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那帮人带走了…为了救我…”

小胡同一时安静得像没有人,顾佳靓抹了一把眼泪,百般滋味地抽搭着,季邺南走了几步,到墙根,又走回来,连续几步,周礼察觉到反常,叫了一声老季,他没理,再叫第二声时,嘭咚一声巨响,跟前的垃圾桶已被踹翻。飞扬的垃圾迫使周围人抬胳膊躲闪,臭气熏天的环境,再没人敢吭一声。

顾佳靓吓呆,她知道季邺南脾气不好,也见过他发脾气吼人,但像这样一声不吭就爆发出冲天的怒气,却是头一回。他往外走,和她擦肩而过,顾佳靓清楚看到他的眼神,冰冷如寒潭冻雪,仅是淡淡一瞥,已叫她心上一疼,虽一句话未说,却责备到了极点,他在怪她,怪她独自

躲过这场劫难,怪她没有保护那个女孩儿,他曾说过很讨厌的女孩儿。

很多年后,顾佳靓回忆这一刻,始终在想,如果当时她和温渺的处境调换,结果是不是完全不一样。

季邺南往外走了,步伐匆匆,周礼追在后头,边追边喊:“你去哪儿,大晚上的,报警不就打个电话的事儿么,我这就打,110太费事儿,直接找我爸,不就捞个人么,我还不信了,丫的敢在咱眼皮底下藏人。”

正说着,人已经钻进驾驶座,周礼着急:“干嘛呢这是,回头再来一酒驾,捞不着温渺先捞你了,你爸正处风口浪尖上,找事儿么这不是!”

车已启动,却没开走,他坐在车厢里点烟,周礼赶紧的钻上去,砰一声关住车门:“这一带就几个青皮混混,干不了出格的事儿,先给我爹去一电话。”

于是拨通手机,将事情大概叙述一通,挂断后再看季邺南:“咱就跟这儿呆着,一会儿准有人把她完完整整给您送来!”

半小时后,辖区派出所负责人穿着便衣匆匆赶来,说什么交待不清,不好办事,周礼一顿臭骂,那人灰头土脸闪到一边,又过一会儿,市局的领导来了,周礼在对方未开口时,先扬起脖子,说:“别整一旮旯废话,找人吧先,赶紧的。”

可那地头蛇不是这一带人,没线索,派去顾佳靓的租地儿那一带也没找着人,再往后俩小时,季邺南急了,挨个儿打电话命令人,后半夜老钟也来了,向周礼问了情况,满脸诧异:“他不是刚失恋吗,这又是为了谁?”

“谁告你他失恋了,压根儿就没开始,还没开始就这般折腾,以后可怎么得了。”

老钟皱眉:“不是你跟我说他失恋了?就那天,下着雨,咱俩在楼道碰上了。”

周礼也皱眉:“随口一说你也信,怎么这么实诚!”

老钟暗自理了理思路,问:“这姑娘该不是上赶着要和他好的那姑娘吧?”

“行呐,这都知道。”周礼由衷赞扬,“您这眼花耳背的,消息还这么灵通,在外放了多少眼线呢?”

老钟哑然,他连根毛线都没有,还放什么眼线,这都是他亲眼看到的,若不是亲眼看到他还不会往这方面想。抬眼看了看季邺南,生来的沉稳不复存在,全身都是浮躁劲儿,他想了想,凑到季邺南跟前,说:“黑面上的事儿交给白面做不太好,效率始终不高,咱其实还有个人可以试一试。”

季邺南一顿,想起了什么,随即拨通一号码,道:“季邺岷,我求你一事儿。”

他和他这哥哥,打小不是一路人,季邺南从不叫他哥,更别说找他办什么事儿,所以季邺岷接到电话时感到惊奇,这世上竟能发生他求他帮忙的事儿,再者,他是生意人,认识不少黑白两面混的人物,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当下便转播了一电话,敲定四面八方的人给他找人。

再见到温渺,已是第二天清晨,在一胡同大杂院儿,两三桌流水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后来周礼回忆这一段,是这样说的:“大半个北京城的警力都被他调了去,俩警车在前开道,俩部长尾随其后,您猜怎么着?街坊领居吓得花容失色,以为*复活袭击咱老北京了,进大院一看,人好着呢,在桌上吃饭呢,不是一个人吃,一大群人一起吃…”

开席的老爷子瞧这真枪实弹的阵势,哆嗦着从堂屋跑出来,双手一拱,鞠了个躬,道:“我是屋主,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儿?”

