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打量了她两眼,道:“好久不见…你好像剪了头发?”后半句,纯属有话没话时的寒暄。
“嗯。”对方显然也不知说什么,每次见米兰,她都有说不上来的一种紧张感,不很强烈,却足以使她感觉得到存在。她结结巴巴地道:“最近好吗?”
米兰反问:“你问我,还是他?”
“我…他好吗?”一开始叶纯只是随口问候了一句,未加思考,冷不丁被米兰一个追问,倒不知该如何作答了。她对韩峥心有内疚,也就顺便问起米兰他的近况。
“你们经常一起上课,碰面的机会比我多得多,依你看你觉得他好吗?”她的语气“不善”,她自己都听得出。明明不想这样,就是控制不住。有一瞬间她忽然怀疑自己不会是和韩峥待一起久了,说话方式也潜移默化地学得尖酸刻薄了吧?她觉得自己可能有些过分,便掩饰地摆了摆手,“算了,不关我事。”
她从她的左侧绕过,快步向出入口走去。
她已经看到了他——怀涛背着手,微微翘首等候在那里。
“我刚刚好像看到叶纯了。”他说。
“你没看错。”她与他并肩,边走边说。
“聊了几句?”
“算不上聊天,”她说,“我和她又不熟,没什么可说的。”
“这倒也是。”怀涛摸了摸头顶,“对了,下礼拜就放假了,假期里你会回韩家吧?”
“还没想好,反正,宿舍也能住。”她想到了什么,遂问道,“你呢?明明市内有家,周末却老不回去。”
怀涛嘿嘿笑了两声:“没事儿,反正我爸爸就在系里上课,我天天都能碰到他,我妈单位离学校也近,隔三差五地常来看我,再说,我不是每个月都回去一次么?”他停下脚步,眼神忽然变得很认真。“米兰,我为什么经常周六周日还留在学校,你真的不懂吗?”
她认识怀涛半年了,她再不懂他的心思,也就成了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
她从小就不擅长交朋友,异性朋友更是罕有。周围的男孩子里,像怀涛这样各方面条件出众的人物,她此前还未遇到过。她一直有个疑问:宋怀涛怎么就偏偏能注意到自己这样一个渺小的女孩子呢?如果仅仅是因为外貌——浑身上下由里到外她只对这一点还有点自信,漂亮的女生在美院不乏其人,自己相形之下也未必是最佳的选择。更何况,自己还有一个复杂到一般人无法接受的家世。
“寒假差不多有一个月,”见她闷头不说话,他又道,“你财大的课程也停了吧?…我们来约会好不好?不管你回韩家也好、在学校也好,我都不会让你孤零零地过的。同意?”
“这事儿可由不得她。”
宋怀涛和米兰霍然转过身去,惊愕地看着身后两步开外远的韩峥。他们刚才根本没留意到韩峥是啥时候跟在他们身后的。——也许是在出了女生宿舍的小路后的转弯口。
“你说,是不是?”韩峥看着米兰。
她看看他、又看看怀涛,终究答不上来。
“韩峥,米兰是自由的,你不能总把她像女仆一样看待——不对,就算是女仆,你也这样的态度也属过分了。”
“自由?”他压根不看怀涛,似笑非笑地盯着米兰说,“在她决定留在我们家的那天起,她就等于出卖了她的‘自由’,恐怕你还不知道,就在你参加的我们的那场生日宴当天,她还说过只要我愿意,她愿意嫁给我呢?可见,‘自由’对她来说,远不如能留在韩家来得宝贵,米兰,我有说错吗?”
她在他目光的逼视下,神情变得愈加卑微。“是的,韩峥,你说得没错。”她忽然发出凄凉的笑声,扭头对怀涛说,“他说的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你们都疯了吗?”怀涛不可置信地试图用双手摇撼她的肩膀,却被韩峥一把从她肩头撂下了他的手臂。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幸运吗?”韩峥低吼道,“在我们家这样的环境成长,人不疯狂,那才奇怪!”
米兰之前对韩峥突如其来的发飙还有一丝怨气,猛听得他这一句话,心间一动,倒有了一种类似于“同病相怜”的“认同感”。
宋怀涛已经被气得丧失了风度和忍让:“如果你们家真的会致人发疯,我就把她接走。”
“笑话,你凭什么?”韩峥也一步不让。“你信不信,如果我想,你可能连见她一面都很难。”
韩峥突然来的这一句让宋怀涛霎时紧张起来了。“怎么说?”
