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进电梯,又急急忙忙地有人挤了进来,高个子,身上有淡淡的酒精味。王培抬头,正对上周锡君含笑的双眸。
“你怎么就回来了?”王培问他,微微地笑。她们今天在同一辆车里渡过了一天,关系仿佛忽然间亲密了许多,说话的时候也不再像先前那么客气。
周锡君苦笑着摇头,浓而长的眉毛皱起来,无可奈何的样子,“我以为画家们会比较斯文,唔,没想到喝起酒来这么猛。我实在是自愧不如,只得先溜了。要不然,一会儿可要出洋相了。”
王培忍不住笑起来,认真地解释,“酒是灵感的来源,这跟李白喝酒作诗是一个道理。醉了晕了,有时候反倒能画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作品来。”
周锡君好像信了,还一脸认真地问她,“那…你也是吗?”
“我——”王培顿了顿,“我不大喜欢喝酒。”她觉得那东西怪难喝的,又苦又涩又呛口,灵感什么的是没看到,头痛是真的,“我…另有灵感的来源。”她的脑子里忽然现出敖游的面孔,漂亮的流光溢彩的眼睛,雪白的皮肤,嘴巴总是很诱人。上次她把他当做仕女画出来,连太后都赞叹呢。
难道——他是她的灵感?
王培忍不住先抖了一抖。
周锡君把她送到房间门口,然后客气又有礼貌地告辞。他可真是个绅士,又温柔又彬彬有礼,对女士总是很照顾。跟他比起来,幼稚的敖游可真是弱爆了!王培心里暗暗地想。
她洗了头发和澡,又打开笔记本上网,在论坛里看人吵了一会儿架后,卢琳才满身酒气地回来。她连澡也不洗就要倒床睡觉,被王培生拉硬拽地扔进了洗手间,两分钟后就披着浴袍出来了,然后倒在床上再也叫不醒。
王培睡不着,外头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她的窗户上,吵得她心烦意乱。夏天就是这一点不好,总是下雨,还总是这么地突然和迅猛。
她起身拉开窗帘,外头一片沉寂,只有风和雨的声音,小广场里有昏暗的路灯,照出一片狭小的光圈。远处则是一片漆黑,王培记得那边是茫茫的山,白天的时候,它们在雨雾中呈现出连绵而朦胧的线条,有一种哀伤而沉郁的美感。
于是索性从箱子里找出画具来,架起支架,不急不缓地用颜色在画纸上描下她脑子里的那篇景象。雾蒙蒙的水汽,模糊的山影,近处的残花和落叶,还有一滩一滩的积水…
第二天她睡到八点才醒来,卢琳还倒在床上打鼾,怎么也叫不醒。王培赶紧换了衣服去楼下餐厅吃早餐,才发现大伙儿都还没起。
外头还下着细雨,水汽自地面升起,天空还是一片混沌。
老张眯着眼睛跟梦游似的下了楼,瞧见王培还跟不认识她似的。王培赶紧上前去问,“什么时候出发?”
老张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想了好几秒,才迷迷糊糊地回道:“昨晚上大伙儿都喝多了,这会儿都还在床上倒着呢,估计上午别想走。”
王培早料到是这结果,点点头就回楼上了。上楼的时候又遇到了周锡君。今儿一上午,他是她看到的唯一一个精神抖擞的人。虽然穿着T恤和休闲裤,可是精神奕奕,额头上甚至还有薄汗,似乎刚刚做过运动回来。
仿佛受到了感染似的,王培也莫名地心情好起来,很高兴地跟他打招呼。
“上午是不是留在酒店休息?”周锡君问,耸耸肩,“大家都喝高了,全倒着呢。”
“敖游呢?他怎么样?”王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会问起他,唔,论理来说,他是她带出来的,问一句也很正常。他昨天晚上,有没有跟那个董倩“勾搭成奸”呢?其实,她的心里头是想这样问的,可是,这样也太粗俗了是不是。
“还睡着。”周锡君假装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他昨儿晚上喝了两瓶白酒,一回屋就倒了。不过酒品还不错,不哭不闹,就安静睡觉,一点也不会麻烦别人。”
好家伙!这伙计量还真够大,喝不死他。王培暗自腹诽,脸上还是客客气气的样子,“那就麻烦你多照顾他了。”
周锡君看着她,点头微笑。几秒钟后,电梯到了,王培刚准备抬脚出去,周锡君忽然又开口问:“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他好像不大高兴。”
不是喝醉了吗,怎么还会不高兴?呸,肯定把胃给喝坏了,不难受才怪。
王培虽然心里这么骂他,可两只脚还是收了回来,默默地回了电梯,继续往上。周锡君微微地笑起来。
开了门,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烈的酒气。王培忽然觉得特别的不好意思,虽说敖游没有哭闹也没有发酒疯,可是,光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睡一觉就已经特别不容易了。所以,王培觉得有点对不住周锡君,说到底,这个不懂事的小子还是她带过来的。
她走到敖游的床边,坐下。
屋里拉着窗帘,光线很暗,敖游的面孔隐藏在黑暗中,轮廓依稀。周锡君去开了窗户,有光线照进来,敖游的眼皮抖了抖,缓缓地睁了开来。
“王培培——”他张张嘴,虚弱地出声。声音有些嘶哑,又低沉,听起来让人心里发酸。他醉了一晚上,脸色煞白,嘴唇干枯,还有脱落的皮屑,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样子。
