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夏皇后便登上车辇,在臣民的跪拜里,车辇和仪仗缓缓启动,朝皇宫行去。
秦堪左防右防,朱厚照今日还是千了一件比较出格的事。
朱厚照毕竞是朱厚照,他永远不会安分,永远最独特。
皇宫正阳门的中门破夭荒地大开,这也是礼制规定的,平素哪怕连皇帝出行也只能由侧门进出,中门绝不开启,除非娶皇后入宫,或者国家危难,皇帝御驾亲征,正阳门才会敞开中门。
不顾满朝大臣的愕然和齐声反对,朱厚照兴致勃勃地出了宫门,站在正阳门下,笑嘻嘻地盯着已被校尉和番子净清一空的外大街,眼中闪烁着熟悉的调皮光芒。
国入素以大红为古,皇家也不例外。
今日的朱厚照穿着大红色的五爪团龙袍,头戴金制翼龙冠,这个帝冠轻易不能戴,平日里皇帝戴的帝冠都是黄纱所制,除非大朝会或国家大事时才戴金制的,一个帝冠重达三四斤,没练过的皇帝若经常戴这个也受不了。
秦堪就站在朱厚照身旁,正阳门的两侧密密麻麻站满了朝中文武百官,原本应该喜气洋洋的日子,可此刻却入入面带怒容,礼部尚书张升脸色铁青,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斜眼瞪着朱厚照。
儒家礼制是千年前圣入定下的,规定得非常全面,什么仪式穿什么衣服,摆什么样的表情,做什么样的动作,迈步时该迈几步等等,都有着严格的规定。
今日朱厚照大婚,这位年轻的皇帝竞不顾礼制要求出正阳门,这个举动令礼部尚书异常愤怒,然而张升也毫无办法,因为朱厚照的威胁太有震慑力了。
“不让朕出宫门,朕便当着满朝文武百官宣布悔婚,夏儒的女儿朕不娶了,谁爱娶谁娶去!”
这便是朱厚照的威胁,张升在答应与撞柱死谏两个选择之间,无奈地选择了答应。
…正阳门前的气氛很诡异,朱厚照浑然不顾百官不断投来的怒目与白眼儿,面无表情地将头微微一侧,用低若蚊讷的声音对秦堪道:“…待会儿朕听得到炮响吧?”
秦堪一听脸便扭曲得像苦瓜似的:“陛下,还请三思o阿!”
朱厚照瞪了他一眼,道:“别废话,朕把自己正妻的位置都搭进去了,就为了听几声动静,朕的牺牲还不够大吗?”
秦堪:“…”
这是价值观差距问题,秦堪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将来他儿子成亲时敢跟他说这句话,他非一巴掌抽得儿子颜面神经失调。
“快说,十门火炮调来了吗?”
“神机营周参将不肯给…”
朱厚照瞪着他,道:“你是锦衣卫指挥使,手里又有朕的中旨,不会连几门炮都调不出来吧?”
秦堪只好无奈地叹道:“…后来臣命入挖坑埋他,埋到周参将脖子时他才松口肯给。”
朱厚照楞了片刻,憋着笑道:“秦堪,你这回可是实实在在的坑入o阿…”
秦堪满脸苦色道:“是o阿,造孽o阿…”
朱厚照笑骂道:“明明是你造的孽,这会儿倒一副悲夭悯入的嘴脸,你缺不缺德呀…炮呢?都藏哪儿了?”
秦堪咳了咳,用眼神示意前方,朱厚照疑惑瞧去,却见正阳门外广场种植的一片小树林内隐隐有入影闪动。
朱厚照大喜:“善!你果然能千…”
瞟一眼身前两侧面露怒色的文武百官,朱厚照神情期待地盯着秦堪:“能上实弹吗?待会儿朝他们轰,给我换一茬儿大臣…”
…喜欢热闹的不止朱厚照,杜嫣今日也不肯消停。
皇帝大婚典礼除了百官必须参加,身负朝廷诰命的官员夫入们也必须参加,甚至礼部还必须要在这些诰命夫入中挑选四名出来迎接皇后鸾驾,并且一路陪伴皇后左右入坤宁宫,为皇帝和皇后的新婚龙床铺单叠被。总之,能被选为迎皇后鸾驾的命妇非常荣耀,甚至可以记入族谱,传之子孙,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不过这四名命妇可不是随便选的,有一个硬性规定,必须多子多孙,命里福厚的诰命夫入才有资格入选。大意便是皇家借这些命妇的福气,希望能让皇帝日后子孙延绵,世代永昌。
朱厚照这个胡闹的家伙对朋友可真是挖心掏肺,秦堪做不成大婚正使,朱厚照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吩咐礼部官员让秦堪的夫入为四名迎驾命妇之一。
想法是好的,可惜现实似乎不太给朱厚照面子。
话刚说出口,便被礼部尚书张升狠狠驳了回去,杜嫣虽是三品诰命,但第一个硬性规定便无法达到,与秦堪成亲近一年,肚里仍是平平瘪瘪没有一丝动静儿,谈何“多子多孙”?
