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生入睡之后,我坐在灯下思索明日该如何为寐生动手术,他的身世奇特,体质一定会异于常人,所以我才说手术有八成把握,若是寻常孩子,我有十成的信心。
我有个奇怪的习惯,若是翌日为人动刀做手术,前一日的梦里一定会演练一遍手术的过程,甚至每一个细节都会在梦里清清楚楚地出现,这个习惯我一直觉得匪夷所思,但又深得其中的妙处。
寐生的这个梦做到我为他缝合伤口时被人打断。叩门声将我惊醒。推门就见何公公神色匆匆道:“陛下宣姑娘速速进宫。”
“公公可知何事?”
“骊珠不见了。”
我心里噗通一跳,当即道:“骊珠不是我偷的。”
“陛下并未说是姑娘所偷,只是让姑娘入宫找出骊珠下落。”
我心里飙泪......神医不是神捕啊,陛下。
“我,我如何能找出骊珠下落?”
“姑娘不是会招魂么?那骊珠里存有明慧的魂魄,陛下让姑娘由此线索寻出骊珠下落。请姑娘即刻动身,随我入宫。”
我一听,顿时心里丝丝地直冒凉气。那一日所谓的“招魂”,不过是容琛故作高深的玄虚之说。其实是人死不过三日,魂魄并未远离,还在身体附近,我不过是仗着骊珠的神效,念了段经文而已。但这实情,我如何对昶帝明言。
一时间,我急得心噗噗直跳,这时,隔壁房门咯吱一声,容琛跨出房门,长身玉立沐在晨光里,身后融融金光环绕,如同仙人。
我登时眼前一亮,紧紧握住了“仙人”的手,扭头对何公公道:“我能不能带个助手?”
“可以。”
“助手”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眼中略有无奈,但也未见拒绝,我心里暗喜。
眉妩和寐生也都被吵醒了,一脸迷糊地从门里出来。
“眉妩,我和公子入宫一趟。”
“你又要进宫?”眉妩瞬间脸色发白,担忧的眼神从我脸色一扫而过,牢牢落在了容琛脸上。
妹子,你到底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他啊?见色忘友什么的最不可爱了,我拍了拍她的肩:“照顾好寐生。”
眉妩的目光艰难地挪回到我的脸上,苦着脸问:“你这是在交代后事?”
“大师父你不要死。”寐生嗷的一声抱住了我。
我哭笑不得,揉了揉他的头发:“我只是去给陛下找一样东西,很快回来。”
走出将军府,大门前已经停了一辆马车,元昭站在一旁,目光闪烁,似有话说。
我走到他跟前,笑笑:“将军的伤好多了,若我回不来,让眉妩给你换药。”
元昭望着我:“我等你回来。”
我莫名地心里一暖,走了两步又回眸对他笑了笑:“好。”
上了马车,容琛凑到我耳边低问了一句:“做你助手有何好处?”
我干笑:“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别见外了。”
他挑了挑眉:“我只与自家婆娘不见外。其他的人,都见外。”
显然,我属于“其他的人”。我揉了揉鼻子:“嗯,要不我送你一副□配方?”
“你,”容琛咬牙拧了我一把。
......公子你这个动作也太不见外了。我有点心乱,胳臂上被他拧过的地方,奇诡地一点不疼,只是麻酥酥的像有无数个小针尖。
马车里静得有些暧昧,我很不自在地问他:“怎么找骊珠?”
“让玄羽扶乩,问明慧啊。”
的确,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心情大好忍不住夸了他一句:“公子你真聪明。”
他点头:“嗯,是某些笨人的居家旅行之良伴。”
我指着自己的鼻尖:“你是说我么?”
他脉脉一笑:“你觉得呢?”
觉得你个头啊。我容貌丑陋,可就指着智商来安慰自己了。
宫门落着金色铜锁,何公公掏出腰牌才得以领着我们从承天门侧门入宫。宫中气氛十分诡异,过往的宫女内侍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何公公,骊珠是何时丢失的?”
