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连维居然什么都没有看到。我惊诧地看着容琛,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手指轻颤。我和他能看到,而普通人看不到的,通常都是魂灵。难道昶帝他们都不在尘世了吗?

“不,不可能。焦离并没有出现。”

容琛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也吹起了洞箫,不多时,海面上出现了鲛人,他们飘散着长长的头发,随着曲子浅吟低唱,但却不见鲛人首领的影子。

伴随着悠扬的洞箫声,鲛人依依呀呀的和声,城池中的一幕幕场景越发的清晰。碧心离开昶帝的怀抱,飞下了城池,而那鲛人的首领终于从海中浮出了水面。

随着她的出现,空中的城池变得模糊起来,像是笼罩在一片茫茫白烟之中,再也看不见昶帝等人的的身影,这时,城池像是海市唇楼一般,虚浮在半空中,下面是一方海岛,上面开满了沉仙梦!

容琛放下洞箫,“我们被碧心骗了,那里不是瀛洲。”

其实我见到碧心的那一刻,也曾觉得惊诧,因为她和鲛人首领有着一样的相貌,但是她有着修长的双腿,行走的步伐如诗如歌。

“莫非她和鲛人首领有什么关系?”

“她是那个鲛人首领,我们进去的那方城池,是她用沉香梦构成的一座海市蜃楼,我们在她的梦境里。”

我和连维面面相觑,皆怔住了。

鲛人首领静静地坐在花海里,黑色的长发,碧蓝的眼眸,安然恬静,不食人间烟火。长长的鱼尾隐在花丛中,我依稀想起她的步伐,那么轻盈灵动,像是风中的一朵落花。

容琛放下了洞箫,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鲛人,碧心。

她碧蓝色的眼眸依然是那么的澄澈美丽。

“船一定是她弄破的。如果我没有去船上找洞箫,此刻船已经沉入了海底,即便我们不想留下,也无从离开。”

“其实,如果没有她,我们早就死在海上了。她对我们并无恶意,她只是想要圆自己的一个梦而已。”

她对师父的爱慕,隔着时光,隔着大海,隔着不可跨越的种族,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挡。她等了他二十年,唱了二十年的归去来,终于在这一天,等到了她的意中人,在她的沉仙梦里,她和他是一样的人,有着纤细柔美的足,有着修长美丽的腿,终于可以和他相依相伴。

而流烟,也一定是做了一场沉仙梦。

容琛幽幽地叹息:“一切都有因果轮回,前世欠下的今生来偿还,或许这就是天意。”

“什么意思?”

他默然未答,缓缓放下了洞箫。

“他们被困在了碧心的梦境之中。”

容琛的声音充满了伤感和失落。

我握着他的手,轻声道:“你不必自责,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昶帝、向钧、流烟他们都是自愿留下,对他们来说,碧心的梦境就是他们的瀛洲。”

☆、54

整整一晚,容琛都沉默不言,心事重重。

连维劝他:“事已至此,再想无益。”

“是他们自愿留下,你当时也曾劝过他们。”

“我的伤心,是因为再也不能弥补二十年前的遗憾。”

“什么遗憾?”

他抱着我,微微叹息:“等到了祖洲,我会告诉你一切。”

我抚摸着他的眉心,“我想让你将心里的秘密都扔进归墟的水中,从此再也没有烦忧。”

他抱住了我,在我耳畔道:“好,我会在归墟告诉你一切的一切,那些往事,那些故事。”

船越飞越高,耳边传来轰轰的水声,附近像是有巨大的瀑布。是到了归墟的边沿吗?

船快如迅雷,容琛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握住连维。

忽然一个滔天巨浪打了过来,船一下翻在水中。落入水里的那一刻,我才惊异地发觉,水中有无数股奇异的力量在互相交力,拉扯。

容琛拉着我和连维,朝着一股力道游了过去。那股水流如同一个温暖的通道,一下子将我们包裹起来,浮在水上,完全不费力气,就像是浮在空气里。

水流的很快,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水停了下来,周围也静了下来。海水像是一面巨大的水晶镜子,照着我们。

眼前出现了一方陆地,芳草如茵碧连天。

碧蓝的海水仿佛静止了一般,无声无息,无波无痕。四周海水清澈透明,平展如镜。一轮艳阳,高悬于苍穹,金光点点印在碧波中明灭闪烁,如同散落在海中的璀璨星辰。

我从未见过这般奇异瑰丽的景象,阳光和星光交相辉映,漫天白云如浮萍,飘在海水之上,云海和碧海缠绵交汇,延伸到无边无际的天边,那里仿佛就是世界的尽头。

容琛张开臂膀,笑容倾城:“这就是祖洲。”

这真的就是祖洲?

我惊喜交集,这里,分明就是我梦里的那个岛,容琛立在那里,背对苍山,面朝大海,和我梦里的情景一模一样,只不过是他肩上没有站着停云。

容琛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深邃澄澈的眼眸灿若星辰。白色的羽衣映着朝阳的光,光华流转间仿佛有一道七彩的虹。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微微的颤抖。

“这就是祖洲。”

他的声音如此的激动,脸色浮现出欣喜若狂的笑容。从我认识他的那一日起,他一直都喜怒不行于色,镇定从容淡定闲雅,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张扬明亮的表情。

连维反倒有些难以置信,瞪着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容琛。

“你确定,这就是祖洲?”