敖游不是这样的,他应该总是精神奕奕、生龙活虎的样子,会眯起眼睛笑,傻乎乎地直乐,有时候还会贱贱地跑过来招她的骂,就算挨了骂也是脸皮很厚,一点也不在乎的表情。
“我难受。”他小声地撒娇,眼睛里很快就有水汽涌上来,像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王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再怎么不高兴,也没有办法冲着现在的他发火。她才不管他跟董倩怎么样了呢。他其实就是个二货,不懂事,又傻,她跟他生个屁的气,闹个屁的情绪。
“我去给你弄点粥,唔,要不,你还是先去洗洗吧,现在难看死了。”王培小声地说了他一句,然后起身。敖游一伸手,就把她的胳膊给拽住了,手劲儿还挺大,眼巴巴地瞧着她,小声地哀求,“你先别走,陪我说会儿话。”
说话时,他又盯着周锡君看,眨巴眨巴眼,虽然不说话,可意思十分明了。
周锡君真是又聪明又体贴的好人,立刻就懂了,起身道:“我下去帮你弄点吃的。”说罢,朝王培使了个眼色,就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王培觉得特别不好意思。
敖游拉着王培说话,语无伦次的,一会儿说他喝了多少酒,一会儿又抱怨说难受,一会儿又眼巴巴地瞅着她,扁扁嘴地委屈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他的样子看起来那么可怜,眼睛里水汪汪的,几乎没有荡出眼泪来。王培的心再怎么狠,也没有办法再伤他了,只得咬咬牙,小声地道:“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你乖乖的,我就喜欢你。”
“可是…你打我…”他控诉着她的罪行,又伤心又落寞的样子。
王培挺不好意思地往后挪了挪,小声地辩解,“那…你忽然凑那么近,我…是条件反射,又不是故意针对你去的…”
说完又觉得自己有了底气,眼睛就瞪起来了,一脸严肃地教训他道:“看你以后还乱来,怎么能对女孩子动手动脚呢。幸好是遇到我,要是别人,指不定就一脚朝着你的命根子去了。”
敖游特别委屈,“我…我哪有动手动脚,我就是见你脖子上的包,想给你上点药。”说罢,他原本煞白的脸上蒙上淡淡的绯红,又努力地做出很认真很严肃的样子,“我就是…舔一舔你的包…它们就会好…”
王培一巴掌又上去了…
十九
这回巴掌还没上去,敖游就躲过去了,身手利索得一点也不像刚刚还醉酒未醒的样子。他嘻嘻地朝王培笑,得意又讨厌的样子,扯了扯裤腰,色迷迷地道:“王培培,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洗澡?”
王培一扭头就出来了。她想,她肯定是疯了才会傻乎乎地来看他,那家伙就活该醉死。
可是心情却好起来,一想到刚才敖游的样子,她就忍不住咧嘴笑。
之后没多久,天气就好了,乌云散去,太阳也很快就钻了出来,懒洋洋地照着,一点也看不出半个小时前还是乌云密布的样子。
王培对着画纸上没画完的画忽然觉得无从下手。画里的意境本来是沉郁而忧伤的,线条和色彩中都流露出淡淡的哀伤,就像昨晚的天气。可是现在,窗外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王培一点悲伤的情绪也培养不出来了。
卢琳站在她身后皱着眉头看,很惊讶的样子,“培培,你的画风好像有了很大的变化。”
“啊?”王培转过头看她,有些紧张,“你觉得怎么样?”她自己也能感觉到下笔时的不同,只不过对于这种改变是好是坏,她自己却说不准。
卢琳立刻笑起来,认真地道:“培培,你真让我惊叹。”J市的很多小孩子,都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画画,但是像王培这样既有天赋又出身名门的实在不多。她从小就接受最正统的艺术熏陶和教育,长大后考最好的美术学校,毕业后又在大学任教,典型的学院派。
就技艺来说,王培已经非常熟练了,甚至不逊色J市许多老前辈,但她到底年轻,生活阅历不够,笔下的景象和人物总是显得有些浮躁,或是没有感情。用通俗的话说,就是没有意境。
可是现在这幅画,虽然还未完成,可卢琳却能从那些简单的线条和色块中感受到淡淡的哀伤之意,仿佛有人在弹奏忧伤的乐曲。“它叫什么?”卢琳问。
王培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我想给它起名叫悲伤的小夜曲。”她顿了顿,又无奈地耸了耸肩,放下画笔,苦笑道:“可是现在一点情绪也没有,根本没办法继续往下画。”
“那就缓一缓,”卢琳劝道:“画画不能急躁,等有感觉的时候再画,这样才能连贯。”
吃过午饭后车队总算重新上了路,老张一再叮嘱大家伙儿要开慢车,千万注意安全。王培她们车里,卢琳和敖游都被剥夺了开车权,由王培和周锡君两个人轮替。
从C市往西,前面两个小时是高速,路还算好走。可下了高速后,车队里就有人提意见,说应该走国道和小路,这样才能领略一路的美景。他的意见立刻得到了一大群无所事事的画家们的赞同,王培和周锡君相视苦笑,只得紧随其后。
才走了一个小时,大家伙儿就开始后悔了,一阵一阵地叫苦。可这活儿都是他们自己选的,再苦也只能自己撑下去。好在周围的景色明显开始变得秀丽,山峦愈加秀美葱绿,流水更加清澈透明,尤其是绕过一座小山后,面前居然出现了一道可爱的小瀑布。
大家顿时惊叫起来,手脚利索的立刻掏出相机来对着咔嚓,还有更绝的,索性把画具都给搬了下车。这回又闹出矛盾来了!
