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秦的,你死期到了,年纪不大,惹祸倒是一把好手。先得罪了咱们厂公,又打晕了寿宁侯,你甭想在世上活下去啦,今天由咱们几个爷们儿送你上路。”另一名宦官笑容里夹杂着浓浓的杀机。

秦堪神情一紧,心中不由悲凉起来。

来到这世上不足一年,以为自己已扎跟在这陌生的年代,原来自己仍旧只是个过客,今日便要死在这牢房里了么?

想着想着。心中不由充满了恨意,气什么,恨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东风恶,欢情薄。

身不由己来到这个世界,又身不由己离开这个世界,为什么我的命运总是不由己?凭什么命运总掌握在别人手里?

秦堪默然无语,眼眶却渐渐充血,通红。如同受了伤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疯狂且暴怒。

死便死吧,但我就算是死。也得拉几个垫背的,我秦堪活了两辈子,从没做过亏本的买卖!

宦官们在笑,秦堪居然也笑了。

“几位公公,别说我没提醒你们,打我板子我不介意,但最好别扒我裤子…”

“为什么?”

秦堪叹道:“因为我有痔疮,…菊花残,满地伤的典故你们肯定不知道。但你们应该知道后果是什么。”

“什…什么后果?”

“不是溅你们一脸血,就是溅你们一脸屎,抱歉,完全是情不自禁。”

宦官们面面相觑:“…”

“还有,这位公公手里拿的棍子为何裂缝了?”

“没有啊…”

“就是这里。…你拿过来,对,看见了吗?就是这里…”

待到宦官走近,秦堪暴起身形,劈手夺过棍子。一声大喝,棍子狠狠抡下去,一名宦官仰头便倒。

“你们这帮阉狗不让我活,我就不让你们活!大家玩命吧!”秦堪温文儒雅的形象荡然无存,此刻的他像个疯子,抡着棍子没头没脑地朝宦官们砸去。

原本得意洋洋的宦官们惊呆了,恐惧了。

他们没想到一个走到绝路,完全没有任何生望的文弱书生,临死竟有胆量反扑,而且是疯狂反扑。

直到第二个宦官被秦堪当头棒喝,果断晕倒与佛祖论道以后,宦官们这才回过神,如同街上遇到变态流氓的良家妇女似的,惊恐地尖叫起来。

横的怕不要命的,自古皆然。

于是牢房里出现了很诡异的一幕,一名戴着手镣的文弱犯人抡着棍子追杀几名宦官,宦官们沿着狭窄的牢房边缘抱头鼠窜,哭爹喊娘,涕泪横流,一圈又一圈,锻炼着他们的体魄,充实着他们的人生…

“厂公有令!手下留情,不可杀秦堪,陛下要见他,你们这帮崽子千万要留…”

从宫里飞奔出来的宦官几乎连滚带爬地冲进了牢房,气没喘匀便瞧见有生以来最诡异的一幕,惊得他眼珠子都凸鼓出来了。

原本派来杖毙秦堪的三五名宦官鼻青脸肿在阴暗的牢房里跪成一排,双手高举,一个个垂头丧气,嘤嘤抽泣,委屈乞怜的模样比家养的看门狗还生动几分。

秦堪则平端着一根棍子蹲在他们身前,挨着个儿的审问他们。

“你们真没练过葵花宝典?”

“爷,真没有…”

“没骗我?我的棍子可不认人的。”

“爷,我们如果练过您说的那种功夫,至于被您揍成这样么?爷,求您了,讲点道理好吗?”

秦堪索然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难道金老先生骗我?不应该呀…东方不败喜欢绣花也是骗人的?”