容琛笑着点头:“是。这里便是。”

连维脸上显出狂喜之情。他张开双臂,放声大笑,突然咳嗽起来。泪花涌在他的眼角,他弯着腰,慢慢,慢慢地蹲下了身子,突然,放声大哭。

历经千辛万苦,生死劫难来到这里,没有人不激动不感慨。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间也落了下来,我想起了元昭和眉妩。

容琛轻轻抹去我的泪,只说了一句:“你一定会找到他们,就如同我找到你。”

我含泪点了点头。

容琛牵着我的手,朝着岛上走去。一路上地势渐高,好似登山。放眼看去,四野都是不同的景致。每过一段距离,都有一座精美的凉亭,里面放着叫不出名字的果子和清冽的甘泉。

我们停下歇脚,喝了泉水,吃了果子之后,周身仿佛都被灵气萦绕,竟然又生出力气,继续去登上下一阶的山阶。

这段距离恰到好处,几乎就在筋疲力竭之时,便有一座凉亭出现,可以歇脚,可以饮食。

阶梯绵绵无尽,仿佛要通往天宫,越向上走,仿佛离天越近,仿佛抬手就能抚摸到太阳。

终于,阶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朱红色的宫殿,四周传来飘渺的乐声,不知名的白羽鸟停在大殿的屋顶,黑琉璃一般的眼睛看着我们,仿佛通晓人性,朱红色的屋顶落满了白鸟,好似覆盖了一层皑皑白雪,那乐声不知从何处来,仿佛在附近,又仿佛在天边。

奇异的是,乐声中的岛屿反而有种万籁无声的安宁平静,让人浑然忘机,犹似看破红尘后的那一刻归隐。

容琛上前推开了门,这是一座奇异的宫殿,里面布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最最让我吃惊的是,在一个水晶球里,居然还养着一双眼睛。

我一眼看去,便被勾住了视线。那一双眼睛,胜过世间最轻柔的秋水,最明丽的春波,无论从那一个方向看,都仿佛脉脉含情地看着你,似乎有无数的话语要对你说,似乎有无数的情感要向你倾诉,这样勾魂摄魄的一双眼眸,是我生平仅见。

宫殿后是一片琼田,里面开满了各色的花,长满了各种的植物。

连维的神色激动起来。“是不是这些都是长生仙草?”他随手就要去摘一朵碧蓝色的花。

“爀动。”

容琛来不及阻止,那朵花突然变成了一把锁,将连维的两只手,齐齐锁在了一起。

“尊者,他初来乍到,多有得罪。”

容琛对着琼田躬身施礼。

我有些奇怪,因为根本没有看到人。

就在我疑惑的那一刻,琼田中升起一道霞光,一个白须委地的老者须臾便到了跟前。

“参见尊者。”

“怎么又是你。没意思没意思。”

老者好似不大乐意见到容琛,捋了捋胡须,便走进了殿里。

他停在殿中,撩起袍子的那一瞬间,腿边出现了一把舒适的躺椅。

他坐下,手抬起,一柄精巧的小壶握在了掌中。一切都仿佛就在他的身畔,只是隐没了行踪,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举手投足皆是一股惬意悠然的仙风道骨。

“好吧,虽然不是新客人,但毕竟远道而来,老朽还是要尽一下地主之谊。”

话音刚落,我和容琛的手里,便多了一个白玉杯子,里面是碧绿的一汪水。

容琛对我点点头:“这是祖洲仙泉。”

我本已经渴了,道了声谢,便一饮而尽。

水如口中,顿时有一股清冽甜香之气,在唇舌口腹之间流动,指尖脚趾仿佛都被那股清冽之气洗了一遍,惫倦饥渴瞬间消失不见,是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

连维站在一旁,甚是尴尬。尊者拂了拂袖,他手中的锁不见了。

尊者抬眼打量了他一番,“你倒是第一次来,可是为了养神芝来的?”

“是。在下不远万里,死里求生,只为了求尊者恩赐一颗养神芝。”

尊者撩了撩眼皮,“你可知道我祖洲的规矩?”

“什么规矩?”

“养神芝要拿你最珍贵的东西来换。”

连维面露难色,“我来的时候,遇见了不少磨难变故,除了这身衣服,已经身无一物。”

尊者撇了撇嘴,“养神芝万把年才生出一颗,贵重无比,服之可长生。世人谁不想要?若都是像你这样,空口白牙地来要,过个十年八年,这世上可都是神仙了,那里还显得我们这些神仙的的珍贵和稀少?”

