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剥了颗花生,清脆响,道了声:“去!”

隔天开庭,因证据确凿,吴尚德每找一借口都被驳回,他请的律师也厉害,双方激辩,僵持不下。中途休庭,吴尚德双手自然交握垂在前,两只脚分开,与肩同宽,他的头发剃很短,看上去精神还不错。

季邺南从观众席上撤了出去,一路走向休息室,推门而进时,他看见吴尚德面朝门而坐,跟前摆着一桌子,脚上穿着一布鞋,低头看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动静,便泰然自若地转了身,看见季邺南时还扯开嘴角露出个笑。

“怎么,刚才的戏没看够?”

季邺南拉开椅子坐在对面:“听说吴老二去南美游学了,我代他来看看你。”

吴尚德笑容和蔼:“别整这虚的,谁想关我进来我清楚得很,年轻人,你这点儿把戏,嫩着呢。”

季邺南也笑,一只手曲在桌面敲了敲:“为什么关你进来,知道么?”

他盯着他,细长的眼睛是灰蓝色,仿佛在看什么笑话,不削道:“既然认定是我害死季渊,何必找一女人当幌子,那姑娘知道了该多伤心。”

季邺南也云淡风轻道:“你儿子伤害我女人,你陷害我爸,我把你往这儿送是理所当然,没有谁是幌子,是你儿子助我一臂之力,如果他守点儿规矩,你也不会这么早就进来。”

吴尚德安静片刻,忽然爆发出连串笑声,他似由骨子里开心,壮硕的肩膀抖动起来,眼睛已眯成

一道缝:“真是一孝子,你说要是你爸在天之灵看见你接二连三抓错凶手,会怎么想?”

季邺南看着他,神色淡淡,不为所动。

只听他接着道:“听说除了我,你还调查顾清明?反正我已经进来了,瞒着也没什么用,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愿叫你安生,实话告你吧,顾清明跟你爸那事儿压根没关系,你查错方向了,白费功夫。”说着他又开始狂笑,“我们老几个太熟了,多少年交情,你爸那点儿事谁不清楚,可谁都不愿告诉你,我今儿兴致好,就由我来告诉你吧?”

季邺南的一只手还搁在桌上,曲着的指头渐握成拳,似隐忍极大一股怒气,青筋暴露的拳头微微颤抖。

吴尚德往他手上扫了一眼,道:“看来你也不是那么蠢,早知道顾清明和你爸那事儿没关系?”不等他回答,又说,“既然如此,你何必费功夫调查他,明知不是他干的,还非叫自己相信是他干的,何必自欺欺人?”

语毕,似想到了什么,吴尚德第三次爆发出愉悦的笑声:“听说你全心全意维护的那丫头姓温?”

他的力气已忍到极限,和桌子轻微磕碰的拳头终于忍无可忍,狠狠砸了下去,伴随着剧烈颤动的木桌,他低哑着嗓子吼吴尚德:“闭嘴!”

吴尚德瞬间仿佛乐到人生最高点,直笑得发不了声,半天才睁了眼看他:“你还真能自欺欺人啊,你想干什么?随便抓个替死鬼给你爸交差?以求个心安理得,再和杀父仇人的女儿结婚?回头带人往你爸坟前一跪,说这就是你儿媳妇?那你爸得…”

话未说完,木桌已被起身的他一脚踹飞,有人闻声闯进来,只见他从容地整了整衣服,目光寒冷,神色严峻,出去时,身后还有吴尚德响彻整间屋子的狂放笑声。

伴随那渐行渐远的笑声,他迈开长腿,一步步加速,到走出那幢大楼,似已跑起来。天空刮起了大风,法院外的白杨树迎风摇曳,周围的静物似被清水洗过一样,格外清晰明亮,他站在安静祥和的阶梯上,听见自己的心跳阵阵如雷。

片刻后,他从裤袋掏出钥匙圈,已经磨损的塑料壳里嵌着张一寸大的圆形照片,那是五年前温渺的笑脸。当年的温渺爱跳爱闹,打着此生最爱季邺南的口号满校园跑,她像条鱼,灵活穿梭在每个角落,将他堵在实验室门口时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也不说话,只跟着他走,等他恼怒回头,她便笑脸相陪,讪讪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碰巧顺路嘛。”

