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

“要不先吃饭吧,你打给少航,叫他上来。”

池加好一愣:“他在储藏室?”

“是啊,他见你这么晚都不回来,打算把几个箱子搬上来给你。”

“哦,我还是下去看看吧,”池加好去玄关换了双平底鞋,“爸妈你们先吃饭,不用等我们。”

储物室在一楼,池加好匆匆跑下去,还没到门口就听见关少航通电话的声音。

敲了下门才走进去,关少航冲她点点头,示意她看堆放在地上的东西。池加好收拾旧物有个习惯,会在收纳箱上写上名字,所以关少航很容易就把几个箱子翻了出来。

室内的光线不够明亮,池加好掏出挂在钥匙扣上的手电筒,在箱子外面扫了一圈,她记忆中没这么多个箱子的,这么一看方明白过来,关少航不仅把写有池加好的纸箱整理了出来,连同写着池加优的也放在了一起。

池加好望着那字迹相同的名字,无奈地笑了一笑。

“你刚回来?”关少航打完电话,走过来。

“嗯,怎么不等我回来再整理?”

“闲着也是闲着,反正箱子上都有写名字,我先帮你挪出来。”见她打开一个标着“池加优”的纸箱,便饶有兴趣地多看了一眼,“这么多唱片!”

“啊?”池加好随口说,“是啊,她,她那时很喜欢买唱片。”

关少航伸手拿起一盒磁带,仔细看了看,“刘若英,喜欢听她的?”

他声音很低,仿佛在自言自语,池加好不知怎地,心微微一动,“嗯,我也喜欢,你听过她的歌吗?”

“听过,上大学的时候晨练广播常放那首…很爱很爱你。”

“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池加好马上唱了一句。

“对,就是这首。”关少航不由称赞,“唱得不错,就是很少唱给我听。”

池加好一哂置之,她跟妹妹的兴趣向来南辕北辙,音乐上的喜好也完全不同,她是个俗人,喜欢流行歌曲的多,有阵子还特别喜欢任贤齐,没少被妹妹笑话。

关少航换了一盒看,“鼓舞飞扬。”

“你喜欢吗?”池加好忍不住又问。

关少航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记得小优很喜欢。”

“嗯…”在他深沉的目光下,池加好觉得自己的心漏跳了两拍。

关少航想了想,轻声哼起来。醇厚低沉的音色,宛如大提琴拉动的旋律在窄小的空间回响。

池加好情不自禁跟着哼,唱完她意犹未尽地笑说:“老歌了,不过还是那么好听!歌词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当然是有原因的。”关少航神秘兮兮地说。

已经四月底,再过几天就是五一,有七天假期。黄修颖在饭桌上颇有兴致地问起两人的长假计划,池加好一脸茫然,转头看了看关少航,“我放假啊,你呢?”

关少航抱歉地说:“可能要去外地出差。”

“哦,没关系。”池加好低头继续吃饭。

黄修颖皱眉,瞪了池加好一眼,继而笑着望向关少航:“工作虽然要紧,可是也不能疏忽了生活,要做到有张有弛,给自己放个假轻松一下,不是浪费时间,是为了走得更远。”

“我明白,”关少航恭敬地回应完毕,又看池加好,“我明天具体安排一下,出差的话三天应该够了,要不出去走走?你想去哪里?”

池加好把嘴里一口饭咽下,说:“这样太赶了吧,你又要出差,又要跟我去旅行,吃不吃得消啊?算了算了,旅行的事以后再说,反正长假到处人满为患,何必凑这个热闹?”

“哎,你这丫头…”黄修颖不悦。

“也好,你今年的年假还没用,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去度假。”关少航忙打圆场。

“对对,说到度假,”黄修颖转怒为喜,“你们蜜月没去成啊,我可还记着。”

“蜜月?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池加好有些莫名其妙,“现在提它干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当年是你身体没大好,所以没去成,你们结婚都这么多年了,人家头一年孩子都有了,看看你们?”

“我结婚那年才几岁啊,那么早要小孩干什么?”

“那现在呢?你们不小了,是时候要一个了。”黄修颖抓住把柄,觉得跟女儿说不通,把目标转向女婿身上,“少航,小池不懂事,你别事事都顺着她,看看她现在多少毛病,都是你给宠出来的!今年可不能再这样,别说我们,你爸妈的心思跟我们是一样的!小池她不争气,你多担待着点,努力努力!”