......老神仙你还真是坦诚。

尊者拢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道:“这世上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你又不是玉皇大帝,又不是菩提老祖,凭什么白给你......我这里也不是饭馆酒楼,赊账的事,想都别想,哼.......万事有得必有失,总要拿一样你觉得最贵重的东西来换。”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随意地指着殿里:“你看我这里,都是来求养神芝的人留下的东西,诺,那双眼睛,你看见了吧,多动人的一双明眸,只要人看上一眼便会沉溺不能自拔。那是南赡部洲的第一美人的一双眼睛,为了她,南赡部洲的两个国家整整打了三十年。”

连维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就眨了眨眼眸。

尊者却瞥了他一眼,“你这双眼睛,我才不要,又不会颠倒众生。”

连维松了口气,有些窘迫,“尊者,除了我的衣服和我的身体,实在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

尊者横了他一眼,“最珍贵的东西,可不一定都是实物。”

“那是什么?”

尊者叹道:“你这个人可真是愚钝。最珍贵的,可以是一样东西,也可以是一个人,一份感情,或一个梦想,等等。”

连维挠了挠头,“我懂了.......尊者请容我想想。”

“只有让你放弃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你才会晓得我这颗养神芝的可贵,才记得我们这些神仙的好。”

老神仙捋着胡须,用宽大的衣袖拂了一下桌子。三颗状如菰苗的草,出现在桌面上。

这便是养神芝么?它看上去真真是普通之极,若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它可以让人起死回生,可以让人长生不死。

“想好了么”

连维缓缓道:“尊者,对我来说,最珍贵的莫过于我的家人。我参军是为了建功立业,让我母亲过上好日子,我出海寻仙是为了昶帝的赏银,可以让我的妻儿衣食无忧,一生安乐。”

“你若是愿意放弃他们,我便给你一颗养神芝。”

连维沉默了片刻,声调变得有些哽,“我出海之时,已经当自己死了。我的家人也当我死了,临行前送别的时候,他们痛哭不止,伤心欲绝。抱着我的腿,不肯让我走。我说,你们只当是我战死沙场,拿着赏银好好过日子。”

他顿了顿,眼中浮出泪光。

这些事,他从未对我说过,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经成亲生子。

他喃喃道:“如果一个人死了,所有的一切都浮云四散,家人,财物,功名,一切的一切,都要放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尊者拢着袖子,慢悠悠道:“对啊,你已经当你死了,他们也当你死了,所以你放弃他们,也无所谓。”

连维满目热泪:“但我没有死!”

“嗯,所以呢?”

“所以我无法放弃他们,我活着就是为了让他们活得更好。如果我死在海上也就算了,可是我明明还活着,我不能将他们弃之不顾。”

“你可要想清楚,不要后悔。”

“我不后悔。”

尊者捋了捋长须,又道:“世间凡人谁不想长生,但绝大多数的人,终其一生,也只是想想而已,不会下定决定冒险出海寻仙。也有少数人为了长生,冒险前来,可惜海路漫漫,无限凶险,最终能到达这里的人,寥寥无几。这二十年来,来到这里的,不到十个。其中有三个人不肯放弃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宁愿舍弃长生的机会。你是其中之一,我喜欢你的有情有义,这是一颗丹朱仙草,服之可健体延笀,百病不生,送你作为礼物,不枉你来一趟祖洲。”

他伸开手掌,掌心里多了一颗朱红色的草。

连维接过来,躬身致谢。

尊者看看容琛:“你已经成仙,为何又来?”

☆、第 55 章

我吃了一惊,但是转念一想却又恍然,容琛的举止风姿,无一不超凡脱俗,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唯一让他看似红尘中人的地方,便是他的一往情深。

容琛道:“我来,是因为她。求尊者赐她一颗养神芝。”

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掌心里出了汗,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地紧张。

尊者看了看我,对容琛笑笑:“难得你一片痴情。”他冲我伸出手来,“便是故人也不能徇私,拿你最贵重的东西来换。”

从尊者问连维这个问题起,我便一直在默默地思索,在我心里,最贵重的是什么?

一开始,我毫不迟疑地回答自己,我心中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容琛的感情。

但我绝不会放弃他来换得长生。

那么,我和他的结局,将是,他长生不死,而我一天天的老去,最终走到生命的尽头,离开他。

这个结局和元昭眉妩的结局如此之像,不同的只是我比他们幸运,和相爱的人,厮守了一生,但这几十年的光阴,在岁月长河之中亦不过是弹指一刹,最终,我依然会在三生石前黯然独自一人去奔赴我的来生。

无论如何深厚浓烈的感情,都会终止在我生命停止的那一刻。转世重生,前世种种皆已成灰,今世今生另有风景,每一世都有每一世的机缘,来世我是谁?我还会记得和他这一份感情么

想到那一刻,我唯有唏嘘。

尊者眯着眼问:“丫头你想好了么?”

我长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道:“对我来说,最最重要的,是我的生命。”

尊者挑了挑白色寿眉,“所以,你拿自己的生命来换养神芝?”

我点头:“是。”

连维急道:“你死了,还要养神芝做什么?”

我对连维眨了眨眼。

他恍然大悟:“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容琛含笑看着我,眼中光彩卓然。

尊者怔了一下,一下子跳了起来:“不对不对,这样的话,岂不是你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