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不知道这算不算另一种方式的踩脸,总之他感觉很别扭。

每次秦堪领着军士守在春坊门口时。刘健谢迁会停下脚步跟秦堪含笑致意,秦堪最怕的就是这一刻,因为他们会跟秦堪交谈几句,一张嘴便是孔孟经义里的某句话,说出来后便期待地盯着秦圣人,等待他对这句话提出自己的独特见解,秦堪每次瞠目结舌,尿遁屎遁好几次了。遁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最怕见的还是李东阳,每次见到他,秦堪总觉得他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里散发出洞悉一切的光芒,心中的秘密仿佛被他一览无遗,什么也瞒藏不住,秦堪见到刘健等人还能硬着头皮说几句话,见到李东阳却真的只有落荒而逃的份。

弘治一朝之所以中兴,几位内阁大学士当然非等闲之辈,秦堪只求几位大学士能放过他。不要再跟他谈什么狗屁孔孟经义,更不要像有分桃断臂癖好的老玻璃似的老用一种暧昧不明的目光盯着他,他…毕竟只是一个平凡的守大门的千户而已!

*

刘瑾渐渐开始在东宫太子面前崭露头角。

他以东宫内侍的身份。满世界搜刮奇珍异宝和鹰犬异兽给太子玩乐。每当朱厚照读书厌倦之时,他会变戏法儿似的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一两样新奇玩意儿,把朱厚照的注意力从书本勾到别处。

银安殿里,秦堪穿着飞鱼锦袍,站在大殿一角,静静地瞧着刘瑾笑得满脸褶子给朱厚照介绍他新弄来的玩意儿。张永陪着笑脸站在一旁,目光有些不屑,却也笑得很认真。

“殿下,这是老奴千辛万苦从西市的胡子那里弄来的洋画儿。您瞧,有颜色的画儿呢,上面的人儿画得多好,多像真人似的…”

朱厚照凑近了仔细瞧着,越瞧越高兴:“不错。胡子的画法儿跟咱们大明的不一样,啧啧,果真是未被教化的蛮夷之国,瞧瞧他们画上的女人,露胳膊露腿儿的。咱大明的春宫都比他们含蓄,呀,好不要脸…不过挺有趣儿的,刘瑾,辛苦你啦。”

刘瑾得了表扬,高兴得老脸的褶子一阵一阵的抽动,尖细的嗓音如同漏风的风箱似的。

“殿下高兴就是老奴的心愿,只要殿下开心,老奴就算是死了也值得…”

朱厚照没理会刘瑾喋喋不休的表忠心,朝秦堪招了招手:“秦堪,你也过来,傻站在边上干嘛呀,过来瞧瞧这画儿,你说说,这是个什么画法儿,好奇怪,画布上有味道,却不是墨汁的味儿…”

刘瑾见秦堪竟如此得太子信任,竟第一个叫他来欣赏,刘瑾不由呆了一下,接着又很快绽开了笑脸,笑得比刚才愈发深刻喜庆了。

秦堪慢吞吞地走过来,随意瞟了一眼那幅画,淡淡笑道:“蛮夷之邦的陋作而已,这东西虽色彩艳丽,但毕竟只流于表面,少了咱们大明画作的大气恢弘,算不得什么的。”

本是一番客观的评价,秦堪脱口而出也没仔细考虑太多,在他心里,油画委实比不得国画的境界高远,不料此话一出,刘瑾眼中竟闪过了一抹寒光。

“原来秦千户竟是此道行家,杂家倒走眼了,秦千户学识渊博,莫非知道这彩画儿的由来?”刘瑾面朝秦堪笑得很甜。

秦堪一见刘瑾眼中闪过的寒光,心中顿觉不妙,脱口而出一句话,却不料把他给得罪了,想想也是,人家辛苦弄来献媚邀宠的玩意儿,结果刚拿出来显摆便被他贬得一文不值,怎能不心生怨恚?

