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意我心领了,我的伤势还没痊愈,遵医嘱不敢喝酒。”
见汪孚林冷淡地说了一句,就叫上金宝继续跑了出去,不多时在远处村口那棵大槐树下停了下来,开始活动手脚做些奇怪的动作,汪秋登时面色一沉。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他才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摆什么架子,要不是看在你家还有些便宜的份上,光是我手里这个把柄,你这秀才相公就到头了!
直到兄长不见了,金宝立刻如释重负,却低着头想起了心事。突然,他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你哥有钱给你侄儿办满月酒,却要卖你,你就没想过找族中长辈甚至是族长主持公道?”
金宝顿时打了个激灵,抬起头时,却发现汪孚林头也不回地在自己身前做着那套操。他紧紧咬着嘴唇,没有开口说话。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看到汪孚林结束了那套自己看起来滑稽的动作,转过身来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你既然口口声声叫我爹,那就和我说实话。你认识多少字,能背多少论语,又会写多少字?”
见金宝仍旧不吭声,汪孚林便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你说实话,我日后会给你纸笔,让你光明正大地写字练字,书房里头那些书也随你翻看。不说实话,我就把你送回去!”
金宝一下子愣住了。他抬起头看着汪孚林,又使劲晃了晃脑袋,生怕自己是幻听,最后更是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等终于确定汪孚林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这才把心一横,老老实实地说道:“我有空的时候就悄悄去学里偷听,断断续续听了两年,四书都能背。可因为摸不着书,只看到过先生教写字,又捡了一些别人丢弃的字纸用树枝在泥地上学写字,会写的字只有一小半。后来被哥哥发现,挨了几顿狠打,又饿了我两天,我就再也不敢偷偷去学里了。”
自从那次听到金宝梦呓之中背论语,汪孚林就一直在暗自留心。因为他还在养伤,每天晚上,金宝都是和衣睡在他床边上的一张竹榻上,以备半夜三更他有所呼唤,所以,他曾经不止一次在梦醒时,听到过小家伙的梦呓,其中少数是思念母亲,多数是背论语,背中庸大学,时不时还穿插过几句孟子。只不过,几句和全篇的意义截然不同,只靠在学里偷听和捡字纸,却能够背全四书,这是什么妖孽资质啊!
可这样懂事的孩子,却偏偏遇到那样一个狠毒绝情的兄长。看来他之前拜托松伯的那件事,算是做对了!
“金宝,我还是小看了你!”汪孚林招手示意小家伙近前来,等人迟迟疑疑挪到了跟前,他突然屈指在其脑门上轻轻一弹。
“啊?”
“放心,我说话算话!”
金宝登时狂喜,正要趴下来磕头拜谢时,他突然看见笑呵呵的老货郎松伯正健步如飞地往这儿来,这才暂且止住了动作。
“林哥儿!”
上次到汪家坐了那小半个时辰,松伯在汪孚林的坚决要求下,就收起了那一口一个小官人,如同这些天村里的其他长者那样换了称呼。此时此刻,他放下手中那插满了红灿灿糖葫芦的担子,擦了一把汗后,看了看左右,发现只有一个金宝,这才说道:“你拜托我的事情,我昨天进城,试着在人前提了提。只不过,似乎在我之前,就已经有人在传你买侄为奴,我就怕按照你这吩咐往外继续一宣扬,更伤你的名声,那我就帮倒忙了。”
居然已经有人开始传了?好快的动作,难不成金宝的事情本身就是陷阱?
“到了这份上,就算弄巧成拙,也都是我自己的错。松伯你只是随便闲侃而已,这已经帮了我大忙,我感激不尽。”
汪孚林想了想,还是诚恳地对老人深深一揖,见其慌忙还礼不迭,他就又笑着说道:“二妹和小妹算准了松伯你今天回来,想着你那糖葫芦,她们一早就在厨房蒸了芙蓉糕,等你回头卖完了糖葫芦回村时,捎带一点回去,给家里人尝尝,也是我家一点心意。”
之前答应帮忙,松伯只是因为一时心软看不过去,再加上见汪小秀才为人和气,如今听到汪家二娘三娘竟还特意如此备办回赠,老人只觉心里暖呼呼的。那种被读书人礼敬的骄傲,远比平日他卖糖葫芦遇着大富大贵人家想尝鲜时,他多得了几个赏钱更高兴。
辞过松伯,汪孚林方才带着金宝离开了大槐树下。如果说他最初请松伯帮那个忙,只是初步有那个想法,现在就轮到他下决断了。没走多远,他便停步对金宝说道:“族长家你应该认识吧?带我去一趟。”
之前被问到为何不去族中长辈甚至族长那儿求主持公道时,金宝沉默不语,此时见汪孚林突然要去族长家,他顿时僵在了那儿。可想到自己如今已经被兄长一张死契卖了出去,主仆名分已定,决不能违逆主人,他只能紧紧咬住嘴唇,一言不发地在前头带路。
出乎汪孚林意料的是,族长家并不是自己头一回走出家门时,遥望远处看见的那些气派院落,而只是村中偏西一座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徽式建筑。
汪孚林到访得突然,族长汪道涵很是意外。汪氏这一支当年从休宁县迁徙到松明山,前前后后十几代人繁衍生息,如今这一村人十姓九汪,足有上百汪姓族人,他纵使是族长,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叫得上名,尤其是年轻小辈。当然,汪孚林毕竟从小就致力于举业,又是今年进学的生员,他不会不认得。
可汪孚林上头那位父亲性情顽固,当初那件事又得罪了几家至亲,汪孚林本人也同样孤僻不懂人情世故,他对其自也亲近不起来,故而他虽听说过某些传闻,思忖还只是流言的范畴,族里那几家最富贵的没发话,他这个族长也就权且当没这回事。
此刻,他就漫不经心地问道:“林哥儿之前受伤不轻,现在好了?”
汪孚林这些天来晨练复健,见人打招呼,偶尔聊聊天打探两句,已经知道眼下是隆庆四年,但寻常村人对于汪氏上层人士都用的尊称,他总不能去盯着问,南明先生是谁,所以更多的信息也就谈不上了。唯一的收获是,他比从前那活了十几年的汪孚林还要更融入松明山村。他知道自家父子从前那生人勿近的德行,因此也并不在意族长那生疏冷淡的态度。
“多谢伯父关心,好得差不多了。今天我来,是有一件事想要请伯父做主。”汪孚林转头看了金宝一眼,见其立刻醒悟过来,慌忙告退出屋,他方才对有些不解的汪道涵说道,“伯父可认得他么?”
汪道涵不明所以,干脆敷衍道:“瞧着有些眼熟……”
“他是汪秋的亲弟。”汪孚林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向汪道涵推了过去,“请伯父看看这个。”
汪道涵一听到汪秋这个名字,眉头便立刻紧紧皱了起来。他虽是族长,却不算最富,更谈不上极贵,家里这些年也只出了一个秀才。只因为自己这一支出身宗房,这才得以执掌族务和族谱族规。展开纸,见是一张契书,三下五除二看完了其中内容,他登时更头疼了。
那个汪秋是有名的滚刀肉,听说还和县衙不少六房小吏有些往来。如今族中南明先生赋闲在家,松明山汪氏一族自然也低调度日,不希望节外生枝。再加上汪秋又是族中旁支,往日哪怕听说其苛虐弟弟,他也顶多让人提醒责备,毕竟这是各家家事,少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次实在是太离谱了!