带头那警察戴着钢头盔,瞄了一眼和谐的大院,内心百感交集,先是后半夜被黑道指引到这里破案,再是这会儿端着枪对准吃早饭的老百姓,他实在无言以对,清了清嗓子,问:“大清早的,你们这么多人聚一块在干什么?”

老爷子一愣,诚实道:“吃饭啊,儿子刚回来,带了很多朋友,我请了厨师招待。”想了想,惊奇地说,“难道不允许大清早请客吃饭?这是什么时候的规矩,我怎么不知道,你有相关文件吗,拿出来瞅瞅!”

温渺就是在那时候看见季邺南,她捧了只碗,双颊通红,吃得正欢。其实这流水席从昨儿后半夜就开始了,一帮人兴致高,从天黑吃到天亮,话说温渺也混在里头吃饭,是因为她和绑架的那些人成了朋友,这得多亏倪翼不着调的性子,走到哪儿哪儿都有熟人,小混混们本来想把她贡献给更大的人物,那人物揭开尼龙袋一看,是熟人的发小,江湖人鲁莽,却义大于天,立马的放人,还办了一桌宴席款待。

季邺南的眼睛里能立马喷出火星子,却见小姑娘笑眯眯地跑来,问:“这么巧啊,你怎么也在这儿,顾佳靓回去了吗。”看了看将他们包围起来的人,满脸惊讶,又问,“这是干什么,军事演习吗?”

有露膀子的莽汉拎着酒瓶追过来,一把揽过她的肩:“妹妹你跑什么,咱接着喝。”抬眼看到季邺南,便将酒瓶递过去,“哟!警察叔叔,早上好啊。”

季邺南怒火冲天,又感到可笑,费尽周折折腾一夜,迎来的却是这个画面。她竟以为这是军事演习,这多可笑,他怎么变成了一笑话,弄个军事演习去救一压根儿没危险反而乐得自在的人,瞧瞧她和人勾肩搭背的样子,再看看和她混一块的人,值得他一晚上不睡觉黑白两道的找关系吗,当然不值得!早知她是这样的人,如今更加证实而已,他季邺南什么人,怎可能心甘情愿变成一笑话,于是憋着一股气,转身离开,阵仗依然宏观如同一场军事演习。

第十四章

他回家住着,已经一礼拜了,老太太不明白,以前盼星星盼月亮般盼人回家,人不回,现在叫人出个门,比登天还难。他愿意在家呆着,本来是挺高兴一事儿,可也仅是呆着,不和人交流,让喝水总说不渴,叫吃饭总说不饿,在他跟前晃个几圈吧,他还说人碍事儿。

“也没见他干什么正事儿啊,老跟书房呆着,却一页书都不看,有时候看个电视吧,还老盯着广告走神儿,我一声都没吭,还碍事儿了?”老太太问老钟,“是不是在学校发生什么事儿了?”

老钟想,可不是么,何止发生事儿了,还是一大事儿。为替这少爷善后,他这两天忙得焦头烂额,电视台报社两头跑,还找人给那一带居民发放体恤金,硬把强闯民宅演化成防爆演习,干了一箩筐事儿,还不敢跟老爷子汇报,老太太这就更不敢了。于是说:“不能吧,我三天两头跟着呢。”

