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汪孚林看来,要是眼下还是高拱当首辅,一样会我行我素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异日万历皇帝一样会大肆清算,不过高拱除却老妻之外,只有一个嗣子,那场面不如历史上的张家那般凄惨而已。不论怎么说,同是权臣,从本质上,高胡子和张居正是一模一样的人。

意识到午后的那场朝议,很可能会发展到非常棘手的局面,他不由得迅速思量了起来。可这时候去见王篆也好,去见殷正茂也好,别说他拿不出太好的理由,没把握说服他们把冯保的决定给打回去——就是他有,那就意味着他选择正面扛上了冯保!他和张四维是仇人又不是朋友,犯不着这么做。但与其这一次斩草除根,还不如把这件事捂下去,等待下一个爆发的机会。

所以,他甚至在陈炌面前也没有表现出半点情绪波动,只是诚恳地请了半天的假说是要回趟家,中午前必定回来,获准之后,他就让郑有贵去马厩牵了自己的坐骑出来,匆匆离开都察院赶回家。

早上才借着送点心的名义给汪孚林送了信去,这分明是应该在衙门坐班的时候,汪孚林却突然跑回来了,小北自然吓了一跳。见人连坐的功夫都没有,就用极快的语速将昨夜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她就眉头倒竖道:“除了张宏之外,还有人去都察院试探你?我之前不好在那张字条上说,昨夜是发现都察院有人出来,而这个人是刘勃亲自盯的,最后进了徐爵的私宅。他守到今天早上,这才回来报信。”

“原来是徐爵……呵,这还真是一条忠实的走狗!”

汪孚林毫不意外小北会在这关键时刻派人盯着都察院,毕竟,那是一个妻子对丈夫安危的关切,所以,得出这条关键线索,他心头解开一个结的同时,却又多了另外一个结。因为小北又将吕光午与何心隐家仆掉包,一直在隔壁屋子里,却没中迷香的招,而是从头到尾偷听了张宏和何心隐见面经过,却在张宏派人送走何心隐途中,将记录了这些事情的信趁乱交给身边家仆送过来的事给说了出来。

“这么说,何先生对张宏他描述过‘张诚’的形貌体态,张宏似乎沉默得有点久,这么看来,何先生见的那人恐怕真的不是张诚,但张宏却认识,而且可能还很熟悉。”

尽管汪孚林早就料到,宫中那些玲珑九窍心的太监绝对不可能那么大大方方亮明身份见何心隐,但真正确定了这一点,他的怀疑范围就一下子缩小到了一个很小的圈子,其中第一怀疑对象就是张鲸。毕竟,能够调动这样的资源,又有这样的胆量和手段,偌大的宫里绝对找不出多少如此狠角色。

汪孚林一面咀嚼着这个消息,一面点了点头,他正要出屋子去找程乃轩,可脚才刚迈出去,就只听小北在身后叫道:“还有一件事,娘从前跟着爹在京城准备会试的时候,曾经救下一个哑巴。他是进京找被人拐卖的侄女的,娘可怜他,就让自己提携的一个牙婆帮忙找人,谁知道那哑巴的侄女被人拐卖送进了冯家,冯保送给了徐爵的元配几个丫头,她就在其中。后来,这不识字的哑巴就进了徐家当门房,两人私底下相认,但徐家却进得去出不来。”

听到这个消息,汪孚林忍不住回过头来瞅了小北一眼,见小丫头满脸无辜,他忍不住有些牙疼地说道:“他们叔侄俩想出来?”

“那丫头在伺候张鲸的侄女,就是徐爵的新宠张姨娘。娘也好,我也好,从来都没让这丫头打探消息,只定期问问他们好不好,知道这事情也是最近的事。他们只能用一次,你可想好之后怎么用。”

汪孚林苦笑着摇了摇头:“岳母大人还真是会未雨绸缪……不过,我不喜欢让女人去冒险,这事先放着,回头等我想好了再说。”

“我也是女人,怎会去让女人去冒险?我悄悄查过张鲸那侄女,她母亲给她父亲生了她哥哥和她,就因为伤了身体不能再生了,她父亲因此就嫌弃她们母女俩,对她们很刻薄,她父亲进京之后,张鲸干脆给他纳了五六个小妾,她的母亲早已失宠,本来就是一年倒是有八个月在生病,这次张鲸把她送给徐爵做妾,便是以给她母亲看病为交换的。她哥哥是个扶不起的混账,成天就知道和人争女人,张鲸已经把希望都放在了她父亲新得的两个庶子身上。”

见汪孚林眉头紧皱,显然对这番话感到非常嫌恶,小北就低声说道:“张鲸素来不对家人谈宫里又或者朝中的事情,张家人口多是后来投充的,所以这点家事很容易打听。”

“我知道了,张家也好,徐家也罢,你都继续留意着。”

汪孚林出了屋子,一面思量着张鲸和徐爵之间的勾连,一面快步去了联通程家的侧门。他是常来常往的人,这里也是程家内院而不是外院,因此看到他的家丁也只是吃了一惊,等到墨香匆匆闻讯出来,深施一礼后就笑眯眯地说道:“少爷在书房憋得正火大呢,您可来得正好。”

“那敢情好,我就怕他闲在家里太舒服,不想出门。”

嘴里这么说,当打起程家书房的帘子进去时,汪孚林看到程乃轩脸上盖了一本书正后仰靠在太师椅上,他便重重咳嗽了一声:“起来,该干活了!”

程乃轩几乎一下子蹦了起来。看到是汪孚林,他随手丢下那本书,快步上前之后就问道:“怎么,不用我装病了?”

“出大事了。”

汪孚林言简意赅地对程乃轩说明了一下事情的大体经过,见这位给事中眉头几乎打成了一个结,他就拍了拍这位好友兼兄弟的肩膀,低声说道:“你今天回六科廊销假,记得多在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面前得意洋洋晃一晃,但什么都不必说。人人都知道我和张四维有仇,他就更加不会例外,这次我需要他站出来和我继续打擂台,你明白吗?”

“这不就和上次挤兑范世美一个路子吗?你怎么老是让我去干这种装腔作势,没什么难度的事,这简直是降低我的格调!”

“没有难度才不会有危险。陈三谟在六科廊呆了多少年?他根深蒂固,有多少人是站在他这边的,你这个刚上任没多久的给事中直接去和他放对,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你又不像我,前后两位当总宪的陈老爷子,一个通情达理,一个紧跟元辅。你可是间接在陈三谟手底下讨生活的。”

汪孚林没好气地将程乃轩给打了回去,见人立刻闭嘴不抱怨了,他就低声提醒道:“分寸你自己拿捏,但下午就是朝议,你必须让陈三谟感觉到,他不保下张四维,日后就更加要受我挟制了。”

程乃轩嘴里抱怨归抱怨,但做事却是雷厉风行,不到一刻钟功夫他就穿上官服出了门,临走前当然没忘了去见一下大腹便便的妻子。

第八四二章 芒刺在背,不得不保

对于六科廊中大多数的给事中来说,程乃轩是个怪胎,他虽说年纪显得很风头,但却不喜欢出风头,也不争出彩的差事,不弹劾朝廷大员来给自己提升声望,家里很有钱却不炫富,大多数时候都乐呵呵的,仿佛温和无害。只有他把范世美讽刺得体无完肤的那一回,人们才意识到这家伙恐怕只是在藏拙。

可在六科廊这种人人争上进的地方,藏拙非但不是优点,还是缺点,故而他之前请假的两天,户科其他几个给事中没少在背后嘀咕程大公子的有钱任性。尽管如今皇帝才刚刚大婚亲政,六科廊的给事中们也没有太多的机会亲近天颜,可这终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谁会这么年纪轻轻就没事请假?而且,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才和汪孚林大战了一场,正憋着一肚子火,程乃轩就不怕被穿小鞋?