等回到宿舍卸了背包,看到拉链上栓的钥匙扣才明白,她哪是顺路,分明是故意。那时他不懂她,很心烦她,连看也不看,随手掰扯了那东西丢进垃圾桶,但是力道偏了,叮铃哐当的钥匙扣掉在了垃圾桶旁边,紧挨着书柜,他也懒得再收拾。

谁知后来他突然被送走,根本没机会和她见面,走前老钟紧催慢催,他却坚持去宿舍找一东西,翻遍了所有抽屉,拨拉了整个书柜,却找不出任何一样和她有关的东西,连张照片也没有。

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忽然就想起了当初的钥匙扣,于是蹲下四处寻摸,最终是跪爬在地上,从书柜底下摸出来的。

那张笑脸像是从大张照片抠剪出来,边缘参差不齐,看上去毛毛的。他摊在手心,仔细看她的脸,直到一滴水晕染了整个画面,抬头一看才知是下雨了。

等他匆匆上了车,雨点已经越来越大,他在开了半扇窗的车厢里抽了一支烟,接着将车驶向八宝山,漆黑的车身快速穿梭在雨里,像匹被抽鞭的马,雄傲却孤独。

停车之后他去店里买了束花,抱着鲜花上山,也不打伞,繁密的细雨淋湿他的肩,加深了西装颜色,他一步步往前走,皮鞋踩在水里再抬起来,成一道道水洼,沾湿了裤脚。四周很静,雨水落进繁茂的松针树丛,掩了多余的动静,只剩包花的塑料纸上传来簌簌雨声。

他走到一座墓碑前,盯着碑前的黑白照片,那是季渊生前最后一张,在北戴河凉亭,那会儿还没生病,拐杖也不用,人很精神,每天沿海溜一圈,他过去住,总给他讲很多道理,说得最多的一句是,有抱负之人,不应当为情所困。

他在碑前站了很久,雨水顺着发尖往下滴。天色越来越暗,最终他将手里的花束放在碑前,说了一声:“对不起。”

第四十四章

说完这句对不起,他整个人如释负重,从未想过放弃一件事儿会让他如释负重。找出杀父真凶,还季渊一个公道,是他这几年的生活重心,就像从前做物理题,不追根朔源弄个明明白白绝不罢休。可是现在,他决定放弃,凶手到底是谁,他不想再查下去。吴尚德说他自欺欺人,他自是比谁都清楚,那一刻才懂得,不是每件事都得黑白分明,稀里糊涂过日子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当夜,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听了整晚音乐。隔天清晨,阳光隔着纱帘隐隐照进房间,有小鸟在窗沿落脚,不过三两秒,便被屋内的低音炮惊得扇动翅膀,哧溜溜飞走了,扑腾的翅膀划到窗户,闷闷一声响,季邺南睁开眼,只看到轻扬的纱帘。

他动了动脖子,收起搁在书桌上的长腿,随手关了音乐,拿了钥匙便出门。一路将汽车开到民族园路,时间掐得刚好,正碰上温渺出门,她拿着牛奶,一边往嘴里塞进最后一块食物,一边蹦蹦跳跳下楼,腮帮子鼓鼓的,眼睛亮亮的,看上去很可爱。

等抬眼看见他的车时,立马变得不可爱了,黑着一张脸,直径走向倪翼的面包车:“今儿捎我一段吧?”

倪翼探出半个头看了看停在身后的汽车,立马招手示意温渺上去,于是她欢天喜地,头也不回地爬了上去。这一路,却走得无比艰难,一开始后面的车便有超车的架势,却从不真正赶超,每每在要超过时却突然减速,后来连转向灯也不打,直接挤过去,吓得倪翼连飚几句脏话。

反正他铁了心一路抢道,从左撵到右,再从右追到左,倪翼盯着后视镜,一边躲避一边嚼着口香糖说:“跟我抢人呢,偏不给,老子就不停车你能怎么着!”

说着,开始反击,转了方向盘直往右走,怎料对方却毫无退让之意,颇有和他撞一块儿同归于尽的意思,直直和他靠近。眼看俩车即将相碰,倪翼率先扭转方向,骂了句草:“仗着有钱拿汽车当毛驴使,臭显摆!”