和颜悦色拍了拍一名宦官的肩,秦堪笑得很友善:“乖,宫里哪位公公喜欢绣花,告诉我名字…”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朝堂风浪(下一)

秦堪安然无恙,这得归功于宦官们低弱的战斗力,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大杀四方的时候。

从宫里跑出来传令的宦官两眼发直盯着秦堪,只见牢房正中,秦堪戴了镣铐的手上握着一根胳膊粗的棍子,威风凛凛站在牢房里,他的身前跪着数名双手高举,鼻青脸肿鲜血横流的宦官,虔诚的模样如同庙里拜神的信徒…

很震撼的一幕,震得传令的小宦官半晌回不过神来,他怎么也想不通,这几个宦官明明拿着棍子进牢房准备要秦堪的命,为何要命要成了这般光景?就好像他们特意进牢房把棍子递给秦堪,哭着喊着求秦堪揍他们一顿,下手千万不要留情…

这不科学呀!

小宦官脸色苍白,三观有崩溃的迹象…

秦堪扭头盯着牢房外的小宦官,目光投来,小宦官没来由的浑身一颤,这个文弱书生的目光好吓人,像狼。

牢房里五名宦官仍旧高举双手,一动也不敢动。

小宦官指着牢房,吃吃道:“你…你们,这是…”

秦堪和蔼一笑:“你是想问你看到的这一幕是怎么一回事,对吗?”

“…对。”

秦堪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握着棍子侃侃而谈:“是这样的,刚才这几位公公突然打开牢门,然后把棍子递给我,请求我用生平最厉害的招式狠狠地打在他们身上,下手千万不要留情…”

小宦官目光呆滞。像条死鱼:“…”

“我是个反对暴力的人,所以对他们的要求感到很为难,可他们实在太有诚意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声泪俱下说什么我不打就是看不起他们,他们活着也没意思,不如一头撞死在我面前…”

“所…所以?”

秦堪露出一副做了善事不求表扬的表情:“所以。盛情难却呀,换了你是我,你也会帮这个忙的。毕竟助人为快乐之本…”

小宦官的脸颊急速抽搐…

扭头微笑着扫视跪在地上的五名宦官,秦堪笑得一脸天官赐福:“你们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秦千户说得没错,正是如此。”五名宦官非常识相。异口同声道。

不能不认同,天杀的手里还握着棍子,而他们还处于当头棒喝的打击范围之内,几位宦官虽称不得好汉,但也懂得不吃眼前亏的人生道理。

传令的小宦官脸颊仍在抽搐…

这种鬼话他也说得出口,宦官虽在宫里的贵人们面前像个贱骨头,但也没贱到这般地步啊。

“说正事吧,这位公公来做什么?难道也和这几位公公一样请求我的帮助?”

小宦官急忙摇头:“奉陛下谕,宣秦堪进宫。”

秦堪笑了,生机。也许就在这一遭。

牢头解开镣铐,秦堪缓缓步出牢门,外面的阳光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自由的味道,真好。

“秦千户…您还是把手上的棍子交给我吧。”

“不行,你们让我很没安全感。”

“您拿着棍子宫门都进不去呀。”

“那就在宫门前交给锦衣卫大汉将军。”

“唉,您…这是何必呢。”

“男人棍子的妙处,你们太监是不懂的…”

文华殿里仍在争吵,吵成了一锅粥。

弘治帝头都大了。张皇后坐在他身边却一言不发,脸上带着雍容的微笑,似乎殿内大臣们和建昌伯争吵的对象寿宁侯与她完全无关,她只是个旁观者而已。

这也是张皇后的一贯做法,不论如何溺爱护短,在朝堂大臣们面前她却从来不表露任何态度,一副对她弟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非常的大公无私,晚上一钻被窝便开始在弘治帝耳边吹枕头风。枕头风比台风厉害,略微一吹,满朝文臣言官的参劾奏章立即烟消云散。

东宫太子朱厚照也来了,他纯粹是来打酱油的,听说文华殿吵得厉害,而且跟自己的舅舅和新认识的秦堪有关,朱厚照喜欢凑热闹,而且很有参与精神,于是兴致勃勃地赶来了文华殿。

王琼,李梦阳等人对寿宁侯的讨伐已达到了**。

这次他们是有备而来,李梦阳不但准备了参劾奏章,还将历年来寿宁侯圈占农地,欺压百姓等等恶行的记录也带来了。

大明文官的眼里不能掺沙子,特别是寿宁侯这种沙子,好不容易逮着秦堪与寿宁侯冲突的机会借题发挥,今日若不参得陛下将寿宁侯的爵位削了,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论口才,建昌伯当然不是这些久经风浪的文官们的对手,见这些触目惊心的一条条罪状摆出来,建昌伯脸涨得通红,期期艾艾半晌,跺脚撒泼:“你们分明污蔑国戚!这些东西你们信口说来,信手写来,想怎么写便怎么写,可你们有凭证吗?”