“昨日黄昏。陛下当即关闭了宫门,一些加班的大臣都留在了承天门外的值班房里,挨个的搜身检查,却一无所获。今日又将宫里的太监宫女都系数搜了身,还是没有下落,宫里翻了个遍。”
容琛哦了一声,摸了摸下巴,默然不语。
进了昶帝寝宫,里面的气氛格外的压抑,宫女内侍战战兢兢的神色如同惊弓之鸟。
御榻上坐着气势汹汹的昶帝,幽暗阴冷的眼,隐着暴风骤雨。
“骊珠丢失不到一刻便被发现,朕当即封锁了宫门。掬月苑离宫门较远,除非偷珠的人飞着出去,否则决不可能带出宫外,朕将整个皇宫翻了个遍,竟然没有下落。还真是出了鬼了!”最后一句话刚刚落音,昶帝怒气冲冲猛地一拍御榻,骤然的一声闷响让殿内的人悉数惊了一跳,气氛更加紧张。
“你不是会招魂么?骊珠里有明慧的魂魄,寻得明慧所在,也就知道了骊珠的下落。”
“眼下是白昼,无法招魂,陛下可寻玄羽真人进宫,扶乩当能问出骊珠下落。”
“不错,向钧,去宣玄羽进宫。寻到骊珠,朕要让那偷珠之人死无葬身之地。”昶帝气息不均地重重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何还,带他们先去凤仪殿候着。”
我暗暗松了口气,这厢艰巨的任务总算是转交给了玄羽真人。
到了凤仪殿,我和容琛齐齐怔了怔,果然宫里是被翻了个底朝天,自我们离宫,凤仪殿并未住人,但也被翻找地一派狼藉,几位宫女正在打扫归整,忙得脚不沾地。
眼见殿里也没个落脚的地方,我便坐在回廊下的栏杆上。
容琛素来爱洁,抱臂站在紫藤架下。日上三竿,花朵重重叠叠地盛开着,像是一团一团的紫云,飘在繁密茂盛的绿叶上,他白色的衣角在绿荫里清清凉凉的飘起,无风自动地带着一笔画里的风流,给人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仿佛他不是这尘世间的人,只是一个观者,波澜不惊地看着红尘。
他站得离我很近,但我无端觉得他远,心里莫名有些怅然,无话找话地问他:“你说,谁人这么大胆竟敢偷取骊珠。”
容琛抿了抿唇:“自然是谁都想不到的一个人。”他微微眯眼,高深莫测的样子若有所思。
我随意问了一句:“你猜是谁?”不想他居然近前两步,附在我耳边说了两个字。
我惊了一跳:“怎么可能?”
他点了点头,笑笑不语。
我怎么都觉得不大可能,正在这时,何公公去而复还,对我道:“太后请姑娘前往寝宫一趟。”
我猛然一怔,扭头看见容琛眼中的笑意。
我跟在何公公的身后,到了太后的寝宫。何公公先进去通报,过了片刻领我进去,殿内的侍女低头鱼贯而出,厚重的宫门吱呀一声在我身后关上了,我心里一怔,不知太后这是何意。
这时,鲛绡帐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轻盈缓慢,应是个女子。
一只玉色纤纤的手,挑起了珠帘。
看见她容貌的那一刻,我险些心跳骤停。
“明慧!”
明慧却未说话,静静端立在珠帘旁,窗里投过的阳光照着她的肌肤,雪一般的莹白。
一刹间,我后背生凉,她是人还是傀儡?难道太后借助了什么异术已经让骊珠里的魂魄附体复活?可是,那水晶棺中的明慧身体仍在,眼前的“明慧”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越想越觉得可怕,情不自禁后退了两步。
☆、第 21 章
“像么?”
从明慧的身后,走出一位妇人,四十许的年纪,端庄高贵,姿容华美,一袭孔雀羽长裙逶迤于金砖之上,七彩荧光和地砖金辉交相辉映,熠熠夺目。
“拜见太后。”我直觉她应该就是昶帝的母亲,除却这一身高贵华美的衣着和气宇无双的风度,她眉目之间和昶帝有几分相像。
“坐吧,哀家有事要和你商议商议。”
“草民谨遵太后吩咐。”
“你举得她和明慧像么?”