刚说完,琴房传来琴音,很不着调,难听至极。老太太给了他一眼神,意思是,你看吧,我说的没错吧。老钟憋住笑意,是该生气哩,折腾一晚上,他老子手下能使唤的人全使唤了,有交情的朋友也用得差不多了,弄那么大一阵仗,为的竟是一活蹦乱跳的小姑娘,阵仗大就得了吧,人小姑娘丝毫不感动,整一出烽火戏诸侯,佳人却不领情,搁谁谁也气啊。他少爷成长这么多年,谁会不领他的情,倒是他经常不给别人面子,老钟感到蹊跷,这姑娘看着不像周礼说的那样,上赶着倒贴啊,反倒是他家小少爷,殷勤献了大半个北京城,却讨了个没趣,为此心里膈应,这很正常。

“我打电话叫了佳靓,咱们碍事儿,朋友总碍不着,他俩先聊,回头咱再向佳靓打听。”

老太太夸赞他这个办法好,其实顾佳靓想了半天,一进季家门就后悔了,她没勇气面对季邺南,一想起他那晚的眼神,心里就七上八下,但不解释也不对,索性来了。人还在琴房呆着,手指挨着琴键,一根根压过去,再一根根压回来,听闻门口有动静,一抬头便看见她的脸。这个迷惘的眼神,顾佳靓也是头一回见,他整个人仿佛陷进某种迷思,得而不解,不知所措。

顾佳靓对着他笑,问:“想什么呢?”

季邺南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什么,阳光照进来,高大的身影在地板投射出模糊轮廓,眉目清朗更甚从前,她倚着门扉,说:“那天我不是故意的,大概从小习惯有人保护,遇到危险只会躲在别人后面,当时害怕极了,压根儿忘了她只是一小孩儿,等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他低着头,一下下压着琴键,许久没说话。顾佳靓出声:“你还在怪我?”

“没。”他说,“什么怪不怪的,多大点事儿。”

顾佳靓心中一惊,都上头条了,还多大点事儿?他爸今早还在说,突然搞什么演习,他怎么一点儿不知道,她也觉得蹊跷,打开报纸一看,才知道是这回事。可季邺南却突然通窍了,对啊,才多大点事儿,犯的着这样吗,当然犯不着,于是起立,和颜悦色走出去。

顾佳靓想,这是真不怪了吧,这么容易就原谅,那女孩儿对他来说究竟是什么。老太太见儿子肯出门,心中大喜,老钟没看错,还是佳靓有办法,她做了好几天的思想工作都不管用,这姑娘一来,十分钟不到就搞定,这回她难得没有念念不舍,欢天喜地地把人送走。

季邺南回到学校,心中难得一畅快,也不嫌晒了,慢悠悠走着,却在小道上碰见俩熟人。当时的倪翼勾着温渺的肩,鼻梁上挂着一墨镜,看见来人,一低头,墨镜垮下去,随即又伸手推回到原位。这一套动作,季邺南眼熟,忽然记起,个把月前,在明德楼后院,这人自称是她哥,他当时还叫人管好她,别动不动就烦他,后来这人改口说他俩是邻居,至于到底是什么关系,季邺南还没倒腾清楚,却见温渺反手在倪翼的胸膛拍了几下,说:“你好啊,这是我男朋友。”

他还记得上回,在葡萄藤架下,她也是这样一套动作,将他介绍给眼前这人,说:“唉,这是我男神!”

这回却将是将这人介绍给他,还说是她男朋友。

季邺南忽然觉得,今天这太阳,真他妈刺眼。

这女人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跟前儿还像块牛皮糖,甩都甩不掉,见缝插针地说喜欢他,跟这儿就捞上一男朋友了,幸亏他没同意,就这见异思迁、水性杨花的风格,他怎么入得了眼。

于是难得的好心情,不到俩小时就被破坏,偏这块土地的每个角落,似乎都有她碍人眼的影子,于是这少爷又打道回府了。

他娘对于他在短时间内异常反复的表现感到震惊,这回不敢多问,只好偷偷观察,老太太发现儿子这回多了一习惯,动不动就拿着手机玩儿,滑开屏幕又关掉,再滑开一遍,又关掉…后来她终于看不下去,就问:“你这黑名单就黑了一个号,你怎么还老翻开来看呢?”

