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齐声谢恩,两名侍卫将冰儿带出门。出门之时,忽见安王李溶站在门外,两人目光轻轻一触。
他刚才便到了,为何不进来,是不愿面对她吗?她不由停住脚步,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侍卫拖着冰儿向外走去,冰儿忍不住回首,恋恋不舍。
李溶的目光亦追随着她的身影,本以为她已经脱险,却又回来自投罗网。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一次该轮到他救她了。
这两日静静地思索,其实他从来不曾认真怀疑过她。应该是无怨无悔在相信吧!以生命相信一个人,就算是被那人骗了,也不会后悔。
他回到十六宅,摘下墙上挂的宝剑。抽出宝剑,剑光彻骨。剑是好剑,他也曾学过武功,只是身为皇家子弟,武功不过是强身健体。杀人,不必用剑,不见血的杀人,方才被人称许。
这许多年,他所学,先生所教的,皆是如何能杀人不见血。但现在,他终于要用到剑了。
黄小磊托着茶盘走进来,看着安王的神情,他的心沉了下去。他道:“殿下,为了一个宫女这样做值的吗?”
李溶笑笑:“我不知道值不值得,我只知道若是她死,我宁可我自己死。”
黄小磊咬牙。他是五岁上便被净身送入宫中的,只因家里太穷,实在是养不活他了。由小他便跟着李溶,那时李溶是小王子,他是小太监。小时的李溶更加飞扬跋扈,他受了不少欺负,待到李溶渐渐长大了,他便也自然成了李溶的心腹。
若是宫中没有了安王了,他又该何去何从?
他道:“殿下,牢房由神策军的人把守,只要拿到崔守礼的令牌,就可以将人提出来。”
“崔守礼却不会轻易给我令牌。”
黄小磊笑笑:“宫中的生活太无聊,宦官们都喜欢赌钱,崔守礼更是嗜赌成性,一赌起来就忘乎所以,小奴也参加了他们的赌局。不若让小奴去吧!小奴设法把令牌赢过来。”
李溶迟疑道:“你……能行吗?”
“殿下,以后出了皇城,没有人伺候着,嘘寒问暖,全都要靠殿下自己了。小奴只怕殿下不习惯外面的生活,苦了殿下。”他语声逐渐哽咽,他自己也若有所觉,连忙道:“小奴的赌技比他高明得多,殿下静候佳言吧!”
李溶看着他转身奔出去的背影,心里也不由地酸楚。以后的事情必然天翻地覆,他不会再是安王,他身边的人,也都会被连累。是他愧对他们的,这一生也无法补偿了。
明日死,今日的晚餐便极为丰富。只是谁又有心情吃下最后一顿晚餐呢?
牢门忽然被打开了,冲进来的是王才人。才人终究是才人,到了此时竟还能进来见她。
她站起身,想要施礼,才人却直冲到她面前狠狠地一掌击在她脸上。
她被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才站住脚步。用手抚摸着迅速肿起来的面颊,满面错愕。
才人怒道:“你为何要回来?你为何一定要来送死?你可知道我费尽力气才将你救出去。”
果然,靠尚宫一个人是救不了她的,原来还有才人。
“我只是不能让无辜的人死。”
无辜?这世间有多少人是无辜的?八年前全家被腰斩之时,连家里的仆人都不能逃脱,他们不无辜吗?她的母亲,不过是个小妾,平日里颇受长房欺压,却为了一个莫须有的谋反罪名,和长房一起被腰斩,难道不无辜吗?
八年的忍耐,到了此时,终于忍无可忍。她尖声道:“你可知你是谁?”
不等冰儿回答,她便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你根本就不是什么鱼冰儿,你真正的名字是王若泠,八年前因谋反罪名被全家处斩的王涯的孙女。我是你的堂姐王若清,我们两个人是王家唯一剩下的人了。”
她等着冰儿惊讶的神情,便冰儿却只是冷静地看着她:“其实我已经想起来了。”
才人一愕:“你是几时想起来的?”
