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小瞧人不是,哪有我不会的。”

邱好古鄙视地看着她。

“慕州这段日子,你当我副手,我教你千针回命,怎么样?”

“成交!”邱好古赶紧应下来,生怕她会反悔似地。而后他又小心翼翼问,“你舍得?”

“舍不得,”衣白苏严肃点点头,“要不还是算了。”

邱好古顿时暴跳如雷:“衣荏苒你再无耻点,我能忍,我真的能忍着不打死你!”

衣白苏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邱好古也看出她根本又是在捉弄他,嘴巴一撇,又从她那里拿了个大饼啃了起来,别说,这饼味道还不错,咸香酥软,比他带那干粮好吃得多。

君归听那边邱好古一口一个衣荏苒,一会儿暴躁发怒,一会儿忐忑不安,一会儿又喜笑颜开。小少年垂下眼睛,目光沉沉地掩饰住了自己的思绪。

虽然他久居长安,但是他知道邱好古,他昨天的时候甚至能够只凭两人的只言片语推断出来这是邱好古,这位大夫的阴森脾性和古怪癖好令许多人畏惧,在山东有些地方,邱好古的名字甚至能止小儿夜啼。

君归也知道,邱好古当年和衣荏苒是死对头,他爷爷曾将这两人的事情当故事讲给他听的。所以君归从小就知道,邱好古是他娘亲的敌人。最了解一个人的,除了她的亲人,就是她的敌人。那么邱好古身为衣荏苒最大的敌人,竟然不知道他面前的人是冒牌货吗?

那么大的年龄差距,再说长得也不像,为什么邱好古就认准衣白苏就是衣荏苒呢?

圣医衣荏苒的水平,真的是那么轻易能够模仿的吗?

君归默不作声地继续吃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系统】恭喜你拾取并收服一只邱好古,请及时投喂才能保证毛色鲜亮顺滑不咬人噢~

巫医卖药

大秦当今医道分为三派。

其一为医,主攻的就是望闻问切。水平够了也会学习针灸那一套东西。

其二是药,配方抓药,上山采药尝药检验药性,都是药师的事情。

其三则是巫。巫被正经大夫瞧不起。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巫也有些治病救人的方法,只是这些被称为野路子,上不得台面,净是些类似挖后墙土涂烂嘴的古怪法子。

邱好古顶着巫医标准的大花脸,头上插着鹅毛,蹲在地上和君归解释医,药,巫三者的区别,看起来已经是无聊至极。

“那你是哪一派?”君归问道。

邱好古得意笑起来:“到了我和你娘那种境界,是哪一个派别根本不重要了,一切都只是信手拈来而已,是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

这是实话。比如沈朝之当初提议救白兔儿的方子,就属于巫的范畴。当知识积累到一定境界,反倒是圆融会通起来,是医派手段是巫的法子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

君归磕巴了下:“我…我娘,她是什么境界?”

邱好古也严肃了起来,若是以前,他自认为绝对不输于衣荏苒,可是现在…邱好古猜测衣白苏这十年来肯定得到了一份不得了的传承。她如今对医道知识的融会贯通程度,几乎像是集聚了千年的精华一般。邱好古半响只憋出三个字:“不好说。”

一大一小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正在这时,衣白苏远远传来,打断了两人的沉思:“老邱药呢?这边都卖完了!”

邱好古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亲手熬的药你卖三文钱!三文钱!”一想起这点,他端托盘的手都是哆嗦的。

来买药的老汉嫌他哭丧着一张脸不喜庆,口中啰啰嗦嗦抱怨他们二人没有一丁点巫医的素质,隔壁村的巫医哪个不是见人笑呵呵的。

邱好古恨不得把药碗一摔爱买不买,自家药谷外那么多人捧着钱来求他治病他不搭理,跑这里亲手给人熬药竟还被这般嫌弃,简直是没有天理。

衣白苏拎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破蒲扇,懒散地眯着眼睛瞧他:“千针回命。”

邱好古一个哆嗦,赶忙将药碗往老汉的坛子里倒。

“哎哎哎,就要两碗就要两碗,你还想强买强卖不成!就知道你们良心都被狗吃了,一心想着发瘟疫财。”老汉又絮絮叨叨地抱怨。

邱好古横眉冷目:“我送你的!”