他眼皮一抬,冷言冷语:“翻人手机这缺德事,您还真好意思说出来。”

老太太被冤枉,激动万分:“谁翻了?上厕所的功夫你都拽手里头,谁有机会翻了?是你自个儿一遍遍地看,频率太高,我不想看都没办法。”

…季邺南真的快疯了,他变得不像自己,正往一条脱离掌控的路上狂奔,他不想这样,有些事儿必须解决,于是他在深思熟虑了三天后,走进了校园广播室。

广播室的同学深情并茂,正朗诵诗歌,忽然门被推开,惊得小主持人声音一抖,将桑干河上,念成了三个和尚,尔后换成音乐,一把摘了耳机,问:“学长有何贵干?”

他巡视一圈,没找见目标,特淡定地说:“我丢了一东西,上你这儿挂个寻物启事。”

那同学讶异:“不是吧学长,这回又丢了什么,该不是银行卡吧?”

“…恩,银行卡。”

同学更讶异,银行卡丢了不去银行挂失,却跑到校园广播室挂寻物启事?

“这个…去银行挂失比校园广播寻物靠谱吧,还有上回的身份证,也可以挂失的,学长难道都不知道?”

他扬了扬眉,避重就轻:“你新来的?原来那主持人呢。”

“你说渺渺?她生病了,在医院呢,请了好几天假。”

于是,有人在半小时内,从校园广播室转移到了市医院。进去之前,他想了好几种见面情形,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画面,当时的温渺腰上枕了一枕头,手上别了一针头,旁边紧挨着一人,那人叫什么他记不住了,反正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捧着一本漫画,俩人头挤着头,看得津津有味。小姑娘得空的那只手还拿着一苹果,一不留神,旁边的人埋头就啃上一口,恼得她哇哇叫:“倪翼你混蛋,生病了还和我抢!”

大概因为病了,敞亮的嗓门变得暗哑,发起火来像撒娇。季邺南倒觉得,自己身体的某处,才是有团烈火在真正燃烧。还是温渺最先发现他,一脸惊奇:“你也来了,你们怎么不一起来,吵架了吗?”

他这才看见屋里还有一人,是顾佳靓,坐在靠墙的沙发,看见他时也是满脸诧异。许是验证了不想承认的秘密,顾佳靓很尴尬,坐立不安地呆了一会儿就告辞,随后温渺笑眯眯地赶人:“真吵架了啊,那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赶紧去追啊。老实说你是不是因为她才来看我的,其实真不用,我生病和这也没关系,你们这么客气,弄得我还不好意思了,真的,走吧!”

她的潜台词其实是,快走吧,吵架也往我跟前吵,这不是磕碜人么,真不想看到你,赶紧走吧。倪翼啪一声合了书,递给温渺一杯牛奶,又摸摸她的头:“乖乖坐一会儿,我去给你弄点儿好吃的。”

温渺乖乖点头,倪翼笑哈哈走到门口:“这位先生,谢意已经传达,该走了吧,小丫头病着呢,喜欢安静。”

季邺南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手背上的青筋突突地冒,他捏了捏拳头,十分有风度地掩门而去。

温渺累了,心疼得厉害,却死了心的不回头,像倪翼说的,疼一疼,等过去了,就好了。她期待着不疼的那天,努力向前看。那天在医院,季邺南的突然出现差点瓦解她多日累积起来的意志,这份意志不再是见了他就欢喜,而是想起他能不掉眼泪。后来人被统统赶走,她躺下睡了一觉,睡到夜幕降临。

朦胧的光线笼罩这座城,她掀开被子,到窗前看着万家灯火逐一亮起,寂静的走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不知是谁的家属又来临。温如泉要给她熬鸡汤,老头能把一碗面煮熟就不错了,哪会熬什么汤,肯定去找倪翼妈帮忙了,她想,自己其实是很幸福的。方才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朝着她这间病房,她以为是老头来了,将一转身,却看见推门而进的季邺南。

她快爆炸了,这人就不能让她消停消停吗,于是没什么好脸色,说:“犯不着这么热情吧,我救她并不因为她是谁,换成一只猫我也照旧那么做,懂吗?”