“在运送我出皇城的水车里,我想起了往事。”
“既然想起来了,你就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为什么还要回来?”
冰儿有些惊愕,“我的命是命,紫衣局十几个宫女的命难道不是命吗?为了我一个人,要十几个人死,就算是我活下来,我也不会心安。”
才人呆了呆,“只要自己能活下来,死多少人又有什么关系?”
冰儿的脸上渐现出鄙夷之色:“这八年来,我失去了记忆,所以能无忧无虑地生存到现在。我知道堂姐是在如何痛苦的心情下度过八年。但就算是自己受了苦,也不能将痛苦转加在别人的身上。堂姐要恨杀了全家的人我全都理解,八年前,安王只有十六岁,并不曾参与此事,为何堂姐却要杀他?”
才人冷笑:“原来还是为了安王,你就那么喜欢他吗?”
冰儿道:“不错,我是喜欢安王,我也敢承认我喜欢他这件事。堂姐你呢?你入宫不过是因为你恨皇上。但皇上对你如何宠爱,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堂姐你还能恨他吗?或者,堂姐你根本就无法下手杀他,所以才会如此恨安王,把对他的仇恨都发泄在安王的身上。”
“住口,不要再说了!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冰儿淡淡地道:“堂姐,真正杀死我们全家的人是仇士良,就算你当年不知,过了这么多年,也应该知道事情的真相吧!当年若不是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当今圣上又怎会对他惟命是从?为何你不杀了仇士良?为何?”
才人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冲出牢房,待到她再有知觉的时候,人已经在月下徘徊。真正的仇人是仇士良,她并不是不知,只是故做不知。当年在她彷徨无依的时候,是仇士良救了她,若没有仇士良,她未必能活到今日。
上天为何要如此安排?八年以来一心痛恨的人,成了最疼惜她的丈夫。八年以来父亲一样疼爱她的人,才是灭门的原凶。
她在月下仓皇奔逃,自己也不知要逃去何方。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再逃,也无法逃开李瀍。
面前忽然出现一间大宅,她不由地停住了脚步。不知何时,她竟到了仇府门前。
是她住了八年的地方,八年来习以为常,以为是她的家。她静静地看着那黑漆的大门,她并非不知真相。进宫以来,各种蛛丝马迹,使她渐渐侦知八年前那件事的真相。
宦官把持朝政,不甘心被家奴愚弄的先帝以观露为名,想要杀死仇士良。结果,事情败露,仇士良反劫持了先帝。于是仇士良便展开了报复性的屠杀,所有参与此事的大臣诛连九族。不仅如此,连一些平日里不曾与他结党营私的大臣也被加入到了屠杀的名单中。一日之间,竟诛了几百大臣。而后被牵连杀死的大臣达到千名。
她的祖父,原不曾参与甘露之变。而使他被列入屠杀名单的原因,不过是因为王家的富甲一方。
她的仇人,是带兵冲入王府的李瀍,同时也是幕后的那只黑手。
她叩了叩门环,“哑”地一声响,大门打开了。一名老仆揉着迷蒙的双眼打量着她:“是小姐回来了。”
她点了点头:“义父睡了吗?”
“还不曾。这些日子以来,老爷都睡得晚起得早。说是人老了,想睡也睡不着。”
她道:“我去看看义父。”
“老爷也惦着小姐呢!说小姐进宫以后,就不回来了。”
老仆这才发现异样:“小姐怎会自己回来?”