“米兰,为爸爸前阵子跟我提出国的事,我问你,你上次在房里说的话还做不做数?如果我要出国,如果我跟我爸说要带上你,你是留下,还是跟我走?”他明明是在提议一件不会真正付诸实施的事,可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口吻是那样认真,以至于米兰和怀涛都全部相信了他口中事件的真实性。
“我…跟你去。”她说。
“米兰,你也跟着他发疯吗?”
“怀涛,”她忧伤而恳切地说,“就算别的话都是疯话,韩峥有一句话说对了:在韩家这样的环境成长,人不疯狂,那才奇怪。”
韩峥没有吭声,似乎陷入了沉思;在他漆黑的瞳仁里,映出的是一双米兰的影子。
韩峥没有一直跟着米兰他们,只是他离开后,原本悠然散步的心情也都荡然无存。宋怀涛只得很快就送米兰会寝室去。告别时,他说:“我不知道你和韩峥之间作了什么荒谬的约定,但是,我今天跟他说的话也是认真的,如果韩家真的会使你发疯,我就把你接走——一定会有这一天。”
从心里说,米兰是感动的,可她对此未作表态。
怀涛也知道一时半会她无法给他任何回应,也就没有逗留,告辞了。
他走后,米兰拨通韩进远的手机:“喂,韩叔…啊,是我…听韩峥说,你想让他出国?…什么?他拒绝了?…哦、哦…没事了,我就是突然想起来问问…嗯,寒假我会回家…”
结束通话后,她把手臂搁书桌上平放,头枕着胳臂,闭上眼睛。大骗子!——她在心里头骂道,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事来吓她。上次是拿米杨做文章,这次又说要出国,明明都已经明确拒绝了的。真搞不懂他为什么对撒谎骗她“乐此不疲”!
在宿舍门口,米杨被李奕唤住了。“你好,方便聊聊吗?”
他停止划动轮圈,李奕跨大一步绕到他跟前:“我…你还记得吗?”
米杨迟疑了两秒,点头道:“嗯,记得,你是李奕。那天…池塘边…我们见过。”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若有所思。
“啊,听睿涵提过。”他划动轮椅,直到停在自己寝室房门口;从书包的侧袋里摸出钥匙开门。“请进来说。”他招呼道。
他跟着进屋坐下。房间里收拾得很整洁,韩峥和米杨都是爱干净的人,此间学校特殊照顾的两人间,因此显得格外宽敞舒适。
“你们这儿,挺好的。”李奕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赞道。
米杨不是没数对方绝不可能特地过来欣赏他所住的寝室,必是另有目的才来找他。他问道:“究竟有什么事?”
“那个…我还没好好谢过你上次救睿涵哪。”他说。
“可她已经谢过我了。”他平静地说,掺和着些许本能的冷淡。
李奕道:“我想和她和好。”
米杨微微一笑:“那你该和她说。”
李奕必须承认他的话有道理,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来,原本是想让米杨对蒋睿涵“绝念”,但真正面对他时,他又不知如何起头好了。
这时候门锁的匙孔开始转动,门打开,韩峥走了进来。
韩峥和李奕虽不在一个班级,却是同系同级,彼此认识。不过,李奕事先已经知道那个救人的肢残男生和自己系里的韩峥住一间寝室,因此对韩峥出现在这间房里并不感到特别意外。只是他来了,自己就不方便再和米杨深入谈下去。也罢,他本来对这场谈话心里也没底,不如什么都不说、顺气自然吧,他想。于是起身告辞。
“又一个自以为是、莫名其妙的!”韩峥没来由地一肚子火,声音不自觉地也比正常时候提高了一个八度。
米杨觉得他的这脾气上来得匪夷所思——“又一个?”那之前一个又是谁?
韩峥坐下喝了口水,朝着发呆中的米杨嚷道:“你没看明白人家要做什么?”