说话间,他已越来越近。温渺无奈:“像你这样严重干扰别人心情的感谢还算是感谢吗,你一天两头的跑,一句话不说,到底什么意思?”

天色越来越暗,房间没开灯,季邺南站在窗前,咄咄逼人地说:“该我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我的意思你不早清楚了吗,但那都过去了,上回在香山,我已经说得很清楚,老娘不玩了,爱谁谁去!”她看着他,“这就是我的意思,明白了吗?”

他看着她,一动不动。温渺厌烦地皱眉:“季邺南,你他爷爷的到底想干嘛?”

不远处似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仔细一听,却又仿佛很遥远。她看见他的眼睛在越来越模糊的天色中,明亮如星,好看的眉毛也皱着,就那么坏脾气地朝她吼:“他妈的,老子喜欢你,懂了吗?”

第十五章

温渺想过很多种跟季邺南告白的方式,却从没想象过季邺南喜欢一个人时会怎么说,她乐得头顶快要长出朵花儿,病也好了,人也精神,每天乐呵呵地逮谁冲谁笑。闲不住时总爱问:“你喜欢我吧,喜欢我什么呢,喜欢我哪里呀?”

每到这时候,季邺南总嫌弃地皱眉,是喜欢啊,喜欢她什么呢,好像没什么令人喜欢的地方,喜欢她哪里呀,貌似哪里也不招人喜欢…那究竟为什么喜欢,他自己也不明白,大脑给予的钟情指令,是高挑貌美的姑娘,知书达理,懂得进退,笑时百媚人间,哭时风情万种。这丫头的确貌美,却和风情万种差得不是一星半点,高兴时乐得上天下地,整个球场都是她的笑声,不高兴时哭天抢地,半条街都是她的声音,整个儿一横着走的小螃蟹。

要说这俩走一块,那是搁谁谁不信,最初发现者是周礼。这天早晨,晴空万里,他买了早餐去上自习,屁股刚挨着凳子,旁边的人冷不丁丢出一句:“坐前边儿去。”

他傻了半天,恍然大悟道:“这有人啊,谁啊,顾佳靓?”

季邺南没理,他站起来刚要走,又被叫住:“这什么东西?”

周礼掂了掂袋子:“早点啊,吃了么,没吃给你留着。”

他盯着书,没抬头,说:“放这儿吧。”

两分钟后,一姑娘抓着背包,风风火火闯进来,满面热情挨着他坐下:“什么时候来的呀?”

周礼唰地转头,敲桌子:“喂喂喂,找错地儿了,这座儿不是留给你的。”

温渺骄傲地扬头:“难不成是留给你的?”

丫的,这本是他的专座成不成,正想抬杠,却听季邺南问:“又没吃饭?”

温渺红着脸点头,他推了推桌上的早点:“吃这。”

周礼目瞪口呆:“我靠,什么情况!”

温渺再次骄傲地扬头,一口口咬下煎饼果子,吃得倍儿香。周礼大受刺激,伸手去抢:“女侠你不能这样,哥大早上一口饭没吃,你于心何忍啊!”

还没够着呢,腿上挨一脚,下手的人头也不抬:“没吃就没吃,饿不死你,叫唤什么。”

“就是。”温渺说,“你一大男人,跟我抢什么呀,饿了不会自己买啊?”

周礼锤桌,是他自己买的好吧,却见温渺伸了手到季邺南面前:“你尝一口。”季邺南摇头,她坚持,“就一口!”

然后他就歪着头咬了一口,青菜嚼得嘎嘣响,周礼见证整个过程,说了声靠,目瞪口呆地转过去,过了会儿又转回来:“我猜着了,那晚在杨家胡同我就猜着了,为一姑娘整那么大动静,老季,你就不觉得跌份儿?”

他一口还没吃完,嚼着东西说:“小意思!”

温渺耳朵尖,缠着季邺南,问:“那晚怎么了?”

季邺南不理,她又问:“杨家胡同怎么了?”