她笑笑:“我只是想义父了,所以回来看看。你去睡吧!谁也莫要惊动。”
老仆点头,将手中拿着的油灯递给烟织:“那小姐就自己去吧!小心夜路难行。”
烟织托着手中的灯,慢慢地向着后院行去。暗夜之中,她恍若幽魂。一两只流荧自她身前身后飞舞着,或是萤火虫之光,或是磷火。
这一夜,仇士良无法成眠,他想他是真的老了。只有老年人才越睡越少,不得不忍受夜晚的折磨。而且他是个太监,一生都注定是孤独的。虽然也娶了几个妻室,但对于太监来讲这不过是装点门面。
最终,他连与妻室同房而眠的兴趣都失去了。
门“吱哑”一声打开了。他抬起头,看见灯火之下烟织的脸。
他略一惊,夜晚的烟织竟比日间还要美丽几分。由八年前他便看出烟织是个美人胚子,因此他才会养了她八年,果然她不曾负他所望,将皇上迷得神魂颠倒。
他有些恍惚,不由地问道:“烟织,你怎生回来了?”
烟织微微一笑:“我的名字是王若清,并非王烟织。”
仇士良一惊,“你说什么?”
“八年以来,我几乎忘记这个名字了。其实八年前我也不算小了,十岁的女孩子,记得许多事情,也明白许多事情。”
仇士良默然不语,他心里忽然升起了不祥之感。养虎为患,崔守礼在多年前就曾经提醒过他,但他却一心想要利用女孩的美色。当你利用一个人的时候,便是在给自己套上一个绳索。利用的人越多,自己身上的绳索便也越多。
他忽然想明白这个道理,也许,八年前应该杀了女孩。
烟织道:“我一直在怀疑,为何我家里的珍宝会渐渐出现在义父家中。义父不令我看,终究还是让我看到了端倪。其实,真正杀我全家的人就是义父。义父生性贪财,不是自己的东西也想收归囊中。”
他咽了口口水:“你要怎样?”
烟织笑道:“我的功夫是跟着义父学的。世人只知义父奸佞,却不知义父既是神策军的首领,必也是武林高手。我一直在想,我是否能打败义父呢?现在也到了揭晓谜底的时候了。”
“你想和我动手?”
烟织笑笑:“义父不是教过我,家仇不可忘吗?”
“李瀍呢?是他亲自冲进王府,抓走了你全家。”
烟织淡淡地道:“义父不用急,义父先死了,李瀍也会死的。黄泉路上,大家终会相遇,谁都不会寂寞。”
是的,黄泉路上,终会相遇,谁都不会寂寞。爷爷、爹、娘亲,你们一起走在黄泉路上,应该不觉得寂寞吧!只是留下了我一个人在这世间,若是当年我不曾逃,也随着你们一起死去,那也许是一种幸福吧!
她拔下发上的金钗,身为皇妃,自然不能随身携带武器。钗是仇士良为她特制的,看似金子所制,其实是用坚韧的乌金制成。钗中另有机关,能够发出三枚毒针。
金钗拔下来,发髻便也散落了,灯光之下,她忽如幽艳的女鬼。
钗刺出,荧火流转,如点点飞花。这不曾武功,却似舞蹈,只因仇士良怕破坏她的美丽,教她的武功亦是美如锦上之花。
钗分心刺去,荧火忽然幻化成千百点,似虚似实,不知刺向何方。
仇士良却只是一掌击出来,荧火蓦然四散飞去,室中唯有一灯如豆。
“你的武功都是我教的,你以为能胜过我吗?”
“或许可以。”烟织神秘地笑笑,魅惑如妖。
“老夫不必用武器,”他一边说一边猱身而进,一掌向着烟织击去,“光用手掌,你也不是对手。”
话未说完,烟织不退反进,任由他的掌击在身上。长发忽然翩然飞舞,女子的凄艳当此之时,达到前所未有的极致。
仇士良刚刚一愕,胸口便微微一麻。烟织淡淡地笑:“义父真是健忘,这钗是义父做的,里面藏有毒针,义父怎么就不记得了?我知道了,义父是老了,人老了,就会忘记许多事情。义父忘记了吗?义父曾经说过,最好的武功就是杀死敌人的武功,什么招式内力根本无关紧要,只要能杀死敌人,那便天下无敌。”
仇士良大张着嘴,想要说话,但那针上的毒见血封喉,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心里疑惑,就算你杀了我,可是你中了我一掌,即便现在不死,也活不过三年。难道为了杀我,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
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烟织又妩媚地一笑:“义父大概也忘记了,义父曾经教过我,我活着的目的就是报仇,我生存的意义就是报仇。既然如此,为了报仇,有什么是我做不出的呢?”