也正因为如此,临近晌午时,当看到程大公子施施然进了六科廊户科直房时,户科都给事中石应岳一时眉头大皱。石应岳是隆庆四年的举人,隆庆五年的进士,如果光是从殿试金榜的名次来看,只怕后世的某些看官们必定会心怀讥刺,因为石应岳在将近四百名进士中,排在倒数第五。然而,就是这样三甲中也在倒数的名次,石应岳却考中了庶吉士,万历元年五月散馆之后虽说没能留馆,却授了礼科给事中。

在六科廊中,石应岳的资历仅次于陈三谟,他在六科廊中整整呆了五年,从礼科给事中到礼科右给事中,左给事中,礼科都给事中,现在则是总领户科。年近四旬的他家境清贫,对于程乃轩那种富家公子的做派自然看不太惯,但他却也知道这位在外任颇有政绩,一直致力于修建的水渠快完全造好的时候,原兵部尚书王崇古的儿子王谦却去摘桃子了,所以平素对其自然而然便多了几分容忍。

此刻他疾言厉色申斥了几句,见程乃轩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知道这家伙素来是虚心接受,屡教不改,你派工作我专心做,你说我,我就当耳边风,他也只能冷哼一声,再也不理会这家伙了。

六科廊地处宫城之中,不比衙门在外的都察院,六科都给事中和下头的给事中全都是共用直房,顶多是设屏风又或者用书架隔断,根本就禁绝不了声音。所以,程乃轩一出去,隔着书架,石应岳就能听到外间其他几个给事中或善意打趣,或嘲讽讥刺这位同僚的声音。甚至还有人提到了之前陈三谟和汪孚林在东阁廷议时的那场争端,可程乃轩却只字不提这些,始终在那打哈哈,直到外间有六科廊掌司命小火者们送来午饭,他才唉声叹气地啧了两声。

“你们别看汪孚林看上去光鲜,其实他可倒霉了,早在还没出仕的时候,他就和张阁老家长公子扛上了,要不是聪明,险些被人坑惨。这次和陈都谏起了冲突,那也不能怪他啊,换成别人,自己下头的试御史成绩靠前,却被人喷有猫腻,而别道那些试御史可能因为名额限制被刷下去,就连这也会怪到他头上,以他的脾气,他不跳出来才怪。啧,他这人和我这安分守己的可不一样,走到哪都是惹是生非的性子。”

尽管汪孚林和程乃轩是至交好友,兼同年同乡,兼拐了弯的姻亲,这已经不是秘密,但程乃轩往日大大咧咧,在六科廊却从来不说汪孚林的事,此时此刻听到程乃轩主动提起,便有人起哄似的追问——鉴于这是在六科廊的地盘,谁也不会揪着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吃瘪的那件事不放,但对于汪孚林和张四维长子张泰徵的龃龉却很感兴趣。在几个人的再三询问之下,程乃轩这才勉为其难地开说了。

他这一说,那自然是发扬了从汪孚林那学来的优良传统,跌宕起伏如同说书,将杭州西湖边上楼外楼的那段传奇娓娓道来,随即又把杭州北关打行那些事给改头换面换了个说法——汪孚林成了拯救失足闲散青年的侠义公子,张泰徵成了拾人牙慧还要和人争财路的反面人物。可不论如何,这些旁人不知道的内情细节,就连一贯不怎么喜欢下属在直房这种地方说闲话的石应岳都破天荒没有喝止,甚至还听得连午饭都只是随便拨拉了两口。

只不过,都给事中大人到底还是要维持自己的形象,所以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出去看热闹。于是,他就一点都不知道,外间绝不仅仅是只有自己户科的那几个给事中,而是包括了礼科、吏科、刑科等六七个给事中。只不过,大多数人也就是站了站听了一段八卦,没有任何评论就悄悄溜走了。

当程乃轩说的那些话传到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耳中时,从今天得知昨夜内阁发生的事之后,就心情极度糟糕的陈三谟气得几乎想要砸东西。总算他知道这是在六科廊的直房,不是在自己家里,稍有不慎便可能造成难以逆转的后果。而且,六科廊和内阁一样,是有中官经常出入的,更不能有半点失态。

可是,一想到张四维一旦倒台,汪孚林便犹如被搬开头顶大山的猴子,必定会越发上蹿下跳,而且借着和张家几位公子的交情,张居正的宠信,十有八九会和他争宠,他就觉得屁股下头火烧火燎,连坐都坐不安稳。

他之前之所以建议张居正对筛选掉一半的试御史,一则是为了科道争锋,自己官位远不及左都御史陈炌,要在张居正面前把人压倒一头,便只能靠建言获得张居正的信赖,那时候并没有考虑和汪孚林直接扛上——说句不好听的,虽说汪孚林这几年声名鹊起,出入张府如入自家,可他自诩为前辈,还没有把人放在眼里。可就是最初的轻视和漠视,让他在前次廷议上尝到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挫折。

怎么办?这次他要不要试着保一保张四维?而且,张四维昨天才告诉他,已经把那次廷议的记录原本送去给张居正了。哪怕不是为了投桃报李,而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坚实的盟友,他也得试一试……最重要的是,他压根不信昨夜那桩发生在内阁的事情,甚至觉得荒谬无比。要知道,张四维就算是和高拱有联系又怎样,就因为那个不知名的小火者送了张揭帖后一头撞死了,就把这账算在张四维头上?

冯保也是,都这么多年了,一遇到高拱的事就犹如疯狗似的,哪里还有平素表现出来的儒者风范?

想到这里,陈三谟便突然一推桌案站起身来,猛地下定了决心。

哪怕为了不让汪孚林得逞,他也得尽力去试一试。如若事成,还能够让张四维欠自己一个人情!那几位参加朝议的尚书,作为张居正亲信的他可谓是很熟悉了,这次提前做好准备,他就不信这些人会为了冯保突然发疯而跟着一块疯!要知道,张居正不在,他们这些文官自然得联合一致,扛住冯保!

午后未时文华殿朝议,午膳过后,乾清宫上下也正围着万历皇帝朱翊钧好一阵忙碌。毕竟相对于虚应故事的早朝,这种天子难得见大臣的朝议非常重要,而且,这是皇帝大婚亲政之后第一次召见那么多大臣,总不能让人挑出丝毫错处来。对于这种场合,朱翊钧本人反而不需要有任何意见,甚至连手指都不需要动,就会有人给他备办得妥妥当当。而母亲不再住在同一屋檐下,他也觉得轻松了许多。

除去要接受一个在将近一年的礼仪熏陶之下,一举一动都犹如木偶的皇后,他显然觉得大婚之后的日子更为惬意。而且,张鲸和张诚也在背地里悄悄对他说,等过个一两年,还会再选妃嫔,那时候他大可自己点选,熬过这段日子就好了。只不过,由得张诚前后张罗的他完全没注意到,一贯最爱在他面前闲晃的张鲸,此时此刻却没在跟前,而是在庑房中伺候着冯保和张宏。

张鲸从早上得到张宏命人捎话,就知道一切谋划都已经暴露,心情当然极度糟糕。他入宫就在张宏名下,从打杂开始,好容易因为小意伺候得了一个内书堂读书的名额,可他实在没有读书的本事,在内书堂从来都是倒数。如若不是张宏看他殷勤,推荐他去了东宫,他也没有今天。然而,他不甘于人下,可一直都没有找到太好的机会,直到此次因缘巧合发现了这么一件事,他才立刻开动脑筋,想到了这一石数鸟之计。

谁能想到,有徐爵遮掩,他不用考虑会被冯保察觉,可偏偏就被张宏发现了,张宏更是釜底抽薪,声称把何心隐给送出了京城!

如果不是此时来不及出宫,张鲸绞尽脑汁也会想个办法,又或者勾结徐爵,一不做二不休,连张宏也一块给坑进去。然而,他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张宏之前在第一次得到宫外密报之后做出了最正确果断的选择,通报了冯保,两人连成一线,他就没有办法这么做了。

而且,他向徐爵交了底,徐爵却没有把柄在他的手上,他也没把握让徐爵出面做那么风险绝大的事情。

也正因为如此,张鲸最终选择的是走一步看一步,从张宏跟在冯保后头进了乾清宫开始,便寸步不离。

这些年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同从前那样亦步亦趋地伺候张宏了。

可即便如此,每当张宏开口,他就会觉得一颗心狠狠颤动一下,唯恐张宏在冯保面前揭破自己的目的。几次下来,在这已经渐渐热起来的天气里,他已经是汗湿重衣,甚至感觉到连那贴里都已经浸透了汗水。直到朱翊钧登辇出了乾清宫去往文华殿,冯保紧随其后,他随侍在张宏身侧,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可让他意料不到的是,就在路上,张宏竟是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为什么?”

张鲸愣了一愣,随即朝左右看了一眼,这才低下头去,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老祖宗,小的实在是被逼无奈,回头一定详细禀明。”

“你和张诚就这么深仇大恨?”张宏却没有就此打住,而是再次问了一句,发现张鲸久久没有回答,他回过头瞅了一眼,果然就只见张鲸牙关紧咬,显然是不想在这里回答这个问题。他知道这件事发展到这份上,只能静观其变,当下便不再继续紧抓不放,而是淡淡地说道,“要是今日文华殿上真的出现什么不可收场的局面,你就好自为之吧!”