李梦阳怒道:“远的不说,就说寿宁侯强抢锦衣卫千户秦堪家中美婢,更陷其入牢狱,此事满城皆知,你敢说是我们污蔑吗?”

王琼白眉一掀,朝弘治帝禀道:“陛下,寿宁侯这些年来多行不法事,委实该治一治了,否则陛下多年来的清誉将会败在国戚身上,臣请陛下,削寿宁侯之爵。”

李梦阳,杨廷和王鏊等人纷纷躬身,异口同声道:“臣请陛下,削寿宁侯之爵。”

张皇后脸色隐隐泛青,笑容分明有些僵硬了。仍咬着银牙不说一句话,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瞥了建昌伯一眼,心中黯然一叹,这不争气的两个弟弟,伤脑筋呀…

弘治帝头更疼了,苦笑着望向太子朱厚照,不知是考验他还是不愿直面话题。

“皇儿。你来说说,若你是皇帝,这件事你该如何处置?”弘治帝的眼中充满了宠溺。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宠不行。

朱厚照似乎对父亲毫不惧怕,此刻正坐没坐相地一条腿盘在暖炕上。嘴里塞满了宫女端来的干果脯,吃得嘴边布满了渣屑,弘治帝宠爱地一笑,细心地帮他擦掉渣屑。

“如果我是皇帝呀,我就打舅舅的屁股,父皇,寿宁侯府的家仆抢秦堪家的女人,儿臣可是亲眼所见,那些人太混帐了,全部该杀…至于那个秦堪嘛。嗯,秦堪很冤呐,应该把他从牢里放了,然后调入东宫陪我玩…咳咳,不对。陪我读书。”

张皇后一听,不由暗暗气苦,恨不得把这宝贝儿子塞回肚里重新生一个,都说娘舅最亲,这傻儿子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呀?

王琼,王鏊等一干大臣却暗暗皱眉。且不说太子对此事的处置太过儿戏,单看他此刻的态度,一条腿盘在炕上,另一条腿耷拉下来乱没规矩的得瑟,嘴里东西没吞下去,一张嘴食物碎屑四溅,还有那满不正经的笑容…这是未来国君的样子吗?

王琼性格最刚烈,忍不住重重一哼,刚待开口训斥太子几句,却听得殿外宦官尖声道:“寿宁侯到,锦衣卫内城千户秦堪到——”

寿宁侯是被人抬进来的,模样很凄惨,双目无神,眼歪嘴斜,全身缠着白布,散发着难闻的药味,秦堪只不过一脚把他踹晕了,可他此刻表现出来的却如同被锦衣卫严刑拷打了一般,那叫一个奄奄一息,临终弥留…

真是一个令人可恨又可笑的家伙。

秦堪和寿宁侯是在宫门前遇上的,一个被抬着,一个走着进了宫。

进了殿,张皇后一见弟弟寿宁侯这般凄惨模样,不由心疼万分,见他身旁施施然站着且完好无损的秦堪,张皇后凤目狠狠剜他一眼,很不善。

朱厚照一见秦堪眼睛便亮了,也不管弘治在场,从炕上跳下来,跑到他身前嘻嘻笑道:“秦千户果然见过厮杀场面,你打寿宁侯府的恶奴打得很过瘾,太解气了…”

太子没正经,弘治帝笑而不语,张皇后白眼暗翻,王琼却实在看不下去了,沉声道:“太子殿下,请注意仪态。”