说完开始加速,猛冲了一段,直甩开尾随的汽车不见踪影,他乐得开怀大笑:“就这水平,还有胆玩儿漂移。”

温渺回头瞄了一眼,只见先前还看不见影的黑色汽车忽然飞速赶了上来,她叫倪翼小心,等他反应过来却来不及躲闪,左边被同行的车挡了路,本能往右边闪,车速本身快,轻巧一转,便冲出路基,底盘砰一声卡在石头上。

温渺蹦得老高,头磕着顶棚,牛奶洒了半盒,惊魂未定地看着倪翼拍方向盘骂人。等俩人下车时,季邺南已站在车头等待,隔了墨镜看着温渺,说:“医院九点有一单子需要签字,你还有二十分钟。”

温渺诧异,他怎么知道签字的事儿,再看倪翼,正蹲□检查轮胎。这种时候绝不能抛弃盟友,于是她拒绝上季邺南的车,作势要和倪翼一起等。倪翼歪了头,在阳光下眯着眼睛骂她:“傻啊你,等我这好了黄花菜都凉了,赶紧的,该干嘛干嘛去。”

她只好不情不愿上了季邺南的车,他戴了茶色墨镜,看不清什么眼神,但是从那微微上扬的嘴角也能看出,这人正幸灾乐祸。温渺看向窗外不理他,他扯了纸巾往她胸口探去。

温渺抗拒:“别动我!”

由于抗拒得过于激烈,手动腿动,浑身都动了一遍,所以导致她捏在手的半盒牛奶又抖出来三分之二,顷刻间洒了一裤子。

季邺南笑出声,嘴角扩张的轮廓魅惑人心,他仍然坚持递给她纸巾:“那你自己擦。”

温渺气急败坏,活生生将一张纸巾搓成碎屑,却丝毫搓不掉牛仔裤上的印记,濡湿的部位刚好在大腿一侧,看上去格外尴尬。她穿了高腰小外套,没有多余一寸能遮挡,情急之下便用手扇,横扇竖扇来回扇。

季邺南开了车窗,修长的手指把着方向盘,手腕上的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时不时偏头瞟她一眼,露出十分愉悦的笑:“唉,别扇了,你那没用,不如用嘴巴吹一吹。”

她终于偏头看着他,澄澈的眼睛带着浅显怒意,他却笑意更浓:“够不着啊,我给你吹吧?”

面对这样的季邺南,温渺觉得很陌生,他从来走得是高冷路线,狗腿卖乖的向来是她,如今俩人却反了过来。

想起之前的经历,她拂了拂头发,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不是你的宠物,不顺心了爱理不理,等记起了又挥挥手招来。从老头儿出事之后我就想明白了,也分清楚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以前你对我来说很重要,甚至比我的命还重要,我总以为没了你会活不下去,事实证明,没了你我可以活得更好,我不想再失去自我,我想要更好地生活,你懂吗?”

他却反问:“你说分清楚了什么是最重要的,那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

“像你一样啊。”她笑,“比任何人都更爱自己。”

季邺南看着前方,敛了笑意的脸在晨曦下愈显轮廓分明。从知道季渊的死可能和温如泉有关系的那时候起,他用了好几年去试着不爱,最终却败了给了自己,然而在她眼里,他最爱的却是自己。

汽车转角,停在医院门口,温渺打开车门的瞬间听见他说:“以后说话注意点儿,给自己留条后路,因为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声音是带着笑的,等她转身看去,他却已驱车离开。

第四十五章

温渺头也不回上楼,却在二楼窗户看着他驱车离开。她想起很久以前,那时她还不知天高地厚追着他到处跑,而他对她总是爱理不理,找借口约他出去玩,堵在宿舍门口仨小时,夏日炎炎,连宿管大爷都看不下去了,说小姑娘你傻啊,打个电话不就完事儿了么,她一句话不说,只冲大爷摆摆手,要有这么容易,她早把人搞到手了。

等到夕阳落山,蝉鸣四起,仍旧不见踪影,那幢楼本来住得人不多,一来二去大家都认识她,有打完球的路过,还和她打招呼,说美女你又来等人啊,她蹲在地上,撑着一颗快爆炸的头,一一笑眯眯回应。

后来碰上晚归的周礼,看见她时吓了一跳:“靠,你不会又等了一天吧?”