张鲸登时脸色苍白,一颗心沉入了谷底。他虽已经说动徐爵,但时间太紧,徐爵不可能这么快在冯保面前替他美言,司礼监太监的位子他还没有拿到,若是张宏真的横下一条心要处置他,他甚至不可能指望有人为自己说情——除了朱翊钧这个天子。可是,万一天子知道他用那种伎俩陷害张诚,还会如从前那样倚赖信任他吗?要知道,上次被打发去更鼓房,也不是朱翊钧开口求情,而是张宏一个两个把他们捞出来的!

文华殿上,今日参与的人相比往日廷推时济济一堂,又或者汪孚林经历过的两次御前辩论那般泾渭分明,却是格外不同。放眼看去,吏部尚书王国光、户部尚书殷正茂、工部尚书李幼滋、礼部尚书潘晟、左都御史陈炌、吏部左侍郎王篆、兵部左侍郎张学颜、兵部右侍郎曾省吾、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广东道掌道御史汪孚林……云集的高官重臣身上全都打着鲜明的张系烙印。而且很微妙的是,没有一位阁老。

这其中,尽管大多数人都已经或多或少得知了昨夜发生的事,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众说纷纭。

至于汪孚林,在场众人当中,他认识又或者说熟悉的,只有一小半,可这不是适合私下招呼说话的时候,因此他的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在了陈三谟身上。

他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陈三谟嘴角挑了挑,对他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容。对此,他回了一个同样意味深长的微笑。

知道你做好了万全准备,我就放心了。

第八四三章 殊途同归

随着朱翊钧上殿升座,众臣行礼,排在最后头的汪孚林在起身之后,便迅速扫了一眼侍立在皇帝身边的冯保,以及保持了一大截距离的张宏。

冯保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个距离太远的小人物,但张宏却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朝他看了过来,让人难以察觉地微微颔首。

尽管汪孚林无法从这个微笑的动作中察觉到张宏究竟做了些什么,今天会有怎样的结果,可是,他本来就没有把希望寄托在张宏身上。排名第二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这种地位,一直就是很微妙的,就和后世的二把手往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样,这年头的二把手就更加悲苦。张居正曾经是怎样又用吕调阳又防吕调阳的,冯保就是怎么对张宏的,绝对不会有什么例外。

所以,当冯保开口时,第一次参加这种小规模朝议的汪孚林,便眼观鼻鼻观心做恭敬顺服状,只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地听着冯保的发言。

“早上司礼监陆续派人前往六部都察院知会各位大人,道是昨天晚上内阁出了点小小的变故,其中应该多为语焉不详,就是因为私下里有交情,略微说过几句的,想来也不包括其中细节。”

冯保说着微微一顿,仿佛是在查看众人的反应。可在场的人,包括汪孚林这看似二十出头,实则早已满心沧桑的后起之秀,全都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了,哪里会露出半点破绽,因此他很快就继续往下说道:“元辅张先生回乡葬父只不过一个多月,诸位精诚合作,力求稳定,奈何却有人在外散布致仕闲住的前首辅高拱的文稿,胡言乱语说隆万年间事。若是单单如此,厂卫暗中侦缉,把某些闲言碎语掐灭也就算了,奈何内阁竟然也有人掺和其中。”

他一下子提高了声音,语气和嗓音都变得有几分尖锐:“竟然有人买通在内阁中执役的小火者,向三辅张阁老送揭帖,邀他拿出家中秘藏的高拱文稿,图谋元辅张先生。三辅张阁老惊怒之下,气得发病昏了过去,这才有中书舍人闻讯奔赴司礼监告警……”

虽说冯保绘声绘色描述着张四维在发现揭帖之后是如何惊怒交加,如何辨明清白,如何要求司礼监彻查宫闱,那始作俑者的小火者如何撞墙自杀……但在场众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两件事情上。第一件,便是冯保声称张四维因为身体缘故,不能理事,请求告病致仕;第二件,就是冯保要整肃宫闱,穷究幕后黑手;而第三件,便是把矛头对准了高拱!

对于那段隆万之交权力更迭的公案,哪怕在场不少人那时候都不在京城,而在外任——汪孚林当时更只是还未考中举人的菜鸟小秀才一只——可是,高拱也好张居正也好,当时一个首辅一个次辅,再加上如今权掌司礼监的冯保,这些恩怨情仇流传已久,哪里能禁绝人言,谁能不知道其中那点玄虚奥妙?

可知道归知道,这时候要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那却是一件非常棘手的问题,最最重要的是,今天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那便是张居正不在!

能够和司礼监掌印这一内相抗衡的只有外相,可外相之中的第一人,也就是内阁首辅却不在场,那么,是否该抗争,由谁打头,这便成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冯保再次扫了一眼众人,目光在汪孚林身上停留了很久,见这位往日面对这种场合往往会言语如刀异常活跃的掌道御史站在最末尾,赫然嘴巴紧闭不吭声,想到徐爵早上禀告昨夜奉命派人去试探汪孚林,发现人哪怕听到锦衣卫深更半夜在外头走,仍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他心里便再无犹疑。

看来此事真的和汪孚林没关系……之前那场科道争端,估计只是汪孚林帮着新官上任威望不足的左都御史陈炌立威而已。

他正这么想,突然只听得下头传来了一个极其突兀的声音。

“冯公公如此说,恕下官不能苟同!”

除了张居正,冯保一向很少亲自和文官打交道,一来是为了避嫌,二来也是因为首榼等同于首揆,他犯不着自降身份。所以,当看到说出那硬梆梆的不能苟同四个字的,赫然是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他登时脸色铁青。

然而,陈三谟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又已经趁着上午那仅有的一点时间去各部奔走联络过了,这时候他便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有道是无风不起浪,冯公公因为此事整肃宫闱,这是内廷的事,下官和诸位大人身为外臣,自然不敢置喙。可三辅张阁老乃是元辅临走时,亲自举荐主持内阁事务的,昨夜理应不过是乍然受到惊吓,这才一时惊怒以至于身体不适,哪里就真的不能理事了?”

陈三谟断定冯保恐怕也没有什么确切证据,所以不敢明目张胆地往张四维头上扣屎盆子,否则只消像当初处置高拱一样,一道旨意直接让张四维致仕闲住就完了,何至于要放到朝议上来说?冯保不过是希望大多数人能够支持此事,维持一下自己这几年来还算不错的好名声而已。

所以,先是抛出了第一个理由,他就继续说道:“而高新郑公之事,细究之下同样不无存疑。三辅张阁老从前和高新郑公有私交,这是人人皆知的,家中若有高新郑公文稿,那也并不奇怪,必定是有兴风作浪之人知道两者之间还有来往,故而这才故作揭帖,令人送入内阁张阁老处,想要浑水摸鱼,却不防为的冯公公及时发现。因为此事整肃宫闱,乃是应有之义,可若再穷究高新郑,安知天下人怎么议论?”

“正因为元辅不在,朝局方才应该以稳定为上,与其在这时候穷究高新郑,不如令新郑县以及开封府严加管束,这才是正理。”

陈三谟一口气说到这里,见冯保脸色铁青,知道自己此番算是得罪了这位权阉。然而,身为文官,他又不是张居正这样的首辅,能够犯颜直谏司礼监掌印,却也是科道言官的一大成就,所以他在心里使劲安慰了自己一下,便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去游说过的其他几人。然而,发现工部尚书李幼滋和礼部尚书潘晟竟然在自己的目光注视下不自然地退缩了,他登时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都已经是官当到尚书的人了,竟然还会怕冯保吗?之前都说得好好的,此时怎么就退缩了?

就在陈三谟近乎用祈求的目光去看吏部尚书王国光时,王国光岿然不动,心惊肉跳的他却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陈都谏这话,有一定的道理。”

话虽说得模棱两可,但开口的竟然是汪孚林,这便吸引了众多的目光。毕竟,张四维和汪家伯侄俩的仇,那根本就不是秘密,而且汪孚林当初还因为汪道昆在廷推兵部尚书的时候和稀泥,因此愤而大吵一架,伯侄俩至此反目,到张居正夺情时更是干脆完全翻脸,这其中不无王崇古张四维舅甥的关系。可是,干巴巴来了这么一句之后,汪孚林却似笑非笑地看着陈三谟道,“不过,陈都谏说出的话,一向都是这么有道理。”

陈三谟原本已经有了几分退缩的意思,可被这似是而非的话一挤兑,他只觉得心头迸发出一股说不出的怒火,竟是大喝了一声。

“汪孚林,事关朝廷大局,你指桑骂槐什么意思?你若还是执著于那点私怨,如何对得起元辅倾力栽培?我刚刚所言字字句句出自肺腑,并没有半点私心……”

“是啊,没有半点私心。可我怎么听说,当时廷议都察院试御史留用之事的详细记录,三辅张阁老在和你谈过之后,好像已经快马加鞭给元辅送去了。”

“你……你只求一时快意,翻覆元辅之本意,还怕人告状吗?”

