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老爷子吃着,笃定地摇了摇头。
冷月微愕,还真不是?
景老爷子把嘴里的芸豆卷咽下去,才慢悠悠地道,“不知道,反正不是我生的…”
冷月额头一黑,捧在手里的盘子颤了一下。
景翊忙把盘子接到了自己手里,低低地对冷月说了一句,“夫人放心,也不是我生的。”
“…”
冷月不确定,她现在要是立马休了景翊,景家列祖列宗站在她这边儿的胜算会有多大。
至少,她没吃过他们的贡品吧。
冷月心里刚生出这个想法,景老爷子就笑眯眯地拈起一块儿芸豆卷递到了她手里,“以前没吃过吧,尝尝,挺好吃的。”
“…”
冷月硬着头皮把这块贡品送进嘴里的时候,打心底里生出一种与此父子二人歃血为盟同生共死的悲壮感。
就算数上秦合欢,天底下也没有比她更命苦的媳妇了吧…
“秦合欢…”景老爷子慢悠悠地念了一遍这个刚在冷月脑子里闪过去的名字,“这名字我有点儿印象,秦家六小姐,还是七小姐来着…不是死了小半年了吗,怎么,你俩谁给人家刨出来了?”
“…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在景老爷子管理之下的景家就是一个外表看起来深不可测,实际上也深不可测的存在…_(:з」∠)_
家常豆腐(二十一)
这一声是景翊和冷月一块儿叹出来的,每个人的声音都不算大,但这样齐刷刷地合在一起,猝不及防之间也把景老爷子吓得愣了一愣。
“怎么…刨出来的时候,还是活着?”
冷月左右看了看同样手捧贡品也同样有点儿凌乱的爷儿俩,认命地叹了口气,“爹,我俩谁也没刨她…我以前压根儿都不知道有她这号人,是她昨天自己突然跑到家里来,非要见我俩,齐叔问她是谁她也不说,还是景翊使了点儿法子连蒙带猜诈出来的。”
景翊挑了挑眉梢,嘴角无意识地往上扬了几分。
这是他在冷月嘴里听到的最接近于夸他的话了。
这句夸他还当真受得心安理得。
因为秦合欢的身份不是什么俊俏家丁从秦合欢随行丫鬟嘴里套出来的,而是他凭着齐叔那一句“谈谈她肚子里孩子的事儿”硬生生猜出来的。
“合欢”这个名字倒不是景翊凭空猜出来的,这个名字是他在豫郡王府里闲扯的时候听王妃无意间说出来的,王妃从头到尾就只说了一回,刚说出来,豫郡王的脸就变得像黄瓜一样又长又绿的,豫郡王妃就不动声色地用“老三家的”把“合欢”这两个字替下去了。
如果他家老爷子的脾气心性可以比作狐狸,那豫郡王的脾气心性就可以比作葡萄。
或者苹果。
也或者萝卜,白菜,土豆…
反正就是只要够吃够喝就绝不会去招谁惹谁,不够吃不够喝,也不会去招惹谁惹。
唯一能让豫郡王眨眼间把白白胖胖的圆脸变成黄瓜的,就只有秦谦这一户人家了,至于为什么,好像是好些好些年前的事儿,景翊也不清楚。
所以,萧允德的媳妇应该是秦家一个闺名叫合欢的小姐无疑了。
而那个时候有理由找上他家的家门,有胆子指明要见他夫妻二人,却不敢透明自己身份的大着肚子的女子,最可能的无疑就是这个秦合欢了。
当然,猜测就是猜测,可能也只是可能。
所以景翊叮嘱冷月务必要气定神闲且毫不犹豫地诈她一下。
景翊最欣慰的是,冷月终究不是拿火流弹一类的东西“诈”的。
被媳妇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儿隐隐约约地夸了一句,景翊有点儿飘飘然,毕竟,据他所知,景家得此殊荣的男人,他是第一个。
景翊有点儿得意地看向景老爷子,却发现自家亲爹已幽幽地把一双深邃的狐狸眼眯成了狭长的两条,原本悠然和善的声音里掺了点儿让人心里发毛的意味,“这么说,她是自己跑出来的?”
