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翊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狐狸眼,对着萧瑾瑜两手合十,“我对佛祖发誓,我就借去用一天,如有损坏,就让我一辈子长不出头发来。”
“…”
萧瑾瑜往景翊一毛不剩的脑袋上瞥了一眼,也不知是不落忍,还是信了景翊这毒誓,竟松开了按在锦盒上的手,“今晚日落前还来。”
“王爷大慈大悲长生不老!”
“…”
萧瑾瑜还没从景翊丢给他的这句吉祥话里缓过劲儿来,景翊已和锦盒以及锦盒里的那个破瓶子一起消失在二全厅里了。
冷月本担心着景翊的身子,这会儿倒是更担心那个瓶子了。
“王爷,”冷月不安地问道,“那瓶子是什么案子的物证,能让他这样往外拿吗?”
这物证要碎在景翊手里,冷月想象不出景翊会碎在萧瑾瑜手里还是景老爷子手里。
“不碍的…”萧瑾瑜合眼轻揉额角,像是答冷月的话,又像是自语般地道,“这是慧王拿来的话引子,物证之效刚刚已用过了…现在也不过就是个破瓶子。”
冷月听得似懂非懂,但有一样是真真的懂了的——萧瑾瑜打一开始就是愿意把那瓶子借给景翊的,只是拿句句属实的真话唬了景翊一番,让景翊不得谨慎待之。
想着景翊刚才抱盒子比抱孩子还小心的模样,冷月为那瓶子悬的心落了下来,便又全心全意地为景翊担心上了。
于是,进画眉屋子的时候冷月有点儿心不在焉,已然从窗中跃进去了,才发现画眉正被一男人卡着脖子按在墙上。
那人身形算不得健硕,但已足以单手就把病中愈发娇弱的画眉卡得喘不过气来。
画眉已憋得满脸通红,细瘦的手脚无力地挣扎摆动,却始终没有呼救的意思,更没有丝毫要推开那男人的举动。
一端起这饭碗,就再没有说“不”的资格了。
这话是画眉刚入雀巢总被人欺负那会儿对冷月说过的。
时至如今,冷月已可以理解,但仍无法冷眼旁观。
于是扬手为刀,一掌劈在男人肩颈处,那紧卡在画眉颈子上的手忽然一松,画眉的身子软软地向下栽去,被冷月一把捞住,搀扶起来。
扶住画眉,冷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男人,目光落在男人那张脸上,错愕之□子一僵,险些把浑身瘫软的画眉摔到地上。
这男人她刚刚才见过,小半个时辰前他还眉目清贵举止温雅。
慧王,萧昭晔。
作者有话要说:安王爷【泪目】:这日子没法过了,求解脱…
第61章 剁椒鱼头(十二)
画眉软软地挨着冷月喘息了一阵,方才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倒是会挑时候…”
冷月搀她到桌边坐下,看着她被掐红的颈子,没好气地道,“我这会儿不来,等你转世投胎了再来啊?”
这话说完,冷月蓦然想起画眉身上那只能等死的病症,心里不禁一紧,英气的眉目间晕开几分愧色,画眉却只施然一笑,“那就趁我还没转世投胎,有什么话,快讲。”
冷月低头看了一眼歪倒在地上的萧昭晔,蹙着眉头低声问道,“他来干什么?”
画眉嗤笑出声,笑得急了,呛咳起来,咳得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晕,单薄的身子不住发抖。
那一场为躲梅毒病检查而生生拿冰水淋出的大病之后,画眉本就纤弱的身子又清减了不少,单薄得好像再这般咳下去随时都可能把全身骨头震碎似的。
冷月转手给她倒茶,茶汤从壶嘴里倾泻而出,异香幽幽,冷月不禁皱了眉头,停了斟茶的手。
又是那催生情致的药…
画眉见冷月一副肃然神情,摆了摆手,待把气喘顺了,半边身子倚在桌上,看着冷月倒的半杯茶,弯着眼睛笑道,“男人来这儿还能干什么…还能都像景四公子似的,来这儿找姑娘陪他啃肘子不成?”
“…啃肘子?”
画眉撑着桌子站起身来,笑得虚弱却亲昵,“你脸黑的什么,不是姑娘们的肘子,是猪肘子…是个老厨子的家传手艺,说是做起来麻烦得很,平日里极少赏脸,我也只借着几位贵客的光尝过一两回,确实可口。景四公子的面子在这里好使得很,你可想尝尝?”