“自然不怕,我只是提醒陈都谏,您这标榜没有半点私心,有点言过其实而已。”

眼见得汪孚林和陈三谟竟是就这么彼此瞪眼睛,针锋相对了起来,众多官职远在他们之上的高官们登时面面相觑,大多数人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好像……歪楼了吧?

众人之中,相对比较熟悉汪孚林的王篆和张学颜,更是面上露出了几分异色。王篆隐隐感觉汪孚林是故意胡搅蛮缠,岔开话题;而张学颜却认为,汪孚林是在故意激怒陈三谟,让其露出更多的破绽,给自己制造进攻的机会。可是,他们俩毕竟是侍郎,陈三谟和汪孚林一个是给事中,一个是御史,合起来便是科道,所以身为低品官却能够抢在众多大佬面前开口,他们却不好如此赤裸裸地抢着发言。

而御座上的朱翊钧,却饶有兴致地支着下巴,觉得今天这本来很没意思的朝议有了点意思。他对张四维这位三辅并不算太熟悉——当然这只是相对于张居正而言,因为张四维固然偶尔出席日讲,经常出席经筵,但单独和他相处的机会是相对少的——可这并不意味着根据冯保的指证,他就能满不在乎地把这么一位阁老赶出朝廷。高拱这个人他都已经不大记得了,冯保说其如何跋扈等等他都没有实感,相对来说,他对于整肃宫闱这四个字反而非常敏感。

因为一年前,乾清宫才刚被整肃过一次,他身边熟悉的面孔几乎被一扫而空,就连张鲸和张诚也几乎不能幸免!

就在他微微走神之际,却只听到两三个回合下来,再次占据上风的汪孚林开口说道:“皇上,臣刚刚就说了,陈都谏所言几条,臣认为有一定的道理。但是,高新郑公已经是致仕闲住多年的人,如今再揪出来,旁人只会觉得奇怪,本着新鲜感和探究的心思,他从前的文稿也好,现在的文稿也好,反而会引人注意。可是,令新郑县令又或者开封知府严密管束高新郑公,请问陈都谏,你让知府和县令这两位用什么理由来管束一位致仕闲住的前首辅?”

不等陈三谟回答,汪孚林就抢着说道:“一切以朝局稳定为上,这自然是一点都没错。可既然如此,严密管束这四个字就毫无意义,更会适得其反。但是……”

汪孚林突然来了个转折,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道:“三辅张阁老告病请求致仕之事,确实值得商榷,毕竟,次辅吕阁老如今已经屡次告病,奏疏也累计都快上了七八次,怕是留不住了,如若张阁老也如此,外间传言只怕更会喧嚣尘上。臣和张阁老确实有龃龉,就是陈都谏刚才说的,那是私怨,臣当然不会因此废了公义。然则,留他,是皇上明察秋毫,认为张阁老恐怕遭人算计,就此放归实在不公。不留他,是皇上体恤张阁老身体有恙,不适合再操劳。”

朱翊钧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咀嚼着这最后半截话,终于隐隐体会到,身为一国之君的特权。那就是他的一句话会被赋予多种诠释!

“至于整肃宫闱,这是皇上一言可决之的事,臣和陈都谏一样,不敢置喙。”

然而,陈三谟之前说那是内廷的事,汪孚林却说是天子一言可决之的事,这明显的差别,便注定朱翊钧听在耳中的感觉截然不同。可更多的人在意的,只是陈三谟和汪孚林在一番犹如少年赌气吵架的争论之后,却殊途同归似的表示了对冯保提议的反对。

听出这一点的冯保自然面色阴沉,可科道两边的态度也终于撬开了其他人的嘴,他就只见工部尚书李幼滋也站了出来,义正词严说了一大通话,言下之意不外乎是高拱已经过气,再追究不妥。这位当初就曾经在王大臣案上支持快刀斩乱麻,不要牵连高拱,但所谓的态度,也只是私底下对张居正谏言,并非在明面上站出来反对高拱,今次也算破天荒了。

李幼滋之后,便是潘晟,潘晟之后,竟是王国光!

面对这样的情景,冯保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无限恼怒,可等到殷正茂、陈炌、王篆、张学颜、曾省吾,或委婉,或直接地表明了态度之后,他方才意识到,张居正不在,外朝这些文官全都和自己不是一条心!

同样觉察到这一点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心里却有些莫名的高兴。虽则直到这场莫名的朝议以一种莫名的结果结束时,他这个皇帝都没有说上一句话,可并不妨碍他在起驾回乾清宫时,心中生出了一丝小小的雀跃。

而径直回司礼监的冯保,在公厅门口见到自己的掌家内官张大受时,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等到他落座之后,跟进来的张大受侍立在他身边,却是深深躬下了身子,贴着他耳边说道:“公公,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早上在得知朝议的事情之后,就先后去拜见了李幼滋、潘晟、王国光。”

砰——

冯保重重拍了一记扶手,继而就冷冷说道:“朝议结果他们占优又如何?传话徐爵,让他给我盯紧今天参加朝议的所有人!”

他执掌东厂已经有十余年了,这十余年来,收集的官员劣迹还少吗?平日里只不过是给彼此都留个脸面,相见好做人,可现在一个一个趁着张居正不在,就不把他放在眼里……老虎不发威,当他是病猫!

第八四四章 盟友

冰冷的青砖地上,张鲸已经跪了整整有两刻钟,膝头犹如针刺的触感,不断提醒他,自己眼下哪怕已经是御用监太监,却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所以,自知能否顺利先过去这一关,就看现在,他哪里敢露出半点怨怼之色,脑袋低垂,眼睛只看着地面三步远处,甚至都看不到张宏的脚尖。

这是从前刚进宫时,他和十几个归在张宏名下的小火者一起学规矩的时候,上头教导的师傅千叮咛万嘱咐的。如今,那些小火者的名字,他都已经记不全了,有些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这深宫之中,有些则是年纪一大把了,仍在做些洒扫甚至倒马桶的贱役,也有些勉强有了体面,能让外人称呼一声公公。

但没有人及得上他的成就,因为他在需要的时候,能够小意善媚,也能慷慨激昂,能够公正明允,也能够翻脸不认人。但最重要的是,他识时务。

如今形势比人强,别说在张宏这边跪上这点时间,就是跪个三天三夜,捱过去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事到如今,你还想说,就因为你嫉妒张诚已经是内官监掌印太监,所以就故意扮成他的样子去见何心隐,以此陷害?你打听到张四维派人去见高拱,结果在路上被人劫了东西,这还可以说是偶然,可你把事情压了下来,却还知道去松江找徐家人,从徐家老二嘴里把何心隐给撬了出来,又以人家的子侄门生为要挟,让人带着你要的东西进了京,你还说这只是一时起意?张鲸,你不是跟我第一天了,该知道我虽不如冯双林,眼睛里也不揉沙子!”

一进门行过礼后便日日晾着罚跪,许久之后方才是这样凌厉的质问,张鲸却反而松了一口气。张宏开口问话,这至少比一言不发来得好。因此,他稍稍把视线挪出去一些,至少可以看到张宏的膝盖和脚尖,这才低声说道:“老祖宗,我知道错了。发现那桩事情的时候就不该隐瞒,就应该先来禀告您。是我吃了猪油蒙了心,想着此事可堪利用,便一步一步顺藤摸瓜,而见何心隐的时候,我最初不是为了张诚,只纯粹为了混淆视线,以防被人发现。”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下来,发现张宏没有打断,也没有追问,他一面暗自琢磨张宏真正的态度,一面继续说道:“至于设计张四维,天地良心,我绝不是胆敢陷害内阁三辅,纯粹只是因为我想诈一诈他,然后拿到他手中那些高拱的文稿!老祖宗您年纪比冯公公大,资历比他深,这也就罢了,可冯保自己是司礼监掌印,您这个排名第二的司礼监秉笔竟然连提督东厂的名分都没有,这实在是欺人太甚!我只是想着,捏了高拱的文稿在手,日后有用……”

“呵。”

张宏笑了一声,终于打断了张鲸那听上去非常动人的陈词:“你难道不知道,我早就收到外间密报,听说了有人拿着高拱文稿要生是非,于是去找了冯双林?在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节骨眼上,你居然还能够指使内阁里头做事的小火者,往张四维的直房里塞那样的揭帖,随后就让人撞墙自杀,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为了我……呵,你要是落在冯保手里,你扛得住东厂又或者锦衣卫的十八般花样?”