族人往有功名的同宗亲戚那儿投献田地,这不出奇;自荐为仆奔前走后,也不算出奇;可毕竟是同宗,什么时候真的写过卖身契?
“此事是不合礼法规矩,只不过……”他恐怕压不住汪秋,可难道真要去请上头那几位出面了断这种小事?那他这个族长的脸往哪搁?
不等汪道涵把话说完,汪孚林便用十万分诚恳的态度说道:“我也知道汪秋这种人不好相与,伯父身为族长也有难处。那时候我是见汪秋铁了心要卖弟弟,想到若是我不答应,日后同宗血脉流落在外,一时不忍,就定了契书,可这些天怎么想怎么不妥。所以我今天特地来,只想另求伯父一件事。只要此事一成,也就没有那些隐患了。”
等到带着金宝出了族长家之后,汪孚林揣着怀里那两件东西,心情很不错。既然汪道涵这一关过了,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就仅仅是等!
第六章 游野泳的闲人
站在宽敞的书房中,看到架子上那一册册摞得整整齐齐的书,四方书桌上那纸笔,金宝只觉得整个人激动非常。他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唾沫,这才结结巴巴地问道:“爹,真的可以……”
“说话算话。”汪孚林拍了拍那厚厚一刀字纸,见小家伙欣喜若狂,他便收起笑脸,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别高兴得太早,先写个字给我看。”
等金宝使劲平顺了一下呼吸上前,磨墨蘸笔,小心翼翼地在一张字纸上写了一个汪字,汪孚林打量了一眼,随即便说道,“你从前学字都是照着人家废弃的字纸写的,没临过字帖,又是用树枝在泥地上练字,有些坏习惯得纠正过来。所以,我把从前习字的字帖都整理了一遍,你先从摹写欧阳询的帖子开始。”
见小家伙只会感激地连连点头,再不会说别的话,汪孚林便笑着说道:“每天先摹写十张。剩下来的时间,我给你重新读一遍四书。”
顺便权当自己复习一遍,以备那位近期很可能从宁国府杀回来的提学大宗师!虽说他不想继续考,但这一关还是要过的。
金宝几乎要欢喜得发疯了。幸福如此突然地降临在自己身上,这对于自懂事开始便受到哥哥辱骂殴打,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的他简直以为这是在梦境。他下意识地使劲掐了一把手臂上的肉,随即龇牙咧嘴轻嘶了一声,心里却终于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好好努力!”
听到这简单的勉励,金宝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他一下子跪倒在地,磕了两个头后便声音呜咽地说道:“谢谢爹,谢谢爹!”
见金宝已经不会说别的话了,汪孚林上前在其身前蹲下,神态复杂地看着这个日后命运将会发生天大扭转的小家伙。他不是滥好人,不会对前头那汪孚林做下的事照单全收,比如那个送上门的秋枫就毫不留情被他回绝了;但他也不会亏待那些能够让他过上安稳悠闲生活的亲友,比如这个天天认认真真伺候他的小家伙。他摸了摸金宝那淤青已经褪去的额头,对其笑了笑。
“是因为你从前到学里偷听时够用心,够有毅力,才有今天,不用谢我。从今往后,每天早上陪我慢跑之后,你就回来先摹写字帖,不要浪费时间。”
金宝把头点成了小鸡啄米,见汪孚林到书桌后坐下写什么东西,他连忙拿起鸡毛掸子,认认真真地打扫起了书房。汪孚林也不管他,写了一封信后封口,连族长那讨来的文书一块封进去,这才起身转身出了门。
院子里,汪二娘和汪小妹正饶有兴致地玩翻绳,今天再度吃到松伯糖葫芦的姊妹俩心情显然非常好,笑得眉毛弯弯,再不见从前那郁结。他没有去打扰她们,悄然到了前头,叫来家中如今一个唯一的男性老仆,四十出头的汪七,嘱咐他往岩镇南山下的舅舅吴天保家送信。
接下来这些天,汪孚林照旧如同从前那样每天晨练,金宝则是跟着他慢跑上半个时辰后,便先行回去练字,只余下他自己在村口槐树下继续做他的操。这又是大半个月下来,要说吃的是各色全天然无污染新鲜菜蔬,鸡蛋肉食,他明显能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快速恢复,不说身上多了两斤肉,光是体力就已经强太多了。当他一套操坐下来,用搭在肩头的软巾擦了擦汗之后,突然看见丰乐河边似乎有人,他心中一动,便走了过去。
尽管只有一河之隔,但汪孚林苏醒之后,还从来没去过河对岸的西溪南村。几次出村在河边远眺时,他就只发现那边比松明山村更富庶,这是从私家园林的规模更大更多看出来的。当然,有富人也就有穷人,那些低矮的旧屋破房自然更多。
在松明山村口的石板路尽头,是一座木制亭子,似乎也就只有数十年的历史,陈旧却坚固,和村中四面垒砌的石墙以及门楼仿佛是差不多时候建造的。再往前,就是那座直通西溪南村的石桥。此时此刻,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正背对着汪孚林,站在距离石桥十余步远的河边,仿佛是在发呆。可不过是顷刻之间,就只见他三下五除二把身上衣衫鞋袜脱了放在一边一块石头上,扑通一声跳下了水。
见此情景,汪孚林吓了一跳。他赶紧快走两步追上前去,先看了一眼那一块圆石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随即才往河面上望去。只不过须臾的功夫,人就已经没了踪影,仿佛是直接沉了底一般。他按捺了一下不安的心情,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很快,他就只听哗的水声一响,一个脑袋就钻出了水面,紧跟着就划动手脚,往对岸游了过去。
他就说嘛,有几个跳河轻生的人还有兴致脱了衣裳鞋袜,还将这些都折叠得整整齐齐,果然是下河游泳!只不过,看这一身衣衫就知道那游泳的是个读书人,而且家境殷实小康,这年头士子有这种爱好的,应该不怎么多见吧?
看着那清澈的小河,汪孚林不知为何也有些心痒痒的。可想想这天气还未到最炎热的时候,他好容易走在恢复健康的路上,不得不暂时抵制这种诱惑。但那游到对岸去的人还尚未返回,这会儿河两岸也没有别人,他上辈子小时候在河里游泳,曾因为脚抽筋被人救过,如今既然四周无人,出了问题也没个人援手,他少不得本着以防万一的念头,决定在这随便再做一会操,顺便看着点。
汪孚林这一套操堪堪做完,刚刚跳河游泳的男子就已经游回来了。见其平安上岸,正在圆石边自顾自地擦身穿衣服,没有上来主动打招呼的意思,他也不多事,自顾自转身回家。他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偶遇,可此后一连三天清早,他都遇到了同样一个人在同样一条丰乐河里游野泳。这种放在后世绝对司空见惯的行径,放在如今却大为罕见,毕竟,寻常百姓下河,不是为了解暑就是为了摸鱼,谁吃饱了闲着,没事清早游泳练水性玩?