拱了拱手,秦堪笑道:“刘公公莫误会,我非针对你,只是我的个人浅陋之见而已,我的口味比较淡雅,不大喜欢太花哨儿的东西,见谅。”

刘瑾嘿嘿笑道:“原来也是秦千户的个人之见,大约秦千户也没见过这等花花绿绿的画儿,所以说不出由来吧?殿下,老奴倒觉得这画儿花里胡哨儿的挺喜庆,您说呢?”

朱厚照一心扑在这幅新奇的西洋画上,根本没在意秦堪和刘瑾之间的暗流涌动,闻言摇摇头,道:“秦堪说的有几分道理,这洋画儿初一看颇觉艳丽,再多看几眼吧,总觉得艳丽过甚,少了几许境界,还不如咱们宫里的画师寥寥几笔来得高远…”

刘瑾的笑容僵住,接着又如春风化霜般解冻,轻轻地给自己扇了一记小耳光,陪笑道:“老奴该死,原来这东西殿下并不喜欢,老奴回头就把它一把火烧了,免得污了殿下的眼睛,败了殿下的兴致…殿下,您不喜欢画儿没关系,老奴还给您弄了一只很凶猛的斗犬,殿下要不要移玉一观?”

“哟,斗犬?很凶吗?走,带我瞧瞧去…”朱厚照顿时来了兴致,也不理会那幅画了,兴冲冲地跟着刘瑾出了银安殿。

殿内顿时冷清下来,只剩下秦堪和张永二人面面相觑。

秦堪缓缓走近张永,看着他眼里一闪而过的不满,秦堪很不厚道地挑拨离间。

“瞎显摆什么呀,好像东宫里就他能似的…”秦堪故意喃喃自语,仿佛只说给自己听。

张永原本充满怨意的脸顿时大放光采,如同找到知己般猛然点头:“正是!死太监活该断子绝孙!”

第一百四十四章黑白颠倒

朱厚照登基以前,内廷八虎尚未成气候,不得不说,这个时期的他们,做人做事还是很本分的,弘治十一年,皇太子朱厚照正式出阁入学,时任兵部尚书的马文升奏议,“择老成敦谨宫人为保姆”,弘治帝依其议,命司礼监“荐举贤良以侍东宫”,刘瑾,张永,高凤等八人遂被选入东宫服侍太子朱厚照。

入选的过程自然经过一番殊死较量,能在万千太监里脱颖而出,得到侍侯太子的八个名额之一,不是简简单单举个手投个票就能得到结果的,服侍太子是太监们通往象牙塔顶端的捷径,将来太子登基,身边服侍他的太监们谁会被亏待?司礼监,御马监,东厂这些内廷实权部门必然全是太子身边的亲信。

八虎如今还在朱厚照身边苦熬资历,然而刘瑾却已渐渐开始不安分起来了。

他不能不急,今年刘瑾已五十四岁,在这个人均寿命普遍较低的年代,五十四岁已算是高龄了,再不老骥伏枥,奋发拼搏一番,这辈子可就蹉跎而过,荣华富贵没来得及享受,最终即将腾达时却等来一捧黄土,那他这辈子可就太冤了。

于是刘瑾开始有些迫不及待地邀宠媚上,太子朱厚照喜欢什么,他便给什么,变着法儿的讨朱厚照欢心,投其所好。

只可惜做人做事太急于达到某种目的,难免顾此失彼,秦堪很清楚,东宫里其余的“七虎”对刘瑾现在的所为渐渐开始不满。其中以张永为代表。

张永是有真本事的人,他天生健壮,常年勤练武艺,精于弓马骑射,尚武的朱厚照很看重他,常以“壮士张”称之,这样的人除了比男人少了一根东西以外。却也称得上纯爷们了,纯爷们自然对刘瑾那种只知阿谀逢迎的小人很不屑,所以八虎里面。刘瑾和张永的矛盾是最深的。