此话一出,张鲸不但不惊,反而心中大喜,一下子膝行几步上前,猛地抱住了张宏的大腿。

“老祖宗,我之前实在是不知道您找冯公公商量了什么,后来知道的时候,却已经收不住手了。我想着横竖也就是张四维倒霉,可他是内阁三辅,张居正援引入阁的,就算因此倒台,那和老祖宗您总是无干的。至于那小火者,他家里娘和哥哥全都是我养活的,别说为我死一死,就是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绝不会皱眉头,就和我一样,哪怕落在锦衣卫和东厂手里,别说十八般花样,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刑罚,我也自然不会吐出一个字来……”

听到张鲸在那赌咒发誓,说什么全都是为了自己这个老祖宗着想,张宏没有嗤之以鼻,他脸色淡淡的,到最后方才不耐烦地用脚尖捅了捅张鲸,示意人起来。等到张鲸踉踉跄跄站直了身子,他就冷冷说道:“你是我名下出去的人,要是出了问题,怎么都会牵连到我身上。所以,不为了你刚刚说的这些话,我也得保你一保。你别以为上次在更鼓房,我先捞了张诚,再捞了你,这是偏心,你不想想,那次的事是谁纵容的孙海!”

见张鲸登时脸色一变,张宏便随手放下了手上茶盏:“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张诚’见过何心隐,何心隐也会守口如瓶。他日后不会踏进京城半步,自然更不知道张诚背后还有你,所以你别玩什么花样,否则天知道他会不会背后妙手画一张丹青图出来。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回乾清宫去。”

张鲸深深低头应了一声是,却很好地隐藏了眼神中那一缕杀机。然而,转身出门的他却没有看到,张宏那眼睛盯着他的背影,就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居然说什么落在东厂和锦衣卫手里,也不会吐出一个字来?敢做这种事,只你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万一被人发现那得捅多大一个窟窿?”

喃喃自语了一句之后,张宏双手交握,最终有了一个大体的判断。那便是锦衣卫又或者东厂这个体系当中,有人在暗中帮着张鲸,不说设计谋划,至少扫尾又或者清除掉那些痕迹,使得冯保不至于发现。又或者说,张鲸谋划了这么一出戏,根本就是为了给冯保送刀子?

“不能留了……心太大,如今只怕是连我也当成了寇仇!”

但张宏更清楚,张鲸在他面前做小伏低的同时睁着眼睛说瞎话,看似十分恭顺,其实却只是做个姿态,并不是怕他拆穿。

他在这宫里还有很多徒子徒孙,其中也有人的地位不低于张鲸,甚至司礼监太监当中,就还有两个他名下出去的。然而,他这个司礼监秉笔拥有皇帝的信赖,拥有与人为善的名声,在朝臣中间也颇多赞誉,但他相比冯保,缺少了两样东西。

他没有排名第二的司礼监秉笔应该有的东西——那就是提督东厂的大权!

而他也不像冯保那样,拥有张居正这样强大的盟友!

所以,张鲸方才有恃无恐,便是笃定他除了用罚跪和训斥来惩罚之外,总不可能直接用大棍子将其打死!朱翊钧这个皇帝不会允许,慈圣李太后不会允许,冯保更不会允许。故而他只能通过别的手段,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借助冯保又或者慈圣李太后,又或者干脆通过皇帝,可眼下张鲸已经对他有了防范。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后悔自己提前给了张鲸警告,让其有了防备。

张宏当然没有一直沉浸在懊悔又或者恼火的情绪之中。既然之前犯了一个错误,他眼下自然不会因为张鲸这个出自自己名下的太监牵涉其中而束手束脚,他很快做出了决断,当即先派了一个人出去。

于是,就在这天傍晚,上午请假回了一趟家,晚上却仍旧在都察院轮值的汪孚林,便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客人。

都吏刘万锋在得到张宏的传讯时,一度觉得自己听错了。汪孚林虽说总共只当了两年多的御史,但一年巡按,一年掌道,如今执掌广东道印,和都察院另外十二道那些年资久远的掌道御史平起平坐不说,而且因为前后两任左都御史都对其信赖备至,之前又一语挽回了好几位原本要退回吏部候选的试御史们的窘境,因此在整个都察院中,很多人不喜欢他,但更多的人不得不信服他。

御史上书弹劾哪位高官很容易,邀名也很容易,但一上一个准,每次都能驳得别人哑口无言,这却不容易!

而就是这样一个外人视之为张居正心腹的人物,居然和自己那位远房伯父有联系?

可身为吏员,他亲眼见证了汪孚林把湖广道掌道御史秦一鸣挡回去,而后将那些非经制吏的白衣书办都留用的气魄,更知道都吏胡全就差没以汪孚林门下走狗自居,此时来见时,自是小心翼翼,压根不敢仗着张宏的势,摆什么故弄玄虚的架子。

当他将手中那颗鸡蛋大小的铜丸递上去之后,连忙又低声说道:“公公说,钥匙回头会送到府上。此物乃是御用监从前用过的最好匠人做的,如今人死,工艺失传,总共两把钥匙,若无钥匙硬开,则铜丸之中的信笺字条会自毁。开锁的方向是左二右三。”

原来这是大明版保密箱……

汪孚林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见刘万锋满脸敬畏,他就淡淡地说道:“知道了,若有回信,我自会找你。不过你平日很少出入我这里,将来若常来常往,那就有些扎眼了,若再有事情,事情不大,你就找郑有贵,放在公文之中转达,回信我也会让郑有贵给你送口信去。”

对于郑有贵的好运,刘万锋自然有些羡慕嫉妒恨,可这是人家的缘法,他也只能想想而已,等到汪孚林随手赏了他一对五分的小锞子,他就再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头,磕过头后便告退了出去。直到他一走,汪孚林才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把小北让人送晚饭时夹在最下一层,根本不像钥匙的钥匙,心想张宏一旦真细心起来,那可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按照刘万峰的话打开了那铜丸,他见内壁上赫然有封闭的小孔,就大体明白了其中原理。

十有八九是万一拿着钥匙却开错了锁,又或者有外力撞击,夹层中的液体就会进入其中,将信笺毁尸灭迹。

一面想一面开锁,等到取出里头那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他却渐渐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猎奇心理,很快便郑重了起来。

因为,张宏一反从前说一半藏一半的习惯,把对于张鲸的怀疑全都挑明了,更承诺他从今往后,宫内若有风吹草动,一定立刻送出消息来,而作为回报,也希望他将外间紧要的消息送进宫去。而最重要的是,张宏在信上明确表示了结盟互助之意,对于一个等同于内阁次辅的司礼监秉笔来说,这样赤裸裸的结纳之意,和上次张丰来找他时先行打探了他的行踪,占据了那处他常去的面摊,提议时也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截然不同。

毕竟,无论从前几次相遇相见,张宏还是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平等联系的意味。

汪孚林深知,这是在如今群魔乱舞的局势下,非常有用的助力。而且,他更加可以放心的是,只要他一日还是张居正的亲信,张宏就还会支持他一日。而他背靠这位人品暂且还算靠得住的权阉,做事会方便许多。而他正好思量着怎么就此事给张宏出个主意,机会就送上门了。

烧了信件,汪孚林整整斟酌了许久,这才写了回信,随即锁入这小小的铜丸保密箱,随即便叫了郑有贵进来。因为之前王篆给他透过的风声,他不大确定自己还能在都察院呆多久,而万一真的被调去吏部,那些常常要打交道的底层吏员他还要重新熟悉起来,他从那时候开始就有了一个打算。此刻,他等郑有贵行礼之后,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跟了我也有一年,算是我用得很趁手的人。只不过,我也许不会在都察院长留,你可有什么打算?”

郑有贵登时大吃一惊。要知道,科道言官这种职位,并不局限于三年一任,如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和户科都给事中石应岳,便是分别当了超过五年,年资越是久远,到时候转迁他职时,官职也会越高。如今汪孚林满打满算也才两年的御史,怎么就知道留不长了?想到从前自己谁也瞧不起,现在人人给三分薄面,他登时异常纠结。

足足好半晌,他才突然长跪了下来:“小的承蒙掌道老爷提拔,这才能有今天,愿随掌道老爷效犬马之劳!”

“你可要明白,说这种话需得言出无悔。”

郑有贵本来不过是赌一赌,听到汪孚林如此说,他意识到汪孚林竟然可能真的愿意带他走,这下子登时心中狂喜,连忙磕头应道:“小的绝不后悔!”