这年头平民百姓最少的就是闲工夫!
虽说对方显然水性很好,可汪孚林还是在河边当了三天的义务救生员。直到第四天,当他等人上岸之后,照旧转身就走的时候,背后却传来了一个声音:“那位……喂,叫的就是你。”
汪孚林顿时站住了,他回头一看,这才近距离和这大清早游野泳的男子近距离打了个照面。只见此人二十五六光景,眉目清朗,但接下来开口说话时,却没有任何客套:“你在这看我下水三天了,是不是觉得此举狂放不羁?”
这世上竟然还有人这样给自己脸上贴金?游个野泳就叫狂放不羁?
汪孚林嘴角抽了抽,随即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只是以防万一而已。古话说得好,擅泳者必溺于水,尊驾如果是结伴而来也就算了,可独自一人大清早跑到这丰乐河里游泳,我就不得不浪费点时间在这守三天了。不说别的,即便暑日,下水也难免脚抽筋,更何况现在这样的天气,水温会更冷。”
那年轻男子眉头一挑,口气更直接了:“这么说你是怕我淹死?”
“如果尊驾这么想,那我也只能说,小心无大错,这是我做人的宗旨,告辞。”
汪孚林拱了拱手,转身就走。可才离开没几步,他就只听背后那人又开口说话了。
“你自己现在麻烦那么大,还有工夫管这种闲事?”
明显对方知道他是谁,而他不认识人家!
对于这种状况,汪孚林很无奈。别说他只留下了原主关于四书五经八股文章的那些凌乱记忆,就算融合了其他记忆,就那不懂人情世故的书呆子,他也不怎么指望能够认出眼前这个人。于是,他索性不回头了,就站在原地轻描淡写地说:“我要是唉声叹气,寝食难安,只会让别有用心的人高兴。日子是自己过的,自己舒心就好。”
说完这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可某个自诩为狂放不羁的家伙却犹如牛皮糖似的粘了上来,竟是不多时就跟上了他。
“这松明山村十姓九汪,你怎么不知道去见一见长辈,让他们替你做主?”
汪孚林终于回头瞧了对方一眼,干脆又站定对其拱了拱手:“我从前只知道闭门造车,以至于连很多族中长辈同辈晚辈都不太熟悉,如今也不敢厚颜去搅扰。如果真的被人逼到悬崖边上,我自然不得不乞宗族之力。”
“那就是说,你现在还没被逼到那份上,而且对将来的事有把握?”
这家伙真难缠!
汪孚林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说:“我这次受伤,因祸得福醒悟了一个道理——不能有事有人,无事无人。凡事先求己,再求人。告辞了。”
其实是因为我压根不认得你是何方神圣,为了别露出破绽,赶紧说两句漂亮话,溜之大吉才是上策!
见汪孚林扬长而去,那头发上还湿漉漉满是水珠的年轻男子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
“从前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除了四书五经再无旁骛的小家伙,没想到变得这么有意思了!”
嘴里这么说的时候,年轻男子饶有兴味地摩挲着下巴,脸上表情变幻不定。
第七章 趁火打劫的混蛋
也不知道是汪孚林的话说得不好听,还是真真切切认识到了孤身跑来游野泳有些不安全,接下来一连好些天,汪孚林没有再见到这个人家认识自己,自己不认识人家的年轻男子。
他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这天照例晨练完回家之后,却发现家门口多了两个不速之客。院子里,汪二娘和汪小妹正在犹如玩耍似的赶着给几只鸡喂食,而这两个衣衫褴褛的人站在一墙之隔的门外,却不敢贸然进去,直到发现汪孚林的到来,这才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喜,慌忙迎了上来。
又是你认识我,我不认识你!
看到这两个人是连日早晨在村里没见过的,汪孚林只觉得脑袋有些痛,还不得不假装客气地微微颔首,算是回礼,招呼就不敢随便乱打了。可两个人竟一见面就趴下磕了个头,称呼了一声小官人。这时候,里头的汪二娘大约听到了外头的动静,端着一盆喂鸡的食料就这么径直出了门。
“好啊,我晾着你们不理会,你们倒直接纠缠起我哥了!刚刚是谁说小官人已经连功名都快丢了,就应该仁厚一些减点田租,现在还有脸纠缠他?”
汪二娘柳眉倒竖,见两人跪在那不起来,她随手重重将食盆往脚边一放,便上前叉腰喝道:“娘一贯还不够体恤你们?哪一年的租子不是照足额的六成来收的,家里也并不要你们一天到晚过来干活,顶多偶尔使唤一下你们,可你们呢?之前跟着我哥去徽州城,竟然就因为他一句话,撇下主人自己回来了,哪有这样当佃仆的道理!”
多亏了泼辣的汪二娘,总算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了,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汪家佃仆!
汪孚林打量着这几个人,见他们被汪二娘一通大骂,低头做声不得,他本着不了解情况就没有发言权的宗旨,没有开口管闲事。更何况,汪二娘刚刚已经说了,这两个佃仆甚至连他眼看就要丢了功名这理由都拿出来了,为人秉性脸皮厚度可见一斑。
连这些家伙都想趁火打劫!
果然,汪二娘一点都没有适可而止的意思,又指着其中一个中年汉子的鼻子骂道:“你倒有脸上门来?就知道赌,家里的田地都卖了个精光,前妻留下的儿女一个个都死契卖了给人做牛做马使唤,自己欠了一屁股债上门来求恳,我娘这才收留你,让你头上有片瓦可以栖身,又娶上了一房媳妇,可你呢,你都干什么了?”
“居然把该交租子的粮食拿去赌!要不是看你还会一手好农活,谁要你这种烂赌鬼!”
汪二娘论年纪当这中年佃仆的女儿都够格了,这会儿她这劈头盖脸一顿大骂,对方却是根本一丁点脾气都没有,只是讷讷顿首,趴着不敢说话。而另一人仿佛是知道主人家这位二娘不好招惹,见汪孚林还站在一旁,便慌忙调转方向寻找下一个突破口。
“小官人……”
“家里田地上的事情我不懂,二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汪孚林根本不给他们纠缠的机会,直接把皮球踢回给了汪二娘。
果然,汪二娘反而因为兄长的信赖,眉开眼笑,接下来就更加神气了起来,见兄长一闪身进门,她便指着两个佃仆数落不休。
汪孚林在里头听她的口气,竟是能把两人的长处短处说得头头是道,别人根本就别想插进半句嘴。到最后,这两个一大清早来堵门的佃仆竟是连想恳求什么事都说不出口,怎么来的,怎么怏怏离去。而等到汪二娘气尤未消地进了门来,他才开口问道:“他们这是来干什么的?”
“还不是为了想要减免之前拖欠的租子!住咱们家的房子,日后埋在咱们家的地,娘定下的租子也是全村最低的了,只有别家的六成,他们却还要一而再再而三上门来软磨硬泡!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日子真过得苦,一个是烂赌鬼;一个已经精穷却还在外头勾搭女人,被人打到家里几次了!这两年风调雨顺,又不是灾荒,灾荒年间咱们松明山村里田地多的人家,谁不减租?咱家三家佃仆,靠得住的就一家,娘对他们太厚道了!”