朱厚照撇了撇嘴,嘀咕着“扫兴的老头儿”,然后站到一旁,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寿宁侯略显夸张的受伤打扮。

弘治帝皱眉扫奄奄一息的寿宁侯一眼,这才正视秦堪,道:“秦堪,昨日你与寿宁侯因何而起争执,你且仔细讲来,不得半句虚言欺君。”

秦堪缓缓朝弘治帝跪下,两手张开,展示着自己尚未换下的灰色囚衣,凄然笑道:“陛下,臣这般模样,其实已说明了一切,勿须多言了。”

建昌伯看着秦堪,眼中威胁之意甚浓:“秦千户,殿中各位大人说我兄长欲霸你家中美婢,你们因而起了争执,是也不是?想清楚了说话。”

秦堪垂首无言,心中涌起滔天愤怒。

这是个怎样的时代?权贵横行,良善无依,寿宁侯一句我要那对双生子,自己却不得不将她们和妻子送走以避祸,最后他还落得个身陷囹圄的下场,连此刻当着皇帝的面,他们竟也敢如此威胁。

莫非人生来便已分好了三六九等吗?

坦然迎着建昌伯威胁的目光,秦堪冷冷一笑,道:“陛下,寿宁侯确欲霸占臣家中美婢,臣位卑言浅,却胆大包天,国戚看上臣的美婢,臣应该双手奉上,以此邀媚献宠,臣不知好歹,但知廉耻知担当,连家中妻小都护不了,有资格做男人吗?寿宁侯以权相欺,致臣下冤狱,拜请陛下为臣伸冤!”

当事人秦堪的一席话无疑将此事定了性,张皇后再也忍不住了,她要保住弟弟。

眼波一转,张皇后微笑道:“陛下,什么以权相欺,什么霸占美婢,臣妾听得云山雾罩的,不过呢,寿宁侯被打得满身伤痕,连进宫都是被人抬进来的,而这位秦千户完好无损站在这儿,这可是大家亲眼所见,若说寿宁侯以权相欺,恐怕不足信吧?臣妾怎么瞧着好像是秦千户欺负了寿宁侯似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朝堂风浪(下二)

任何事情只要女人掺和进来了,一准坏事,哪怕这个女人是皇后也一样。

装痴若傻的一番话,皇后笑吟吟地说出来,事情的味道全变了。

殿内所有人都盯着他,朱厚照仍旧笑嘻嘻的,抬在软榻上的寿宁侯适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愈发显出被秦堪欺负惨了的悲凉之状。

建昌伯听到皇后姐姐这番话,不由精神一振,跪在弘治帝面前声泪俱下:“陛下不可信传言,我兄长安分守法,虽为侯爵却不敢行欺霸之事,世人多有污蔑,兄长一直有口难辩,今日陛下看得清楚,敢问在座各位大人,说我兄长寿宁侯欺负秦千户,各位看清楚了,欺负人有把自己欺负到卧榻不起,而被欺负的人安然无恙的吗?”

李梦阳哼道:“争执而殴斗,殴斗必然有输有赢,殴斗之输赢能说明道理是非吗?建昌伯之言未免可笑。”

张皇后微微变色,李梦阳的话是冲着建昌伯,可话头却是由她提起的,这话岂不是暗指她可笑?

秦堪不由感激地瞧了李梦阳一眼。

他不认识李梦阳,但一个陌生人肯为他说句话,秦堪感到很温暖,大明朝堂里不一定都是坏人,总有那么几个节操没掉地上的好人。

李梦阳越说越气愤,拍着手里的一叠寿宁侯的罪状,怒道:“你们的所作所为,满城官员百姓何人不知?陛下阶前你们却懂得装无辜,装善良。可知那些被你们祸害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们何等惨状?你们圈占农地千顷,无数农夫被迫成了流民,拖儿带女四处流浪乞讨,你们强定京师丝绸茶叶银价,从中牟利逾万,不从者被你们的家仆砸店赶出京师,还有南方进京的漕粮。北方的骡马,关中的私盐…京师被你二人弄得天怒人怨,乌烟瘴气。你们好意思在陛下面前装无辜?”