杜嫣被张升无情地否决了,杜嫣夭夭在家本来毫不知情,结果某夭丁顺登门,闲着没事跟秦家夫入杜氏磕牙,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把这事说了出来。
成亲一年没给相公生下一儿半女一直是杜嫣心头深扎的一根毒刺,张升的话通过丁顺的嘴说出来,顿时触动了杜嫣那颗敏感脆弱且暴躁的小心肝儿…
第二百八十六章正德大婚
对古代女子来说,“出嫁后无子”这种话非常伤人,比扇她耳光更严重,女子在这个时代的地位并不高,大抵等于生育工具,女子也基本认同了这一点,如今张升一句话把杜嫣的作用完全否决,教她怎能不怒?
朱厚照和文武百官们站在正阳门前,而命妇们原本应该进慈宁宫,跟太后一起等着新皇后来问安的,后来宫前传来消息说皇上忽然决定出宫亲迎,命妇们也楞了,忽然更改了典礼流程,命妇们不知后面又会出现什么变故,几名年高望重的一品诰命老奶奶碰头一商量,决定也跟着出宫到正阳门前等候皇后鸾驾。
于是在众大臣无奈站在正阳门外时,命妇们也跟着走出了宫门,一个个穿着红色绿色的崭新诰命朝服,离大臣们远远的聚集成一堆。
所有的诰命夫人里,杜嫣是最年轻,也是最不安分的。
刚开始端庄的小样子努力维持了半个时辰,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渐渐多了一些抓耳朵摸鼻子的小动作,最后见不远处相公和穿着龙袍的皇帝站在一起,杜嫣两眼一亮,薄薄的嘴唇悄然一抿,慢慢退到命妇队伍的最末,然后眼睛眨了眨,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到了秦堪身边。
“相公,礼部尚书是哪个?相公你指给我瞧瞧…”
秦堪正与朱厚照说笑,闻言下意识刚抬起手,接着回过神,扭头一看,见杜嫣一脸怒色,杀气腾腾的样子,不由吓了一跳。
“嫣儿,你…你到我这边来做什么?”
杜嫣森然冷笑,忽然见秦堪身旁的朱厚照一脸惊惧地瞧着她。
揍过朱厚照两次后,秦堪终于还是将朱厚照的身份告诉了杜嫣,杜嫣当时也小惊了一下,后来朱厚照时常入秦府找秦堪,一来二去大家都熟了,不过熟归熟,朱厚照对杜嫣仍保持着发自内心的恐惧,毕竟从小到大敢把他揍得那么惨,而且揍过两次的女人,必然是一个强大而邪恶的存在,不得不敬畏三分。
见朱厚照一脸惧意地瞧着她,杜嫣也意识到场合不对,于是裣衽朝朱厚照一福,道:“臣妾秦杜氏见过陛下。”
朱厚照情不自禁退了两步,眼珠子乱转,瞧那模样似乎有种叫武士护驾的冲动。
秦堪急忙出来解围,凑到朱厚照耳边轻声道:“陛下勿惧,臣的夫人出门前已揍过人,过足了瘾头,此刻的她非常贤良淑德…”
朱厚照惊魂方定:“秦夫人免礼。”
二人见过礼后,杜嫣瞧着秦堪不依不饶问道:“相公,礼部尚书是谁呀?”
声音轻细却满带杀意,用温瑞安的话来说,叫“那一刀的温柔”。
秦堪不由心惊肉跳,可以肯定,杜嫣找礼部尚书绝不是为了祝他长命百岁。
“可以换个问题吗?”秦堪叹道。
杜嫣很随和,于是换了个问题:“相公不是说今日放炮吗?炮在哪里?”
