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在咳嗽,咳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朱厚照得意了,翘着腿慢悠悠地品着茶水,戏谑地斜眼瞧着秦堪,秀气的长眉不时挑动几下,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秦堪发觉自己又错了。

扮演大义凛然的文官是个很高技术的活儿,需要精湛的演技以及敢于豁出一切的脸皮,秦堪委实有点自不量力,好吧,演砸了。

“咳咳,太子殿下…你,咳咳,你怎么知道…”

朱厚照笑眯眯道:“你是想问我为何知道你给我舅舅使绊子,对吗?嘻嘻,我当时也在文华殿呢,这么好玩的热闹,我怎能不看得仔细点儿呢?秦堪,你突然伸出的那一脚够损的呀,我舅舅都飞起来了,哈哈…”

秦堪仰天长叹,完了,我苦心维护的君子形象…

朱厚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仿佛今日才认识他似的,目光充满了新奇。

前几日文华殿的那场闹剧,秦堪的表现让这位太子殿下印象深刻。朱厚照发现对秦堪的第一印象不太正确,原本以为他跟朝堂里那些罗嗦烦人的文官一个德性,朱厚照向来很讨厌这种道貌岸然的人,他们永远把自己摆在最正义的高度,对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动辄训斥指责,横加干涉,顺者昌逆者亡,样子实在太恶心了,故而朱厚照对秦堪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

却没想到秦堪那日在文华殿的表现让他颇为惊喜。

朱厚照虽然才十四五岁,但却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他相信一个敢给国侯伸阴脚使绊子的人,一定好不到哪儿去…

所以朱厚照很高兴,他有一种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一颗璀璨明珠的兴奋。

那颗明珠姓秦,名堪。

“咳咳,殿下,臣给寿宁侯使绊子与殿下不认真读书完全没有关系,臣再伏请殿下自省吾身。”秦堪面不改色道。

“哈哈哈…你无耻的样子我很欣赏。不过秦千户啊,在我面前就不必再装了。”朱厚照乐不可支笑道。

秦堪:“…”

失策了,那天不该给寿宁侯使绊子的。也不知这太子到底对他的举动是喜是怒,现在看似笑吟吟,可秦堪并不知道朱厚照心里真正的想法。

既然不知道。那就只好硬装到底了。

“殿下明鉴,那日在文华殿,臣因对寿宁侯之恶行太过愤怒,对京师无数受过他欺压的官员百姓们难以伸张正义而抱屈,义之所在,义不容辞,故而伸出了正义的一脚,臣这一脚是为我大明,为殿下将来的子民而伸的。”秦堪说这话时表情正义得一塌糊涂。

朱厚照的目光愈发闪亮,目光竟然真的露出了欣赏之意。

良久。朱厚照长长叹了口气,下了一句很正确的结论。

“秦堪,你果然不是好人。”

“…李梦阳李大人才不是好人,他还动了兵器呢。”

好了,一盆脏水又泼给了李梦阳。朱厚照的目光越来越欣赏了。

朱厚照本身是个很随性很跳脱的人,爱玩爱闹,这么多年来大学士和侍讲学士们教他读书,他却从来没有认真过,圣人之言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马耳东风,丝毫不留痕迹。所以他的是非观很淡薄,凡事只随自己的性子,只要能让自己高兴了就好。

秦堪的担心其实很多余,朱厚照对他伸脚绊寿宁侯的举动其实并无所谓的赞同或反感,他只觉得很好玩,由此类推,秦堪也是个很好玩的人。

不得不说,朱厚照的性子其实也挺混蛋的,不过混蛋得挺可爱。

当下朱厚照也不提寿宁侯的事了,坐没坐相抖索着腿,跟秦堪天南海北聊了起来。

这其实算一次有模有样的君臣奏对,二人的旁边最好还有一位负责笔录二人对话的史官或秉笔太监,那就更像样了。

只可惜君不像君,朱厚照一边聊一边胡吃海塞着各种零嘴儿,两条腿也很不安分地抖来抖去。臣也不像臣,朱厚照在秦堪眼里终究只是个爱玩的孩子,秦堪没有跟孩子聊天的爱好,总觉得孩子的话题比较幼稚,故而跟朱厚照聊起来神色虽恭敬,但多少有几分心不在焉。

