智商大约刚知道喜讯的那一刹必然欣喜若狂的…
秦堪无法阻止自己用最坏的恶意揣度预测老丁家的惨状。
趣味纵然低级,至少寻得一丝心理安慰,当自己家里一摊子烂事无法解决,令他焦头烂额时,他也不怎么希望别人好到哪里去。
秦堪是凡人。凡人永远做不到让自己太伟大,心底深处终究有些无法改掉的恶趣味。
城外驻扎的钦差仪仗营盘里,一名密使趁夜偷偷离开营盘往北而去,他奉了秦堪的密令,赴大宁见朵颜卫都督同知花当。
大宁城。
大宁城在大明立国之初曾经是太祖朱元璋第十七皇子宁王朱权的封地,后来成祖发动靖难之役,半强迫半引诱地拉拢宁王和朵颜三卫合伙,拉拢他们时永乐皇帝像个搞推销的骗子,好话和许诺说了一箩筐,但有所请无不遵从。终于成功说动了朱权和朵颜三卫一起干这件无法无天的事。
事实证明永乐皇帝果然是个骗子,靖难成功。永乐登基后,当初许下的承诺没一样兑现的。
答应宁王“事成,当中分天下”,结果把宁王改封到江西南昌,把他往南昌城里一扔,从此不再过问,当然。也不是完全不过问,数十年后,英宗皇帝还是问了一下的。朱权的孙子朱奠培当了第二代宁王后,被当时的江西布政使和按察使参了一本,英宗皇帝对这一本很满意,当即下旨夺了宁王两卫,只留一卫归宁王统帅,朝廷对宁王一脉的忌惮和打压可见一斑。
受害者不止是宁王,朵颜三卫也上当受骗了,当初答应将大宁划给朵颜三卫做封地,准许其世代牧马,然而永乐登基后并没有实现诺言,反而在六征蒙古时,顺手把朵颜三卫揍了一顿,也不知是不是使用了过期的军事地图,论过河拆桥的典范,史上永乐皇帝当排名第一,而且是超级第一。
无论对宁王一脉还是对朵颜三卫来说,大宁府绝对是一个伤心地,它是考试卷子上一道醒目的红叉,因为百余年前,宁王和朵颜都做错了选择题。
想必从这以后,宁王和朵颜三卫多了一条家训,误信骗子比误交匪类损失更大,这是祖辈们用惨痛的经历换来的教训。
幸好朵颜三卫比宁王争气,大明皇帝不给我就抢,事实上果然让他们抢到了。
宣宗末年,大明边镇开始松懈,御警薄弱,朵颜三卫突然发动攻势,从西拉木伦河到辽河流域一直往南推进,最后终于将大宁夺到手里。
诚如当年永乐皇帝许下的诺言一般,如今的大宁已成了朵颜三卫的牧场,只不过这个诺言是朵颜三卫用刀剑逼着大明朝廷兑现的。
朵颜三卫都是蒙古人,游牧民族不习惯住在高墙坚石的城池里,大宁城外一望无垠的草场边搭建着一片白茫茫的帐篷,如云朵般洁白的羊群在牧羊少女轻挥的鞭子下啃噬着肥嫩的青草,穿着蒙古皮袍的老人抬眼看着如血般鲜红的残阳,手中缓缓拉动着二弦琴,一曲古老而苍凉的蒙古长调悠然飘荡在牧场上。
错落有致的帐篷群中,一顶金黄色的大帐篷分外抢眼。
帐篷里,穿着蓝黑相间皮袍,头顶梳着三绺小辫的朵颜都督同知花当很不满地瞪着刚从辽阳城归来的宝贝女儿塔娜。
“苍茫的长空只有雄鹰才配翱翔,家雀飞得太高太远就会迷失回家的路途,塔娜,你好大胆子,没有我的允许,你怎敢独自去辽阳城赴险?你难道不知辽阳城里住着一只邪恶的魔鬼吗?”
帐篷很宽敞,中间烧着一堆篝火,塔娜注视着欢快跳跃的火舌,脸蛋被烤得红扑扑的,分外诱人。
没有回应父亲的指责,塔娜轻声道:“额直革,李杲杀我三百余朵颜勇士,这个仇我们还报不报?”
“当然要报!我已派人请火筛来大宁议事,明廷欺我朵颜日渐势弱,那我就借火筛之兵伐明,把明廷的辽东边军杀个片甲不留,既然明廷不打算讲道理,我便用手中锋利的刀剑说话!”
塔娜一听父亲竟真的请来了火筛,心中不由一颤,咬了咬下唇,塔娜道:“这次去辽阳不是没有收获,额直革,明廷皇帝派来了一位钦差,年轻却很瘦弱的钦差,辽阳城外,他…派人救了我一命。”
第三百一十三章 会面花当
“钦差…救了你一命?”花当的脸色有些阴沉了。
这些年来频频被鞑靼和大明两面打压,朵颜卫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然而生存空间仍在一步步的压榨下减少,如今的花当对汉人和鞑靼人都很敏感。
塔娜点点头,道:“李杲派兵追我,中途被钦差派出来的勇士救了…”
花当冷冷道:“汉家无好人,明廷钦差为何无缘无故救你?”
“他说救下我就当是送给朵颜首领的一份见面礼,汉人钦差期待与额直革见一面,他说李杲杀朵颜勇士冒功一事,他会给朵颜一个交代。”
花当忽然发怒道:“愚蠢!汉人的话能信吗?我当然要跟汉人见一面,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当我率领帐下最英勇的勇士攻破辽阳城,让我们的蒙古弯刀架到钦差脖子上,那才是我最期待的见面方式!”
“额直革,你真要反了明廷吗?”
“明廷这些年来除了册封我一个都督同知的空衔,还给过我什么?他们蚕食我朵颜封地,关闭开原,广宁两处易市,杀我朵颜勇士冒功,我们朵颜派进京师的使节无故被杀,这样的明廷,值得朵颜再为他效忠吗?最忠心的猎犬,终有一天也会不得不离开最残暴的主人。”
塔娜垂下头,道:“额直革,汉人钦差以救我一命为见面礼,如果额直革不愿接受这份见面礼,塔娜是不是应该以自戕来成全额直革对汉人的回绝之意?”
花当叹道:“塔娜,你是朵颜最璀璨的珍珠,是长生天赐给朵颜部落最宝贵的礼物,你怎能当着额直革的面轻易言死?告诉我,你是希望额直革与汉人钦差见一面吗?为什么?”
塔娜依然垂着头,道:“我只是感觉这个汉人钦差与寻常的明廷官儿不太一样,或许,他真能给朵颜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