一席话令张皇后和建昌伯勃然色变,连躺在软榻上的寿宁侯呼吸也加重了。

“李主事莫激动,这些事以前言官御史们说过。但查无实据,今日不必再提…”弘治帝说着目注秦堪,缓缓道:“秦堪,朕叫你来,是想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你说寿宁侯欲霸你家美婢,此事确否?”

“千真万确…”秦堪扭头扫一眼仍旧躺在软榻上表演奄奄一息的寿宁侯,又补充道:“…不仅如此,寿宁侯又看上了我家的厨娘,亦欲霸占。臣感到很奇怪,我家厨娘年已四十许,又老又丑又臃肿,不知为何寿宁侯的口味如此风格不一…”

殿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寿宁侯装不下去了,李梦阳数落他那么多罪状他没反应。众大臣说他霸占人家美婢,他也没反应,因为他心虚,他确实干过,但看上人家又老又丑的四十多岁厨娘,这事儿…他真没干过。太冤了,不得不挺身而出证个清白!

好卑鄙的人,从来只有我冤枉别人的,没想到竟被别人冤枉了,而且冤枉得这么恶心。

节操呢?下限呢?

“绝无此事!你…放屁!你胡说!”寿宁侯矫健地从软榻上弹了起来,指着秦堪的鼻子破口大骂,这身手,这精神头儿,这气贯长虹般的汹汹气势,哪像伤得不能动弹的弥留病患呀。

殿内众人亲眼见到了一幕生命的奇迹,伤重不治的寿宁侯一瞬间不药而愈,而且精神矍铄,气冲霄汉。

秦堪忍着笑,摸了摸鼻子,正色道:“既然侯爷说绝无此事,想必是臣记错了,不好意思。”

寿宁侯气坏了,这什么人呀!

刚准备开口再痛骂几句,却忽然惊觉到殿内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寿宁侯一惊,接着便虚弱无力地往地上一倒,仿佛残留了最后一口余气似的,在众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一寸,一寸地爬向软榻,爬行之艰难,气息之微弱,犹如濒死临终…

文华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众人睁大了眼睛注视着寿宁侯飙演技,没人忍心打破这精彩的一幕。

张皇后俏丽的面容隐隐冒出几道黑线,雍容优雅的眉宇间露出一股暴戾之气,看得出,她此刻很想在这极品弟弟的脑袋上狠狠踩几脚,以谢张家列祖列宗。

静谧的气氛终于被人打破。

“哈哈…哇哈哈哈哈…”朱厚照肆无忌惮的笑声回荡在大殿内。

笑点低的孩子总爱破坏气氛。

众人这才回过神,李梦阳性情最耿直,寿宁侯这奸贼横行京师,在皇上面前也敢这般如小丑般做戏,当天下人是傻子吗?

“奸贼!你太过分了!”李梦阳指着犹自艰难爬行的寿宁侯暴喝。

寿宁侯充耳不闻,看着快断气却迟迟不断的继续爬行,爬行…

李梦阳气啊,张皇后母仪天下,雍容优雅,气度不凡,怎会有一个如此无耻不堪的弟弟?

蹬蹬蹬几步上前,也不管什么皇亲国戚,李梦阳狠狠朝着匍匐状态的寿宁侯屁股踢了两脚。

寿宁侯大概已决定了这次演戏一定要认真投入,不能再露馅了,于是挨了两脚的他咬着牙,虚弱地哼哼两声,不屈不挠的继续朝软榻爬去。这幕场景活脱像是李梦阳虐待伤残人士似的,分外引人心酸。

李梦阳气坏了,抖抖索索指着寿宁侯:“好,好!装得好,老夫让你继续装!”