至于本该在旁边笔录奏对的太监,这会儿正一个劲的给太子揉着肩膀,递着零嘴儿,整个场景若让宫中画师瞧见,必然是一幅“昏君吃货图”的绝佳素材。

虽然秦堪奏对得很漫不经心,不过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他,积累多年的知识绝非一个古代只知玩乐的太子所能想象的,往往随口几句话便能引得朱厚照目瞪口呆。

“秦千户以前是读书人么?”朱厚照好奇地问道。

“是,臣惭愧,学无所精,又在家乡惹了场祸事,被削去了秀才之籍。”

一听秦堪没有功名在身,朱厚照不由哈哈一笑,道:“原来你并无功名,那你跟我说的什么可以在天上飞的机器,可以潜入海底的船,还有跑得比千里驹还快的车子,定然是你杜撰,信不得的。嗯,不过你说的那种眨眼间可以打出无数弹的…嗯,机关枪,倒是勉强合乎情理,咱们大明的火枪一次只能打一弹,打完还得重新装药,杵紧枪管,挺没趣儿的。”

谷大用在旁边谄笑道:“殿下说得不错,看不出秦千户读书人出身,却也能吹嘘得天花乱坠,奴婢在旁边听得一楞一楞的,原来竟是杜撰…”

秦堪不高兴了,穿越到这世上,不可否认曾经被人鄙视过,但被一个孩子和一个死太监鄙视,这让他心理上无法接受。

腾地站起身,秦堪道:“殿下,臣说的这些绝非杜撰…”

谷大用笑道:“不是杜撰莫非是真的不成?那也太离奇了。”

不得不拿出点真货震震这帮没常识的古代人了。

“殿下和谷公公可知咱们如今生活在一个球上?”

朱厚照:“啊?怎么可能!”

“如果您去过海边就知道,海面极远处的帆船驶来时,咱们最先看到的是帆船的帆尖,然后才是帆,最后看到船。”

朱厚照凝思半晌,点点头:“你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

“殿下可知一大一小两个铁球同时掉下,必然也是同时落地。”

“啊?怎么可能?”

“不信殿下可以现在试试…”

没过多久,谷大用用青肿的双脚告诉朱厚照,一大一小两个铁球果然同时砸中他的脚面…

——太子倒不傻,知道让别人去当实验品。

“殿下可知正常的人是无法用舌头舔到自己的手肘的?”

朱厚照和谷大用不自觉地用舌头开始尝试舔手肘…

“你好厉害…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东西?而且好像都没错,快说说,还有什么好玩的学问。”朱厚照兴奋得脸都红了,他不爱读书,但对这些好玩的知识却非常感兴趣。

“咳,殿下可知,咱们大明男人下面那根…咳,不文之物,比西方男人的要短一些。…停!谷公公,你不必摸裤裆了。”秦堪适时地制止了谷大用自取其辱的不明智举动。

谷大用的表情很幽怨,显然这一条学问让他深受打击。

秦堪只好报以抱歉的目光。

他爱公公,但更爱真理。

PS:心情不大好,码得少了点,其实两章没计费的字数零头加起来,今天也码了6000字,不错了…

求月票鼓励一下吧…

第一百一十九章执砚击之

朱厚照天资聪颖,但不好学,他讨厌读书,但并不反感学问。

很矛盾的悖论,可朱厚照却有本事把这个悖论表现得很完美,一点也不冲突。

天资聪颖却不好学,这是老师的责任,秦堪有些感叹,教太子读书的老师王琼,杨廷和,包括刘李谢三位大学士实在应该每人给皇帝陛下写一份认识深刻涕泪俱下的万字检讨,自绝于人民也可以。

多好的孩子呀,生生把他教成这样,未来的正德皇帝那荒唐浪荡的性子,与这几位老师的教育方法错误脱不了关系,把朱家千顷地里的一棵独苗教坏了,却还有脸皮在金殿上指责皇帝这里不好那里荒唐,甚至把他的荒唐写进史书,传之后世,让他承受几百年的骂名,仿佛这孩子的一切错误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一个公正公平的旁观者,于是口诛笔伐,痛心疾首,天降昏君如斯,国之不幸,大明悲哉…

翻开史书的正德皇帝部分,满篇都是这样的内容,很不负责任的论调,秦堪认识朱厚照以后经常在想,如果自己穿越到弘治皇帝身上,会怎么做?