“都是些好吃懒做的东西,二姑何必为了他们生气!再说,这会儿骂了他们,回头用得着他们时,万一他们推诿,那岂不是更生气?”
汪孚林还没说话,外头突然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紧跟着又有人不请自来,就这样进了大门,赫然是金宝的嫡亲哥哥汪秋。
汪秋一点都没有不速之客的自觉,笑吟吟地行礼,又冲着汪孚林叫了声叔父。眼见得汪孚林也好,汪二娘也好,见他进院子全都皱眉不悦,仿佛随时随地都可能下逐客令,他便紧赶着赔笑说:“叔父,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知道你正在养伤,并不敢无事搅扰。眼看又要收夏税了,官府又要佥派粮长,据说县衙户房那儿喧嚣很多,有人说要重新甄别一下户等,选出真正的上户来当粮长。”
就如同之前那些佃仆找上门,汪孚林交给熟悉情况的汪二娘来应对一样,眼下这什么粮长和户等之类的名堂,他也同样不甚了了,干脆保持沉默。见汪二娘眉头微皱,眼神里头却有些不明所以的疑惑,他一下子意识到,这种佥派粮长的事,待字闺中的汪二娘显然也不清楚!
想来也是,能够管理佃仆,这还可以解释为往日跟着母亲耳濡目染,可粮长这种差事,连吴氏本人在家也未必了然!
汪秋一直在悄悄观察兄妹二人的反应,见他们这表情,他登时心头暗喜,当即接着说道:“如今和国初的时候不一样,国初咱们歙县一共十五粮区,每区十一里,大粮长都是父子相继,兄弟相袭,咱们千秋里只需听上头大粮长的。可现在大户没人肯当大粮长,每里也就不得不佥派小粮长,还有两户帮贴。不是我危言耸听,咱们村十姓九汪,家有良田上百亩的,拢共也数不出几个。这其中,叔父家里这一百多亩地,却是头一份。”
话听到这里,汪孚林心里简直有一万头神兽轰然践踏而过。他这些天虽没有去过那几家园林如画,屋宅如云的族中富贵人家,可看也知道人家比自家富贵上百倍,就连族长家亦要殷实得多!而且,他是生员,是秀才,这年头不是有功名就优免赋役的吗?粮长是谁关他什么事!
汪秋仿佛看透了汪孚林的心思,又加了一把火:“叔父大概在想,上头南明先生等几位叔祖家大业大,怎也轮不到你。可叔父从前都在读书,有些情形不太了然。和叔父家里,叔祖爷在湖广销盐一样,南明先生同辈兄弟甚至长辈,还有不少在两淮为盐商,家里的家底都在盐业上,而不在田地,就算有地,也都在两淮甚至江南,在徽州府的地少之又少,所以当然轮不上他们。而叔父如今虽说进学成了生员,可外头不是正流言蜚语不断么?”
汪二娘登时大怒:“汪秋,你这话什么意思?”
捅破汪孚林的功名岌岌可危这一层窗户纸,汪秋只是为了加重自己的说服力,连忙连连赔礼,这才低声下气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就算叔父是生员,可以免赋役,但按照从前的规矩,免的是杂派差役,里甲正役却是不免的。”
尽管还是似懂非懂,但不懂装懂这种事,想当初汪孚林混学校混社会时就炉火纯青,此刻在汪秋面前又怎会露怯?于是,他干脆就不动声色地问道:“这么说来,你是有什么好主意?”
汪秋磨破嘴皮子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竭力按捺喜悦的心情,这才神秘兮兮地说道:“不瞒叔父,我前些天逗留在徽州城,恰好和户房刘司吏打好了关系,承诺给我补个书办。所以,我也从他那儿学到了不少。历来只要考取功名,免了赋役,族中必定有人将田地送来附于名下,这就叫做投献,为的是能够免掉赋税,故而如叔父这样的相公,乃至于举人进士,大多是田土越来越多,但也有例外。”
他微微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说道:“那就是为了不被定等为上户,少交赋税,同时免于被佥派粮长,弄一个倾家荡产,所以就把名下的田土寄放到亲朋佃仆之处,把大户变成中户,甚至于小户。这叫做飞洒!”
戏肉终于来了!
佥派粮长的猫腻,汪孚林只明白了一小半,但汪秋的用心,他却摸透了。果然,接下来汪秋花言巧语说尽,无非是劝他将家中名下这一百多亩地分寄到佃仆以及亲朋名下。佃仆是因为出卖自己后根本没有户籍,于是不用担心他们卷走财产,至于寄于亲朋之处,则是他自己毛遂自荐了,最后更是涎着脸说:“叔父如今是生员,本身之外还能免两丁杂役,老叔祖之外还能免一丁,若是能拉扯我一把,这事我定然一力办好,不让叔父操心半点!”
混账王八蛋,真当我是三岁小孩不成!
汪孚林眯缝了眼睛,突然就这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既然佥派粮长的时候还没到,就不急在一时,等爹娘回来再决定不迟。我还要闭门读书,不留你了,二妹妹,预备关门吧。”
刚刚汪秋那番话,汪二娘也听得云里雾里,这会儿兄长发话,她立刻答应了一声,当即对汪秋道:“我哥说了,回头再议,你先回去!”
汪秋登时面色一僵,还想继续游说,见汪孚林一面伸懒腰一面往里走,他即便再不甘心,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返回。等到跨过门槛出来,身后两扇门合得严严实实,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半新不旧的大宅,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汪孚林,你比我强什么?给你脸不要脸,你买侄为奴的罪名已经闹开了,你等着瞧!
而门里头,汪孚林吩咐了汪七小心门户,立刻叫了汪二娘和汪小妹到身前,低声嘱咐道:“今后要是我出门,你们就关门,不管汪秋还是那些佃仆,都挡在门外,一个不许放进来。”
汪二娘倒不在乎那汪秋,可佃仆的事她却不敢放下,当即辩解道:“哥,娘在的时候,那些佃仆我也常见的……”
“这事没商量!尤其是那个烂赌鬼,怕就怕人狗急跳墙!至于那汪秋,先不理他!”
汪孚林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妹妹,见其先是不以为然,继而在自己的目光下,不得不姑且答应了下来,他就曲着手指头算了算,心有所悟。
转眼间他醒过来已经一个多月,他自己身体复健差不多了,而外间功名风波业已蓄势这么久,连个汪秋都敢跑到他面前来打主意,估计也该快进入实质性高潮了。早死早超生,解决了那个大麻烦,他才能清闲地过安生日子!
第八章 打响功名保卫战
提督学校巡按南直隶监察御史谢廷杰,提县学附生汪孚林!
当这样一张署名牌票摆在桌子上的时候,不管是泼辣能干的汪二娘,还是古灵精怪的汪小妹,全都觉得心慌意乱。汪孚林却镇定自若,请三个登门的快班快手稍等片刻,回房之后须臾就收拾停当带着金宝出来。眼看兄长就要跟着这些差役出门,汪二娘终于忍不住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哥,我陪你进城!”