她站起来时晕晕乎乎:“你代我捎个信,告他周六晚上工体有演唱会,我这儿两张票,不见不散。”

周礼骂她蠢,说:“老季自驾游去云南,都走了两天了,你不知道?”

她头痛得要死,听见这消息几乎连心都死了,也不理他,直接回了家。这回中暑,在家歇了两天,到了周六,早没心思看什么演唱会,连票都不知被扔去哪了,倒是在家看了一晚上电视。

隔天去跑去宿舍楼打探情况,想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却被那天打球的小子通知已经回来了,她正兴高采烈,却被泼冷水:“你回吧,他这会下不来,正搁屋里补觉呢。”

出去一趟肯定累,等他醒了再说吧,她正打算走,却听那少年又说:“也不知他什么毛病,计划走半个月,还不到一礼拜呢,这就回来了,而且还挺着急,连车都落云南了,买机票回来的。你猜昨儿怎么着,大半夜的,快三点了,人打电话叫我去工体陪他喝酒,你说他毛不毛病,敢情这大老远奔回来就为了看一演唱会?”

他总是这样,在她做好熄灭内心火焰的准备时,突然往那簇火上浇了油,只需一点,她便瓦解,重新燃烧得生机勃勃。可时间长了,那团火总会灭的,要么借他的油轰轰烈烈燃烧成灰烬,要么在油尽灯枯时自我毁灭。

她正想得入神,万紫千突然来了,朝她肩上拍了一掌,接着向监护室里望了望:“想什么呢,这么投入。”

她焉焉的:“没什么。”

万紫千也不看她,语气却十分肯定:“你不说我也知道,准是为情所困了,你别瞪,瞪我没用,我刚和那开大奔的主人打了个照面,就在门口,一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就知道和他有关系。”

她一副过来人的口气:“你们纠缠这么多年,没那么容易就分开,好多东西彼此都习惯了。”

温渺反驳:“习惯是可以改的。”

万紫千理着大衣,笑了一下:“吃饭也是一习惯,你能改么?”

她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

而另一边,在玉渊潭,菜已经上桌了,却迟迟不动筷。

老先生疑惑不已,对季邺南说:“不早说饿了吗,怎么不吃饭。”

他笑:“再等等,还有一人。”

老先生问老钟:“还有谁?”

老钟也笑,一碗碗替他们舀汤:“是贵客。”

他不太乐意,抱怨道:“你们说话绕什么弯子,问谁答谁就是了,都不如郝东升来得好。”说着,似想起什么,“郝东升呢?那老小子好长一段不来看我,今儿吃饭怎么也不在?”

老钟打着哈哈:“单位事儿多,大概是忙的吧。”

将说到这,院门嘎吱一声打开,季邺南遂捉了筷子,道:“到了。”

老先生看着信步闲庭的秦钦由远至近,脸色渐渐沉了下去,秦钦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季邺南夹菜吃,边吃边说:“您这藏得够深啊,儿子回来老长一段,谁也瞒着。”

他淡淡道:“没人瞒着,他爱干什么我不干涉,往我这儿跑了好几趟,恰好你不在罢了。”

季邺南头也不抬,扒了一口饭,似吃得很香,对秦钦说:“三环那地刚落空,博物馆新址就定下来,跑这几趟还挺管用啊。”

秦钦也打太极,笑脸盈盈回道:“我的确是跑了好几趟,不如你聪明,不用调查就了如指掌。”

再看秦孝,一脸褶子都遮不住满脸不开心,他没想到季邺南会这么快知道秦钦的存在,且还把人叫回来吃饭,从刚才那对话也能看出,季邺南准是知道了秦钦找他这个爹办了不少事。这人是在防他呐。

这顿饭有人吃得开心,有人吃得不开心。饭后季邺南坐沙发里喝茶,老钟满腹心思,总算逮准了机会,不经意凑过去:“季先生那事儿,不查了?”