大抵会把王琼,杨廷和他们钉在十字架上,高悬于午门,让来往的官员们把他们唾弃至死吧,——或许偶尔也有把朱厚照活活掐死的冲动,反正一切都只是构思。

毫无疑问,秦堪这些杂乱却广博的冷门知识彻底将朱厚照震撼住了。

不止是震撼,朱厚照对这些知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为秦堪说出的这些知识有个共同点,它们不像四书五经那样枯燥无味,反而很好玩,每一条都可以用实验去证明它。

朱厚照喜欢玩,而且喜欢变着花样玩。

秦堪的这些知识立马抓住了他的心,他对秦堪的兴趣也越来越浓郁了。

“大用,去西城集市找几个色目人。扒了他们的裤子瞧瞧…”朱厚照有点不服气:“真比咱们大明的男人大么?没道理呀。”

泱泱天朝上国的子民有着强烈的民族自尊心,更何况是天朝上国的太子。

谷大用瞧着秦堪的目光愈发幽怨了,木有小**的太监扒有小**的男人的裤子。这么变态的事他可能干不出来。

“殿下…奴婢,奴婢没有那个…这,没法儿比呀。”谷大用快哭了。

朱厚照兴致来了。怎么也挡不住,当即道:“那我亲自去扒。”

“殿下不可!”谷大用和张永大惊失色,太子扒男人裤子这么荒唐的事若被陛下和那些文官知道了,太子顶多被骂一顿,他们这些太监肯定会被杖毙。

两位太监对秦堪不无怨艾,好好的给殿下说这些干嘛呀,这不是给他们添堵找麻烦么?太子殿下那性子连陛下和文官们都管不住,他们做奴婢能管住?

秦堪也颇觉尴尬,其实说的那些冷门知识只是为了表示自己是个有学问的人,能知人所不知。但他没想到朱厚照对研究外国男人的尺寸那么有兴趣,史书上说这荒唐皇帝还包养过男宠,一想到这里,秦堪不由遍体生寒。

众人纷纷劝着朱厚照时,刚刚负气而去的春坊大学士杨廷和又回来了。

众人顿时一静。

杨廷和是过来训话的。刚刚负气而去时太冲动,等走出春坊,杨学士便清醒过来,他身负着教导未来大明国君的重任,这重任是皇帝陛下和天下百姓交给他的,希望他能教出一个知礼仪。懂廉耻,勤奋好学聪颖英明的国君,这是何等的荣幸?太子读书懒散厌倦,自当好生训斥开导,怎能因此怒而离去,撒手不管?

不应该啊!

敦厚性温的杨廷和很羞愧,他觉得自己辜负了陛下和天下人的期望,是大明的罪人。

杨廷和是詹事府少詹事兼左春坊大学士,成化十四年的三甲赐同进士,“三甲赐同进士”的考试成绩有点不近人意,大明官场上如果他跟一群同年同榜的进士坐在一起,他只有忝陪末座的份儿,但是他在翰林院苦熬资历的那些年,却做了一件让人惊叹赞许的事,那就是修《宪宗实录》。

弘治二年,主持修《宪宗实录》的人是当时的大学士丘浚,丘浚才高却性傲,而且为人很懒散,不屑干这种太繁琐太枯燥的事,于是把它丢给杨廷和这个刚入翰林才两年的进士,令人称奇的是,杨廷和居然把这件事干得非常利落漂亮,总撰官丘浚想摆摆领导派头,稍微修改润色一下,以显示他的存在感,结果却提着笔楞是改不动一个字。

杨廷和因此而入了詹事府,兼任左春坊大学士,担起了教导太子读书的重任。

各种各样的传说喧嚣尘上,不可否认的是,杨廷和是个好人,而且是个性格很温和的好人。

但是好人也有发脾气的时候。

当杨廷和满脸羞愧地走回来,打算再次挽救太子这个失足小青年的时候,跨进春坊课室,却见朱厚照嘴里塞满了零嘴儿,翘着二郎腿抖索得瑟,毫无反省愧意地跟几个太监和一个年轻人大声说笑,说到兴奋处手舞足蹈,完全没把刚才气走先生的事放在心上。

杨廷和深深地被伤害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脆弱的小心脏碎裂的声音。

这…这个竖子,居然有心情吃零嘴聊天?气走先生这么严重的事居然毫不在意,还聊得那么开心,不教训一下怎能对得起陛下,对得起大明子民?