“…”
景翊额头一黑,忍了忍,到底没忍住,“爹…你上回不是在祖宗面前保证过再也不跟钦天监那伙人吃饭喝酒打麻将了吗!”
景老爷子若无其事地又往嘴边送了一块芸豆卷,气定神闲地咬了一口,“你上回也在祖宗面前保证过再也不旷工了,呵呵…”
旷工…
冷月这才想起来,景翊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大理寺里忙得找不着北吗?
冷月一眼瞪过去,景翊也若无其事地往嘴里塞了一块红豆糕,“那什么,爹,秦合欢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您说说呗,人命关天呢,呵呵…”
“关天的事儿,你问天去啊,呵呵…”
“当着咱家祖宗的面儿,您想要什么,直说吧,呵呵…”
景老爷子悠悠然地把盘子里最后一块儿芸豆卷吃完,掀开供桌上那块一直垂到地面的台布一角,把空盘子往供桌底下一顺,拍拍手上的碎屑,又满面虔敬地把台布扯平理好,才抬起长辈特有的亲切目光看了看冷月,又看了看自己的亲儿子,“你现在说了还算吗,呵呵…”
景翊乖乖地把一张“你说了算”的脸转向冷月,“呵呵…”
秦合欢到底是生是死显然很重要,景老爷子到底想要什么显然很难猜,而这些事儿想要从别处打探出来显然更费时更费劲儿。
冷月心下一横,“爹,您只管说,只要是我俩有的,一定不会藏着掖着。”
“其实我也不是要你们的,只是想看看,呵呵…”
“您说。”
“我孙子,呵呵…”
他孙子…
京里谁都知道,景老爷子家有四个神仙一样的儿子,但至今还没抱上一个孙子。
景老爷子的意思是…
景翊看着冷月,冷月看着景老爷子,俩人的嘴都张得足以塞下供桌上任何一样贡品。
冷月一时间有点儿羡慕那只能躲在桌子底下的空盘子。
景老爷子还在亲切和善地看着她,“这个,不能有?”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何况还是在景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泼出去的水,冷月硬着头皮咬了咬牙,“…能。”
景老爷子捻着胡子,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景翊有点儿蒙。
景老爷子开口要看孙子的时候他还没这么蒙,倒是见到景老爷子点头,他蒙得很彻底。
景老爷子点头,意味着冷月这个“能”字是没有任何口是心非的成分在里面的。
那就意味着…
“秦合欢的事儿…”景老爷子没容自己的亲儿子蒙够,就已淡淡然地开了口,“是小半年前秦谦自己在酒桌上喝多了之后说的,没说是怎么死的,只说是人没了,走得突然,走得惨。”
“然后呢?”
“没了,呵呵…”
“…”
能让景老爷子相信秦合欢已死,那就意味着秦谦的话里没有一个字是瞎编胡扯的。
可秦谦要是没撒谎,他们刚刚才见过的那个女人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经手这么些案子,还从没遇上过这样已经死了的还能跑到大街上害人,活蹦乱跳的却早已经死透了的邪乎事儿…
她总不能去跟安王爷说,这案子不属于安王府的管辖范围,应该交给钦天监去查办吧…
冷月还在心里一爪子一爪子地挠着,景翊已丢下了捧在手里的红豆糕盘子,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顺带着把冷月也拽了起来,还顺手把冷月往怀里一搂。
“爹,您吃好喝好…趁着天还早,我俩去弄个孙子去。”
“去吧去吧,呵呵…”
直到走出景家大宅的大门,冷月的一张脸还是通红通红的,景翊一直搂着她的腰走出两条街去了,冷月的脸还是通红通红的。
景翊搂着她拐进一条幽僻的巷子里时,冷月连脖子都涨红了。
景翊扶上她的肩,低头在她微抿的嘴唇上深深吻了一下,冷月也没躲没闪,只是脸上的红色愈发深重,气息微乱。
能听到她真心实意地说出那个“能”字来,他已经觉得死而无憾了。
“小月,你要是不赶着去办别的什么事儿,咱们就办点儿正经事儿吧,早办完,早踏实…”
冷月沉着修长的颈子,睫毛低垂,抿着还残存着景翊的温度的嘴唇,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我虽然不知道张冲的死是怎么回事儿,但我大概明白张冲死了还能害秦合欢和秦合欢死而复活是怎么回事儿了。”
“…嗯?”