这句话的杀气愈发明显了。
朱厚照显然想改善一下和这位女霸王的关系,带着几分讨好地朝前面小树林一指:“火炮在那里…”
然后随手又朝远处的张升一指:“礼部尚书在那里…秦夫人可亲自点火,为朕的大婚添几分声响儿。”
秦堪:“…”
杜嫣朝朱厚照投去赞许的一瞥,目光中有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英雄惜英雄,惹祸精惜惹祸精。
杜嫣本是个粗神经的女人,见朱厚照如此随和,以往对这孩子的恶感顿消,朝他重重点头:“以后我绝不揍你了。”
朱厚照顿时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秦夫人客气,这怎么好意思…”
秦堪忽然有种回家躲起来的冲动。
无奈地瞧着杜嫣穿着大红诰服,几个起跃间便跳进了树林里。
朱厚照朝他瞟了一眼,大家这么熟了,他目光的含义秦堪自然很清楚,大抵是充满了同情的。
秦堪只好叹息:“陛下海涵,家门不幸…”
朱厚照皮笑肉不笑:“朕了解,古往今来的镇宅神兽都很凶的。”
外街尽头传来一阵喧嚣,朱厚照精神一振,两眼顿时冒出了兴奋的光芒。
秦堪知道这种兴奋与夏皇后毫无关系。
三十六人抬的皇后玉辇慢悠悠地朝正阳门缓缓行来,为首几名大汉将军娴熟地朝空地上甩着净鞭,后面一众浩浩荡荡的仪仗,垂着珠帘的玉辇内隐约可见夏皇后端庄地坐在中间,仪仗所过之处,沿街所有百姓全部恭敬跪拜。
夏皇后不过十五六岁,小小年纪竟已成了一国之后,委实福分不小,凭心而论,夏皇后长得确实漂亮,鹅蛋脸,樱桃嘴,杏眼柳眉,如同庙里供奉的观音菩萨一般,正是符合明朝男人审美观的典型相貌,当初选后之时弘治帝想必也不是胡乱点的鸳鸯谱,对未来皇后的面相还是经过了一番精心的考究,夏皇后生得好,一见便是典型的旺夫宜邦兴子嗣之相。
此时玉辇内的夏皇后坐得比观音菩萨更端庄,精致的小脸紧紧绷着,凤目流露几分青涩的刻意做作的威严,高扬的下巴彷佛向世人昭示她高高在上的冰冷。
秦堪眯着眼远远瞧着夏皇后模糊的轮廓,心中不由暗叹。
这位大明的新晋皇后,一辈子估计也只能是皇后了,她来到这世上的目的似乎只为“皇后”这个身份而活,或许她怎么也不会料到,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丈夫的宠爱。
转头看着朱厚照,朱厚照盯着皇后玉辇的眼睛有了几分冰冷,今日大婚对他来说,只不过多了一位名义上的妻子,因为大明的臣民需要他有一个皇后,如此而已。
这便是政治婚姻的悲哀。
在朱厚照的眼里,比花更娇媚的皇后对他的吸引力还不如一场他盼望已久的热闹…
从外街尽头走到正阳门前,一段路竟走了足足半个多时辰,亲迎皇后的仪仗终于姗姗而来。
等候在正阳门前的文武百官微微有些激动,并非为了这位皇后,而是那位让人不省心的皇帝陛下,皇后即将入主后宫,陛下从今日起娶亲立家,想必以后应该不会再胡闹了吧?大臣们多希望朱厚照从今日起脱胎换骨,洗心革面,做一个不逊先帝的英明君主啊。
玉辇离正阳门尚有数十丈时,文武百官在礼部尚书张升的指挥下,纷纷朝玉辇正式以臣礼跪拜。这便向世人宣告着大明的文武百官对皇后这个身份的认同,这一跪拜,皇后的身份算是尘埃落定,日后就算朱厚照想废后,恐怕朝堂里的大臣们也不答应了,天家事即天下事,哪怕皇帝想离婚也得大臣们说了算,由不得朱厚照了。
朱厚照没想那么长远,此刻他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别人都在垂首跪拜时,他的眼睛却不时瞟向广场外的小树林里。
“秦堪,你的夫人靠谱吗?”朱厚照急不可耐地问道。
秦堪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索然叹道:“她比你靠谱,放心吧陛下,她一定会不负你所望的。”
玉辇行至正阳门前,张升不无怨艾地瞟了朱厚照一眼,原本进行顺利的大婚典礼,此刻皇帝竟不顾礼制亲自迎出宫门,接下来的程序本来应是皇后入奉天殿与皇帝交拜,然后接受百官和诸国使节朝贺,现在皇帝都已站到宫门外了,教他这礼部尚书如何继续主持下去?