他邱好古和衣荏苒联手开出来的方子,这主治大夫的华丽程度能闪瞎全大秦人的眼,三文钱?连个药梗梗都买不着!反正是衣圣母的钱他也懒得去管。据他所知衣荏苒从来没缺过钱。

老汉又问了一遍,发觉自己没听错,抱着坛子甩下六文钱就飞跑离开,腿脚之麻利不逊色于任何年轻人。

邱好古瞪着数铜板的衣白苏,道:“你缺这点钱?怎么不干脆白送算了。”

衣白苏摇蒲扇,一副村姑做派:“这你就不懂了,所以你也就只能熬个药。”

邱好古嫌弃极了,扭头跟君归抱怨去了。

君归麻利地帮他扇火,无奈地冲这位业务拔尖但是智商委实不够的鬼医解释:“她的药必须尽快卖出去,赶在长安的焚城令之前抑制住整个慕州的病情,但是现在的慕州无官无兵,唯一的长史卧病在床毫无威信可言,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只能让人自己主动来买药。”

“那白送的话来买的岂不是更多?”

“道不轻传,医不叩门,白送的哪个信你?”君归斜看他。

邱好古脑子都要打结了,扭头继续去熬药了。

劳累一天下来,半个慕州人都听说慕州西来了两个外地的巫医,说是带来了治瘟疫的灵药,一碗只要三文钱。

三文钱对于这个时代的大秦百姓来说,真的不算多,即便是再穷困的人家,挤挤也是能拿出来的。对于这三文钱一碗的药,慕州人对其是没有抱太多希望的,只是好赖也是一碗药,就算不能治愈家中病人,起码也能安安心。

连长史的案子上都被自家夫人搁上了一碗,长史依旧不信这能发挥作用,他教育着自家愚昧的夫人:一剂汤药治愈天花?除非衣荏苒在世。但是最终,他还是在夫人殷切的目光里,将那碗古怪的药汤一饮而尽。

衣白苏的小摊子被挤破了脑袋。连慕州外的庄子上都有人慕名而来。邱好古累得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

转眼三天。

像是约定好的一样,慕州城几乎所有的天花患者,竟然突然都病情加重了。

衣白苏和邱好古已经卸下了巫医的打扮,他们在长史府里,偶尔谈论药性,偶尔下棋聊天,更多时候,衣白苏开始和邱好古讨论“种痘法”的可行性。

邱好古听着听着,端着杯子的手颤得更厉害了,他干脆将茶盏一丢:“你说这些我知道,我也试验过,得过一次天花的人不会再得上第二次。但是为此让世上所有人去得一遍天花?”

衣白苏点点头。

邱好古笑言:“衣荏苒你不对劲啊,不瞒你说,这思路我想过,但是自个都觉得异想天开,怎么你也提出来了?”

“是吗?”她随口反问一句,便将邱好古的疑问搁置,像随口聊天般说道,“我前些年游历的时候,在蜀中见过一只得了痘疮的牛。”

衣白苏才说了一句话,邱好古就突然站起来,袖子带飞了茶盏摔了粉碎,他根本没低头看一眼,他快速地走来走去,脸上又惊又喜:“没错,就是这样,对对对!”他本来就顺着以痘治痘这条思路研究过,只是实在不可能这才放弃,衣白苏这般一提,他立刻顺着她的思路走了下去,惊奇地发现眼前的阻碍居然消失。

他看向衣白苏。

“种牛痘。”

邱好古一拍手掌:“牛,我先去找长痘疮的牛!”

“哟,还会兽医呢?”衣白苏笑道。

“你懂得我就懂不得了?”邱好古争强好胜道,“我肯定比你强。”

衣白苏继续摇蒲扇:“嗯,你比我强,你定是大秦第一兽医,我比不过你。”

邱好古得意。半响反应过来,远远呸她一声,跳脚怒骂:“你怎么那么坏呢你!你才兽医!”