米杨知道问题的答案就是不知他因何而问:“我知道。他说了,他想和蒋睿涵和好。”
韩峥一翻白眼道:“就像你说的,这话他应该直接对蒋睿涵说,跑你这儿来干什么?他根本就是…”
“是为了提醒我吧。”他把他后半句没出口的话平静地接完。他放下轮椅的手闸,脱掉罩在最外层的那条裤子——平时上下楼会把裤子弄脏,所以回到寝室第一件事就是换下外裤,而裤子的布料则通常是深色又耐磨的料子。在换下裤子后,他把自己转移到床上,随后开始用挂在床脚边上的一块抹布擦拭轮椅的座席,边擦边说:“他也真多此一举,你说是吧?呵呵…”他心底的苦笑更深:如果是为了提醒,那么每天已经有无数次的机会在提醒自己什么事是想都不能去想的,这些“提醒”远比任何人的话语更能印入他的生活里。
韩峥脸上阴晴难断。半晌,仿佛从心底里发出的幽叹,他说:“照你这么说,我以前根本就是个大白痴。”
“不,韩峥,”米杨把抹布挂回原处,重新坐回轮椅划向他,“我没那么想。你…你跟我根本不一样。”
“没有本质不同。”他已经很多年没和米杨那么贴近地坐在一起。他竟也不反感。他接下去所说的一番坦诚的话,把他自己都惊讶到了:“你姐姐不会比我明白你在这一问题上的想法和处境。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后悔曾经和叶纯在一起,因为我已经试过了。她嫌弃——人之常情;她要是不嫌弃,我就尽可能地待她好——由始至终我就是这么想的。”
在米杨心底一块隐蔽的土壤里,一颗混杂着希望与绝望的种子正努力破土,他能感觉到它想发芽。当韩峥说那句“她嫌弃——人之常情;她要是不嫌弃,我就尽可能地待她好”的话时,他分明是颇受触动的,可是转而他又颓然地想:即使自己愿意尽可能地待人家好,他又有什么资本待人家好呢?
米杨番外
八岁的那个傍晚,米杨无意间听到了母亲和韩进远的一些谈话:
“米音,直到今天我才差不多能完整了解到在身上发生的事。我奇怪的是:孩子的父亲也不认你们吗?”
“我想,当他看到杨杨的时候,也被吓坏了…他本来就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他父母又从头至尾不能接受我。我原以为他们至少会看在孩子的份上…可他父母根本不屑承认米杨是他的孙子,反而还觉得…还觉得有这样的后代会丢他们家的脸。”
米杨原本是要进厨房倒水喝,在听到这席话后,他立即全身发僵,手握住轮椅的轮圈,无法前进。母亲话里的意思他并不完全听得懂,他只知道,自己的存在对很多人来说“会丢脸”。
然后母亲便伏在韩进远的肩头哭泣起来。韩进远说:“你也真不容易,要是没有米杨这样的孩子,你的日子可能方便很多。”
韩进远平日里对米杨一直都很好,也是打心眼里怜爱这孩子,但想到米音多年来的含辛茹苦,此刻的他不由如是感慨道。
他不会想到米杨就在厨房外的客厅。他更无法想象自己无心的话语对这孩子造成的恐慌有多大。
米杨从那天晚上起,足足病了一个礼拜。头痛、发烧、说胡话——
“妈妈、妈妈…别不要我。”
“妈妈,我不会麻烦你,我什么都能自己做…”
“妈妈,我很乖,我以后长大了对你好…”
“妈妈,我我再也不说讨厌学这学那了,妈妈,我什么都学,别不要我…”
…
这世上不会有人知道他说那些梦话的起因。待病好了之后,他开始变得更懂事、更让大人省心。每天能练两三个小时的书法、还按母亲说的去学刻图章、画扇面,每一天,他都乖乖坐在案台边上,不是练字、便是练习画画、篆刻。他几乎没有娱乐时间,只是像一块海绵一样,吸收学习着一切能让自己未来“自食其力”的技能。好在,渐渐地,他把那些对常人来说近乎枯燥的学习转化成了兴趣。时间长了,可能他自己都忘记了——一开始自己努力地按照母亲的安排学这学那,多半是始于内心深处的一种恐惧:他怕自己被母亲视为累赘、继而会被无情地抛弃。
那种至深的恐惧始终伴随着他的成长。
有一次米音半夜起夜,发现卫生间的灯亮着,里面有动静。她等了一会儿,始终没人出来,却传来哗啦啦水柱冲刷脸盆的声音。
她狐疑地敲了敲门:“谁在里面?”