“傻话,你和小妹留下看家!”汪孚林转过身来,见汪小妹也跟着汪二娘过来,眼眶里含着泪水,碍于外人在场,他不好对她们透底,只能冲着她们点了点头安慰道,“等我回来。放心,不会有事的。”
今天来的是歙县县衙快班三个快手,除了正役许杰,还有副役马能,帮役刘三。所谓正役,是指上了编制的,也就是所谓的经制正役,副役和帮役是经过核准增加的,三者间也就是所谓编制内和合同工的区别,和县学廪生以及增广生差不多道理——廪生是年资久的秀才,每月能领米,经制正役也一样每月能领钱,增广生是候补廪生,副役帮役也同理。除了他们,县衙内还有大批的白役和帮手,那是连口粮银都没有,全靠平时各种陋规钱填肚子的帮闲。
平日要是遇到这种下乡的好差事,何止出动三人,少不得还要捎带上十几个白役帮手,那时候才叫一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非得那牌票上要捉拿的犯人榨干不可。可今天的情形毕竟不同,发牌票的不是知县,而是刚刚抵达的南直隶督学御史谢廷杰,只借用他们来提人,提的又是正经有功名的生员,自然得给予对方应有的体面。只不过,想着那沸沸扬扬的流言,还有大宗师的态度,自然有人觉得汪孚林根本过不了这一关。
所以,出门的时候,眼见汪家人竟然连个表示都没有,刘三心里不痛快,嘴里便嘀嘀咕咕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汪二娘原本心情低落,此刻登时惊醒了过来。她虽泼辣刚强,却也知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的道理,突然撂下兄长回转屋内,不多时就快步出来,一言不发将三串钱往三个快手那一塞。
“此去徽州城有二十里路,劳烦三位照应我哥!”
听她话说得不太软和,又看到手中那串钱不过几十文,刘三便嘿然笑道:“我们照章办事,定然不会让汪小相公为难的!”
见汪二娘信以为真,回头却又悄悄往自己怀里塞了一把散碎银子,汪孚林知道她毕竟不懂行情猫腻,这些衙门出来的家伙哪是那么容易打发的!不过,他心里也不怵,连日他经由早起晨练,午后也出门走上一圈,四处打招呼闲唠嗑,汪二娘又会常常分送些新鲜吃食给四邻。他一个读书人既是如此折节,村人自然对他好感多多,再加上他事先又有所打点,今日前头人登门,他后头就让汪七去给四邻八舍通风报信了。
果然,当他跟着这三个快手出门之后,就只见门前已经围拢了一二十人。
“林哥儿不过是依父母之命全心全意应试,犯什么错了,要这样对他!”第一个开腔的是一个拄着拐棍的老人,他用力地跺着手中那拐棍,气咻咻地说,“这三年咱们松明山村便出了这么一个秀才,招谁惹谁了!”
“林哥儿,咱们也随你进城,请大宗师主持公道!”
眼见四周围拢的寻常农人群情激愤,三个快手之中为首的正役许杰之前一直不显山不露水,此刻终于出面转圜道:“大宗师也只是提汪小相公去问话,各位乡亲父老,还请稍安勿躁。我们一路护送汪小相公去徽州城,自然会尽心竭力……”
刘三因为是户房刘司吏的侄儿,这才没经白役这一层,直接成了帮役,因此见许杰竟是对一帮泥腿子如此客气,他登时很不理解,遂对身边的马能问道:“这小东西的功名眼看保不住了,许头儿还对这些村人这般低声下气干什么?”
马能素来笑眯眯的,可若要把他当成和善,那就错了,他虽为副役,却是歙县县衙有名的笑面虎。
他看了一眼帮着许杰劝服村人的汪孚林,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千秋里松明山你第一次来吧?相比河对岸的西溪南村,这里人少,可却一样不好欺负!那松明山前的房子,你看到没有?”
他冲着那几座错落有致的庄园努了努嘴,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据说那位南明先生也许要起复了。他那会儿罢官之前就是福建巡抚,一起复之后,至少平齐,秩位不会更低!否则,今天会只有咱们三个来?一个家世不怎么样的秀才,只要大宗师亲笔出了牌票,早有一二十人一拥而上了!”
自家嫡亲叔父是户房司吏,在乡间都可横着走,再加上之前他和汪秋千方百计设计的事情落了空,这次过来松明山,刘三早就打好了敲骨吸髓的主意,来的时候满腔热切。可此刻听到巡抚两个字,他登时心中一跳。
本县典史主簿县丞只是个花样子,可户房司吏上头还有知县,知县上头还有知府,可知府距离巡抚还差着远呢!想想刚刚在汪家院子里,看到这房子半新不旧齐齐整整,还有那百多亩地,分明殷实小康之家,这一趟走二十里山路出这趟差,却只得一串三四十文钱,他又觉得很不甘心。
“就算同村同宗,也未必亲近到哪去。更何况,只不过是赋闲在家的乡宦。而且那小东西是犯了大忌讳的,据说大宗师之前到徽州城的时候,府衙不去,却到县衙来,脸色很不好!”
马能点到为止,听刘三这口气,还是想捞一票,他索性抱手在一旁再不做声。
就在这时候,只见围拢的村人已经渐渐被劝退,余下三五个人,刘三却是蹬蹬蹬来到许杰身侧,有意开口说道:“许头儿,咱们今天就来了三个人,可没多少动静,好好的怎么这么多人围堵?若是回头耽误了大宗师的时辰,少不得要如实禀报上去,说是有人煽动民意,图谋对抗朝廷学政!”
余下三五个人是已经决定要送汪孚林去徽州城,听到这话登时齐齐对刘三怒目以视。刘三却不在乎这些寻常村人,正要添油加醋再说道两句,许杰却看见不远处有数人抬着一架空滑竿往这边来。
等到了近前,为首的一个中年人便上前对汪孚林作揖说道:“我家老爷吩咐,二十里山路不好走,让我等抬滑竿送小相公进徽州城!”
刘三一见又多了几个碍事人,脸色立刻更不好看了。可还没等他发问是谁家老爷,那余下还未散去的人中,就有个年纪大的嚷嚷了一声。
“是南明先生的家仆!我就说嘛,林哥儿好歹是秀才,南明先生一定不会坐视的!”
“到底南明先生又是前辈,又是长辈,想得周到!”
许杰乃是快班资深快手,本就不想在这松明山村多事,因而,对刘三的自说自话,他相当不满。可对方是刘司吏的侄儿,他之前也不想闹僵了。刺客,他连忙息事宁人地上前拱了拱手,确定来人真是最忌惮的那一家派来的,他心里就更加不安了。
连日徽州城风起云涌,看似只是一个小秀才惹出的风波,可其实真正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
金宝侍立在汪孚林身后,此时此刻见是本村最有威望的长者派人护送,登时又激动又欢喜,当即小声说道:“爹真有办法,竟然能请到南明先生撑腰。”
别夸我,我自己还糊涂呢!