还是不理,接着问:“什么姑娘,哪家姑娘啊?”眼珠子一亮,“该不是我吧,那晚我也在杨家胡同,你找我了是不是,隔天那演习该不是你弄的吧,以为我被绑架了?”摇他的肩,“是不是?”

他偏头,看她一眼,应了一声,小姑娘撅了撅嘴,伸长脖子去够他,他低头,唇贴着唇,狠狠亲了一口。

“我靠!”

周礼无法适应,再次目瞪口呆地转过去。

之后,其实没多大变化,温渺依然追着季邺南到处跑,依然倒茶送水,嘘寒问暖,有时候还是烦,却没再躲着她,也没再赶她走。他看书认真,不喜欢被打扰,温渺就安静地陪着,在葡萄藤下东摸摸西瞅瞅,要么坐在廊上晃荡两条腿,要么盯着新长的花草出神,再或者,盯着季邺南出神,总在想,他怎么这么帅呢,百看不厌。时间长了,季邺南斜眼看过来,她立马两只眼睛笑弯弯,很狗腿的样子,这时候他总会扬眉,有点得意,有点酷,命令道:“过来!”

然后她张开手,扑过去,他掐着她的腰,一把橫跨在腿上,她圈着他的脖子,蹭啊蹭。他就掐她屁股,吻她的头,放低声音说:“成天不学习,怎么考进来的?”

她软在他怀里,玩他的耳朵:“因为你在呀,我是追着你进来的。”

他从喉尖发出一声笑,掰了她的脸,轻轻吻下去,磨了磨柔软的唇瓣,用牙咬,轻轻的,越来越重,等她张嘴吸气,他已伸长脖子,下颚线绷到完美,薄唇再启,送了舌头到她嘴里,翻来覆去地搅,吸完了再咬,勾到她反客为主,吐了小舌头磨他,这厢却突然松了口,一点点撤出,小丫头媚眼如丝,嘴角挂着亮晶晶,迷糊地看着他,有那么点儿风情万种的意思。

她真的很迷恋他,季邺南头一次觉得,被人如此喜欢的感觉真他妈的好,于是贴过去,将她吃进嘴里。

有时也吵架,他说她无理取闹,她就说他不爱她,都不是好脾气的人,砸了东西摔了椅,谁也不让谁,但通常都是温渺先道歉,虽是道歉,却不说出来,变着花样主动示好,说是示好,其实也不尽然。比如下雨天,她会掐着他的点儿,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来,抱着胳膊跳着脚,四十五度望着天,边哆嗦边说冷,季邺南不理,黑着一张脸走掉,她就追在旁边:“同学同学,能借你的伞走一段儿吗,我和男朋友吵架了,又冷又饿。”

有人嘴角已经浮出笑意,却依旧不理。温渺想,看不出来啊,这么小气,于是心一橫,走进雨里,抱着双臂抖啊抖,还摆摆手:“不用了同学,谢谢你同学,反正没人要了,我冻死拉倒。”

他脸上的笑意扩散开,却仍不停步。温渺傻眼,这人不但小气,还如此绝情,究竟是何物种…怨念未完,细雨中有人顿足,却不回头,说:“再不跟上,真不要你了。”

她于是啪嗒啪嗒追过去。

那时候的温渺,总有办法对付季邺南。她能把人搞得乌烟瘴气,也有本事一句对不起不说,就让人眉开眼笑。到后来,季邺南很忙,她常常连见缝插针的机会都没有,他严肃时很恐怖,温渺不敢冒然打搅,就趴在桌上想啊想,满脸不开心,偷偷看他一眼,拿笔在纸上乱画,画着画着忽然长舒一口气,看上去很累的样子。他没反应,她就捧着本书,很无辜地说:“好难呀,男朋友你能帮帮我吗?”