“很好,从今以后,不管我到哪儿,你都是我的人,起来吧。”一锤定音之后,见郑有贵扶着膝盖爬起身,汪孚林这才徐徐说道,“刚刚都吏刘万锋来过,你去把这匣子文书给他,是他之前来要,说是归档用的。然后你到都察院门外找个帮闲跑腿的到我家里送个口信,就说明天早上我想吃定胜糕。”

第八四五章 抢先一步

让人将那把钥匙放在食盒最底下,夹在家中厨子精心炮制的一堆美味佳肴当中给汪孚林送晚饭,小北本来并不是太确定那东西的用途。毕竟,莫名其妙有人给家里送来了定制的首饰盒,连单据也一应俱全,钥匙却多了一把怎么都对不上的,若非和首饰盒在一块,她几乎只以为那红绳上的玩意是个吊坠。

可是,汪孚林特意派人捎口信来要吃的,还指名了定胜糕,她就沉吟了起来。定胜糕是江南很有名的点心,民间有多种象征意义,有说是贺升迁,有说是预祝打胜仗,也有说是恭贺乔迁。

但琢磨着汪孚林特意让人捎回来的吩咐,她却觉得更可能的是汪孚林暗示她,送去的东西确实用得上,所以才叫定胜,但是,接下来还可能要打硬仗。

否则,他今天上午都能特意请假回家,一来见她,二来叫告病的程乃轩回六科廊,如今下午明明那场朝议都已经结束了,风波暂歇,缘何晚上还是继续在都察院值夜,还随便找了个跑腿的帮闲,报这种完全是闲情雅致饱口福的口信?

“严妈妈来了!”

听到这声音,见芳容打起帘子让了严妈妈进屋,小北便笑着说道:“妈妈,你可听说了,相公特意让人捎口信回来,说要吃定胜糕。他多大的人了,才在都察院中值夜两天而已,居然还这么嘴刁。”

“那不是少夫人又是早点,又是晚饭的送过去,这才让公子张口就直接提要求的吗?”严妈妈笑着接了一句,这才对芳容和芳树说道,“芳容,你去灶上看看,银耳羹炖得如何了,如果好了,就给陈相公端一盅过去,再给少夫人送一盅过来。芳树,这天气越来越热了,你去前头吩咐一声王思明,明日去把夏天用的冰都订了,免得晚了订不到那么大分量,今年夏天热得过不好。”

芳容和芳树连忙答应,蹑手蹑脚都退下了。等到她们都走了,严妈妈才来到小北身侧,低声说道:“家中正门和后门,又有人看着了。傍晚之后才来的,就是派了人去都察院给公子送晚饭之后。”

“果然。”小北眉头一挑,顿时有些心烦意乱,“好容易之前才撤了人,现在又这么被人盯着,真是束手束脚。孚林上次还让我少翻墙的,可妈妈你瞧瞧,一直被人这么紧紧盯着,哪里那么容易出门?要不是因为程家紧挨着,有时候还可以借用程家的门户,又或者让他们那边打掩护,否则就更难了。”

严妈妈哪里不知道,小北怨言的是不能想跑哪跑哪,而是家里竟然又成了那些厂卫的目标,当下便笑着说道:“只不过,都察院那人跑过来报信,说是公子要吃定胜糕之后,那人一走,正门那边就有人跟上去了。”

“天哪,那个冯保难不成是打算盯紧每一个官员,连吃喝拉撒都要管?”嘴里这么说,小北脸上却满是笑意。汪孚林派的那个完全是各处衙门门口专门跑腿的闲汉,就算是被人拿住严刑拷打,也绝对问不出什么来。说不定,汪孚林这就是故意让人去跑腿的。

只不过,汪孚林人没回来,下午朝议到底是个什么局面,她却不得而知,想想真挺好奇。

不仅是小北,就连程乃轩也一样对下午那场朝议究竟说了什么,到底是个什么结果感兴趣得很,奈何他的顶头上司石应岳没有被召去,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则是事毕之后阴沉着脸回到六科廊,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搞得六科廊上下猜测纷纷,他就算肚子里再痒痒,也只能对着妻子抱怨两句。

至于抱怨什么……当然是汪孚林用完了他就扔,别说连个解释都没有,如今干脆连人都不回来了!

夜深人静时,徐爵派去各家的眼线一一回报,而他在一一记下之后,就匆匆去了冯保在宫外的私宅,向这位今天一怒出宫的司礼监掌印禀告。其中多位尚书侍郎的各自见面和串联,大体可能说了些什么;陈三谟早早出了六科廊,分别去哪几家做了拜访,停留了多少时间。

至于最最“安分”的汪孚林,那简直是没啥好说的。除却有首饰匠人给家里送了定做的首饰盒,家中妻子派人去都察院送了晚饭,汪孚林自己又捎信回家,道是次日早上要吃定胜糕,这全部都是鸡毛蒜皮的事之外,就没别的了。

毕竟,人在都察院没回家的汪孚林,在掌道御史的直房里处理公务,见的人千篇一律都是都察院中官吏,压根没一点特别的,连陈炌那都没去过。

因此,对于汪孚林和陈三谟抬杠归抬杠,最终也不同意穷究高拱,换言之竟是暂且放下了和张四维的私怨,虽说冯保有些恼火,可对于这么个不动如山,没有四处去奔走的区区掌道御史,他还是到底没那么关注。和其他人相比,无论从官职还是资历年纪,汪孚林都逊色太多了,人脉也远远不如。就拿陈三谟来说,今日文华殿的那些高官便至少个个都认识,不似汪孚林和其中一多半连句话都没说过。

徐爵对汪孚林谈不上什么好感又或者恶感,可游七相当于间接栽在汪孚林手上,他哪怕没查出汪孚林在此事上有任何问题,可总难以避免地对人提防三分,所以,他刚刚才把汪家琐事以及汪孚林在都察院都见过谁这种细节都毫无遗漏地禀报了上去。可是,看到冯保显然不感兴趣,甚至有些不耐烦地皱眉头,他就打消了原本的主意,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说话的节奏,打算把张鲸的“告密”内容丢出来。

虽说他瞧不起张鲸的背主和自私,可张鲸直接把最明显的把柄送到了他的手上,他要冒的风险已经很小,如若连这都不敢,他还怎么更进一步?

日后取代刘守有这种事,那就更不用说了!

可是,他才小心翼翼就外间有人向张宏密告高拱文稿这件事起了个头,正要引导到文稿来处上,突然只听外间传来了冯邦宁的声音。

“伯父,锦衣卫刘都督求见!”

尽管是武官,但出身麻城刘氏的刘守有却一向以士大夫自居。所以,他一贯最抵触的见冯保。如果在内阁首辅张居正面前,他跪一跪也就罢了,可是在冯保面前却每每要跪下磕头,他心里怎么痛快得起来?而且,冯保素来不大接见外官,哪怕是尚书侍郎也是一样,所以他竟是除却张居正之外见冯保最多的士大夫,就算想吝惜膝盖也难能。此时此刻,他进屋之后迅速扫了一眼,见徐爵已经起身相迎,他微微颔首后,就上前撩袍跪了下来。

冯保当然不知道刘守有每次来见自己,全都要经历复杂的心理活动。自从没了处处看他不顺眼的高拱,他在宫中独尊,外臣谁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刘守有虽是权掌锦衣卫的都督,却不过一介鹰犬,他坐在那里连动都没动一下,直到刘守有结结实实磕头下去,他才淡淡地问道:“起来吧,什么事这么急?”

“冯公公,夤夜来见,实在是因为下官查出了一件事。”刘守有站起身后,微微顿了一顿,这才沉声说道,“有人首告宫中内官监掌印太监张诚,说是他藏了高拱的文稿,然后要挟次辅张四维,下官立时派出缇骑精锐,拿到了一个证人……”

“等等,你说什么?”徐爵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竟是抢在了冯保之前,“有人首告张诚?你还拿到了证人?那证人是谁?”

“是灵济宫中的一个道童。”刘守有没想到徐爵这么大胆量,竟敢抢在冯保之前问话,本能地回答了一句后,这才意识到这一点,登时眉头紧皱。可是,看到冯保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而是目光凌厉地瞪着他,他方才收回了看向徐爵的目光,恭恭敬敬地说道,“那道童看到有人在灵济宫中一处僻静的地方和人见面,要挟别人拿出高拱的文稿。他因为害怕就藏了起来,没看清两人的头脸,却听到其中一人自称内官监掌印太监张诚。”

此时此刻,徐爵只觉得心里泛起了惊涛骇浪。张鲸之前来找他的时候,也说张诚在张鲸与何心隐两次见面的时候,都在灵济宫附近出没过,他虽不知道张鲸是如何办到的这一点,可如此一来,告密的时候就可以轻易抓住证据,他自然乐见其成。可是,自己都还没有把这件事撂出来,刘守有就竟然已经先下手为强拿住了一个可以作为证人的道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若是那道童认出了张鲸……

冯保听到这里,却眯起了眼睛,再次问道:“那首告的人是谁?”