“行,让少航自己努力去。”池加好没好气地应道。

“怎么说话的?你这孩子就是口无遮拦。”池爸抢在夫人前面数落。

关少航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们。

“对了,你那两只小狗是怎么回事?”池爸转移话题。

“哦对了,小狗要在这放几天。”

“哪来的啊?”黄修颖问。

“捡的。”池加好叹了口气,“你们多费点心,就是喂吃的麻烦点,其它没事,放窝里注意保暖就行,过些天我就来接。”

“打算自己养?”

池加好摇摇头,没说话。

“行了,放着就放着吧,不会饿着它们。”

“谢谢爸妈。”

“真要谢就把我刚才的话听进去,好好摆心上。”黄修颖不领情。

池加好跟关少航对视了一眼,默默低头扒饭。

夜深了,池加好坐在书房的地板上整理旧物。吃完饭回家,她跟关少航把储物室的旧物统统塞后备箱里带了回来。

妹妹的东西,她打开大致扫了一下,除了有一个是收着历年的生日礼物,其它也没什么特别。她打开属于自己的纸箱,一本小速写本映入眼帘,她随手翻了几页。那时候最不喜欢上政治课,只觉照本宣科枯燥乏味,于是将课本摊开竖在桌上,自己躲后面画四格漫画,腻了丢给后座的谈粤,由他往下接着编,好几次被老师揪住叫去办公室挨批。想到这里,池加好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在看什么?”关少航刚从浴室出来,裹着白色浴袍,头发湿漉漉的。

池加好不动声色地合起本子,抬头看他:“用我给你买的沐浴露了?这个味道喜欢吗?”

关少航摸了摸她的头,“喜欢,海洋的气息。”

“就知道你会喜欢。”池加好拉住他的手,忽觉触感不对,摊开来细看,发现他掌心上有一道不浅的伤口,“怎么回事?”

“哦,在储物室的闸门上擦了一下。”

“这么不小心!”

池加好起身要去拿创可贴,被关少航按住,“你忙你的吧,还没理好啊?”

“快好了,你先去睡吧。”池加好叮嘱他,“把头发吹干,你本来就有偏头痛的毛病,以后别这么晚洗头。”

关少航笑了笑,往她身边一坐,“你觉得妈的提议怎样?”

“顺其自然吧,我们还年轻。”池加好低下头,隔了片刻见关少航没什么回应,心里有点不安,“你怎么想的啊?”

“嗯,顺其自然。”关少航牵牵嘴角,“很多事勉强不来。”

池加好迟疑地看他脸色,“勉强?我没有觉得勉强啊?你不要误会…”

“我明白,你是没做好心理准备。”关少航搂住她的肩,“这个问题以后再讨论,你赶紧收拾东西吧。”

池加好见他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自然不好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

关少航站起来,正欲离开,余光瞥见她身侧的一个敞开的纸箱,一时间神色起了轻微的变化,弯腰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搁在手心上轻轻抚摩。

“这个音乐盒…”

池加好看了一眼,心念急转,“哦,没想到还在吧?”

关少航看了看她,缓缓地笑起来,“是没想到,我以为你早丢了。”

“怎么会,这个音乐盒很古朴好看,外面很少看到有卖。”

关少航置若罔闻,打开盒盖,皱了皱眉,“坏了?”

“嗯,不小心摔到地上,然后就不响了。”

“你听过里面的音乐没有?”关少航像是想到什么重要的事,神情肃然,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池加好被他的举动怔住,呐呐地说:“没什么印象了…”

闻言,关少航的眉心紧锁起来。

“不过,肯定听过的!”在他的注视下,池加好尽管心虚也要死撑,“都隔了这么多年,我哪有那么好的记性?”