这种矛盾别人或许没有察觉,但秦堪却很清楚,——前世的史书已彻底把张永的想法出卖了。

老实说。秦堪等着看刘瑾和张永的单挑很久了,二人一直没有动静,身为看客的秦堪感到很着急,刘瑾再老一点恐怕就打不过张永了,于是不得不挑拨几句,增加人生的趣味性,——无论高雅趣味还是恶趣味,秦堪都不反对来一点的。

秦堪的那句挑拨之言带了个好头,一直与秦堪关系不冷不热的张永如同俞伯牙在山林里发现了钟子期,人生得一知己实乃大幸之事。不玩命地给知己弹奏几曲怎么也说不过去,于是张永拉着秦堪来到银安殿外的偏僻角落,两人坐在殿外的石阶上,身材健壮魁梧的张永像个受了委屈而且喜欢嚼舌根的老八婆似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开始诉说这些年在刘瑾面前受过的委屈。说到愤怒处,张永指天破口大骂。

秦堪是个不愿扫人兴致的好人,张永开骂,秦堪自然甘附骥尾,欣然景从,于是二人坐在石阶上骂了大约半个多时辰。终于骂爽了,尽兴收兵,约定时日下回再聚而骂之。

回到家的秦堪脸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他就喜欢八虎内部闹分裂,一团和气太没意思了。

怜月怜星穿着大红色的小棉袄,小脸蛋红扑扑的,像两个可爱的瓷娃娃,她们正指挥着内院的丫鬟们剪窗花,糊新窗纸,管家领着下人们将门口的旧门神小心地揭下,恭恭敬敬地朝旧门神施礼,道声神仙镇守门宅一年辛苦了,然后再贴上新的门神,又施礼…

秦堪不怎么信这个,真要说镇守门宅的话,管家应该朝杜嫣施礼才是,有她在,秦家就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太子殿下都在城池下折戟沉沙。

快过年了,家里从上到下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不管信不信,秦堪看到家里人人忙活着过年,他便觉得开心快活,这才是家的味道,这才是男人在外面忙累一天回来最想看到的画面,有笑有闹有人。

杜嫣喜欢往外跑,以前喜欢带着怜月怜星往外跑,逛京师的集市,每次空手出门,回来时便已买了一大堆东西,无论用得着用不着,她都喜欢往家里搬,后来怜月怜星被寿宁侯看到,差点闹出一场灭门的风波,两个小萝莉便死活不愿跟主母出去了。

秦堪回家时,杜嫣也才刚到家,今日的她脾气不大好,一回家便气鼓鼓的,秦堪原想对夫人上下其手享受一下闺房旖旎情趣的,见她那张不高兴的俏脸,顿时打消了这个不理智的想法。

“嫣儿,我不会又要赔汤药费了吧?瞧你气成这样,这回肯定不会少于一千两…”秦堪心中生出一股与过年气氛格格不入的戚然之情。

杜嫣狠狠剜他一眼,道:“相公说什么呢,莫非我是天生的惹祸精?”

秦堪苦笑:“莫非你觉得你不是惹祸精?”

杜嫣重重一哼,道:“我刚从京师城里回来,听到一个传闻,肺都气炸了,相公你这没心没肺的,还拿我调笑。”

“你听到什么传闻?”