“太子殿下!你。太过分了!臣今日必须要惩戒你…”杨廷和从背后摸出一把戒尺,像一头发怒的野牛朝朱厚照冲来。

春坊里的戒尺大部分时候是摆样子用的,太子再顽皮,诸位饱学儒士们顶多也就骂几句,真正敢打太子的人很少,教导朱厚照的王琼,刘健。李东阳等人皆是当世大儒,太子读书不勤奋,他们也只是责备几句。或者老泪纵横地数落太子的不是,表达一下对未来大明国运的深深担忧,可他们从来没想过用戒尺体罚太子。

今天不一样。今天杨廷和是真生气了,不仅生气,而且怒急攻心,一半为了大明未来的国运,另一半是因为朱厚照太不把他这个先生放在眼里。

尊师是儒家最基本的传统,太子气走了他,竟表现出毫无愧疚的样子,这是未来的国君啊,岂能如此慢待于他?

杨廷和气得脸都变形了,握着戒尺狞笑两声。裹挟风雷之势朝朱厚照冲去,他已下定了决心,今日必要好好惩戒这竖子,然后去陛下阶前请罪。

朱厚照见杨廷和发了疯似的冲来,根本没意识怎么回事。他想不通杨廷和好好的为何要打他,不得不说,这孩子的觉悟有点低。

一见杨廷和发疯的架势,朱厚照慌了,起身蹬蹬蹬地倒退几步,口中惊呼:“杨学士。你疯了?”

“我疯?哈哈,好,臣今日便发一回疯,教训你之后,臣再一头撞死陛下玉阶前!”杨廷和怒不可遏,戒尺在他手里凌空一晃,随手捏了个剑决便朝朱厚照劈去。

朱厚照大惊,幸好这孩子尚武,也跟大内高手练过几天,于是歪头一闪,戒尺落空,砸在书案上。

“大用,张永,救我!”朱厚照一边躲闪着杨廷和铺天盖地般的攻势,一边大声呼救。

谷大用和张永也急了,慌忙上前欲抱住杨廷和,却被怒极的杨廷和一顿劈头盖脑的戒尺打得节节败退。

朱厚照吓坏了,他从没见过杨学士如此失态,也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混乱中一扭头,见秦堪没事人似的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瞧着这一幕,一如当初在文华殿瞧着李东阳追打寿宁侯一样。

朱厚照不由大喜,身子一缩,朝秦堪身后躲去,口中大呼:“秦堪救驾!”

“啊?殿下…”秦堪亦大惊,这不关我的事啊。

来不及犹豫,杨廷和的戒尺已砸来,这属于无差别打击,反正在杨学士的眼里,太子身边的太监和所有人等都是蛊惑太子不用心向学的奸佞,打几下奸佞无妨的。

戒尺来势凶猛,秦堪下意识举臂挡住头,然后便感到胳膊上一阵剧痛,挨了好几下。

秦堪也急了,我是被太子宣进东宫的,不该让我帮他挨打呀,从头到尾都不关我的事。

有心想让开,可朱厚照躲在他身后死死扯住他的衣裳不让他动,眨眼间秦堪又挨了好几下。

这样下去不行!秦堪一急便想出了办法。

据说荆轲刺秦王时,大殿里有个很出采的人物,名叫夏无且,荆轲围着大殿追杀秦王时,身为秦王御医的夏无且不但将手里的药囊扔出去,还大叫“王负剑击之!”,这才给秦王提了个醒,拔出长剑伤了荆轲,致令刺秦失败。

秦堪也做出了同样的事。

反手从身旁的桌案上抄起一方砚台,闪电般转身递给朱厚照,秦堪匆忙道:“殿下执砚击之!”

慌乱中的朱厚照智商略有下降,根本不假思索便将砚台脱手朝杨廷和一扔…

杨廷和被砚台砸中了左膝盖,下盘不稳仰面栽倒,——脸着地。

一片寂静…

杨廷和面朝地砖趴得很深沉,动也不动…

朱厚照脸色苍白,不可思议地瞧着自己的双手,谷大用和张永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盯着一动不动的杨廷和。

秦堪没事人似的一脸同情地瞧着朱厚照:“殿下,你完了,你把你老师干掉了…”

第一百二十章太子认错

春坊里很安静,落针可闻。

杨廷和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太伤心了不想动弹。

朱厚照喜欢玩,喜欢变着花样玩,但他毕竟是心性纯良的孩子,人并不坏,打老师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可从来没干过。

今天玩大了!