空气一下子仿佛凝固住。

“也是,”关少航端详她良久,终于收回目光,“忘了就忘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他随手丢进纸箱里,转身走出书房,留下目瞪口呆的池加好在原地。

(六)

接连几天,池加好在记忆里极力搜索关于这个音乐盒的一切,甚至趁关少航出差,回了趟父母家,找出记录那一年的日记本来看,希望获知那晚惹关少航不快的原因。

可惜,一无所获。

妹妹生日当天的日记,以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提及过音乐盒,她只记得当时妹妹有拿给她看,说是关少航送的,之后似乎再没见过。直到妹妹意外过世,她怕父母睹物思人,便将妹妹柜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塞进箱子里封好藏到储物室去。那时她自己尚精神恍惚,哪里记得住这些。

关少航那夜拂袖而去的行为,成了池加好长假里纠结不开的谜团,她越想,越觉得另有隐情,但是她又不能问,关少航的态度无声地传递着一种“你自己心里清楚”的深意,她一问不就什么都露馅了吗?

于是,她这个冒牌货也只能哑巴吃黄连了。

大概是带气走的,关少航出去这么些天,破天荒没给池加好来过一通电话。池加好坐在客厅,端着一碗海鲜泡面,关注全国各地天气预报,这才赫然发现自己连他这次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心里冒出一丝惭愧。抓起小茶几上的手机,拨通关少航的号码,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接听,她闷闷地挂线,把剩下的泡面吸溜掉,这时手机欢快响起,她一激动不小心呛到,猛咳了几声迫不及待按下接听键:“喂?”

“池…加好?”却不是期待的声音。

池加好一愣:“安小朵。”

“是我,”对方的语音由试探、不确定转变成不解困惑,一连丢出几个反问,“你不是池加优吗?你不是电视台的记者吗?为什么我看新闻…记者名字是池加好?”

池加好噤声,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她跟安小朵在异地相遇,本着今后不会再见的心理任性了一回,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她们不但再次碰见,还因为小狗的事多了一层联系。

“喂喂,你在听吗?”安小朵锲而不舍追问,“究竟怎么一回事?”

“小朵,现在有时间吗?”池加好努力让自己的语调欢快一点,“我们见个面吧。”

安小朵答应下来。地点是她提议的,在她公司附近一条小巷子里,咖啡馆门面很小,不起眼。要不是安小朵清楚报出门牌号,池加好压根看不出那是正在营业的店面。推开厚实的木门进去,香醇的咖啡香扑鼻而来,空间狭小凌乱,两张布沙发和四张小矮桌看似随意摆放在中央,杂志和书堆得到处都是。

“嗨,来了。”安小朵穿着侍者的裙褂,从角落的柜台跑出来。

池加好上下打量她,“你…”

“我朋友开的,没事过来蹭蛋糕吃。”安小朵把裙褂揭下来,拉了她的手去小厨房,“这里没人,我请你喝我亲自调制的咖啡,你说给我听。”

“说来话长。”池加好端着瓷白色的咖啡杯,热气蒸腾上来,低垂的长睫毛仿佛挂满细密的小水珠,潮湿而莹润。安式咖啡带着浓郁的奶香,冲淡了她内心的压抑和沉闷,在安小朵这个特殊听众面前,将多年来不曾与任何人提起的往事缓缓道了出来。她说得很平静,没有掺和太多个人情绪进去。

“所以,你现在是池加好,继承了她的名字,她的学历,她的经历活着?”安小朵没有流露出太多惊讶,只是不太认可地挑了挑秀气的柳眉。

池加好自嘲一笑:“很不可思议是不是?”

安小朵想了想,“有点荒唐,不过…”

她没有说下去,池加好好奇:“什么?”

“我觉得奇怪,你代替了池加好,你说关少航不知道?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那他为什么会娶你?”

池加好发愣,“我没听明白,他为什么不会娶我?”

“我想不通哎。”安小朵皱着眉头,坐在高脚凳上转了一个又一个圈,喃喃自语,“他没道理跟池加好结婚啊?难道是我误会了?”

池加好一头雾水,“你在嘀嘀咕咕什么?”

安小朵转完圈,坐定,正要发表意见,被一阵紧促的铃声打断,她耸耸肩,“你先接电话。”

池加好一看是关家的座机,心里琢磨难道是关少航回来了,忙接起来,那头传来关母焦急的声音:“小池,少航现在在哪里?他怎么不接手机啊?”

“去外地了,还没回来。手机…可能在忙没听见吧。”池加好顿了一顿,“妈,什么事这么急找他?”