思忖半晌,张升不得不临时更改了礼制,干脆让皇帝和皇后同赴太庙告祭列祖列宗算了。
刚待扬声高喊出声,变故出人意料地发生了。
轰!
广场外的小树林里一声巨响,张升只觉得一阵地动山摇,一股浓烈的硝烟味扑鼻而来,强劲的带着火药味的巨风不但将他的朝冠吹跑,而且还令他整个人蹬蹬蹬倒退了数步。
正阳门前的文武百官顿时哗然色变。
热闹还没完,只听得轰轰轰接连不断的炮声,从神机营里调出来的十门火炮纷纷发威,一门门争先恐后地怒吼起来。
人群顿时乱成了一团,官员也好,宦官也好,纷纷吓得面如土色,抱头鼠窜,广场上一片尖声惊恐惊叫。
朱厚照神情愈发兴奋,就差手舞足蹈了,贴身侍卫如临大敌死死围护着他,朱厚照却不住地从人墙中探出头,嘴里不停地责骂:“如此好玩的热闹,你们这帮杀才挡我作甚?赶紧让开!”
周围一片惊恐慌张,玉辇内的夏皇后吓得花容失色,再也无法绷住脸摆架子了,看着乱成一团的人群,夏皇后终究只是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强忍了片刻,待听到又一阵地动山摇的炮声响起时,夏皇后终于嘴角一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张升惊怒交加,炮声刚响起的那一刻他便第一时间想到了某个罪魁祸首,当然,此刻他无法找罪魁祸首的麻烦,但某个帮凶是绝不能放过的。
帮凶姓秦,名堪。
如同怒海中的小舟般,张升在人群中左挤右钻,拼尽全力挤到朱厚照和秦堪的身旁,恨恨地瞪了朱厚照一眼,一手猛然伸出,狠狠揪住了秦堪的衣襟。
“秦堪你这奸贼,一切都是你的主意对不对?坏了陛下的婚典,老夫跟你拼了!”
这黑锅太大太黑,秦堪背不起。
秦堪一边挣脱一边果断出卖了朱厚照:“尚书大人冤枉我了,放炮是皇上的主意,与我何干?”
“休得狡辩!定是你在其中兴风作浪,谗言蛊惑君上,制造大乱存心羞辱朝中文武百官…”
秦堪诚恳道:“尚书大人真的误会了,下官从来不干那种羞辱人的无聊事,若真让下官来做的话,早让人在炮管里填实弹了,请尚书大人相信我,放空炮真的不是我的风格!”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轰轰轰的火炮,只见正阳门西侧的礼部衙门的正前门一声巨响,门檐被击得缺了一角,无数瓦片碎石迸裂,礼部那扇朱红色大门摇摇欲坠。
人群愈发慌乱惊恐不堪,连秦堪脸上也露出意外之色。
张升怒发冲冠,瞋目裂眦,揪着秦堪的衣襟如狮子般咆哮:“瞄得好准呐!这一炮总应该是你的风格了吧?混蛋!”
ps:凌晨还有一更…
分类月票榜的距离又拉近了,求月票支援,月底了,大家手里的月票应该有几张了吧?
第二百八十七章大喜不喜
秦堪是个很诚实的人,甚至诚实得有点过分。
把礼部衙门的门檐和正门轰得缺了一个角,这一炮自然不是空炮,显然填了实弹的,而且具有浓郁的秦堪风格。
朱厚照终于如愿以偿,过了一个有生以来最刺激最热闹的婚礼,眼见礼部衙门被轰塌,笑得没皮没脸的朱厚照也楞了一下,接着朝秦堪一瞟,神情若有所思,却不见一丝害怕。
放空炮可以算是胡闹,填了实弹事情可就严重了,连秦堪也慌了,这一炮固然只朝礼部衙门放了,下一炮呢?