慕州发生的所有一切都已经不在二人的关心范围内,唯独君归有些忐忑。外边的人已经猜出了所有人的病情加重兴许和那两个三文钱卖药的古怪巫医有关系,只是那两个巫医早已没了人影。

傍晚的时候,衣白苏牵着君归,站在城墙上,看着骑马立在城墙下的乌衣卫,整齐安静得像是影子一般,除了马匹偶尔打响鼻的声音,只有风撕扯衣袍发出的猎猎声响。

“他们今晚会焚城。”衣白苏道。

“你又知道。”

“因为娘亲经历过呀。”衣白苏低头冲他笑。

君归严肃着小脸:“邱好古不在附近,你别占我便宜。”

“真无情。”衣白苏掩过黯然,故意夸张地抱怨了一句。

君归不理她,看她走下城墙台阶,居然朝城外走去,他皱下眉头,也跟了过去。两人并未走出多远,就被乌衣卫拦了下来,被告知必须由大夫诊断,确认没有染病才会被允许离开。

衣白苏没有回应,反倒问那乌衣卫:“你们是长安甘露宫的内卫。谁带你们来的?允王,还是澶王?”焚城这种事情,毕竟不体面,纵使光棍如同霸王龙这种连弑父都不介意的人,也只会派宫廷内卫来亲自处理这种事情,内卫等同于陛下的禁军,只能由皇族调令。

乌衣卫顿时警觉起来。

“不必惊慌,回答就是。”

乌衣卫想了想,觉得这并不什么秘密:“是澶王殿下。”

衣白苏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头,“澶王啊…”

“怎么了?”君归拉扯她的衣袖。

“澶王眼睛长得像你爹,性子也有点像你爹,我见了他总不舒服。”衣白苏道。

君归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算了。”她感慨。

君归本以为她打算扭头回去,熟料她蹲下身来,朝他身上摸索起来。

君归顿时脸蛋涨得通红:“衣白苏!你干什么?”

“走开,放手,你太过分了!”

“别在这里行不行…”

衣白苏扯开他的衣衽摸索了一阵,终于勾出来一根线,上边系着一块羊脂白玉,贴身养着多年,光泽越发润泽,如同一块凝脂,白玉是雕成一株药草模样,那一束叶子和一朵花苞颇具神韵,栩栩如生。

衣白苏将那玉取下来,交给那乌衣卫,道:“麻烦把这给澶王殿下看,他会见我的。”

乌衣卫疑惑看她一眼,然后道:“稍等。”

君归不满地整理着被她扯乱的衣襟,狠狠地瞪她。

“胸无二两肉的,被人看到还恼羞成怒了?嗯~”她的嗯字挑得极为荡漾,君归脸皮顿时又红了一片。

“除了奶奶,没人知道那玉在我这里,爷爷和大伯都以为那玉和我娘一起下葬了。”君归看似平静地道。

“唔。”气氛有些沉闷,衣白苏也只能静静看着他。

“你为什么知道?”

“因为我给你戴上的啊。”衣白苏道。

君归扶额:“所以你是衣荏苒,所以你是我娘。”他说,“我看起来和邱好古一样是个傻子吗?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衣白苏忧郁望天:这年头真是,承认自己究竟是谁都是不正经。天可怜见的,她从没讲过一句假话,都是又说她不靠谱又骂她坏。

那乌衣卫已经回来了,恭敬地说澶王有请。

盛熹一身天青衣袍,牵着马,静静立在梧桐树下边,身边的侍卫被屏退十步开外不许靠近。他看她过来,他在身后的手顿了下,双眼之中没有一丝笑意。

衣白苏拱手行了礼,看他不说话,便自顾自地说明来意。

盛熹显得很安静,他眼眸本不是纯粹的黑褐,树下斑驳的光影闪过他的眼睛的时候,会泛起一片沉郁的墨绿,像是长着苍苔的幽深古井。

“殿下,殿下?”衣白苏连唤两声。

盛熹这才微微转移视线,他慢慢回忆刚刚衣白苏的话,同时也遮掩自己的情绪,但是一开腔,他知道还是彻底欲盖弥彰,沙哑,带着过于沉重的忧郁,这嗓音让衣白苏都有些皱眉,抬眸偷偷打量他。

“这场瘟疫要结束了。流民会在三个月内组织遣返,所以慕州城不能再留,陛下不允许瘟疫有一丝死灰复燃的机会。况慕州城内已无不染病者,皆为重患,早死晚死,无甚差别。”他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那块羊脂玉。

衣白苏咬咬牙:“若是今晚过后,慕州城人人皆痊愈呢?”