说罢李梦阳转身跑到殿门口,门口站着值守大汉将军,一人手里拿着一根象征皇帝仪仗的金镗,李梦阳趁大汉将军不备,劈手夺过金镗,舞了个镗花儿,随手捏了个剑决,便朝寿宁侯杀来。

寿宁侯听得身后脚步甚急,扭头一看。李梦阳挥舞着金镗面目狰狞杀将而来,寿宁侯不由大惊失色,维持着最后一丝镇定,抬头望向张皇后,低声哀求:“娘娘救我…”

张皇后俏脸已泛起一团黑气,端坐在绣凳上不言不动。

张家出了这种蠢货,实在令人扼腕悲哀。死一个也好。

直到李梦阳手里那根杀气腾腾的金镗离寿宁侯只有数尺之遥时,决心投身演艺事业的寿宁侯再也演不下去了。

他爱艺术,但更爱生命。

仍旧以惊艳的姿势原地弹起。寿宁侯哇地一声尖叫,然后…异常矫健的绕着大殿飞快逃命。

李梦阳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儒雅翩翩的脸上充满了狞笑:“装啊。你继续装啊!奸贼,我大明有你这种败类,国之不幸也,老夫今日为民除害!”

秦堪和殿内所有人一样,一脸痴呆的看着殿内二人你逃我追,看着将金镗舞得虎虎生威的李梦阳,心中暗暗决定…以后要跟他搞好关系,就算搞不好关系,至少不能得罪他,对狠角色一定要保持必要的尊敬。

弘治帝一脸无奈地瞧着殿内这出闹剧。张皇后的眼角不停抽搐,朱厚照则手舞足蹈,两眼放出极度兴奋的光芒,王琼杨廷和等几位文官则含笑捋须,充满赞许的瞧着正义追杀邪恶。

整个文华殿全乱套了。

建昌伯毕竟是寿宁侯的弟弟。见状不由大急,又不敢上前拦发了疯一般的李梦阳,于是只好高呼道:“兄长莫在殿内跑,快跑出去!”

寿宁侯毫不迟疑,拔腿便朝殿外跑。

今日丢不丢脸已然顾不得了,先保了自己的命再跟李梦阳计较。

秦堪正兴致勃勃欣赏这一出好戏呢。见寿宁侯要跑出去,不由感到些许失望,好戏如此经典,太早落幕未免可惜了。

寿宁侯惊慌失措跑过秦堪身边的时候,秦堪终究还是做出了一个不怎么善良的举动。

举动很轻微,只不过把脚尖伸了一点点出来而已…

于是…飞快奔跑时速至少七十码的寿宁侯忽然发现自己飞了起来,半空中划过一道哀怨的弧线,最后狠狠一头栽下,如折翼的天使坠落人间,挽不回天堂的美好,唯剩一抹淡淡的忧伤与绝望…

今日的文华殿可谓**迭起,一波接一波,见寿宁侯摔倒,几位文官略显黯淡的神色又恢复了期待,朱厚照则捧着肚子再次哈哈大笑。

李梦阳也笑,他是仰天狂笑,然后挥舞着金镗朝趴在地上呻吟的寿宁侯背上狠狠砸了一记,想想不解恨,又砸了一记,这才罢手。

建昌伯眼尖,早将一切细节看在眼里,此刻尘埃落定,他抬手指着秦堪愤怒地道:“你!是你!我都瞧见了,是你使的绊子…”

秦堪肃声道:“伯爷不可乱说,下官站在这里一步未动,我使什么绊子了?”

建昌伯肺都快气炸了,瞧见了却偏偏没有证据拿出来,这事儿争起来又是一场烂仗,——这无耻的家伙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你见寿宁侯被人追杀,却见义而不为,这总是事实吧?”

秦堪深深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愕然道:“开什么玩笑,这位大人拿着兵器呢,好厉害的样子,不躲我难道是傻子吗?”