“刚才陈大姐的邻居电话打到家里来,说陈姐病得很重,想见少航一面。”

“陈奶奶病了?什么病啊?”池加好吓了一跳。这个陈奶奶叫陈春芝,说起来是关少航的救命恩人,关少航五岁那年,跟着母亲下乡支教,在车站被人贩子强行抱走,幸亏遇到年过半百的陈春芝,她见小孩高烧烧得迷迷糊糊,便掏出积蓄将他从人贩手中买走,带回家悉心照顾,等到他完全康复,又大老远将他送回父母身边。关家非常感激陈春芝,让关少航认她做奶奶。陈春芝守寡多年,膝下一子,十六岁那年失足掉河里淹死了,从此她便孤身一人生活,关家感恩,好几个暑假都送关少航去老人身边住一段时日,这么一来,两人培养出深厚的祖孙情。后来关少航工作忙,为了方便照顾,几次提出将老人接过来,但被陈春芝拒绝了。

“前些天摔了一跤,开始还没什么,昨天爬不起来了,邻居说她不肯去医院,就这么干熬着,她年纪都那么大了,摔跤可不是小事,说句难听的,可能说没就没了,这么多年她没跟咱们提过一个要求,现在就想见见少航…偏偏那孩子这时候联系不上,这可怎么办才好?”

“妈,你先别急,别急啊,让我想想…”池加好动了动脑筋,有条不紊地下决定,“这样吧,我问问公司还有谁跟他同行,应该能联络上,另外,妈你把陈奶奶家的详细地址跟我说下,我跑一趟。”

“你要过去?”关母诧异。

“嗯,我这边赶过去,肯定要比少航早到,最坏打算我跟少航去送送她,不过事情未必那么糟,我想办法先送陈奶奶去医院。”

“唉,那也得少航去才行,老人很固执,恐怕你劝不动。”

“见机行事吧。”

池加好顾不上听安小朵的高见,急匆匆回家,简单收拾了两件替换衣服,拎着旅行包就赶去火车站,因为是五一期间,票不好买,池加好还是找了个内部熟人才搞到的。

解决了最大难题,池加好坐在候车室,再次拨打关少航的手机,没接,放弃。打张群的手机,倒是很快就打通了,可张群陪她妈去九华山了,不跟关少航一起,一听池加好找他,报了个同事的手机号:“打这个号吧,叫吴海,就他跟去了。”

“哦,好。”池加好掐了线马上拨号,吴海是新来的设计助理,池加好没见过,自报姓名,吴海没反应,可见也不知道她是谁,大概是关少航叮嘱过,不管怎么问,他只推说关总在忙,不方便接电话,多问两句他就闪烁其词,最后池加好耐性耗光了,直接撂下话:“我是他太太,你转告他,十分钟内必须回我电话,我有非常重要的事!你耽搁不起!”

喘了口气,关母的电话又进来,忧心忡忡,“小池,我跟那边的人通了下电话,他们说那里下了半个多月的雨,山路积水,很难叫到车肯进村里去。”

“我知道了,妈你别担心,大不了多出点钱,总有司机肯的…妈,先这样,有什么事我会跟你联系,你等我消息。”手机提示有新电话进来,池加好急忙切换。

“小池,什么事?”

终于听到关少航的声音。池加好没留意到他声音不妥,也没工夫抱怨其它,抓紧时间将陈奶奶病倒的事跟他说了。

“我尽快赶过去,你照你说的做,辛苦你了。”关少航意简言赅。

“好,你手机给我随身带着,我不想有事的时候找不到你。”池加好也不跟他多说,果断地挂了电话。

火车抵达终点是傍晚五点多,池加好在座位上凑合眯了会儿眼,这时精神抖擞,拎了轻便的行李就随人群下车。

T城位于A省的西南面,距B市四百多公里,是个相对偏僻的小县城。池加好一出站,就赶上倾盆大雨,她一边四下张望一边避让,最后退到台阶边上。

一个中年女人凑过来,用一口蹩脚的普通话问她:“去哪里?我们有车送你过去。”

池加好看了看她,“你们什么车?”

女人比了比不远的停车位,是辆面包车。司机是她老公,正靠着方向盘吃肉包子。池加好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出关母发来的地址,报给她,“到那里要多少钱?”

“不去不去!”女人听完直摇头,“你这生意我不做了,我们跑那一趟,晚上指不定几点能回来,再说就带你一个人,出来肯定空车,划不来。”

“我包车,来回的钱,走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