仇士良倒下之时,再度想起崔守礼说过的话: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啊!
飘飞的长发垂落下来,不过是瞬间,那原本乌黑亮丽的头发,竟像是一样子失去了生命一般。长发变得干枯,虽然仍是黑的,也不曾掉落,却已经不再是相同的头发了。
烟织的脸色也渐现出苍白来,终于张口吐出一口鲜血。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跪倒在仇士良的面前。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她还活着,她却早便死了。
若是救她的人不是仇士良,若是救她的人也是鱼尚宫,也许她会有不同的结局。
只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第十三章 剑器行
赌局持续了整整一夜,对赌的人却并没有丝毫困倦之意。双方杀红了眼,衣服脱下半边系在腰上。围观着的太监也不见减少,每个人都紧张地看着摇骰子的两双手。
这赌局很简单,只是赌大小,大的那个便赢了。对赌了一夜,虽说双方各有输赢,但最终是崔守礼而前的筹码越来越少,而黄小磊面前的筹码则越来越多。
双方再一次摇定了骰盅,黄小磊道:“你先压。”
崔守礼咬了咬牙,面前只剩下一堆筹码了,他将筹码整堆推了出去,“我就不信,你这次还能赢。”
黄小磊心里暗喜,他等的便是这一刻。他道:“开吧!”
两人同时开了骰盅,崔守礼的骰子是二二四点,黄小磊盅内的骰子却是二三五点。崔守礼忍不住用力一拍桌子,呸道:“真晦气。”
太监因无法好色,无非便是贪财嗜赌,或是将对好色之心都分配到了这两件事上,许多太监对于财与赌的爱好,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
黄小磊道:“还赌吗?你已经没有本钱了。”
崔守礼腆着脸笑道:“借我点赌本吧,顶多我给你利息。”
黄小磊双眉微扬:“我从来不借银子,你不知道吗?”
崔守礼无言以对,其实不止是黄小磊不借银子,所有的太监都将钱视如性命,谁都不会借。
黄小磊却又笑道:“若你真要赌,就用神策军的令牌来赌。”
崔守礼一怔,心念电转,他想要神策军的令牌,难道说另有图谋?他虽然赌得昏天黑地,却并没因此就真的变糊涂,立刻想到了安王,看来是安王想要救那个宫女。他心里冷笑,脸上却现出为难的神情:“用令牌来赌?这怎么行?”
黄小磊欲擒故纵:“若你不愿意就算了。”
他忙道:“好,赌便赌,不过赌法要由我说了算。”
黄小磊道:“随便你怎么赌,但你若输了,令牌便要交给我。”
崔守礼的眼中掠过一抹杀机,是你自己找死,莫要怪我。他倒了两杯酒,转过身去也不知往酒里放了什么,再转过身来,两杯酒一般无二。他露出一抹诡异的笑:“神策军的令牌若是被人拿走,那是杀头的罪过。既是赌杀头的罪过,也要用命来赌。”
“你要怎样赌?”
崔守礼笑道:“这两杯酒里有一杯下了牵机剧毒,若是你选到了无毒的那杯便算你赢。若是你不敢喝,便算你输。”
黄小磊默然片刻,目光由崔守礼的脸上落向那两杯酒。白瓷的杯子在晓色中泛着玉石般的光泽。好瓷器,不知是产自哪里。世人皆知唐代三彩瓷器,却不知唐代的白瓷亦是巧夺天工。
他微微一笑,拿起其中一杯,一饮而尽。
崔守礼先是惊愕,续而奸笑,但他笑的时间并不久,他似是等着黄小磊毒发,但黄小磊却神色如常。黄小磊淡淡地道:“怎样?我赢了吧?”
崔守礼脸上的神情逐渐惊慌失措,这怎么可能?明明两杯都是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