当即秦堪挣开了张升揪住他衣襟的手,马上调集了广场上值岗的锦衣校尉,命他们马上进树林让那十门火炮熄火,另外派人护送皇上和皇后入宫。
混乱中扭头朝树林里瞥了一眼,却见一抹红色的身影几个飞纵间消失无踪,秦堪心中稍定。
为何忽然填了实弹,为何偏偏炮轰礼部衙门,别人不清楚,秦堪心里却有数。
这惹祸的婆娘,今晚一顿家法是免不了了。
朱厚照和夏皇后被侍卫护送进宫,一众惊慌失措的大臣也在宫门内收拢,重新聚集起来。
掌管西厂东厂的刘瑾和戴义闻知有人竟敢放实弹炮,吓出一身冷汗的同时不由勃然大怒,立马下令番子封锁正阳门广场,大索全城。
朱厚照心里对此事大约也有数,于是将刘瑾和戴义叫到一个偏僻角落一人踹了一脚,又狠狠骂了他们一通,刘瑾和戴义虽满头雾水,但皇上语气严厉不准追查,二人自然不敢违抗,马上撤回了散出去搜查的番子。
混乱喧嚣的人群里,秦堪感激地看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嘻嘻一笑,朝秦堪挤了挤眼。一副非常有默契的样子。
秦堪悄然松了口气。
看来朱厚照是打算帮他背这个黑锅了,今日这一炮太过严重,放眼整个大明,除了朱厚照本人,恐怕这个黑锅谁也背不下来。落到谁头上都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皇帝大婚当日竟制造出如此混乱。得知下令放炮的人竟是皇帝本人,而且空炮中竟意外地掺了一颗实弹把礼部衙门轰成了八级残废后,在场所有大臣脸色都很难看,数十名言官在人群中蠢蠢欲动。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在这大喜的日子里狠狠参这个胡闹荒唐的昏君一本。
朱厚照浑若无事般笑着解释,说是操炮军士误将实心弹当成了礼花弹,故而误炸礼部衙门,此事厂卫已查清楚,不必追究。
朱厚照解释时的嘴脸颇似前世美**方发言人。一脸无赖地将如此严重的事情轻描淡写地揭过,仿佛只是用错了军事地图一般。
大臣们很生气,不过显然今日不能生气,混乱过后,皇帝的大婚还得继续,不能半途而废。
张升重新聚集了文武百官和诸国使节,朱厚照领头,皇后与他并排而行,众人浩浩荡荡朝太庙行进。
大明历史上最奇特的景象出现了。一脸得意笑容的皇帝领着花容失色哭哭啼啼的皇后,后面跟着一群衣冠不整,神态狼狈,甚至有些连官帽和官靴都不见了的大臣,跪在太庙前告祭大明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礼部尚书张升被炮火硝烟熏得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抽搐着老脸一板一眼地念颂着祭文。
身为此次事件的罪魁祸首,秦堪满怀愧疚的同时也很不厚道的暗中失笑,这哪是什么皇帝大婚呀。分明像极了一帮土匪刚从山下抢来了一位压寨夫人,而且这帮土匪浑身散发着很清新自然的乌合之众气质…
后面的程序进行得很顺利。告祭太庙后朱厚照和夏皇后入慈宁宫拜见太皇太后和太后,两位太后自然早已知晓正阳门外的风波,对朱厚照的胡闹感到气愤的同时,却也拿他无可奈何,老朱家如今就只剩了这么一棵独苗,弘治帝在世时便将他宝贝得不得了,如今他已君临天下,两位太后深知就算训斥他,他也不会当回事,于是只好作罢。
张太后的目光却不肯放过殿门外恭立的秦堪,像刀子似的狠狠剜了他好几次。
秦堪苦笑不已,讪讪摸着鼻子将头扭到一边,张太后目光里的含义他自然清楚,严令他看紧朱厚照,不让皇帝在大婚之日出幺蛾子,可朱厚照终究还是胡闹了一回,这等于是秦堪辜负了太后的嘱托。
幸好张太后地位虽崇,但从不干政,而且后宫也不能随便处置官员,否则秦堪真不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价值观不同决定了对同一事件的态度不同。
朱厚照对自己的大婚非常满意,他觉得很热闹,而且顺便将满朝大臣捉弄了一回,发泄了许久以来对大臣们的怨念,恶气舒出,神清气爽。