冷月狠狠一愣,蓦然抬头,景翊正在目不斜视地看着她。
用一种猫把死耗子叼到主人面前之后期待打赏的目光目不斜视地看着她。
他说的正经事儿…
冷月一时间很想拿剑在他身上戳几个洞洞。
剑。
冷月倏然想起来,进景家祠堂之前她把那把没了鞘的剑交到了景家家丁的手上,出来的时候脑子一乱…
忘干净了。
想想刚才景老爷子的神情,想想自己刚才进景家和出景家时的模样,冷月一丁点儿折回去取剑的心都没有。
她觉得,她这辈子恐怕都没脸再进景家大宅了…
眼见着冷月的脸色由红转黑,景翊主动退了几步,举起两手,交叉抱在脑后,低头,乖乖蹲进了墙角里。
“夫人,刚才老爷子也犯了咱俩之前一直在犯的一个错误,刚刚你又犯了一遍…以夫人的聪明才智,现在肯定已经悟到了吧。”
冷月尽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可惜,无果。
“我悟你大爷!”
景翊乖乖蹲着,一动没动,“夫人,你已经景家的人,我大爷,也就是你大爷,所以你应该说咱大爷。”
我悟咱大爷…
冷月鬼使神差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句话,念完之后一丁点儿骂人的心情都没了。
冷月面孔一板,“你…你说明白,咱大爷,不是…我,我怎么错了?”
“我说的办正经事儿是说解决一下这个案子的事儿,而你因为我对老爷子说去弄个孙子就以为…”
“…景翊!”
“咱大爷咱大爷咱大爷…”
“…”
冷月正儿八经地调息了一阵,看着还乖乖蹲在墙角的景翊,才咬着牙根道,“接着说。”
“是,夫人…你刚犯的错误就是这样的,老爷子刚才犯的也是这样的,我跟他说去弄个孙子,其实说的是去逮那个犯案的孙子,而他因为之前你刚答应了他要给他看他的孙子,他就以为咱俩是要去…”
“…我知道了!”
“我就说嘛,夫人蕙质兰心,必然一点就通嘛…”
“…”
冷月脑子有点儿乱,乱得有点儿想弄死这个搅乱了她脑子的人。
景翊清楚地听到冷月把手指捏出了“咔咔”几声脆响。
“那个…区区小事,也不值得劳夫人费神,还是我说吧…秦谦说起秦合欢的时候,只说是人没了,走了,没说过一个死字,但这些当官儿在一块儿说话是从来不会说死这么直接的字眼的,尤其秦谦说的还是自己的女儿,所以听见没和走这样的字,他们就自然而然地以为秦合欢是死了。如果秦合欢是与萧允德私通之后暗结珠胎被秦家发现逐出家门,那秦谦说的没和走,就不是死的意思了。”
冷月一怔,恍然。
对。
如此,秦合欢在府上被她道破身份之后表露出来的那份异样的恐惧,还有不肯对街坊邻里道出本家名姓的行为,也可做解释了。
“同理…张冲明明已经死去多日了,秦合欢却说是张冲害她,她也没撒谎,只是咱们一听她说是张冲干的,就以为她的意思是打她的人是张冲,但也许…张冲不是动手的那个人,而是张冲做了什么,或是她以为张冲做了什么,从而导致了她挨打呢?”
冷月拧起眉头,“那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为什么不干脆说出来是谁打的她呢?”
景翊犹豫了一下,声音微沉,“兴许…她觉得打她的那个人一点儿错都没有。”
“她脑子有毛病啊,别人打她她还觉得…”
冷月话没说完,目光定在乖乖抱头蹲在墙角的景翊身上,呆了片刻。
对,世上确实有这样一些人,对于某些特定的人来说,他们是任打任骂并且甘之如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