汪孚林嘴角动了动,心想自己不担心进徽州城见大宗师之后,却怕这从松明山村到徽州城的二十里山路出问题。毕竟,他之前不就是被轿夫打伤险死还生的?所以,他连日结识了几个热心肠好说话的乡亲,请他们帮忙护送自己一程,可他哪里有本事去疏通那传说中的南明先生,对方怎会主动出手襄助?
难不成是因为同宗血脉,故而不嫌弃自家父子为人孤僻,于是一伸援手?
想不通的问题就不想,他只纠结了片刻,便也立刻上前道谢,却没有贸然探问背后的缘由。等到上了滑竿坐好,随着两个健仆将他轻轻松松地抬了起来,他对抹眼泪的二娘和小妹招了招手,当即把目光投向了前方。
目标,徽州城!这场功名保卫战就要打响了!
第九章 小秀才进城
竹制的滑竿走山路最是稳当,但一路晃悠悠的,却让人昏昏欲睡。不知不觉的,汪孚林便睡着了。
他是睡得舒服了,可三个快班快手中,许杰骑一匹驽马,马能和刘三却是各骑一匹骡子。许杰和马能也就罢了,那刘三颠在那头瘦骡子的背上,只觉得腿疼腰疼牙疼哪都疼,心里直把汪孚林骂了一千遍一万遍。来来回回白跑四十里山路,就只得了三十七文钱!而且被提的人悠闲安生地坐在滑竿上打盹,他这个正经快手却跑断了腿,这算什么道理?
“等回头你被革了功名,我看还有人肯庇护你!”
金宝一路都跟在滑竿旁边,当半道上停下来稍作休息的时候,他张罗着给汪孚林倒水解渴,又连声问道:“爹,你累不累?因为要赶在傍晚前到徽州城,不得不走快一些,要是觉得头晕,我还带了药油,擦一擦就好。”
“我坐滑竿的人要是还叫苦叫累,怎么对得起抬滑竿的人和你这走路的人?”
汪孚林一路上深有体会,自己坐的这滑竿是精选山中毛竹打造的,不但结实,而且打磨得光滑圆润,椅背更是弧度巧妙,正好把整个人的腰背全都承托住,还铺了软软的垫子,两个轿夫更是步伐极稳,他刚刚根本就是别人走了一路,自己睡了一路!
他算过时间和反应,尽管三个快手来得突然,但他之前早就翻找出了从前那个汪孚林这些年积攒下的压岁钱,都是些小银锞子,还悄悄剪碎了用戥子称好,以备不时之需,所以并不打算动用汪二娘塞给他的钱。这时候,赏了抬滑竿的两个轿夫和两个跟人约摸一钱银子,他就开口说:“今日承情,多谢几位的辛苦了。”
四个人高高兴兴收了钱,其中一个轿夫就笑道:“小相公客气了,别说老爷吩咐,就说小相公乃是松明山这些年来最年轻的秀才,就值当大家这点辛苦。”
见人答得毫不拖泥带水,汪孚林又亲自去谢了另外三个主动跟着他进徽州城的乡亲,送给他们的却是家里带出来的蒸糕,许诺回去之后再行重谢,最后才去和三个快手打了招呼。许杰和马能都连声客套,只有刘三阴恻恻地嘿嘿直笑,也不接话茬。
他也懒得和这不阴不阳的家伙敷衍,一回头无意中瞥见看到金宝收拾什物走路时,脚下有些蹒跚,他就走到其跟前,瞅了一眼小家伙的脚,随口说道:“脱下鞋子给我看看。”
“爹,没事,我是从小吃惯了苦的,走两步山路没什么。”金宝口中这么说,可见汪孚林半点没有收回话语的意思,他方才讷讷说道,“就是脚底心磨破了,真的没事,刚刚南明先生家里那位康大叔说了,还有一半路就能到徽州城……”
“叫你脱你就脱!”
汪孚林加重了口气,直到金宝有些迟迟疑疑地脱下了鞋子,果然赤裸的底板磨出了几个血泡,他登时眉头紧皱。
“爹,真的没事,从前我都是穿的草鞋,前几天刚好二娘让人给我做了新鞋,大概是有些硌脚……”
“我去找轿夫们问问,他们总有土办法。凡事别硬挺,否则到了徽州城之后你还想走路?”
正如汪孚林预计的那样,这次派来护送自己的是两拨共四个轿夫轮换,平日里最多的就是走路,脚上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对于脚上磨出血泡这种事却是最有心得的。有人用烈酒给金宝擦洗之后挑破血泡,又严严实实上了一层药,紧紧裹上了一层棉布条,再穿上那双布鞋下地,疼痛就要轻多了。至于他打算让金宝坐一会滑竿稍事休息的想法,则是一说出来就被小家伙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口谢绝了。
如是耽搁了一刻钟,众人方才再次启程。这一次,汪孚林就没有什么睡意了。而且,大约是因为徽州城渐近,路也渐渐宽阔,不再是之前山路居多。路上行人多数结伴而行,可如他们这样十几人,而且有马有骡子又有人力滑竿的却没有,一时吸引了很多关注的目光。
眼见人多,一路上憋了一肚子气的刘三便瞅着机会,扯开喉咙道:“汪小相公,大宗师虽说出了牌票,但今天到徽州城恐怕也晚了,你在外休息一夜,明儿个养精蓄锐,再去拜见大宗师不迟。若是运气不好,你这功名可就只剩下今天一晚了!”
被他这一说,四周围的路人很多都朝滑竿上的汪孚林看了过来。这些目光之中,有探究,有好奇,有鄙夷,有叹息……议论纷纷的人也不在少数,显见那沸沸扬扬的传闻影响之大。
然而,汪孚林细细留心,却发现和自己同方向的人听到这话,更多的是探究和好奇,而从徽州城那个方向来的人,却是有不少都带着轻蔑和鄙夷。事情到这光景,他心里已经很清楚了。明明是自己的家事,散布的方向却是以徽州城为中心往外围辐射,而不是从自家松明山村往外传!
所以,在众多目光的聚焦下,他没有任何心虚、羞恼、愧疚、不安,而是没事人似的答道:“我身为生员,大宗师提领,自当先去拜见,不论日夜。至于大宗师是否处分,我既然问心无愧,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何劳养精蓄锐?”
这年头虽说不是盛唐最讲究气度风仪的时代,但人活一张皮,凡事都能够从容应对的人,总比那些遇事惊慌不安手足失措的人强。故而听到汪孚林如此说,那些过路稍稍停顿的行人们有人挪动了脚步,有人赞许点头,也有人和同伴窃窃私语,说是传闻不实,却把有意出言挑衅的刘三气了个半死。
要不是汪孚林嘱咐金宝这一路上不许随便说话,哪怕人挑衅也不得为他辩解,他早就想抢着开口了。此时此刻,金宝加快脚步,紧紧跟上了那两个健步如飞的轿夫。可隐隐约约的,他又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讥诮声音。
“这小东西说得好听!为了他一个小秀才,大宗师从宁国府赶回徽州府,心情早就坏透了。大宗师的刑杖可不是摆着好看的,现在说大话,回头就是保住功名也得脱一层皮!”