画眉说着,缓步绕过横在地上的萧昭晔,刚要往门口走,就被冷月抬手拦了下来。
“不想。”
冷月抬的是左手,拦在画眉胸前的是攥在她左手中未出鞘的长剑。冷月虽没冷脸,眉目间却不见丝毫和气,看得画眉不禁一怔。
“我再问一遍,他来干什么?”不待画眉出声,冷月又补上一句,“我知道他不是来找乐子的。”
画眉怔了片刻,又无力地咳了几声,牵着一道似真似幻的笑往后退了半步,冷月横在她胸前的剑也往后追了半步。
画眉无可奈何地站定,看着挨在她胸前的剑梦呓般地道,“脏,莫污了你的剑鞘…”
画眉的声音悲戚已极,冷月却叶眉一挑,凤眼微微眯起,冷意骤升,“你要再跟我兜圈子耽误工夫,咱们就去景太医那说道说道这个脏的事儿。”
“小月…”
冷月横着那把剑,丝毫不见动容。
从安王府出来的时候她还猜测画眉与萧昭晔的这段离合是人情凉薄的结果,萧昭晔因丧母之痛而恋上画眉,又因丧母之痛日渐平复而冷落画眉,终因画眉的出身将画眉逼出堂皇的王府,不得不落到这风月之所容身。
无论如何,慧王府终究是皇子府邸,戒备森严,若不是萧昭晔的意思,画眉一个无人撑腰的柔弱女子绝无可能想走就走,还安安稳稳地扎根在京城最繁华的烟花巷里,混得风生水起。
所以,打一开始,冷月心里就没把那清贵雍容的慧王当什么好人。
刚才萧昭晔那一掐,她本还以为是二人仍有些纠缠未了,心里替画眉气苦,随口问了一句,可眼瞅着画眉竟搬出景翊来把她往外绕,便知道这里面恐怕没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了。
这人要是萧昭别的什么,冷月也懒得多问,可这人是萧昭晔,安王爷刚吩咐她查问画眉与他过往之事的萧昭晔。
画眉一言不发地立了许久,凝望着冷月的一双美目中秋水涟涟,足以让任何与之萍水相逢之人看之心痛如割,冷月就这么冷然看着,一动不动。
画眉到底眉眼一弯,勾起一抹苦笑,凄然道,“我随你去见景太医。”
冷月愣了一愣,挪开横在画眉胸前的剑,一把抓起画眉细弱的手腕。
“那就走吧。”
******
景翊抱着那只锦盒飘回安国寺的时候,寺里的僧人们正井然有序地为今日的法事做着最后准备,四下里香雾缭绕,谁也没发现有道灰影从头顶掠过,落进了方丈房中。
方丈正盘坐在蒲团上,闭目捻珠,口中以念经的沉缓声调绵绵不绝地骂着高丽王家的列祖列宗。
捻一颗珠子骂一声,韵律甚佳,悦耳得让人不忍打扰。
“师父…”景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带着一脸乖巧的笑容小心翼翼地道,“您要的东西,我给您找来了。”
方丈止住口中的念叨,撩起一只眼皮看了景翊一眼,扫见景翊怀里抱着的锦盒,又把眼皮落了下来,沉沉地宣了一声佛号,悠悠地道,“你当真只带了张施主身上的一部分回来?”
景翊抱着盒子就地一坐,有点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师父,我刚才不是跟您说了吗,安王爷前段日子忙得乱七八糟的,还没来得及给京兆府回话,张老五的尸体到现在还在衙门里压着呢,没有安王爷的批文,谁也没法把他囫囵个儿地带出来…”
景翊说着,像模像样地抚了抚怀里那个绣着金丝银线的盒盖,“这是张老五身上最重要的一部分,我能把这部分带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师父您道行高深法力无边,就算我只带根头发丝儿回来,您也肯定能把这场法事做下来,对吧?”
方丈两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景翊听在耳中,自动变成了一个“对”字,于是举起锦盒往方丈面前一递,笑盈盈地道,“请师父查验。”
方丈缓缓睁眼,看着这锦盒的尺寸默默估量了一番,到底没放下合在一块儿的手。
“你说这是张施主身上最重要的一部分,那这里面装的是…张施主的头颅?”
景翊摇头。
“心脏?”
景翊还摇头。
方丈又盯着盒盖看了须臾,肃然抬头,深深看向景翊,“你莫不是把张施主那至阳之物割来了?”