“听说户部有个主事,名叫李梦阳的,今日上疏内阁,参劾京师内外奸商竞相投靠外戚寿宁侯,经寿宁侯与京师盐道衙门媾和后,这些奸商用每引五分银的价格,买了十七万盐引,只纳五分银子,见不得光的私盐便成了官盐,江南两淮的奸商见寿宁侯竟有如此通天本事,上月竟伙同一处,买了一百六十万盐引,致使大明盐法大坏,官府欲禁而不能禁…”

秦堪噗嗤一笑,饶有兴致地瞧着杜嫣气鼓鼓的脸,笑道:“想不到我家娘子竟也有忧国忧民的一天,为夫能娶得如此女中丈夫,实在三生有幸。”

杜嫣气道:“什么忧国忧民呀,我气的是那寿宁侯,相公你知道吗?这么大的事儿被李梦阳上达天听以后,皇帝陛下竟然没有怪罪寿宁侯,听说皇后在后宫哭闹了一番后,寿宁侯安然无恙,李梦阳却被皇上下令拿入了诏狱,相公你说,这寿宁侯难道是你曾经书里写过的孙猴子,谁也动不得他么?上回咱家差点被他抄了,陛下也没怪罪他,这什么世道呀!”

秦堪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这些与我们无关,大不了以后买盐多费些银钱罢了,倒是那李梦阳…寿宁侯是不是睡过他夫人呀?怎么老揪着寿宁侯不依不饶的…”

话没说完,肋下软肉已被杜嫣狠狠一拧…

*

看似与自己无关的事,并不一定真的无关。秦堪大概忘了,他认识一个做人做事不怎么靠谱的太子殿下。

皇宫御书房里,烧得旺盛的四盆炭火摆在弘治帝龙座的四周,弘治帝的脸色被炭火烘得红红的,却带着几分难以掩盖的病色。

朱厚照穿着四爪龙袍,正蹲在一个火盆边玩耍,金黄色的袍摆踩在自己脚下他也不心疼,玩得不亦乐乎。

这是秦堪教他的烧鸡蛋玩法,朱厚照玩得很开心。

一张柔软的宣纸泡过水后,将一只生鸡蛋裹起来,扔进炭火盆里,没过多久便听得火盆里轻轻炸响,火钳取出熟了的鸡蛋,乐得嘻嘻直笑,一边吹着凉气,一边将蛋剥了递到弘治帝面前:“父皇快尝尝,很香的。”

弘治帝见儿子孝顺,不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笑过之后神情却有些沉重。

寿宁侯败坏盐法反倒无恙,李梦阳检举却被他下令打入大狱,满朝文武哗然,纷纷对弘治帝的这种做法感到不可理解。

内阁三老叹息不语,显然也很不满,只是多年君臣相得,令他们不忍口出怨言,然而六科十三道的御史言官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上午刚发生的事,下午无数反对甚至怒骂他是昏君的奏本已雪片似的飞进了皇宫。

一个男人,无论是皇帝还是贱民,娶一个好老婆是非常重要的,不然的话,贱民败家,皇帝败国。

弘治帝是个好男人,他是中国上下数千年的历代皇帝里唯一只娶了一个老婆,后宫空虚得门可罗雀如同鬼宅的好男人,他一辈子只宠爱张皇后一个女人。

只可惜这个女人太护短,而且有两个不争气的弟弟,为了张家的富贵,张皇后不得不在弘治帝面前一哭二闹,于是一场黑白分明的官司,被弘治帝一句话弄得黑白颠倒。

弘治帝国事英明,在家事上未免有些糊涂昏庸,当家事和国事产生了冲突,这种糊涂昏庸难免传染到国事上。

多次纵容两个小舅子,大概是弘治帝此生最大的污点,今日这个污点仿佛在继续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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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再觐天颜

放过寿宁侯,拿李梦阳入狱,这个决定是弘治帝一时头脑发热时做下的,大概当时张皇后的哭闹神功正运到威力最高的时候,弘治帝终于抵挡不住皇后雌威,于是下了这道旨意,后来张皇后达到了目的,满意地收功离去,弘治帝便立马感到了后悔。

可是旨意已经出宫追不回,皇帝金口玉言,不可随便更改,哪怕满朝文武异口同声反对,他也只能咬紧牙关死不松口,否则若皇帝迫于大臣压力更改圣旨,这一步若退让了,皇帝威信大损不说,将来文官集团的气焰也将会愈发嚣张。