一听此言,自然她不是明慧,我心里稍稍安稳了些,这才放开了仔细打量她。果然是和明慧生的极其相像,只是眼神没有明慧冷傲。
“哀家找你来,是想让你做件事。”
“太后请讲。”
“宁香,你告诉她。”
“是,太后。”一出声,我越发觉出了她和明慧的不同。她的嗓音更加尖嫩一些,不说话若有九分像,开口之后,便只剩七分。
“宁香想请神医配一副药,让嗓音变得低哑一些。”
“她是哀家花了重金在民间找到的一个人。皇上独独痴恋那明慧,放着后宫三千佳丽不去宠幸,竟然要出海寻十洲仙草让她复活,真是昏了头。哀家寻个和明慧一模一样的人,皇上也就不必出海寻仙,劳民伤财不说,他居然还要亲自出海,放下这偌大一片江山,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太后这个主意不是不好,若是昶帝肯接受的话,我自然毫无异义。说实话我并不想出海,那十洲仙草如同海市蜃楼,不知要经历多少艰辛,又要如何的机缘巧合和滔天鸿运才能碰到。但是,昶帝让明慧复活,不单单是喜欢她,还因为明慧会房中术。我不知道这个秘密该不该对太后说,正犹豫间,忽然外面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太后和宁香皆是一怔,殿门一声响动,脚步声已经踏了进来。
“皇儿,”
“母后,”昶帝阔步上前,对着太后伸出手,冷冷说了两个字:“骊珠。”
太后脸色一变,柔声笑道:“皇儿,你看看她。”
昶帝的目光落到了宁香的脸上。
我站在一侧,清楚的看见他的面容。面对这张和明慧一般无二的容颜,他居然没有一丝的动容和惊异,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而后转过视线,对太后不耐的皱眉:“骊珠。”
太后有些不悦,“皇儿,你不是喜欢明慧么?她与明慧生的一模一样。”
昶帝只是冷冷的回到:“她不是明慧。”
“难道你非要明慧复活不成?”
“是。”
“可是她并不喜欢你。”
“朕会让她喜欢上朕。”
太后气极冷笑:“好你个皇帝,放下这一片如画江山,竟然为了一个不爱你的女子而去做那荒诞不经之事,你可知这片江山来之不易?”
昶帝傲然道:“这片江山是朕一手开创,要不要都是朕说了算。母后想要,儿臣送你便是,朕出海之后,母后便是女皇,这片江山就当是儿臣尽孝。”
“一派胡言!”太后跌坐在凤榻上,手指颤抖指着昶帝:“你疯了不成?”
“朕没疯。”
“你这个逆子。”太后眼中突然落下眼泪,气急败坏地从凤榻的枕头下摸出一样东西,朝着昶帝抛了过去。
“拿去你的骊珠。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江山社稷,真是可笑之极。”
一道璀璨明光从金砖上滑过,骊珠滚落在昶帝脚边,他弯腰拾起骊珠,握进掌心,缓缓道:“母后,以前儿臣觉得,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已是人生极致。可是细想起来,便是四海臣服,天下归一,儿臣又能拥有几时?一旦死了,却是连这世间的一根丝线都带不走的。”昶帝抬眼扫视着金碧辉煌的寝宫,漠然地笑:“这满室辉煌,无边富贵,都是浮华一梦,朕死了,都是别人的,朕辛辛苦苦挣来的东西,一样都留不住,留在朕的身边,至多不过百年光景。”
太后怔然。
昶帝敛了笑容,一字一顿道:“若是能长生不死,这些才会是朕的,永远都是。”
他握着骊珠拂袖而去,阔大空旷的殿宇中,仿若留着他话语的回音。
太后和宁香静静地呆立,仿佛没有从震惊中清醒。
我默然告退,走出殿外,心里的震惊不亚于太后。我原本以为,他只是让元昭和容琛带人出海寻仙,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要亲自出海,一如当年他带兵御驾亲征,扫平四海宇内。他是怕元昭和容琛中途逃离,还是怕他们寻到了仙草不会回还?无论何种原因,看来,昶帝出海寻仙,已经不单单是为了明慧复活,他已经动了想要长生不死的心思。越是在尘世拥有的东西越多,越不想死。这世间,他拥有的最多,所以,也最放不下。