“妈…是我,我马上就出来。”米杨磕磕巴巴地隔着门应道。
米音想了想,觉得不放心还是扭开了门。米杨坐在一张小矮凳上,浴缸的水龙头下面放着个搪瓷脸盆,里面浸泡着的似乎是一件深褐色的衣物。
“都这么晚了,你还在洗什么东西?”米音狐疑地蹲□,从脸盆里捞起里面的衣物:这样特殊的长度,分明是自己亲手剪裁的米杨的罩裤。她再仔细看了一眼盆里的水,虽然看得出打了肥皂,可那些浮起的泡沫呈现出的是深深的灰白,显得格外脏污。
米杨显得很慌张:“我今天不小心把裤子搞得好脏,对不起,我会自己洗干净的。”
米音料想事情不简单:这裤子不过就今天刚上身,就算米杨在学校爬楼,至多也不过就上下一两次,平日里绝不至于搞那么脏。今天米杨回来的时候,她正在二楼帮韩太太擦身,没碰到儿子的面。米杨一回房就换下了罩裤,所以她根本没留意儿子有什么异常。她问:“到底是怎么弄的?”
“我…我不小心,摔的…”
米音又急又痛:“摔哪里了?我看看…”说着就要撩起米杨的裤管检查。
“妈、妈…”他紧张地用手掩着,试图阻止母亲。
米音哪能由他,他越这样,她越是揪心。撩起他松垮垮的一条裤管,看到他残腿上的淤青,还带着擦伤的痕迹;放下,再看另一条腿,也是如此。“怎么摔的?”
“我…就是手打滑了一下…”
“说实话。”米音对儿子下了“命令”。米杨是不擅长撒谎的,只要一有掩饰就会表现慌张。见米杨低头不语,她追问道:“是不是别的同学欺负你?”
米杨的沉默说明了一切。米音拿来药箱,一边替儿子涂药水一边梗咽道:“是妈妈没用…”她一直对没有给儿子一个完整健全的身体怀着负疚。她爱米杨,从不曾嫌弃过儿子的残疾,但是,有时她仍然会忍不住问自己:如果当年怀孕时自己有认真去作产检,事先知道米杨残缺得如此严重,她还会不会把他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受苦?——她无法回答自己的假设。
“妈妈,是我没用,我老让你哭…”米杨嗫嚅着,忐忑不安地问出了他许久以来都想了解的事,“其实我一直都想问: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开心点?”
米音捏着药棉的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她惊痛地看着不到十岁的米杨,答道:“傻瓜,有哪个妈失去了儿子还能开心的?”这一刻的她,才顾不上理智的分析思考,只有一个母亲的本能,“杨杨,你是妈妈的宝贝。”
米杨舒了一口气,可对母亲的话仍然有些不敢确信。他说话轻得像蚊子:“我这个样子…也算是宝贝吗?”
米音充满怜爱地把摩挲了一把儿子的短发:“当然喽,哪里找得到比我儿子更讨人喜欢的孩子…”
…
小学毕业前的最后一次郊游,校方和米音商量过后,决定让米杨参加。米杨很高兴,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和同学们一起去春游。结果周围的同学打闹嬉戏时,把他不小心推进了一个人工湖里,幸好旁边有人相救。回到家里,他第一件事就是对妈妈说:“妈妈,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我想去学游泳…”他看出了母亲眉间的忧虑,安抚道,“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学会的!这样万一以后不小心掉到水里,也不用怕了。好吗妈妈?”
米音紧紧搂着儿子,哭得泣不成声:这孩子太懂事,也太辛苦了!