季邺南偏头看他一眼:“消息挺快。”

不是他消息快好吧,已连续好几次要汇报最新消息,都被他不感兴趣的样子打了回去,跟往常积极主动的样子全然相反,再迟钝的人也该察觉到不对劲了。

这事儿,还是顾佳靓托老钟问的,她弄了好些最新资料,把自己搞得像一女特务,基本已经从内心深处开始怀疑顾清明实际上并不清明了,哪知季邺南这头却像被戳了眼的气球,无精打采不说,还越来越不想搭理她,她怀疑是上次车祸的事让他生气了,这才以调查为借口让老钟打探打探口风。

老钟再三思索,说“这样不妥啊,这事儿眼看有了些眉目,在这节骨眼儿上慢下来可不好,依我看还得抓紧,错过这时机可就麻烦了。”

他却拎了遥控器,有下没下地换台:“我想通了,人生在世,要及时行乐,该怎么过怎么过,人死不能复生,查与不查也不能救活他。”

老钟懵了,这少爷走得是什么路数,他怎么越来越不懂了,心心念念要查个水落石出的不是他吗,怎么这会儿及时行乐又变成他的人生信仰了。

“你也别费劲了,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以后也别提。”

他态度坚决的样子,又当着别人的面,老钟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找了个机会,把这些话转述给了顾佳靓,当是交差。可他心里也不安生,跟了季渊那么多年,俩人像亲兄弟般,好好一人死得不明不白,他倒十分愿意找出真凶,为季渊洗个清白,所以这事儿上他虽然不再劝解季邺南,却也并没反对顾佳靓独自暗中调查,甚至在该出手时还默默给予其帮助。

第四十六章

下午秦钦卡着点儿先离开,说是学校有课,实际跑去博物馆接人。夕阳西下,他在格子衫外套了件宽松毛衣,依旧穿着牛仔裤,手里拿着车钥匙,身后停着辆马志达。风一过,脆黄的树叶漫天飘零,他靠着车头,就那么看着另一辆车飞驰而来,季邺南不喜欢开慢车,这点儿像他的做事风格,决断讲究效率。

等到汽车靠边停火,将落地的叶子又被横扫一片,秦钦微笑看他半开了窗吸烟,两人相顾无言,几分钟后温渺出来,选择自然显而易见,季邺南对此毫不意外,只不紧不慢跟在后,全不像上次急速追赶。

车上的温渺摘了围巾,笑着问秦钦:“你怎么来了?”

“找饭吃来着,上回不是说好了,你空了请我。”

她咧了嘴笑,露出洁白的牙:“你这也太自觉了吧,自己找上门来,也不提前问问我有空没空。”

他瞄了眼后视镜,放大笑容:“这不专程来问了么。”

“那也不行,我得先去趟医院,完了再说吃饭的事儿。”

他说:“我知道。”接着瞄她一眼,漫不经心提点:“别老看后面,正因为你总盯着,他才寸步不离跟着。”

温渺刹那间窘到极点,像是偷盗被抓了现行,此后腰板挺直,目不斜视,再也不朝那后视镜看一眼。再说话时语调也变高了,一副很享受聊天的样子。

秦钦也不点破,到了医院下车,她直往楼上奔,他不满地叫她等一等,于是回头等着,再扫视一圈,满满一停车场,除了他们,哪有新进车的影子。

她转过身,一言不发和秦钦并肩上楼。过了楼梯拐角,有一很长过道,她没注意秦钦在身旁说了什么,只一抬眼便看见坐在等候椅上的季邺南。

他交叠了腿,懒洋洋地看着温渺,指了指身后道:“准备好了。”

温渺说不出来什么感受,机械地去了房间换衣服,再一言不发进了监护室。隔着玻璃窗,俩男人看着一姑娘在房间里给她爸擦手,她久久盯着躺床上的人,似有很多话要说,又像似已经说出来,他们却听不见。

秦钦摸了摸后脑,不紧不慢道:“你们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趁早放手吧。”

季邺南笑,也不看他,说:“你们在一起就会有好结果?”

他想了想,说:“我不会把她让给你。”

他笑意更浓:“不需要你让,她本来就是我的。”

秦钦看着在房间里忙碌的人,说:“这事儿谁也决定不了,还得看她。”说着偏头看着他,“找个机会,我们谈谈。”

他的手指一下下敲点着扶手,像似打发无聊的时间,接道:“这不正谈着么,还要什么机会。”

秦钦无言,早听说季邺南这人很狂傲,却没料到狂成这样,人姑娘都不搭理他了,他还摆出这势在必得的样子给谁看。于是便不搭理他,片刻后温渺从监护室出来,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季邺南站起来,揽了她的肩往外走:“走,带你吃点儿东西。”