事情就这样陷入了僵持之中。

连弘治帝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他下了一招昏棋。

内阁送来的参劾劝谏的奏本用箩筐装着送进了宫里,司礼监掌印萧敬是个有眼力的人,见弘治帝龙颜铁青,气血不顺,萧敬自然不会给陛下再添堵,仔细筛选之后,选了几份有代表性,措辞较温和的奏本轻轻搁在龙案上,由陛下亲自过目,其余那些骂陛下昏君暴君之类的激烈奏本,萧敬想也不想便将其收入司礼监封存,让它们永远不见天日。

御书房里的炭火烧得很旺,屋内温暖如春,可弘治帝却仍感到一阵阵的冰冷,也不知是他的身体愈发虚弱,还是他的心已渐渐寒了。

看看年已十五却仍像个孩子般趴在地毯上玩玩乐乐的太子,又想起皇家里种种踯躅难断的家务。再想想大明中兴表象下的种种危机暗伏…

弘治帝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疲倦。

都说他是大明立国以来少有的明君,可是…朕真的是明君么?

案头上那些一份份反对他的奏本,仿佛一双双嘲笑的目光,告诉他所谓的弘治中兴其实只是他和大臣们花了十七年时间臆造出来的假象,他朱祐樘其实只是个关上门自封道号的昏庸君主。

火盆里的红炭噼啪轻炸,弘治帝回过神,沉沉叹了口气。

朱厚照走近弘治帝身前。瞧着他抑郁沉重的脸色,不由关心道:“父皇可是身子不舒服?儿臣给您宣太医…”

弘治帝摇摇头,顺势拉住朱厚照的手。见他一双手玩得脏兮兮的,弘治帝掏出雪白的手绢儿,细心为他擦拭着。

“儿啊。将来你做了皇帝,一定要谨言慎行,百姓做错一件事不要紧,改或不改,认或不认无关紧要,他们仍可以继续过日子,然而帝王若做错一件事,后果要严重得多,重则亡国改朝,轻则失威于民…”

朱厚照眨眨眼:“父皇说的可是今日拿李梦阳下狱一事?”

弘治帝一楞。道:“你竟也知道了?”

朱厚照笑道:“此事中午时分便传遍了京师,儿臣想不知道都难…父皇,儿臣知道,您处事都很公允,唯独这件事儿呀。您觉得办差了,多半是母后…嘻嘻,哈哈。”

朱厚照笑得没个正形儿,弘治帝也觉得面上赧赧,苦笑着拿手指虚点了点他的脑袋。

“现在朝臣们都在骂朕是昏君,要求朕放了李梦阳。削了寿宁侯的爵位,甚至…甚至还有人要朕废后。”弘治帝揉了揉眉心,叹道:“你母后也紧紧相逼,两头都在为难朕,朕真觉得好累…”

朱厚照眨眨眼:“父皇是不是觉得此事很难办?”

“当然。朕已进退失据,适才听锦衣卫禀报说,现在寿宁侯府门前已聚集了许多国子监贡生在闹事,你那两个舅舅太过混帐,朕当初真应该把他们贬离京师,也省得如今常常令朕头疼心烦。”

朱厚照眼珠灵动地一转,笑道:“父皇既不想让李梦阳这样的忠臣被害,又想让大臣们满意的同时不损天家的威仪,这件事要解决其实也不难…”

弘治帝大为惊讶,盯着朱厚照道:“我儿竟有办法?”