尾音拖得长长的,撒不完的娇。季邺南飞速浏览文件的眼睛忽然停住,抬头往她那边走,边走边说:“我看看。”

身体刚低下来,她忽然扭头,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委屈极了:“别生气嘛,我就是想抱抱你。”

她明目张胆地先发制人,谁还能生气,动也不动挂在身上,像抱树的无尾熊,这确定是想抱抱他,而不是被他抱抱?于是氛围变了,人无奈了,心也软了,搂着她的腰往怀里紧了紧,又亲亲她的头,一脸的嫌弃,一脸的满足。

季老太最喜欢那段时间的季邺南,话仍旧不多,却没了锐气,说什么都懒洋洋的无所谓,特别有精神气儿,虽然特征不明显,但周身都写着春风得意。她以为喜事临门,叫老钟带话给季渊,让他安心养病,家里好事将近。老钟和善建议:“咱们是不是得搞清楚了和谁好事将近,再把这话传给老爷子?”

“还能有谁,佳靓啊!”

老钟保持和善,继续建议:“佳靓这孩子是不错,只是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怎么能不喜欢,他怎么想我太明白了,我可是他亲妈。”说完,想了想,补充道,“问问他去!”

于是兴高采烈跑进书房,过了会儿再出来,变成灰头土脸,满脸的纳闷,说:“怎么会呢,不是佳靓,那会是谁呢。”

老钟依然很和善,这回不建议了,保持沉默,等老太太想明白了,才高深莫测地点点头。

“这怎么行,就那些花里胡哨的小姑娘,他向来都是闹着玩,这什么时候了,还玩啊?”

老钟说:“依我看,这回这个,好像不是闹着玩儿。”

那时候季邺南不觉得自己有多爱,旁人却全部看在眼里。

第十六章

后来,季渊过世,死得突然,匪夷所思。上面派人来搜查,架势如同抄家,老钟奉季渊遗嘱,连夜把季邺南送走,老太太被安顿在怀柔。也给季邺岷安排了地方,但他不去,说什么身家清白,不怕被查。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东奔西走就此散了,当时温渺被温如泉锁在家里,老头动了真格,倪翼家都劝不住,这姑娘性格硬,想的是关就关吧,早晚被放出去,哪知这一关就是一礼拜,她熬不住了,往他爹的面汤里加了两瓶安神补脑液,那汤混了山药党参,反正都是药味儿,搅和搅和尝不出来,后半夜她趁老头睡着,才溜出去。

等了一夜,等来的是季邺南远走他乡,之后的几年也杳无音讯。他很忙,时间很紧迫,总不至于连打个电话的机会都没有,走时一声不吭,回来时耀武扬威,仿佛她就是一宠物,闲时逗一逗,忙时丢一边,可她是个人,不会像狗一样在原地等,她凭什么等?

话说当时摔了门下车,温渺走得那叫一气势如虹,后来走着走着发现合同忘了带,一回头,季邺南连半个影子都没留下。这些年过去,他毛病依旧,照常我行我素。温渺苦笑,一切都没变,当初的季邺南不曾追过她,现在的他比当初难缠,又怎么可能追来。

她自言自语道:“还说什么联系不上,要真有心,会联系不上?”

她家就像棵树似的栽在那个地方,怎么就联系不上,转念一想,他从没去过她家,难怪联系不上。原来,在最相爱的时候,他对她也是了解甚少。她羡慕那时的季邺南,恋爱时不忘自我,永远有独立空间忙自己的事。她就不行,一旦爱了就全盘托出,中心不是自己,除了爱人什么都看不见。或许这也是温渺迷恋季邺南的原因,喜欢他专注认真,又矛盾于他很少分心给自己。

季邺南没骗她,这晚之后,他去了外地,却不到俩月,俩天就回来了,还带了一老头,年事已高,都叫他老先生。这人在季渊出事那会儿帮了大忙,季邺南去南边一路都是他打点,顺顺利利过了几年,这一回来,就把老先生接到自己身边,当亲爹孝敬着。

郝东升跟他是旧识,听说人来了,拎着两盒齐山翠眉赶到玉渊潭,他正和季邺南喝茶,抬眼一看,笑出满脸褶子:“你怎么来了?”