金宝登时打了个寒噤,心情一下子沉甸甸的,好在就在这时候,说话的人显然被人喝止住了。
“够了,刘三你少说两句!是非曲直自然有公论,轮得到咱们多嘴多舌?”
“光凭不侍父疾这一条罪名,兴许是大宗师顶多动一下小板子责罚一顿,作弊也得有证据,可你别忘了现如今外头还加了两条,买侄为奴,父病寻欢,据说是和那位程家公子一起,程公子还送了他一个僮仆,这什么意思谁不知道?”
金宝心头大凛,他悄然回头,见那刘三忿忿不平,却被旁边的马能再次低声喝住,继而再也没说话,他登时捏紧了拳头。他父亲就是个寻常农夫,后来积攒了几个闲钱,死了媳妇,就在四十岁又买了他的生母,生下了他。不几年父亲去世,哥哥就把他这个吃闲饭的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硬说他的生母只是买来的婢女,卖了他的生母后,对他更是百般虐待。他这辈子过得最安心的这段日子,就是在汪孚林身边。更何况,他还得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希望!
他一个被死契卖了给人的奴仆,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竟然还能够光明正大地读书写字!可他竟然也成了汪孚林的罪名之一!
汪孚林毕竟离得远,刘三和许杰的对话,他丝毫没有听到。接下来的一路上平静无波,再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一直到入城都是太太平平。
对于汪孚林来说,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徽州城,只觉相比后世那些古镇古城,这里更多了几分真正的古色古香。趁着天还没黑之前,有人正在扯开喉咙竭尽全力进行最后的叫卖,有人加紧脚步争取早点归家,也有那些挂着灯笼的独门小院门口,有浓妆艳抹的女子倚门卖笑,见着好穿戴的人就投去一个勾魂夺魄的笑容——一切都是真实而鲜活的,提醒他这是一个真实的大明古城。
徽州府和歙县并不像其他附郭县那样是府县同城,一座徽州城,其实是包括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两部分壁联而成的城池。这样奇特的现象形成于嘉靖中期,在那之前,歙县都是附郭省城,没有自己的县治,而嘉靖二十四年倭寇过境之后,就在府城东南面没有护城河的地带又修筑了一段城墙,圈起了一座县城,歙县衙门就设在这里。督学御史谢廷杰此番没有去府城内的徽州府衙小住,也不去府学,而是在县城内的歙县学宫暂住。
所以,打西边松明山过来的汪孚林等人进城后便得穿过府城,然后再经过东边的德胜门,这才能进入府城东边的县城,再经由大街过新风桥,由县衙西边沿县前街走一箭之地,就是最东面临近县城紫阳门的歙县学宫。
当众人抵达学宫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距离夜禁的时辰已经很近了。许杰亲自到门上缴还牌票,禀告本主已经提到,同时隐晦地提了一声,汪孚林是松明山那位南明先生派人用滑竿送来的。可等到学宫的门子进去好一会儿从里头出来,却对众人摇了摇头说:“大宗师说,今日天色已晚,生员汪孚林自行安置,明日一早他将升堂审明。至于牌票,明日一起缴还。”
今天一整日全都在山路上奔波,许杰和马能虽说不会如同刘三那样眼皮浅,可也终究精疲力竭,听到要明天才能够完差,他们还是都有一种骂娘的冲动。刘三心里就更不痛快了,要不是一路上已经觉察到许杰和马能和自己不是一条心,他险些就要再贬损几句。
至于汪孚林自己,他先头说归那么说,心里却知道这年头讲究正大光明,堂堂大宗师不可能在晚上审结自己的案子。可他区区一个小秀才,不先得到允准就拖延到明天来拜见,那和找死差不多。此刻里面已经发话了,他见许杰接了牌票,就走过去拱了拱手道:“三位一路辛苦,如果信得过我,明日清早便到这后头横街上的马家客栈会合。要不然,便在马家客栈多开三间客房就是。”
这马家客栈是他上次道试期间住过的地方,就这还是舅舅吴天保信上提过,否则他连这个都没记忆!
“什么信得过信不过,难不成你还能跑了?”刘三抢先讽刺了一句,继而就傲慢地说道,“既如此,我家里还有事,这就先走了,明早卯时,马家客栈会合!”
见刘三骑着骡子扬长而去,汪孚林看着他那背影,这才笑了笑说:“我本来还想说,劳烦三位走了四十里山路,至少得请大家用点酒饭压惊。既是有人归心似箭,我也不敢强留了。”
他一面说,一面拢着袖子,分别和许杰马能悄悄拉了拉手,不动声色地往两人手里各塞了一块银子。
动作不带烟火气有点难,但一气呵成还是很容易的。
银子一入手,两个老江湖同时脸色由阴转晴。尤其是脸上无时不刻都在笑的马能,这会儿更是笑得脸上仿佛绽开了一朵花。
“小相公客气了!咱们既然有差事,可不敢像那刘三似的不成体统,自当送你到马家客栈!”
见许杰虽没说话,却也颔首微笑,汪孚林心中稍宽,决定回头再重重犒赏一下那四个轿夫,另外就是重谢随行跟着自己进城的三位乡亲。
银弹攻势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效的,要没有他从松明山启程时的这声势,这些公门中人会这个态度?
第十章 和传说中的程公子割袍断义
县衙、官廨、学宫这一系列歙县官府建筑后头的县后街以及横街上,开着不少酒肆饭庄客栈之类的店铺。其中大部分都是为官吏生员们服务的。马家客栈紧挨着黄家坞,在这一溜店铺中只算是中等,门前挂着两盏气死风灯,在这刚刚昏暗下来的天色之中,那黛瓦白墙倒是显得干干净净。
既是临近官府,这附近没有什么声色之所,暗娼流莺也不见半个,可这会儿客栈里头隐约传来了唱小曲的声音,显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汪孚林这一行人刚在马家客栈门前停下,立刻就有伙计殷勤地迎了上来,随即就认出了许杰和马能这两张熟面孔,当即一口一个许爷、马爷叫个不停,不多时,就连掌柜也亲自迎了出来,觑了一眼正在下滑竿的汪孚林,便满脸堆笑地对许马二人招呼道:“早听说许爷和马爷出了公差,这是回来了?”
“是出公差。那边的汪小相公,就是这次功名风波的正主儿,人刚刚到,大宗师传话说明日审结,今夜就住在你这里,你这老货不会说没有空房吧?”
那掌柜正觉得那边年轻的小相公有些面熟,此刻一听许杰这话,方才醒悟到那便是近日徽州城中沸沸扬扬大风波的主角,记得从前还在自家客栈住过,少不得多打量了一阵子,旋即满口答应道:“自然有的是空房安置。许爷和马爷可也要宿在小人这里?小人立刻让人打扫出洁净客房来!”