“嘻嘻,父皇您不是经常说,天子只要有任贤用能的本事便好,看着难办的事儿,只要能找到一两个有才干的臣子,他们一定会为天子办得妥妥贴贴,儿臣当然想不出办法,但是儿臣知道有个人一定有办法,这家伙呀,坏水儿多着呢…”

秦堪接到宫里宣召旨意时楞了很久,左思右想,三省吾身之后,发觉自己最近很本分,没招灾也没惹祸,他实在想不通皇帝陛下为何又召见他。

满心疑虑忐忑,皇帝的圣旨却不敢不从,秦堪当即便上了宫里派出的马车进城了。

进了朝阳门右转,一条笔直的大街直通皇宫承天门,马车行到一半,却听到车外惊天动地的怒吼声,秦堪掀开车帘,发现外面正是寿宁侯府门前,宽敞的府前空地上,数百名穿着长衫的读书人正指着府门大骂,“国贼”“奸戚”之类的骂声不绝于耳,非常热闹。

秦堪乘的马车已被堵在人群中动弹不得,顺天府几十名差役和百余名锦衣校尉懒懒地散落各处,而寿宁侯府的大门却紧紧关闭,门前散落一地的鸡蛋汁液和烂菜叶。

秦堪坐在马车的车辕上,顺手揪住一名情绪激动的读书人,急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寿宁侯又干了什么坏事?”

读书人倒也热心,气愤地将寿宁侯与李梦阳之事说了一遍,秦堪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这件事竟闹得如此大,这年头的读书人果真不是吃素的。

“这奸贼果真该杀!”秦堪很应景地骂了几声,然后缓缓道:“不过你们扔鸡蛋扔烂菜叶泄愤,未免有些消极了…”

读书人一楞:“那我们应该扔什么?”

“扔火把呀,从墙外扔进去,把这奸贼的家烧个稀巴烂,如此才叫大快人心…”

读书人眼都直了:“扔…火把?”

秦堪拍了拍他的肩,鼓励道:“放心,这事儿我干过,烧几幢房子而已,烧不死人的,这奸贼卖盐引挣了那么多黑心银子,想必也不会心疼几幢房子…”

读书人脸色阴晴不定,犹疑半晌,狠狠一跺脚:“对!这奸贼仗着国戚身份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害李大人入狱,坏我大明盐法,又挣了那么多黑心银子,真真该杀,该烧!”

秦堪赞许地拍拍他的肩:“‘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与君共勉!把我的那份也帮我烧了,告辞。”

“同窗们,不能便宜了寿宁侯这奸贼,咱们用火烧!”

声浪喧天的叫骂声中,秦堪乘的马车朝皇宫方向绝尘而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弘治之托

“臣,锦衣卫千户秦堪,奉诏入宫面圣。”秦堪在御书房外朝值守的宦官拱手道。

宦官淡漠地扫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御书房,很快里面便传来宦官尖细的声音。

“陛下宣秦堪觐见。”

秦堪垂头恭谨走进书房,一进门便觉得暖意融融,四盆炭火将屋子烘得温暖如春,弘治帝穿着龙袍,双腿盖着一条厚毯坐在硕大的书案后,他的面色很不好,不时捂住嘴咳嗽两声。

朱厚照嘴里不知塞着什么零嘴儿,唇齿不停蠕动,坐在弘治帝旁边的绣凳上,两条腿不安分地扭来扭去,见秦堪进来,朱厚照脸上露出笑容,让宦官给秦堪端过去一盘糕点,含糊不清地笑道:“秦堪,快来吃吃这个,江南进贡来的桂花糕,挺好吃的…”

弘治帝和秦堪对视,同时露出一个苦笑。

东宫这性子…将来当了皇帝,就凭这没个正形的样儿,不知要挨大臣们多少骂。

“臣多谢殿下,臣不饿…”秦堪苦笑拱手。

朱厚照不高兴了,觉得秦堪辜负了他的好意,于是从绣凳上跳起来,抓了一块糕点便朝秦堪嘴边塞去:“叫你尝尝糕点,没说你饿,真的很好吃,你就试试嘛…”

太子如此热情,秦堪只好张嘴接住,拱手含糊不清地道谢:“多谢殿下…”

弘治帝咳了两声,缓缓道:“秦堪,太子向朕荐举,说你是个有办法有本事的人…”

秦堪一听这句开场白便觉得脑子轰然一炸。

又被朱厚照坑了!