让我的儿子幸福好不好?——她含着泪,满怀真诚地向上苍发出祈求。
始·终
这学期的考试结束了,该上交的作品也已完成。待米兰所在的艺术史论专业明天最后一场考试完后,米杨就要和她一道返回韩家过寒假。至于是整个寒假都住在那里,还是回去看看韩进远后再中途返校,那是再看情形商议的事了。
为了韩峥感情受挫的事,韩进远几乎也是痛感心力憔悴又对此无能为力,这一点,米杨和米兰都是深知的。这次回家,有一大半是为了安慰他的情绪。即便料想到韩峥可能出现的反应,他们也都暂时顾不得了。何况经过半年来的同屋相处,米杨比起过去在韩家时,更摸准了韩峥的脾气,他知道,其实,他的心远比他习惯表现出来的那面要柔软百倍。
在和韩峥半明半晦的情感探讨中,他陡然发觉自己对姐姐所说的话十分地不诚恳。抑或者可以说,这样的“不诚恳”是对他自身的一种逃避。他真的从来不曾幻想过爱情吗?他真的对蒋睿涵的可爱无动于衷吗?他不再能欺骗自己了,因此也不再强迫自己去相信对蒋睿涵他没有半分友谊之外的好感,但是——至少、至少他仍然认定自己不会去点破分毫、不会任由危险的潮水越过堤岸,就算河床里面那一阵阵的“浪头”早已将自己拍得晕头转向,情感的激流也总是在河堤里面,尚不至于会肆意蔓延,冲向不该去往的所在。
他必须承认,连续一个礼拜都没有看到蒋睿涵的身影时,他有些失落。像个痴呆呆思春的少年,一不小心就会走神、有时磨着墨,一磨就很久,好容易回过神,提笔蘸上墨后,却又无力地撂下,什么也无心画、一个字也写不成。但是他向来是善于忍耐的:她不来,他也不会去找她。不来,有不来的好——他倒真是这么想的,尽管心念一转到这儿,就头脑一片空白,懒懒的啥也不想动。
但是,她还是来了。——不来虽然有不来的好,可是,当蒋睿涵用那戴着天蓝色手套的小手轻轻叩响他所在寝室的玻璃窗(他住在一楼)时,他下意识地循着声音的方向略撑起身子向外瞄了一眼,原本还百无聊赖地仰躺在床上的他,就立即像周身通了电似地翻坐了起来。
她戴着和手套一色的绒线帽,米白色的大围脖绕了两圈儿,几乎遮住了她整个下巴,连嘴唇都被遮挡住了,鼻尖儿冻得红红的,眉眼透着笑意——她一笑,眼睛就会眯成一条弯弯的缝,他太熟悉她的这副表情了。他拉过轮椅迅速坐上去,轻划到窗前,打开紧闭的玻璃窗;冷风呼地一下灌了进来,这让他的头脑中的混沌霎时一扫而光。他看着她,明明有很多很多渐渐明晰的情绪想表达,一时间竟然失语。
“嗨,我去看了你们系的考试,今天上午是最后一门,我还怕你晚点就走了呢。这不,我可是特地来看看你的。”她把围脖往下拉了拉,露出了红润润的嘴唇。
“今天特别冷,你快进来再说。”这里虽属南方,却是温带,不比亚热带地区四季如春似夏,一到冬季,湿冷非常。今天偏又是这样刮着大风的天气,室外温度估摸着最多也就五度,他实在是怕她冻着了。
“哎。”她欢快地应道。像只小鹿般转身往宿舍的入口处方向跑。
她扯下帽子往米杨床上一抛,露出一头乱蓬蓬的短发;随后又解开脖子上绕着的大围巾,只任由围巾的两端松松地搭在肩头。
“糟糕了,”她往米杨床上坐下,恰好从书桌上的一面折叠镜子里瞥到自己的脸,“我怎么这个样子?哦,我出门忘了梳头!考试考晕了哇!还好,还好,没忘记戴帽子,不然我可怎么见人?”一通自言自语后,掰过镜子来自顾自用手指撸起了头发。
米杨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在他眼里,她略带蓬乱的头发,配着那双灵动闪烁的眸子,简直漂亮极了、率真极了。可这一笑,蒋睿涵还以为他是在笑话自己的邋遢加粗心,气恼地道:“完了,我的形象全毁了!”
“哪里,好看得很。”他仍旧笑呵呵地看着她,说的是真心话。
她的短发梳理简单,一会便整理好了。她扬起脸:“米杨,你真是我的安慰,哈哈!”
是吗?是吗?他突然想到母亲在世时一次一次搂着自己流泪的样子。——他努力了,他尽力了,可是,他有时仍然会怀疑,自己终会成为别人的负担。
“你明天什么时候走?”他知道她的老家在离此地不远的小城K市,寒假将近一个月,她必然是要回去的。
“嗯,晚上吧,吃过晚饭。”
在蒋睿涵向米杨诉说她和李奕的故事时,他就知道他们都是K市人,又在一个高中念书,这次回K市,他们会是一起结伴而行吗?——他自然而然浮出这个想法来。这念头让他痛苦、也让他清醒:完了,他爱上她了!他的克制、理智、还有他对姐姐、甚至对他自己所下的郑重承诺早就不知不觉一点一点化成了灰、轻飘得不值一提!他是想和她在一起的,尽管很明显希望渺茫,可他毕竟起了这个希望,浑不像他之前以为的那样“心如止水”。原来没有所谓心的堤坝,他早就不设防线地把心向她敞开了。身体的桎梏挡不住情感的洪流。他爱她啊!