眼睛定定瞧着自己的双手,朱厚照在回忆,那一方神奇的惊艳的砚台…它是打哪儿冒出来,出现在自己手上的?

谷大用和张永浑身筛糠似的颤抖,脸色白得像死人,太子闯出来的祸,倒霉的肯定是他们这些太子身边的太监,这事若让陛下知道,肯定会把他们杖毙的。

事件的幕后黑手秦堪则没事人似的站在一边,一边想着今天晚餐吃什么,同时顺便估计了一下杨廷和的伤势。

砚台是上好的肇庆端砚,古朴大方,手艺精美,据说是宋代名相王安石用过的,重要的是它分量很足,足有三斤多,一家伙砸在杨廷和腿上,杨廷和应该…犯了损毁文物罪?

想必伤势应该不会很严重,大明的文官是久经斗殴考验的,不但打人凶猛,而且也应该能扛得住揍才是,只不过杨学士心灵上的创伤,恐怕一时难以愈合了。

朱厚照呆呆地注视着杨廷和,神情充满了懊悔和惧意,讷讷道:“杨学士他…怎么了?”

“被殿下放倒了。”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朱厚照瘪着嘴,有点要哭的意思。

秦堪道:“殿下,接下来不是你该怎么办,而是要看杨学士怎么办。”

“杨学士会怎么办?”

“不出意料的话,杨学士休息够了应该会起身,然后入宫向陛下告状,殿下要做的便是在东宫等待陛下的责罚…还有,你殴打老师一事,满朝文武不会放过你的,特别是那些言官御史。”

朱厚照毕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闻言顿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

朱厚照悔恨的同时,趴在地上的杨廷和终于有了动静。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然后坐了起来,神情很狼狈,脸上一团一团脏兮兮的,而且由于脸着地,鼻孔里还冒着鲜血。

杨廷和的神色很怪异,痴呆似的盯着朱厚照久久不语。仿佛不认识他似的。

朱厚照被他这种怪异的目光吓坏了,哭得愈发大声。

秦堪也吓着了,心想这杨学士该不会真发了疯,想刺杀太子报仇吧?于是秦堪向前跨了一步,有意无意地挡在朱厚照身前。

太子若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他也没好果子吃。

事实说明秦堪的担心很多余,良久以后,杨廷和只是自嘲般一笑,仰望房梁喃喃一叹:“书生报国无地。空白九分头…”

这是宋代诗人袁去华的一首词里的句子,此刻杨廷和喃喃念出,竟说不出的寥落悲凉。

没计较太子刚才伤他的举动。杨廷和知道是他情急所为,他只是感到心力交瘁,真的累了。

这些年来,他唯一的职责便是教太子读书,为了太子他可谓呕心沥血,肝脑涂地,修完《宪宗实录》后,他这几年干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教导太子,这是陛下赋予他的重任。只可惜太子实在太顽劣,太懒散,从无读书的兴趣,一直敷衍应付着老师,杨廷和也是正经的进士出身。有着读书人的傲气和自负,花了几年的时间只干一件事,却没把这件事干好,反而一塌糊涂,杨廷和是真感到心灰意冷。而且萌生了退意。

他不是不想当官,可他承担不起太子平庸无知的罪名,这罪名太重了,杨廷和无法预知太子将来即位后是个怎样的皇帝,但以太子现在的性子,肯定是个不学无术的皇帝,将来朝堂议论起来,他这个左春坊大学士难辞其咎,既如此,索性现在请辞,至少比将来被文官们骂得体无完肤要体面些。

拱了拱手,杨廷和萧瑟一叹,道:“太子殿下,臣恐怕教不了你了,你…好自为之。”

说罢摇摇头,杨廷和站了起来,膝盖上的伤却令他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倔强地站直了身子,杨廷和落寞地朝春坊外走去。

朱厚照愈发惶恐了。

他不喜读书,不好学,但他对先生一直很尊敬的,现在杨廷和摆出一副朽木无法再雕的姿态,令朱厚照深感受伤,他的自尊心也大受打击,他更受不了杨廷和刚才看他时那失望透顶的目光。

终究不愿让别人失望,别人对他失望代表着自己的无能平庸,朱厚照正处于热血沸腾,急待证明自己的少年时代,怎能受得了被人如此看低?