她站住没动,从他身前撤开,挽了秦钦的胳膊:“不是说好我请你么,走吧,我这会儿有时间了。”

秦钦笑意盎然,拎了小姑娘闲庭阔步往外走。季邺南却不当回事,不紧不慢跟着。到了餐厅,温渺扯着秦钦快速闪了进去,他依旧不慌不忙,被迎宾拦下,只扬了扬手指:“找一朋友。”

美丽的迎宾姑娘便礼貌放行了,他死皮赖脸地插了一座儿,拎着菜单一顿乱翻,对面俩人商量半天,点好了菜交给服务员,秦钦率先绷不住,笑着应付他:“不来点儿什么?”

“什么都行,你们随意,我不挑食。”

温渺咂舌,原来一个人的脸皮可以厚到这种程度,顿时也领悟到了,当年她自己的厚脸皮是多么令人讨厌,也瞬间体会了季邺南当初讨厌她的心情。跟他比起来,她觉得自己弱爆了,起码再怎么讨厌,他从来没有动手打人,而她此刻却很难控制住自己不要把菜单本往他头上扣去。

等到菜端上桌,他居然还第一个动筷子,她怨愤不已,夹了一块黄酒焖鸡,却被他阻止:“别吃这,待会醉了。”

这玩意儿放锅里弄熟了,哪还有什么酒精度,她很不耐烦:“醉不了。”

“醉了你能知道?还是你就打算跟这儿大念绕口令?”

温渺没吭气,换秦钦接话:“你还有这爱好?”

季邺南说:“职业病,早以前读书那会儿就这样。”

温渺皱眉,已十分不满,却见季邺南掏出手机接了一电话,这通电话接完,他脸色全变,阴沉得像暴风雨来临,当即撂了筷子,站起时还带翻了餐桌上的酒水牌,接着哐当一声砸进菜盘里,汤水四下溅开,往他裤子上沾了些,他却头一回没有因此皱眉,只沉着一张脸随意拍了拍,接着便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这电话是老钟打的,说郝东升在北四环被车撞了,情况很严重。他紧赶慢赶去了医院,却不知严重到如此地步,竟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抢救室的担架床上全是血,白色被褥盖着脸,只余一只半垂在外的手。

老钟掩面抹了下眼睛,抖着声音说:“他刚度完假,下了飞机就叫我去接他,我接了电话立马去机场,还不到俩小时他人却没了…”

季邺南一时说不上什么情绪,事发太突然,一星期前郝东升跟他请假,说是要回老家一趟,他还开玩笑,说:“走这么急,该不是做了什么坏事逃跑?”

他还和他争:“哪有暴露目标的逃跑犯?我就回去看看,又不常驻,以后是要在这养老的。”

他笑:“赖上我了?”

郝东升一本正经:“我大老远跟你来,你不得管我到老?对了,我这一趟还去看姗姗,你有没有什么话捎给她?”

他一眼扫过去,郝东升笑得合不拢嘴,提着行李就撤了。却没想到这一走,竟是永别。

急救室已人仰马翻,进出的护士开始撤掉各种抢救仪器,一戴口罩的人推动单人床往外走,见惯生老病死,他们已麻木,并未有任何触动。车身擦过季邺南,床底的滑轮骨碌碌响,他忽然伸手制止那人前进,走过去扶起郝东升那只露在外面的手,那只手虽已冰凉,却紧握成拳。

季邺南颤抖着手和他的拳头握了握,掀了被褥,缓缓将它放了进去,重新盖好的一瞬间,却看见他拳尾露出半截染红的纸。他十分疑惑,便抽了出来,见那指头大的血纸上模模糊糊写着个秦字,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如遭雷击,阵痛麻木到没有知觉。

其实这事儿并不突然。早在数月前,郝东升已不再往玉渊潭跑,他留在季邺南身边帮忙,原因很简单,季邺南早知他是秦孝的卧底,却不点明,也不防着他,公事私事照旧交给他办。他按兵不动,率先绷不住的是郝东升,问他:“我帮他监视你,怎么你防他却不防我?”

他只笑着反问:“你希望我防着你?”