真想当着他老爹的面把这屁孩子狠狠揍一顿啊…

“太子谬赞,臣愧不敢当。”

弘治帝微微一笑:“自古英雄出少年,朕也欣慰于我大明人才济济,你就莫谦虚了。”

“臣…真没谦虚!”秦堪额头开始冒汗。

朱厚照在一旁没心没肺的笑,弘治帝没注意秦堪难看的脸色,径自道:“今日寿宁侯和李梦阳一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李梦阳被拿入狱。寿宁侯…咳,被朕下旨申饬,闭门思过,朝中大臣们对此事颇有非议,秦堪,你认为如何?”

“回陛下,臣只是锦衣卫武官,朝堂大事臣不敢议论。总之,陛下的所有决定都是正确的,陛下的任何旨意,臣只管贯彻执行,绝不理会对错。”

弘治帝神色大悦,秦堪的话说得直白,甚至有点不要脸的味道,但这句话却拍到了弘治帝的心坎里,满朝文武异口同声的反对。如雪片般责骂参劾的奏本堆积在案头,弘治帝正觉得自己四面楚歌,无援无助之时。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竟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一头,多少令弘治帝有些感动。

弘治帝沉默许久,终于长长一叹:“这件事确实是朕办差了,你不必讳言,朕非暴戾之君,不会因言治罪的。”

犹豫半晌,弘治帝还是决定在秦堪这个外臣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这件事若欲令他解决,首先要把自己的态度摆明。自承错误也顾不得了,既要照顾大臣们的心情,也要照顾皇后的心情,这本就是一件很难办的事,若他的态度还不明朗的话。很可能会导致秦堪误解了他的意思,把事情越办越糟。

“寿宁侯勾结京师盐道衙门鬻贩盐引,奸商纳五分银一引,私盐便成了官盐,此案坏我大明盐法。致使国库损失颇大,民间盐价被奸商抬高,可谓罪大恶极…”弘治帝冷着脸缓缓道:“秦堪,朕今日宣你入宫,就是要你解决这件事,你可有办法?”

秦堪眼皮直跳,这件事看似简单,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且不说那些奸商背后有多少势力背景,单看表面就很麻烦,大臣们的面子,寿宁侯的面子,皇后的面子,以及弘治帝自己的面子…

这么多面子互相冲突,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皆大欢喜,自己一个小小的锦衣千户,他能得罪谁?他敢得罪谁?

“陛下,臣…没有办法。”秦堪长长叹息。

这是实话,你皇帝都没办法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太子说你是个有本事的人,朕才宣你入宫奏对,秦堪,莫辜负朕对你的信任。”弘治帝不急不徐缓缓道。

话说得平和,秦堪却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重重压在他的肩上,压得他抬不起头,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垂头沉思半晌,秦堪拱手道:“臣斗胆请问,陛下想把此事处置到何种地步?”

弘治帝微微一笑,道:“朕把此事全权交给你解决,同时朕会下旨令锦衣卫上下全力配合你,朕要你把盐引一事处理干净,那些奸商坏我大明盐法,不能姑息,该拿该杀,由你决定…”

秦堪听到这里眼皮便又开始抽搐了。

天大的麻烦啊,一群能售卖一百多万盐引的奸商,他们难道仅仅只是有钱?这事背后不知牵扯了多少权贵高官的利益,他一个锦衣卫千户能办得了?

“臣愚钝,陛下何不直接下旨处置?”