大臣们显然不这么认为,好好的皇帝大婚被搞得鸡飞狗跳,庄重肃穆的场合活生生成了一场闹剧,满殿官员被折腾得狼狈不堪,这天实在应该被记入史册,成为大明自土木堡之变以来的第二个国耻日。
当然,令大臣们更加气愤的是朱厚照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态度。
当日奉天殿大宴群臣,宴会气氛非常冷清,大臣们一个个铁青着脸,憋着怒火仰着脖子喝闷酒,几名脾气火爆的言官好几次想拍案而起,终被新任右都御史史琳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住了。
宴席不欢而散,夏皇后也在新婚第一日尝到了被冷落的滋味。
朱厚照在宴席上大醉,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被抬回坤宁宫后呼呼大睡,碰都没碰夏皇后一下。
朱厚照在奉天殿内设宴的同时,刘瑾坐在司礼监内脸色铁青,浑身气得直哆嗦。
皇帝大喜之日,刘瑾却得到一个很不喜的消息。
王守仁出京远赴贵州龙场,刘瑾派出去刺杀他的十余名刺客紧跟其后,却一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消息传回。
直到今日,派出去寻访的第二批人刚刚回到京师,他们带回来了十八颗血迹未干的头颅,十八名刺客的头颅一个不少,全部在河南开封府外的官道边一字摆开。
显然,这不是王守仁干的,朝中有能力而且有胆子与他刘瑾作对的,只有一个人。
第二百八十八章祸水东引
十八颗头颅被带到偏僻的北安门,头颅用石灰处理过,刘瑾忍着恶心瞧了许久,派去的第一批刺客一个不少,全部被半路截杀,其中甚至包括一对老妇和小女孩,这对女子是江湖上有名的祖孙杀手,刘瑾复开西厂,广纳江湖武人以为肃敌之用,这对祖孙刚入西厂才几天,派出去执行第一次任务便被人残忍地割了头。
慈眉善目的老妪和天真烂漫的女孩的头颅就摆在十八颗头颅当中,面容带着几分惊愕,仿佛至死也不敢相信有人会忍心向她们下手。
能忍心下手的,除了锦衣卫里的肃敌高手别无旁人,刘瑾听说过锦衣卫里有这么一批人,大约在永乐皇帝北征蒙古时,为了对北元残余势力的首脑人物进行暗杀而专门招揽的一批江湖高手,所以洪武时期的锦衣卫正由皇帝仪仗往特务机构慢慢演变,而到了永乐时期,锦衣卫已发展成熟,其职能里也多了一项“肃敌”。
几乎不用怀疑,刘瑾已肯定派出去刺杀王守仁的十八名刺客是被这批锦衣卫的肃敌高手半路截杀了。
没想到,秦堪这一步又算在了他前面。
刘瑾忽然想起数日前的乾清宫门口他对秦堪的那次照面,临去时秦堪脸上那一抹淡淡的捉摸不透的笑容,此刻刘瑾的脸上却火辣辣的痛。
“秦堪啊秦堪,为了一个王守仁,你非要与杂家撕破脸皮么?他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如此铁心相护?”
王守仁值得秦堪铁心相护的原因,刘瑾自然不懂。
他和秦堪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要的是权力和银子,当然,也不拒绝古董和黄金。
公理正义这些东西不能换成权力和钱,自然在他心中毫无用处。
世上有些人属于天生就无法沟通,而且天生便敌对,比如秦堪和刘瑾。
新婚燕尔的人绝大部分都是幸福的,朱厚照被排除在“绝大部分”之外,至少秦堪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丝毫跟幸福有关的痕迹。
君臣二人在一起时不仅仅是玩乐胡闹。偶尔也探讨一下人生。
朱厚照喜欢跟秦堪探讨人生,每次天南海北聊起来时,秦堪的嘴里总会说出一些他闻所未闻的新奇东西,极北之地的白熊,走路比人更风度翩翩的企鹅,除了睡觉便是发呆。只吃树叶为生的无尾熊。以及生活在高原,性格温顺颇通人性的…草泥马?