他全身战栗了一下,他被自己吓到了。可是,明明那样绝望,乍然间又觉得窗外的天也亮了一度,云也白了一点。他下意识地抓紧轮椅两边的扶手,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勇气开口道:“明天等你考完,我请你去…看场电影好不好?”说完话,他更紧地抓牢了扶手,感觉整个头都晕眩起来,几乎连坐都坐不住。
蒋睿涵没想到他会提出如此邀约,一下子一愣。然后她想起了最近这段时间,身边许多人对她说的奇怪的话:米兰的欲言又止、李奕的叮咛再三、室友同学的指指点点…那些零碎的画面和语言,就这样拼凑起来,她看着面前明显与寻常有异的米杨,后知后觉的她渐渐悟到了什么“关键”。对此,她语塞,她慌乱,她说不出悲喜;有些明白,有些彷徨。
米杨与其说在静静等她的回应,不如说是在努力让自己恢复镇定。她沉默的时间其实并不太长,可当他的理智回来后,他又觉得一秒的间隔都足以让自己窒息。她怕他拒绝,可是他分明也怕她痛快地接受——接受的话,又将怎么样呢?这将是另一个难题的开始。
他最终有点胆怯退缩了。“那个…我、我知道你和我去那种公众场合不方便,要不…算了吧,我们就随随便便食堂吃个饭得了。我明天也回家。”
他的话隐隐刺痛了她。这不由让她想到郊游回来的那天,他是那样决然地要和自己疏离。她曾无意间说了他“坐公车会很麻烦”,她记得他颤巍巍在众目睽睽的车厢内狼狈爬行,她更记得在夜晚的校园里,她向他发誓她任何时候都不会嫌他麻烦。对他的刻意疏远,在短暂的气闷过后,她何尝不懂他是为她好。他是那么让她钦佩、又是那么让她心疼,以至于此刻她没法说出半个字拒绝的话语,就如当时的米杨也没法对她做到“心狠决然”——尽管他们都感觉到:有些问题不是不说出来就不存在。
“别啊,去看电影,我反正也很久没看电影了。”她说。笑了笑,眉眼却没有像平常那样弯起。
她不似平日里的蒋睿涵,而米杨也丢了素来具备的细心——若非如此,他断然不会忽略她眉目乃至唇角弧度的僵硬。听了她的回答,他只觉心口一热,深的、浅的,一切的一切他都无暇去思考。他道:“嗯,别处更不便,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就在学校的剧院看吧?听说最近有部电影不错,明天下午三点有一场…”学院剧院放映的电影也是韩峥有意无意间提起的,说来也怪,他也就有意无意地记住了。
她没听清楚片名,只下意识地点头。
两个人的心都各自乱着。
静夜
蒋睿涵才一推开宿舍门,室友们就冲她热情地嚷道:“小涵,来来来,快坐下。
近几日来这种场面她已见怪不怪,只有气无力地问了句:“是不是他又过来贿赂你们了?”
小印和她平日顶要好,拉着她坐到自己床铺下的椅子上,自己则直接坐上了书桌。“你可别这么说,我们哪里是为了点小恩小惠出卖自家姐妹的人?”说着抬高下巴朝其余人扫了一眼,道,“是不是啊!”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室友中平时说话最有号召力的还不是小印,宿舍的“大姐”邱方才是真会劝服人的主。邱方提起个塑料袋向蒋睿涵走过来,往她怀里轻轻一扔:“你自己瞧瞧!”只几个字,却有办法说得别有深意。
蒋睿涵撩开袋子一看,满满一袋的果冻——全是葡萄味的,紫盈盈的,足有上百颗。
说不动容是假的。恐怕这世上除了李奕没人留意到,她最偏爱的果冻口味就是葡萄味的。有次约会时,他们买来一包果冻吃,她尽捡紫色的,李奕当时没表露什么,不想却暗暗记下了。
“攒出这么一袋来不容易,可把我们吃撑了。”室友中身材微胖的一个女孩子叹道,她的小腹不似一般的少女这般紧实,这会看倒还真有些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