“怎么办?杨学士不愿教我了,我怎么办?”朱厚照无助地瞧着众人。

谷大用见杨廷和没有去陛下面前告状的意思,不由心情大定,至于杨廷和的去留,他是毫不在乎的,于是笑道:“殿下莫急,杨学士走便走了,朝堂里那么多大学士,再换一个不就…”

话没说完,朱厚照一脚狠狠踹在谷大用的腿上,白皙俊俏的脸蛋上浮出几许怒意:“滚!不说人话的东西!”

谷大用慌忙道罪退开几步。

秦堪懂朱厚照的意思,他更相信朱厚照其实知道该怎么办,他所求的不过是别人的一句认同而已。

扭头看着杨廷和缓慢踉跄的背影,秦堪朝朱厚照躬身一礼,道:“殿下,现在你应该追出去,留住杨学士。”

“他肯留下么?”朱厚照无助地看着秦堪。

秦堪笑了:“殿下若有诚意,杨学士一定肯的。”

“怎样才叫有诚意?”

“殿下,道个歉对你来说,这么难吗?”秦堪叹息道。

朱厚照浑身一震,接着转身拔腿便跑,跑到杨廷和面前拉住了他的衣袖,道:“先生,杨先生莫走!”

杨廷和顿时呆了一下,然后慨叹万千,“先生”这个称谓。当今陛下常说,陛下谦逊有礼,待臣子如待朋友,很少直呼官职姓名,惯以“先生”称之,可东宫太子却极少叫人“先生”,通常只是一句“杨学士”,今日竟听得他开口叫先生。令杨廷和心中不由涌起一阵暖意。

“殿下…”

朱厚照没有任何太子的架子,只是拉着杨廷和的衣角,像后辈一样恭顺且诚恳的看着他。

“先生莫走,厚照虽顽劣,但并不愚钝,先生定是对我失望了,还请先生待我如待子侄,多予耐心,勿弃勿离。”

杨廷和一震。眼中迅速泛起泪光。

朱厚照放开他的衣角,退后一步,恭敬地朝他长长一揖:“杨先生。厚照方才错了,向你赔罪。”

杨廷和急忙长揖回礼,太子如此正经的施礼,他是臣子,受不起的。

朱厚照直起身,期待地看着杨廷和:“先生…”

杨廷和神色数变,犹豫挣扎,一想到刚才朱厚照叫他先生,还向他正经施礼。待之如国士的恭逊态度,原本坚定的退意渐渐动摇。

良久,杨廷和叹了口气,道:“臣不敢弃殿下,只恐殿下不读书。将来弃了天下。”

一听杨廷和言语松动,朱厚照不由欣喜万分,躬身道:“有先生教导,厚照必不弃天下。”

杨廷和紧绷的脸终于雪化霜融,缓缓点头:“如此。臣愿为殿下死而后已。”

风波过去,师生相视而笑,一片融洽。

秦堪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有一种冲动。

他想把后来写史书的那些家伙一个个掐死。

正德,绝非史书里写的那样不堪,他是一个追求个性的少年郎,他充其量性格活泼一些,新奇的想法多一些,他的个性与暮气沉沉的朝堂格格不入,与顽固古板的朝堂风气完全不融,抗争了一生,忍耐了一生,也孤独了一生,最后被那些顽固倔强的史官写进史书,担了几百年的骂名…

秦堪渐渐对眼前这个笑得如夏花灿烂的少年产生了一丝心疼,他的人生刚开始,他快乐无忧地享受着每一天,然而他并不知道,他以后的人生将会多么坎坷,多么抑郁。

但愿…自己的到来能令这个少年快乐一些。

杨廷和与朱厚照相携而归,走到秦堪面前时,秦堪朝杨廷和长长一礼。

杨廷和楞了一下,凝目打量他片刻,道:“那日文华殿中,李梦阳大人追打寿宁侯时,你也在场吧?可是锦衣卫千户?”

秦堪微笑道:“杨学士记性不差,下官锦衣卫千户秦堪,见过杨学士。”

杨廷和皱了皱眉,不禁瞧向朱厚照。

太子虽恭顺,可他的毛病委实不少,不好好读书,却喜摆弄武事,频与武官来往,难道他将来想做个穷兵黩武的武皇帝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