“…”
景翊一时有些庆幸自己来这儿出家的事儿是假的。
“师父多虑了…”
景翊稳住自己隐隐发抽的嘴角,扬起一道乖巧可人的笑容,一手捧稳锦盒,一手缓缓掀开盖子。
眼瞅着盒盖缓缓打开,方丈一口气摒得死死的,接连在心里问候了好几遍景家的祖宗,目光终于落在了盒中那个清丽淡雅的瓷瓶子上。
“这是…”方丈险些被自己一口气噎得背过气,默默顺了许久,才盯着那好看归好看却明显有些年数的瓶子问道,“张施主的哪个部分?”
景翊小心翼翼地碰着盒子,正色道,“此乃张施主的精魂所在。”
“…”
见方丈又闭目起捻珠子来,景翊忙道,“师父,张老五生前是鼎鼎大名的京城瓷王,一辈子别的什么事儿都没干过,就只琢磨了做瓷器这一件事,连他亲孙子都是死在瓷窑里的,您说,他亲手做的瓷器里能没有他的魂儿吗?”
方丈念了句“阿弥陀佛”,还是没睁眼。
景翊又往方丈身边凑了凑,拿胳膊肘子戳了戳方丈软绵绵的肚皮,压低了几分声音道,“师父…您就跟王拓说,您超度张老五归根到底超度的也就是他的魂儿,弄副皮囊回来肯定不如这个好使,王拓一准儿没有二话。”
景翊话音一落,方丈果真悠悠地睁了眼。
“嗯…搁下吧。”
景翊长长地舒了口气,小心地把盖子合上,端端正正地放下,这才腆起一张乖巧愈浓的脸,揉搓着手心,能多小声就多小声地道,“那…师父,您看,东西给您带来了,早晨睡过头的那顿板子能免了吧?”
“免…”
“谢谢师父!”
“就连午饭一起免了吧。”
“…”
******
景翊被王拓选为了那四十九名抄经人之一,抄经是过午之后的事儿,此前抄经之人要沐浴焚香,景翊从方丈房里出来,就直接回了神秀房里。
景翊走前神秀说要帮忙料理前殿的事,待用了午饭再回来沐浴,于是景翊只当屋里没人,准备把自己先扔到床上歇会儿再说,推门进去之后就一边宽解僧衣一边往里屋走。
一脚迈过里屋的门槛,景翊准备宽开中衣的手滞了一下。
里屋的桌边坐着俩人,俩女人,像两尊泥菩萨一样,默然相望,全都一声不吭。
面对门口而坐的那个是他媳妇,一脸冰霜。
另一个女子背对门口,看不见脸,只能在艳色的衣裙与过于妩媚的坐姿中看出是个风尘女子。
他媳妇带一个风尘女子来寺里见他?
景翊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地把宽衣的动作改成了穿衣,边穿边往里走,边走边像一家之主般温柔且大方地道,“小月,这位…”
话没说完,便见冷月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火辣辣的,好像要生生把他烧化了似的。
“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见那风尘女子没有回头,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来头,景翊便乖乖地站定,一边系腰带,一边有些含混地道,“这不是刚回来,把东西送到方丈那儿去了吗…”
冷月微微眯眼,盯着景翊在腰间不急不慢忙活的手。
“给方丈送东西,还得把衣服脱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排蜡烛点起来吧…
第62章 剁椒鱼头(十三)
景翊忙活在腰间的手顿了一下,一时间系也不是,不系也不是了。
“不是…这衣服是我自己要脱的,跟方丈没关系。”
“…”
“不是!我就是犯困想睡会儿,就脱了…”
“…”
“不是不是…我是在门口脱的!”
“…”
看着冷月已经青黑如铁的脸色,景翊欲哭无泪地闭上了嘴。
任他那张嘴平日里怎么舌灿莲花,一对上冷月这副脸色,那根舌头就僵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景翊总觉得,自打他进了安国寺,冷月看他的眼神里酸味就一刻浓过一刻,他要是在这儿待上十天半个月,冷月的眼神没准儿就能把他腌成腊八蒜了。
他住在和尚庙里她都能酸成这样,哪天安王爷要是一时兴起,让他住到烟花巷子里去,那后果…
景翊觉得全身一阵发凉,不由自主地把系到一半的腰带系好了。
刚刚系好,还没来得及整理前襟,那背身而坐的风尘女子就带着一抹浅笑徐徐转过了头来,一急之下,景翊慌忙抬起两手交叠护在胸口,把那女子看得狠狠一愣。
目光落在女子脸上,景翊也狠愣了一下。
“画眉姑娘?”
“景…”
画眉愣愣地看着秃着脑袋两手护胸的景翊,一个“景”字说完,两瓣嘴唇开开合合半晌,到底也没想好后面该接个什么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