“首告的人是御用监太监张鲸身边的一个小火者,说是他之前出宫,在灵济宫附近看到过张诚,就跟了进去想要瞧个究竟,却被人挡住,他绕道翻墙,看到张诚在和人密会,还从人手中接过了几册东西。”

闻听此言,徐爵登时心头大怒。莫非是张鲸见他迟迟没有反应,便又支使人勾搭上了刘守有这个锦衣卫的头把交椅?但须臾之间,他便冷静了下来。不对,张鲸都已经对他和盘托出陷害张诚的事,甚至明明白白告诉他,会支持他取代刘守有。而且,张鲸能够许他徐爵这样的条件,却拿什么条件去许诺刘守有?身为掌管锦衣卫的都督佥事,刘守有顶多在官阶上再前进个一品半品,实权上不可能再增加了!

可告密的人偏偏就是张鲸身边伺候的……难不成,张鲸设想得天衣无缝,分外美好,实则却走漏了风声?

徐爵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而冯保却已然面色铁青。即便他敲打磋磨过张诚,可张诚却是他名下出去的人!

他霍然站起身来,片刻之后却又徐徐坐了下去,脸上竟又恢复了常色:“我知道了,出首的人也好,证人也好,你全都先扣着,等明日我回宫之后,抓到切切实实的证据再说。在此期间,你好好看着人,别让他们有半点损伤!”

刘守有连忙躬身应喏,可等到要退出屋子时,他却忍不住在转身时又看了一眼徐爵。见徐爵的脸色变幻不定,发现自己在注意时,这才立刻敛去,换上了一个得体的笑容,他在跨过门槛出门之后,不禁若有所思地蹙紧了眉头。直到冯邦宁送出了大门口,他方才突然停顿了脚步,亲切地对冯邦宁说道:“邦宁,你在家里也歇了这么久,什么时候回锦衣卫做事?之前的事也过去这么久了,要不要我回头在冯公公面前替你求个情?”

冯邦宁险些直截了当迸出一句那敢情好,总算他还知道冯保的脾性,便打哈哈说道:“都督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伯父规矩大,还是以后看机会吧。”

刘守有也知道冯邦宁用不着这种直接的施恩,但两人毕竟曾经同在一个衙门,用这话拉近了一点距离之后,他就状若无心地说道:“你之前被游七算计,吃了挺大一个亏,以后对这些下仆走狗之类的小人物,也需得要留心一些,别让他们有可趁之机。要知道,这些小人为了往上爬,有时候恰是不择手段。”

冯邦宁又不是蠢人,听出这话之中仿佛若有所指,他在目送刘守有上马之后,心里少不得反反复复思量了起来。可直到回了冯保那间屋子的门前,他才一下子意识到,刘守有的这话暗指的恐怕不是别人,而是当年和游七常有来往,一直都是自家伯父冯保得力臂膀的徐爵!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撩开门帘进屋,低声禀告了刘守有已经离开,可临到离去的时候,他却福至心灵地说出了一番话。

“伯父,这宫外私宅您虽不常来,可有时候总有人因为各种事情求上门来,父亲也好,我也好,总有些难以做主。徐爵自己也有私宅,也不可能一直在这住着,您看能不能让掌家的张公公出来坐镇?除了伯父您,司礼监各家公公在外头的私宅,向来也都是用着自家私臣打理的。”

冯保的全部精力眼下都放在张鲸派人首告张诚身上,冯邦宁提的这点小事,他又怎会放在心上,当下不曾细想就开口说道:“知道了,来日我让张大受挑一些妥当人出来放在你这里就是。你也大了,有人帮衬也学着点,别老让我操心。下去吧!”

徐爵也压根没注意到冯邦宁所求有什么特殊,疑神疑鬼的他满心全都是此事怎么会如此爆发等等疑问。直到冯保突然一拍扶手,他这才惊醒过来。

“徐爵,你先回去,明天坐镇东厂,看看还有什么牛鬼蛇神。我要先休息一阵子,明日一早便立刻回宫!”

第八四六章 夤夜商除逆

徐爵离开冯家的时候,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怀念当初游七死后,冯保让自己住在冯家整肃内务的时候。那会儿虽说多有不便,可如今这节骨眼上,如果他还能住在这里,那么就不虞接下来再遇到如同刘守有突然登门这种事。

想到这里,他就更加后悔当初为了对冯邦宁示好,为了让冯保放心,他把人员都梳理了一遍之后,又将管束这些人的大权都交给了冯邦宁。这位冯保的嫡亲侄儿吃一堑长一智,横竖兜里有钱,干脆大把银子撒下去,如今冯家内外的人手都忠心耿耿跟了这位冯公子,他几次想要打探事情都生怕被察觉,最终只能打消了念头。可如果他一直都住在这里,既然上上下下都是他挑选出来的人,一旦有风吹草动,他甚至会早于冯保得到消息,如此还担心什么?

可如今再想这些,终究晚了。

徐爵不是刘守有,虽说有官职,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冯保的私臣,所以当然享受不到冯邦宁亲自相送的待遇。出门之后,看到冯家那角门合上,他本待在附近停留一阵子,但思前想后,最终还是选择了上马离开。

然而,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仅仅是他前脚刚走没多久,冯家那角门便再次被人敲响。门上的人知道冯保多半已经睡下,哪怕在听到来人通名道姓后吓了一跳,还是不敢贸贸然去打搅冯保,而是先去禀告了冯邦宁。

冯邦宁原本也已经烫过脚,准备搂着爱妾上床了,乍然听到那通传,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才将那犹如八抓章鱼痴缠不已的侍妾往床上一丢,没好气地说:“别给我捣乱,那位可是连伯父见了都要敬称一声容斋兄的角色,给我好好呆着,爷送了那位去见伯父就回来。”

尽管门上通报的人说是张宏,但冯邦宁真正见到人时,还是吃惊不小。只见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用黑色风帽遮着头脸,只带着两个随从,门外也不见车马,仿佛是步行过来的。知道张宏年纪大了,冯邦宁客客气气行过礼后,就吩咐了家人搀扶着,自己则是先走一步,快步去了冯保的寝室通报。果然,哪怕是浅眠之际被人吵醒,冯保颇有些恼火,可听到是张宏继刘守有之后夤夜而来,他的脸色便凝重了起来。

两人平素在司礼监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同得天子敬重,两宫青睐,无论是家中子侄恩荫袭职等等,也都是同时下旨,同时办理,内外但凡提到如今有名的大珰,必是冯张,任何第三人距离他们俩的资历和宠信都还差老远。而张宏对于东厂大权旁落,也从来没提过什么要求,表示什么不满,冯保自然不得不对其多几分容让。联想到此次的事情,本就源自于张宏得到的密报,他对于张宏这么大晚上过来找自己商量,心里一时翻滚着千般猜测。

两人相见,大门一关,张宏便开门见山地说道:“双林,我是向你请罪来的。我名下的张鲸因为素来嫉恨张诚,此次借着东厂旧人中,有人给他传了点不清不楚的消息,他便顺势而为,陷害张诚,弄出了这么一桩牵连极广的事情来。”

刚刚才有刘守有来报,道是有人出首告了张诚,如今张宏却突然跑过来,说是张鲸陷害了张诚,饶是冯保素来极其慧黠的人,也一时间觉得有些脑子转不过来。他盯着张宏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沉声说道:“容斋兄,此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慢慢说。”

张宏派人给汪孚林送信之前,也考虑过各种应对手段,其中也包括主动向冯保剖明坦白,但其中那莫大的风险却让他颇为犹豫。然而,汪孚林送信,却建议他不如给执掌锦衣卫的刘守有送点似是而非的消息,赶在张鲸支使人跳出来,真正把脏水泼在张诚头上之前,先把这件事给抛出来,而且弄上几个证人,然后再自己去冯保面前举发张鲸,如此双管齐下。他在沉吟之后就品出了其中滋味,暗叹自己是身在局中,忘了跳出来看整件事。

张鲸如今他是非除掉不可,而张诚虽说比张鲸识大体,可又不是他的人,闹到这份上,他又何必有什么弃卒保车之类的心思?