郝东升说:“专程来看您。”

老先生摆摆手:“甭客套,坐吧。”

季邺南回来,谁也没带,就带了郝东升一人,这年过半百的小老头在政治上有两把刷子,却一直缺少提拔机会,于是说走就走,跟着他到了北京。

老先生问季邺南:“你妈怎么样?”

他说:“还行,西城怀柔两头跑。”

“眼下局势稳定,你爸的事儿查归查,自己的事儿还得操心,我有一老战友,小闺女是人民教师,条件不错,改天见见?”

他扬起一抹笑,高深莫测的样子,说:“再说吧。”

“一提这事儿你就敷衍,上回那姑娘够可以了,漂亮大方,独立自强,怎么就看不上?”

季邺南想,是挺漂亮大方,但缺那么点儿活泼开朗,也很独立自强,但缺那么点儿迷糊可爱,于是一挥手,叫上郝东升:“走!”

郝东升问:“上哪儿去?”

他系上扣子:“找女朋友。”

老先生一口茶水喷出去,郝东升捧了茶盖去接,晚了一步,被喷了一袖子,他甩甩手道:“您歇着先,我和小季先去一趟。”

看似淡定,上车后却暴躁无比,一张老脸皱在一块儿,问:“什么女朋友,打哪儿冒出个女朋友?吴家姗姗你都看不上,我还不信谁能成为你女朋友。”

老吴家的姗姗深得郝东升的心,自打季邺南去了南边儿,他逮着机会就介绍她,有多少机会介绍多少遍,怎料他始终不买单,弄得吴姗姗一颗心七上八下,时不时半夜去一通电话,问他季邺南到底怎么想。他睡眠本不好,经常被折腾得一宿宿不能睡,总想着什么时候成了,什么时候能睡个好觉。怎料现在突然蹦出个女朋友,得,先前的夜白熬了。

这还不算失望,最让他失望的是,接下来季邺南问:“你刚说的那什么姗姗,是谁?”

郝东升扶了扶老花镜,不理他了。

去的是民族园路博物馆,季邺南捏着一合同,走进大厅观摩。彼时,温渺正在培训室背诵吐字归音口诀,先前她签了合同却忘记带走,为了躲避扎着包包头的副主任追杀,才一路躲到这儿。可副主任火眼金睛,转眼就追到一层,视线一扫,眼睛一亮,喜笑颜开朝季邺南走去:“这不是季处吗,什么事儿还劳驾您亲自来一趟?”

他扬了扬合同,副主任两眼放光,将伸手去够,他却收回手,扬眉道:“温渺呢?”

副主任怔住,敢情这俩真有一腿?这丫头也太实诚,牺牲自我去换一合同,枉她追了一上午,要人给个交代,这误会何止大了,忒大了。于是叫来温渺:“跟季处道个歉,签好的合同怎么能忘了拿呢,季处那么忙,还劳烦人专门跑一趟。”

温渺想,丫的,有没有搞错,跟他道歉?

季邺南打量她,白衣窄裙,细胳膊细腿,瘦削的脚背塞进饱满的小高跟,唇上抹了红,脸上擦了粉,笔直的长腿越看越美。

他转头问副主任:“你们这儿能指定讲解员?”

副主任点头,他冲温渺扬下巴:“就她了。”

副主任张大嘴,啊了一声。

“怎么,不行?”

“…行,当然行!”

她本是讲解员出身,一天带八场都不在话下,虽升职后不再出场,但毕竟是老本行,区区俩人对她来说,应是小菜一碟。

温渺眼睛似要喷出火来,偏他爷爷的又不能爆发,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她能罢课,现在却不敢罢工。于是只好接手,还笑眯眯的,露出标准八颗牙:“这边请。”

这一开口,郝东升终于记起,上回见过这姑娘,在龙吟阁。当时可瞧不出这俩有什么关系,其实现在也瞧不出,看那姑娘,脸上热情笑着,眼神却冷得像冰,不像吴老二介绍的小模特,见了他就跟见了床似的,恨不得立马往他身上倒,没有一个像这姑娘,浑身上下都是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