“我们跑了一整天,回家休整一夜明早再来,你给我伺候得精当一点。”马能照旧笑眯眯的,嘴里却不经意似的带出了另一句话,“莫欺少年穷,人是松明山那位南明先生派了家里妥当人抬滑竿送来的,是非曲直明日才能见分晓。”
整日里迎来送往,做的就是笑脸迎人的营生,这掌柜最是八面玲珑的人,立刻心领神会。他当即亲自去和汪孚林打招呼,又领着他到了后头一整个空置的干净院落,把一行人全都安置好了,眼看许杰和马能全都告辞离去,他又去张罗了几桌酒饭来招待了客人。本以为汪孚林正处于保功名的关键时刻,定然会留下自己打探消息,可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竟没留他,打赏了十几文钱就将他打发了。揣着钱出来,他眼珠子一转便有了主意。
等掌柜一走,金宝有些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见汪孚林起身去整理行李包袱,他赶紧起身说:“爹,我来吧。”
汪孚林头也不回地说:“你只管好你自己那双脚,然后早点睡。”
金宝登时一个激灵,想起自己从刘三那听到的话,有心想要说出来,可话到嘴边,他又咬了咬嘴唇,最终低声说道:“那我去找康大叔讨点酒来上药。”
汪孚林不疑有他,嗯了一声,只听到门口传来咿呀一声,显见是小家伙出门去了。这时候,他才从包袱中拿出了舅舅吴天保此前得信后跑一趟城里,办下来的户籍文书,以及族长汪道涵出具的族谱副本。将两样最重要的东西贴身放好,他拿出那本《论语集注》,若有所思地又开始翻阅了起来。
对于全无从前那些人情世故记忆的他来说,这日记是维系他和从前那个汪孚林之间唯一的媒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再次看到程公子那一段的时候,两扇大门又咿呀一响,他以为是金宝回来了,当即头也不抬地说:“敷了药就早点睡,今天你走了一天的山路。”
然而,他却没有听到任何回答,反而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身侧站定,继而轻笑道:“双木好定力,眼看泰山崩于前,却还挑灯夜读《论语集注》,真是有古之大将之风啊!”
汪孚林立刻抬头,见来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年头戴马尾罗巾,身穿阳明衣,下着云履,眉目含情,嘴角含笑,潇洒温文,乍一看去,谁不道是风流俊俏好少年?可对于这样莫名闯进来,又一口叫出自己小名的家伙,汪孚林却只觉得头痛万分,因为他完全不认识人!
转瞬之间,门外便又闪出了一个人,冲着里头规规矩矩地垂手行礼,继而低声说道:“少爷,咱们是偷溜出来的,你可快些儿,否则让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我自然理会得!墨香,你给我好好守着,千万别让无聊人搅扰!”
听到这句话中那熟悉的墨香两个字,汪孚林只觉头皮发麻。敢情这少年便是那传说中的程公子!他还打算过了明天那一关,就去找疑似有龙阳之好的这厮割袍断义的,怎么人今天晚上竟然不请自来了?难道某人不知道那流言已经殃及己身,这时候正确的做法不应该是明哲保身吗?
“幸好此间掌柜知道我和双木相交莫逆,你一来就到我家捎了信,而我家就在这黄家坞,否则我也没这么快赶过来。”
灯台上火苗窜动,程公子没发现汪孚林那犹如见鬼似的脸色,竟是反客为主自行坐了下来,又啪的一声打开了手中折扇,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我县试、府试、道试,全都是一同上榜,名次紧邻,那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家伙,竟敢擅自毁谤咱们的友情,诋毁你的名声,是可忍孰不可忍!贤弟,愚兄决定和你同进退!”
我没说需要队友啊,你不要这么自说自话好不好?
汪孚林简直是目瞪口呆了!他很希望这会儿能有个人过来搅和一下,能够让他打发掉这位自以为“义薄云天”的程公子,可别说金宝不知道跑哪去了,那些个轿夫以及乡亲也全都不见踪影,也不知道是一路上走得实在太累,还是因为程公子现身之前已经去打过招呼,以至于这会儿外头静悄悄一片,半点鬼声音都没有!不得已,他只能强自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
“程……兄。”他从牙缝里勉强迸出这两个字,竭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一些,“程兄出身富贵,前程远大,还是不要和我这待罪之人卷在一起的好!”
“你我行得正,坐得直,不过是坦荡荡的君子之交,就是上堂见了大宗师,我也敢这么说!如果你是待罪之人,愚兄也同样是待罪之人!要不是愚兄眼瞎认错了人,将那好端端的美事托付给那个多嘴的谢牙婆,以至于她到外头胡说八道,坏你名声!”
此时此刻,汪孚林已经不止是嘴角抽搐,他只觉得自己连牙都酸了。敢情这程公子不但自以为是,而且还相当会脑补,直接把这盆脏水扣在那个谢牙婆身上了!不过想当初那牙婆跑自家送人的时候,嘴脸可恶,语出威胁,也活该她顶这么个屎盆子,日后做不成生意!
汪孚林没说话,程公子却反而觉得他是在为难,在感动,当即又霍然起身道:“双木,我今天出来,是给家里留了书的,明日我和你一道登堂去见大宗师,洗脱这污名!”
我的程大哥,求求你回去,别添乱了行不行?
汪孚林简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早知道他就不贪图这马家客栈距离学宫近,住别处去!想到这送上门来的大麻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中寒光一闪,竟是亮出了一把今天随身携带用于防身的匕首。
面对这一幕,刚刚那慷慨激昂滔滔不绝的程公子立刻犹如被掐住了喉咙的鹌鹑,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明的声响,踢翻凳子连退几步后,才结结巴巴地叫道:“贤弟……你这是……这是干什么?”
外头墨香本来一心一意守着,可听到这动静,他不禁探头进来,一看之下就立刻惊呆了。他下意识地冲进屋子,张大双手犹如母鸡护小鸡似的挡在程公子面前,惊魂交加地喝道:“汪小相公,我家少爷是存心助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汪孚林看着这主仆俩,随即动作潇洒地将身上那件家常直裰撩起一截,想也不想地举起右手匕首一挥而下。就只见衣襟滋啦一声短了一截,断裂下来的布片慢悠悠地飘落在地。直到这时候,他才垂下匕首,用带着几分痛心疾首的口气说道:“程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的事,请你不要管了!今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们割袍断义!”
墨香呆了,程公子傻了。这诡异而僵硬的气氛只持续了数息时间,紧跟着就被程公子那突如其来的笑声完全打破。
“好,好!”程公子笑声戛然而止,看着汪孚林满面钦佩地说道,“贤弟有古之先贤之风,不想连累我,高义可佩,但我程乃轩也不是胆小怕事之人!贤弟明日还要面对大宗师诘责,需要养精蓄锐,既如此,我今晚就回家去,明日再前去和贤弟一同担当!”
眼见得程公子说完此话肃然拱手,满脸坚决,再看到外头探出了一个个脑袋,有南明先生家里的轿夫,也有松明山村的乡亲,甚至还有客栈的伙计们,一张张脸上全都满是佩服、赞叹、崇拜,显然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汪孚林虽说脸色纹丝不动,心中却不由得哀嚎了一声。
我真是和这厮割袍断义,不是怕连累他啊,怎么就没人相信我的决意呢?
就在这时候,众人后头又伸出来一个脑袋,却是掌柜本人。他轻咳了一声,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汪小相公,刚刚和你同行的一个小哥出了门,小人问了一句他上哪,他却跑得飞快,所以小人不得不来回禀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