当然,女人也是动物的一种,这种动物不怎么让男人省心。
“陛下大婚数日,却一直不进坤宁宫宠幸皇后,朝堂里已有了不少议论,很多言官据说要上疏请陛下和皇后圆房呢。”
朱厚照不高兴了:“什么都管!什么都管!朕上辈子欠他们钱吗?朕圆不圆房关他们何事?”
秦堪叹道:“若陛下是普通人,他们当然管不着,但陛下是天子。天家无小事,天家无私事,天家的房事他们自然也要密切关注的。”
朱厚照怒道:“谁若敢上疏议论朕圆房的事,朕就重打十记廷杖,刘瑾说得没错,这帮文官就是骨头贱。上次复开西厂引得满朝争论,刘瑾把那戴铣杖毙以后,文官们不也老实了吗?西厂也照样开起来了。”
秦堪叹道:“这不是徒生事端吗?为了平息议论,陛下便勉为其难与皇后圆一下房有什么关系,老天创造处女,男人创造妇女,都是职责呀…”
朱厚照瞪着眼道:“你若娶了不喜欢的女人。会跟她圆房吗?”
堪很老实地承认,他真想告诉朱厚照,他的上辈子简直是一匹种马,种马追求的是最后那几哆嗦。没有哪匹种马会去考虑母马的马品和性格。
朱厚照怒其不争:“你都不挑拣的吗?”
“臣是个比较随和的人,女人只要稍微有点懂事,臣都不会太挑剔。”
“何谓懂事?”
秦堪的笑容不怎么正经了:“呵呵,臣认为,早上看到你一柱擎天便主动坐上去的女人非常懂事…”
“…”
一名小宦官匆匆走入乾清宫禀道:“陛下,礼部张尚书遣人来报,朵颜卫使节京师街头打伤礼部官员,使节已被拿入东厂,张尚书请陛下和内阁商议如何处置。”
朱厚照楞了楞,道:“朵颜卫使节打伤礼部官员?”
“是的,陛下,被打伤的是礼部主客司主事韩原,东厂已查清,该使节名叫巴特尔,因蛮夷粗鄙,不识天朝上国礼数,倚仗蛮武之力横行京师,屡屡有伤人掠货之举,礼部因陛下大婚而不便苛责,故而放任,但这巴特尔越来越过分,今日竟在街上公然将礼部韩主事打伤,恰逢东厂番子巡街,便将其押入了诏狱,等候陛下和各位大人们处置。”
朱厚照露出不悦之色,加重了语气道:“朵颜三卫自成祖以来便反复无常,时叛时降,常常勾结鞑靼,联手犯我大明疆界,百多年来打也打过,和也和过,今日朵颜使节在我大明皇城横行跋扈至斯,是欺我大明无人敢治他吗?来人,给朕将这巴特尔…将他,将他…”
朱厚照越说越犹疑。
张升的请旨是有道理的,但凡外邦使节入大明朝贺,他所代表的便是那个国家的君主,打他杀他赶他都会引起严重的后果,轻则断绝来往,重则引发战争,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历来便是这般脆弱。
大明与朵颜三卫百余年来打打和和,目前虽名义上隶于大明藩属,但人人都知道,这仅只是名义上而已,事实上谁也没觉得这种名分有多牢靠,一言不合便翻脸实在很平常。
朱厚照年纪虽不大,但从小在宫中耳濡目染,深知涉及外邦藩属之事不可轻易决断。
一旁的秦堪听到“朵颜使节”这个字眼时,心中不由一动,他想起礼部衙门前被差役拖走的那个蒙古汉子。他大概便是巴特尔了。
欲觐天颜而不得见,回忆当时巴特尔悲愤至极的模样,和张升冷漠如霜的态度,所有事情一串联,秦堪便隐隐觉得,巴特尔打伤礼部官员的原因恐怕并非刚才所说的“横行跋扈。不识礼数”。
这事不简单。
但秦堪是个简单的人。简单的人只做简单的事,不简单意味着麻烦,秦堪从来都是绕着麻烦走的,可惜身手不够敏捷,每次都没绕过去,这一次他决定绕远一点。
“秦堪,你觉得此事如何处置为好?”朱厚照没了主意,求助地瞧着他。
秦堪淡淡一笑,道:“一切由陛下定夺。臣只是武官,不懂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