换言之,便是乾清宫大换血,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真正损失的,只是习惯了那些人,尤其是张鲸和张诚的小皇帝朱翊钧而已。可如今看看争宠争到这份上的张诚和张鲸,他不得不承认,汪孚林暗中建议,把张诚和张鲸索性一块都裁汰掉,任由冯保换成新血,也许才是最好的。毕竟,他是忠于皇帝,可却架不住别人有私心。当然,要做成此事,却还需要技巧。

但此时还不到拿出这建议的时候,张宏也就索性仅仅隐去了暗中见过汪孚林这一点,只说是自己得到了暗线密报,昨天悄悄去见了何心隐,得知其在灵济宫中见过张诚,而后又听何心隐描述过其人形态体貌,惊怒之下便把人送出了京城,今天文华殿那场朝议过后,方才见过张鲸,甚至连张鲸在自己面前巧言善辩的那番话,他都原封不动说了出来。

临到最后,他便颓然苦笑道:“我之前本想着,张鲸是我名下出去的人,如若我问过他之后,他肯收手,我便当成没这一回事,让他自己去收拾善后,可没想到他竟说是为了我……双林,我比你年长将近二十岁,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早十年,我尚且不曾和陈洪孟冲之辈争过,到了现在却要和你争?说句诛心的话,你在外朝有张太岳,我可曾交接过哪个官员?张鲸不说自己的心太大了,却说是为了我……唉,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冯保早就过了凭个人喜恶断定真相的年纪了,可是,张宏大晚上悄悄跑来见自己,说出了这推心置腹的一番话,他却信了七成。至于那三成,他倒不是怀疑,而是认为张宏估计是着实忌惮做事胆大包天的张鲸。毕竟,太监当中即便源出一脉,可终究不是真正的父子,士大夫之中的那些门生尚且会违逆座师,更何况是一个区区记在名下的太监?张鲸竟如此巧言令色,胆大妄为,张宏还哪里忍得了?

因此,当张宏说自己想要调任南京守备太监去养老的时候,他便开口安慰道:“容斋兄不必如此,我还信不过你吗?既是张鲸如此悖逆妄为,把他拿掉就行了,你不必为此自责,谁名下没几个忤逆长上的混账?就是张诚,也不能留了,你可知道,就在你前头,掌管锦衣卫的刘守有才刚刚来过。”

张宏静静地听着冯保说刘守有前来禀告的情形,心中暗自庆幸先安排了这一出,否则,他即便夤夜而来做出这样的姿态,冯保也未必会买账。然而,等到冯保讲完,他却突然摇摇头道:“要拿掉张鲸和张诚,固然并不难,只要挑个错处禀告慈圣老娘娘,他们纵使曾经千般受宠也不能幸免。可是,你不要忘了,皇上已经亲政。”

见冯保皱了皱眉,说不清是不自然还是不满,张宏却还是继续说道:“双林公你不要误会了,拿掉他二人,我并无异议,甚至比你更主张这么做。但上一次两人被发落到更鼓房,是我一再向慈圣老娘娘求情,这才捞了他们出来,皇上为此一度郁郁寡欢,直到两人全都出来方才展颜。所以,无论你找借口把他们除掉,还是借助慈圣老娘娘,都容易被皇上怨恨。上上之策,是想办法挑出他们最让皇上忌讳的错处,借着皇上的手把他们处置掉。”

冯保故意说自己打算把两人一块铲除,就是想看看张宏是否有意弃卒保车,可张宏并无保下张诚的意思,反而合情合理地规劝他借小皇帝之刀杀人,字字句句都从他们的利益角度出发,他在意识到张宏老辣的同时,更加确信张宏此番是真的被逼急气急了。

“容斋兄,我现在发现,张鲸竟敢算计到你头上,实在是太不自量力。”冯保笑呵呵地挑了挑眉,随即词锋一转道,“可高拱的事……”

“我听何心隐说,他之前去新郑时便听大夫说,高拱活不了几天了。”这一次,张宏却打断了冯保的话,随即仿佛没看到冯保那不大好看的脸色,又加重了语气说道,“与其穷究高拱一个将死之人,不如到时候好好讯问张鲸,看看他背后可有勾结什么人。我是不信,凭他一个人,就敢做出这种事来。他之前对我说从东厂得到的消息,万一东厂被人混进去,那却了不得,不如顺藤摸瓜,这才能一网打尽。”

即便张宏不这么说,冯保也打算这么干,可张宏主动挑明了,冯保自然更觉得张宏坦坦荡荡,并无藏私。于是,他便留着张宏商量了小半个时辰,等到张宏离去之后,他便立刻又把冯邦宁给找了过来。

可怜冯邦宁一番云雨过后,搂着身边的小妾睡得正香,可因为伯父这话,不得不又苦命地爬起身赶了过来,等听冯保吩咐,道是今晚知道张宏过来的家人全都暂且软禁,冯家附近那些眼线也全都收回来一一讯问,他就知道,张宏这一来,又是出大事了!

这一夜,冯保几乎只合眼睡了一个多时辰,便在宫门刚开启的时候匆匆回宫,张宏比他更加小心翼翼。毕竟,后者是在宫中做好了各种掩饰,甚至放了一个替身在私宅当中掩人耳目之后,这才出宫的。否则,司礼监排名第一的掌印和排名第二的秉笔无巧不成书地全都出了宫,谁会猜不到他们可能趁机见了面,趁机暗地里商议过?于是,次日一大清早,见过冯保和张宏的人全都发现,这两位老祖宗的眼圈微黑,显然没睡好。

可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之前那一日一夜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司礼监这排名第一第二的大佬能睡好那才新鲜!

而宿在都察院掌道御史直房中的汪孚林,却终于睡了一个好觉补眠。他晚上不到亥时睡下,早上过了卯时方才起来,省去了从家里到都察院的路途时光,也不用上早朝,甚至还有从家里送来的,用小棉被包裹在食盒外头保温,于是热气腾腾的定胜糕和咸豆浆,这种北方人看来瞠目结舌的古怪搭配,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虽说张宏并没有回信,但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

而他没有去打探消息,却自有人要找他分享情报。早上都察院正堂廷参过后,左都御史陈炌就独独留下了他,令都吏胡全在外守着之后,便低声说道:“张凤磐昨天傍晚被两个御医连带锦衣卫给护送了回家,说是气病了。两个御医衣不解带轮流在身边伺候,张家人全都无法近前。冯双林竟然做得如此露骨,昨天朝议的时候,大家几乎清一色都反对了他这个司礼监掌印,他会不会恼羞成怒?”

就算冯保乃是首榼,你堂堂一个左都御史在下属面前流露出如此畏惧的意思,不怕丢脸吗?

汪孚林心中如此腹诽,但说出来的话,那却显得非常地体谅陈炌的难处:“总宪大人,就拿我来打比方,我虽说和陈三谟不和,又和张阁老有龃龉,可公是公私是私,昨天我还是大体上和陈三谟站在了一边。大家之所以齐心协力把冯公公的提议给打了回去,不怕得罪他,都是为了维护朝局的稳定,元辅如果知道,一定也能体谅。更何况,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冯公公能从咱们身上挑什么刺?”

陈炌很满意汪孚林用的咱们两个字,但他留下汪孚林,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听这样的言辞。他点了点头后,就不动声色地说道:“我打算写一封私信,奏明事情始末,你可愿意一块署个名?也算是我们表明都察院的态度。”

说来说去,原来是要自己一块署名!

汪孚林顿时暗自哑然失笑,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这偌大的京城腾挪翻转,竟然也渐渐有了些价值。看着面前这位顶头上司,他笑着拱手行礼道:“自然唯总宪大人马首是瞻!”

第八四七章 女人能做什么?

作为冯保出宫时的书记,兼在外行走的大总管,徐爵是个大忙人,除了晚上,白天大多数时候都和这年头的绝大多数男人一样,并不呆在家里。所以,他那些平日里不能出门的妻妾,大把时光往往不知道如何消磨。正妻罗氏除却闭门礼佛,便是管着儿子徐熙,而其他两个有儿女的姨娘也倒还能够打发时间,但余下的女人就没那么好运了,就连拌嘴又或者指桑骂槐,也成了枯燥乏味生活中的乐趣之一。

木讷的张三娘自然不可能在这些女人当中交到什么朋友,作为后院新宠,她反而常常能听到外间那些故意高声嘲讽她的言语。然而,对于这些风言风语,她从不拿到徐爵面前说,也从不反击。

这下子,原本指望她得宠,自己便能借势的刘妈妈和四儿自然大为失望,久而久之也少在这位主子面前献媚,没事就在外头闲逛聊天。张三娘也不去管束她们,只和坐得住的丁香做做针线。既然丁香真心待她,她自也偶尔与其说说某些心里话。

而做针线活本是她从小就练出的技艺,哪怕进了京城也没有断过,那时是为了贴补身为元配却压根没有管家权的亲生母亲。如今成了徐爵的人,她换得了张鲸给母亲治病,可这闲来无事,仍旧停不了手。因为她进门的时候,陪送的箱笼非常丰厚,但却是张鲸变相贿赂徐爵的银子,她手里反而不剩半点,因此善解人意的丁香便说动她悄悄将绣的帕子,做的暑袜,悄悄拿到门上,托相熟的哑巴门房拿去市面变卖,只一个多月,却也换了一两银子。

这一两银子徐家那些姨娘又或者通房们谁也不会放在眼里,可张三娘却对丁香千恩万谢,贴身藏着犹如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