李梦阳喘着粗气道:“不错,老夫为民除害,不拦阻才叫见义勇为。”

PS:不是恶搞,李梦阳真这么干过,老贼只是把史实加工了一下而已,史书上说,从此寿宁侯见了李梦阳都绕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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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祸福与共

闹剧差不多收场了。

弘治帝不愧为明君,李梦阳追打寿宁侯闹得文华殿鸡飞狗跳,弘治帝居然也不生气,只是表情很无奈地命殿前武士把李梦阳拉住,将他送出宫门,李梦阳的脾气委实刚烈,被两名武士一左一右夹着往外送的时候,犹自跳脚大骂不休,而寿宁侯则很悲催地躺在殿内的地砖上动弹不得,这回不是装的,李梦阳那两记金镗抽得很重,寿宁侯痛得站不起身。

小舅子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弘治帝也不忍心再责罚他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挨了打便算偿了债,于是弘治帝苦笑着命宦官将寿宁侯送出宫外,大殿内的王琼,杨廷和等人见皇上的态度不打算再追究此事,他们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再给皇上找不痛快了,于是众人也向弘治帝躬身告退。

张皇后气得脸都青了,事已至此,贵为皇后也不能真拿李梦阳怎样,连医药费都不能讨,憋得她胸中一口逆血翻腾,却只能强自忍着,大明如今文官势力庞大,就算贵为皇帝,很多时候也不得不对朝臣妥协,皇后就更不能拿文官怎样了,如果她不想被文官们骂得体无完肤,如果她还想在后世的史书上留个好名声,今日之事她只能就此作罢。

大明的皇帝皇后,除了开国时的太祖成祖以外,从来没有随心所欲的,这是一个文官追求自由和激情年代,皇帝也不得不为他们的自由让步。尽管让得不情愿,毕竟让了。

朱厚照笑得没心没肺,舅舅被人打成那样,他也不见生气,反倒是兴奋多一点,弘治帝仅此一子,从小捧在手心里呵护着。养成了朱厚照如今喜玩乐,好奇淫的古怪性子,他虽和寿宁侯两兄弟一样喜欢玩乐。但两者性质不同,朱厚照经常出宫游玩,寿宁侯建昌伯欺压百姓等等恶迹他也听说了不少。对这两位亲舅舅,朱厚照委实亲热不起来。

风平浪静,文华殿又恢复了冷清。

秦堪没动,他一直站在殿中离弘治帝比较远的地方,静静的看着开戏散戏,心中却有几分抑郁和失望。

寿宁侯把他害得这么惨,妻小送走了,大狱蹲过了,到头来挨了两记金镗却没事了,处事公允的弘治帝。在对小舅子的处理上还是存了偏袒。

秦堪不怪他,可还是觉得心里憋屈,一口郁气堵在胸口,不知该如何发泄。

殿里的人都退出去了,弘治帝看着静立不动的秦堪。脸上闪过一丝愧疚。

一碗水要端平,何其艰难。

“秦千户,你也退下吧,今日…委屈你了。”弘治帝只能这样说。

“是,臣告退。”秦堪没有多说什么,躬身一礼后。默默地退出了文华殿。

殿内只剩弘治帝一人,他目光无神地翻阅着案上的奏本,忽然脸色渐渐泛出一丝不健康的潮红,拳头捂住嘴低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气喘急促。

殿内侍侯的宦官们急了,急忙去太医院宣太医,却被弘治帝摆手阻止。

开春以后他便感到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医家的药方,道家的金丹都服了不少,身体却一直不见好,执掌大明十七载,十七年里他呕心沥血,励精图治,方有如今的煌煌气象,然而这十七年的苦累,仿佛已透支了他的余生。

喝了口参茶,弘治帝恢复了平静,看着殿门口那一抹投射进来的阳光,光尘同在,混淆难分,如同这盛世表象下的大明帝国。

余生真的不多了,可这座江山在他眼里仍不尽人意,还有许多事情没解决,这样一座江山,能放心交到朱厚照手里吗?儿子那喜爱玩闹,荒诞不经的性子,他会将父皇留给他的江山治理成何等样子?是青出于蓝还是一代不如一代?

家事国事,太多忧心的地方,弘治帝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苦笑数声,埋头继续翻阅奏本。

他要尽自己的最大的努力,把这座江山完整地,同时尽量完美地交给儿子。

一个父亲能为儿子做的,大概也只有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