弘治帝摇头道:“朕不能下旨,此事只能秘密处置,寿宁侯已涉此案,张家不知陷入多深,公然下旨便意味着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那些大臣们会把张家连锅端了,朕那时想回护都没有借口,朕只有这一位皇后,不能不顾忌夫妻情分,秦堪,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秦堪当然明白了。

既要把破坏盐法的奸商们查办,还要照顾张家的面子,同时还得堵住朝堂上下大臣们的悠悠众口。

三者根本就是互相矛盾,神仙也不可能办到,秦堪很想称量一下弘治帝的脸皮有多厚,心有多黑,才会如此为难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

“陛下恕罪,臣真的办不到。”

弘治帝眼睛微微眯起:“朕相信你办得到的,此事若成,朕赐你黄金百两,绢绸百匹。”

“臣真的办不到,陛下若为难臣,不如赐臣一死。”

“此事若成。朕升你为锦衣卫镇抚。”弘治帝不得不提高了筹码。

“臣真的不行…”

“赐你京师城内宅邸一座。”

“臣不行…”

“赐封伯爵!”弘治帝咬牙下了血本。

“臣真的…”

“朕知你与寿宁侯有恶,朕可以许你在不损朕和皇后的颜面以及不伤其性命的前提下,给寿宁侯一点小小的教训,秦堪,你若再拒绝,朕便真的赐你一死了!”

秦堪精神一振,这个条件让他比较满意,看来寿宁侯真把弘治帝恶心得不行了。

“臣…领旨!”

看着秦堪满面精神。一扫方才颓然之态的神色,弘治帝脸有点发黑,…这什么人呐!

事情说完,秦堪恭谨告退,刚退了两步,弘治帝忍不住叫住了他,有些担忧地道:“你…打算给寿宁侯一个怎样的教训?”

“陛下,臣想打断他的狗腿…”

“噗——咳咳咳…朕,什么都没听到!速速退下。”

退出御书房。秦堪站在宫内白玉石阶上呆呆出神,凛冽的寒风一吹,一股刺骨的凉意遍布全身。秦堪郁闷的舒出一口浊气。

又是一桩大麻烦!

秦堪讨厌麻烦,为何麻烦总是找上他?

那些坏了盐法的奸商不难查,他们在京师都是有名有姓的富豪,真想抓的话,一道命令便能将他们全部缉拿归案,可是秦堪敢抓他们吗?他们背后不知站着什么达官贵人,这些人伸一根手指就能把他这个小小的千户捏死。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秦堪胆大包天,不管不顾地真把那些人拿下了。寿宁侯如何处置?他是这个案子的罪魁祸首,处置了他,损了皇后的面子,不处置他,堵不住朝堂大臣们的嘴。这事仍旧办砸了,弘治帝不会放过他…

秦堪感到自己走进了一条毫无希望毫无前途的死胡同里,连退都退不得。

肩上被人轻轻拍了几下,朱厚照笑意吟吟的脸出现在他眼里。

“秦堪,你只要把这事办好。不但能得赐宅邸黄金,还能赐爵呢,父皇赐大臣爵位可是非常谨慎的,这回却大方得让人意外…”

秦堪很无语,这屁孩子什么都不懂,你父皇越大方就说明事越难办,办好了什么都好说,办差了你父皇能饶得过我?

朱厚照犹自洋洋自得:“升官发财的机会都来了,你得感谢我的荐举,来,毫无保留地赞美我吧…”

说着朱厚照摆出个被赞美的姿势。

秦堪嘴一张,又闭上。

算了,不骂他,免得又给自己招来麻烦。

匆忙的脚步声吸引了二人的注意,一名宦官急匆匆地跑来,正欲往御书房而去。

朱厚照拦住了他:“发生什么事了?”

“殿,殿下,不好了,国子监贡生把寿宁侯府的房子点着了…”

朱厚照两眼大亮:“这么好玩?谁干的?”

宦官叹气道:“带头的一名贡生被锦衣卫拿下,那贡生哭得可怜,说不知哪个过路的杀才教唆他的,当时头脑一热就干了…”

秦堪剧烈咳嗽起来:“咳,殿下,臣还有事,臣告退…”

说完秦堪略显慌张地朝宫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