蓦地,郝东升突然想起他曾说过,他不是相信他郝东升,而是相信自己没看错人。他认识秦孝几十年,因秦孝曾帮他家里一大忙,总觉着欠他,隔老远一电话便听之任之,面上也算知音了,却从未真正得到秦孝的信任。

季邺南较他而言像个孩子,殊不知一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还不如一孩子的心胸宽阔,为此郝东升渐渐倒戈也不无道理。事情刚出现苗头那阵,被秦孝发现了,只因三环那块地没及时向他汇报,接着郝东升便挨了他几拐杖。他也是年过半百的人,那几棍虽不严重,却也受了伤,不能沾水不能碰,他将一肚子苦水吞进肚,谁也不说,也无人可说,怎料虽已极力掩饰,却仍旧被季邺南发现,还担心他是不是犯了风湿病。

那之后他便完全倒戈,事事为季邺南说话,眼见季邺南还念着季渊的面子,处处尊敬他,郝东升便于心不忍。他想揭开真相,不想季邺南带着误会继续生活,从选择背叛秦孝开始,郝东升早知会有死于非命的一天,只是不知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从刚下飞机的那一刻起,他已知道有人跟踪,于是给老钟打了电话,眼见几人渐渐逼近,他只能率先打车离开,本想多绕几圈甩开跟踪的人,却在北四环被撞得面目全非。或许是上天有眼,他紧紧拽在手的证据虽被那些人扯了去,残留在手心的唯一一个字,却给了季邺南至关重要的提示。

当夜,郝东升的尸体被运往太平间,季邺南攥着那张带血的纸屑,立马安排人转移他老家的亲戚,没料到反馈来的消息,却是家人早已连夜搬走,谁也不知去了哪里。

老钟颤抖着肩膀说:“他早就安排好了,他什么都知道…竟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连个送葬人都没有…”

第四十七章

事后季邺南租了一地儿,为郝东升办葬礼,他和老钟站在家属的位置,迎接前来凭吊的宾客。四周已摆满花圈,中央挂了郝东升的黑白照,照片里的他戴着金丝边框眼镜,生前他说话时总要酝酿一番,每次酝酿总会下意识地扶眼镜。这些细节,季邺南回想起来历历在目。

几年前他初到南方,因突缝变故状态不佳,吃不惯也住不惯,郝东升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包饺子请他吃饭,他们不擀饺子皮,买机器打的现成的,自己调了馅,搅和搅和包起来,他虽没吃多少,郝东升包饺子的手艺倒因此突飞猛进。

夏天潮热,总有各种飞虫爬在屋顶墙角,偶有风过也尽是暖意,像挨着火炉摇蒲扇,浑身上下是散不去的汗湿黏腻,当地人早已天生习惯,他不到俩月却长了不少湿疹,郝东升给他送去一台除湿机,又在各处装了灭蚊器。

冬天湿冷,棉被总似没晾干,却又挤不出水来,他给他弄去电热毯,遇到阴天,洗过的衣服两三天都干不了,他又给他送去烘干机。长久下去,大半个家都是郝东升给他布置的,他和季渊感情深厚,关于生活的琐事季渊都从未如此亲力亲为。

季邺南信任郝东升便是从那时起,试想一如此心细热情的人,本性会坏到哪儿去。

堂内响着佛音,灵牌前檀香青烟缭绕,他收回思绪,抬起脖子便看见走进的秦家父子。秦钦穿了件黑色夹克,推着轮椅慢悠悠往里走,秦孝手里拿着拐杖,腿上还盖了条毯子,季邺南将点燃的青香递给他,他作了三个揖,随手递给身旁的秦钦,看上去很不高兴,却也无悲伤。

“我早知道你们感情好,却不知好成这样,原想着等我百年之后由你来送葬,怎料他却走在前头,竟连这个也和我抢。”

他说得轻松,透着一股惋惜之意。

季邺南看了眼秦钦,说:“你和他不一样,不愁没人送终。”接着话音一转,透着些许顽皮,“但你要是愿意,我也可以亲手送你。”

他面上看不出认真,惹秦孝憋着一口气,就着手里的拐棍戳了戳地:“混账东西,和秦钦一个样,没大没小。”

那语气十分轻松,季邺南轻巧扯出个笑,颇有深意地看了眼秦钦。

郝东升葬在万安,季邺南送走一大拨客人后,和老钟在墓前站了很久,天空刮起大风,闷雷滚滚像世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