盛熹那双桃花眼弯了起来,可是眼眸中依旧没有一丝笑意,沉郁的墨绿像是块终年化不开的寒冰:“那便过了今晚,再焚城。”

“谢殿下。”

盛熹嗯了一声,突然道:“苏苏。”

衣白苏正准备开口问他要回玉坠,突然僵在原地。

耳边似乎同时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温浅含笑地同时唤起:“苏苏。”

苏苏,别闹。

苏苏,叫夫君。

苏苏,手给我。

“君晞唤她苏苏。”盛熹笑,“我一直想不通是什么意思却也不敢细想,想多了会透不过来气,刚刚却突然福至心灵。”他拎起那块玉,那里有一行刻字,他细细打量着片刻,伸手递给她。

衣白苏沉默许久,伸手去接:“他在外人面前从不唤苏苏,自家娘子的小字被父母听见都是狎昵,他只会——”衣白苏止住话,“殿下太过于无礼。”

“是吗?”盛熹面色沉寂,斑驳的光影跳跃在他的广袖长袍和背后的散发上,他的面孔躲入阴影之中,眼眸越发冷寒,桃花眼眼角印着的粉红,却像是流淌而出的忧郁。“很恶心?”

衣白苏捏住了那块玉。

“她是不是还活着?”盛熹问。

衣白苏不知怎么的,心中松了一口气:“殿下是亲眼看着她下葬的吧?”

盛熹的沉默让衣白苏意识到赌对了,她继续说道:“殿下应该理智一些。”她甚至不敢在像君归和邱好古面前一样大咧咧的承认她就是衣荏苒,反倒是去主动去劝说起他。

盛熹弯起唇角,似带嘲讽。

他翻身上马:“明日戌时。”

盛熹纵马扬长而去,远远还能看见他飘扬的广袖,衣白苏深深皱起眉头,她再次翻找起有关于盛熹的回忆,却也只记得他病弱礼貌,垂着眼睫害羞,羞恼地不肯叫她姐姐。她没察觉有任何诡异,无奈地放弃。

君归抱臂在不远处看着她,小大人般模样,看她终于回头看他,哼了一声,拂袖朝城内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偏执大夫

邱好古一头钻进牛圈里,连餐饭都顾不上吃,待衣白苏处理罢了诸多事宜,想起去寻找他的时候,他正靠着牛圈的柱子上望着天发呆。

衣白苏将食盒放下,撩起衣袖,以手背试他额上温度,微微发烫的触感传来,她又半跪下来,手指按在了他的手腕上。

邱好古挥袖要甩开她,衣白苏眼疾手快地将他衣袖往上一翻,露出一个明显的十字形伤口,正高高肿起。

衣白苏神情严肃起来:“老邱…”

邱好古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拿别人做人体试验你不乐意,我拿自己做还不行吗?”他露出得意的神情,“看你还有什么说的。”

他发着烧,神色依旧张扬无比,却流露着一股虚弱。衣白苏知道,他在害怕,甚至有些恐惧,此时此刻,他深呼出一口气,又扭头继续看着牛圈上的方块大的天空,神色中有深深的茫然。

邱好古其实是个好人。

衣白苏知道这句话很矛盾,邱好古是出了名见死不救的鬼医,还热爱人体试验,如何又能跟好人扯上关系?

但是衣白苏知道,她刚认识他的时候,是他在山上胡乱吃了药草,被毒得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她将他救活过来后,他二话不说先在他那小本本上涂写起毒性和中毒反应。衣白苏问他是不是脑子坏了,就不知道先用老鼠兔子什么的先试试,熟料他直接举一反三,直接以人试药。

他的药谷里有很多被毒哑毒瞎的仆人,其实都是他重金买来,又再三询问他们是否愿意试药。邱好古这才敢在他们身上用些在动物身上检验不出药性,但是确定不会出人命的药物。若是实验期间出了副作用,他便把人留在谷中,好生养着。久而久之,他的药谷尽是老弱病残。

衣白苏翻过他的本子,有很多奇妙之极的想法,但是药性太烈,他不敢在活人身上实验,只敢找些重病得根本活不下去的乞丐,承诺事后为他们厚葬,并找和尚来为他们超度。

邱好古性子呆,手又残,学医的时候无数次被名医拒之门外,他就按照自己的这种苯法子慢慢研究,衣白苏是天才,又得名医传承,她理解不了邱好古,但是她尊敬他对医道的热爱。

衣白苏跟他说过牛痘的事情之后,已料到他根本忍耐不住求知欲的折磨,肯定会找人去实验。

熟料…

衣白苏觉得自己实在是小人之心了,她先前那般揣度他,简直是对他的侮辱,他根本不会在别人身上用这种根本生死难料的法子,他只会用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