可是,他手握生杀予夺大权,又天性暴戾凶残,如果当真寻到养神芝长生不死,那对天下苍生来说,实在是个灾难。若是一人长生导致多人送命,那么长生不异于杀生。煦暖的日光下,我心里突然觉得害怕起来。
“姑娘可以出宫了。”何公公领着我往宫外走,宇和门外,站着玄羽和容琛。
两个人不知在谈论什么,伫立在姹紫嫣红的牡丹花丛里,繁花如锦反衬着两人风姿清雅,飘逸脱俗。
容琛率先看到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和玄羽打了声招呼。
玄羽冲我一笑:“陛下命我一起出海,日后我们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我微微一怔,看来昶帝的出海决心已经无人可劝,玄羽似乎也很向往,说起出海,仿佛不过是去邻家串个门子。
容琛微笑:“那最好不过。真人道术高明,又识得天象。”
“听闻莫归神医遗下的星图在你这里,可否让在下看看。”
“在将军府里,真人有兴趣,随我入府一观。”
“那就多谢了,请。”
两人言笑晏晏地一同离开了皇宫,回到将军府便去了容琛的房间,关上门研究星图去了。
我刚走到房间门口,寐生便扑了过来:“大师父你终于回来了。”
有个男人牵挂的感觉真好啊,虽然是个小男人。我颇为感慨地拉住他进了房间,随口问道:“你二师父呢?”
“她去给将军换药去了。”
“嗯,那你怎么不去?”
“我讨厌那个胖子。”
“你是说,元宝?”
寐生别别扭扭地撅着嘴嗯了一声。
我噗嗤笑了:“好了,他口不择言,其实并无恶意。你应该和同龄人交朋友,免得寂寞。”
我牵着他的手,去前院看看元昭的伤势如何。
还未走到元昭房门前,就听得里面一声惊叫,是眉妩的声音,我心里一急,三步两步跨上台阶,只见厅内,眉妩站在元昭跟前,怔怔地望着他,手里的纱布掉到了地上。
他脸上的伤结了疤,一道赤红色的疤痕从肌肤上鼓起,整个面部仿佛被一道分水岭横截为二。若我没有见过他往日的容颜,或许心里好过一些。两相对比,天壤之别,愈加让我心里黯然遗憾。我想眉妩应该也是如此感受,所以才会惊呼。
站在元昭身边的连维,一眼扫到了廊下的我,连忙过来见礼:“夫人。”
我踏进屋子,正色道:“小将军,陛下已经收回成命,以后小将军直呼我灵珑便可。”
连维怔怔地回头望了一眼元昭。
元昭目光深沉,定定望着我,露出一个清浅释然的笑。不知是高兴我从宫里安然回来,还是高兴终于不用娶我,完璧无瑕地成了我的“前夫”。
他不笑还好,一笑之下,那条狰狞的疤痕如同一条小小的长蛇在他脸上蜿蜒扭曲起来,更显得面容可怖。
眉妩嘴角一抽,从药箱里拿出一盒养颜膏,“将军,这养颜膏是我得意之作,不知道多少闺中小姐梦寐以求,可以活血化瘀,养颜嫩肤,延缓衰老......”
养颜膏的神效尚未介绍完,元昭打住了她:“多谢梅姑娘,还是不必了。”
眉妩认真道:“我不姓梅,名叫眉妩,你直呼我名字便可。”
元昭脸色微微一红,错开了视线。
“你是疤痕体质,若想恢复平整光滑,还需要动个手术。”
“多谢姑娘好意,我对容貌不在意。”
“可是我在意啊。”
元昭脸色一僵,颇不自在地低头咳了一声。
眉妩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话引起了他的误会,又说了一句更加令人误会的话:“我喜欢看你以前的模样。”
这下,连连维都嘿嘿笑了。
神威将军的脸彻底红了,扭头瞪了连维一眼。不得不说,男人脸红起来的动人之处,不亚于女人,真是别有风情。
我劝道:“将军,我当初眉间有个黑印,也颇不在意,因为自己看不见。后来,容公子对我说,做人不能太自私,要多想想别人。将军脸上带着这个伤疤,别人不说,元宝看见了必定伤心。”
元昭站起身来,“他小孩子,不会想太多,看几天便习惯了。营中有事,我先去了,多谢二位为我操劳。”
“不行,你不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