对于是留在这里看风景还是继续往前走,车队里分成了泾渭分明两组。老张也没办法,索性就把人分开,定下了晚上在Z市郊外的一个酒店汇合,至于途中各位爱在哪儿停,他都不管了。
王培她们一组对此地的小瀑布并没有特别大的兴趣,“再往前走两个小时,等到了Z市,那里有更美丽的景色。”卢琳这么说。
于是她们就继续往前走。车换了周锡君来开,敖游又磨到王培身边坐下,小声地讨好,还从兜里掏出一个白瓷瓶给她,说:“你擦擦药吧,要不然,你脖子上的包会越来越大的。”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特别地真诚。
可他越是这样,王培就不信他,“呸,”她骂道:“你个小不要脸的,肯定在里头偷偷地吐的口水,我才不要呢。”敖游这个小混蛋,他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我哪有!”敖游脸都涨红了,气鼓鼓的样子,声音也高了一拍,“王培培,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王培见他都生气了,只得伸手把白瓷瓶接过来,也不着急抹上,先打开瓶盖闻了闻,有淡淡的兰花香——唔,应该不是他的口水。她这才稍稍放下心,倒了些透明的液体在手心,抹在脖子上。
还别说,这药还真管用,清清凉凉的,一会儿就不痛不痒了。王培赶紧把瓶子收好,转过身板着脸骂他,“你小子怎么这么没良心,我都被咬了多久了,痛了一晚上加一白天,你都不拿药给我…”
敖游得意地笑,“谁让你惹我生气来着,我没咬你两口算客气了,要换了别人,早一口吞了。以前那个…”他又开始洋洋洒洒地吹起牛来,说的是某个叫做紫云的姑娘招他的厌,他就一口把她吃了…吹牛皮都吹得没边儿了,王培都翻了一路的白眼。
周锡君的车技好,这一路走来居然一点也不颠簸地就到了目的地。天色尚早,把行李运进酒店后,四个人又背着画具,带着照相机出来了。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这都四点多了,太阳还是明晃晃地刺目,先前他们一直在车里开着空调倒不觉得,这会儿才走了几步,个个都满头大汗,衣服都湿透了。
“我以为山里会凉快一些的。”王培抹了把汗,小声地抱怨。
卢琳解释道:“晚上倒是凉快,白天可热了。这里白天最热的时候都有四十度。”
敖游和周锡君都不说话,不顾俩人都蔫蔫的,完全精神不起来了。
走了半个多小时,他们又遇到了一道小瀑布,前方有小小的水潭,溪流潺潺的,四周都是绿的山和植物。虽然空气中的温度很高,可坐在水边还是凉快多了。
他们在这里坐了一阵,王培和卢琳都架起架子准备画画,敖游不愿意在这里久待,嚷嚷着要四处走,王培就让周锡君看着他,别让他走丢了
一会儿四周就安静下来,只有瀑布冲下来的水声,潭水沿着石头铺成的喝道潺潺地往下淌,遇到大石头后,又会流出不同的姿态,有时急促,有时缓慢,有时又迂回…
王培全身心地投入去作画,画碧蓝如洗的天空,画深浅不一的绿山,画白色的淘气的瀑布,还有硬朗而年迈的岩石…
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等王培浑身酸痛抬不起胳膊的时候,才发现四周只有她一人。没有人声,卢琳的画架还在附近,山风把画纸吹得哗哗作响,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王培伸了个懒腰,决定四处走走,顺便找一找那几个耐不住寂寞的家伙。天晓得他们溜到哪里去做坏事了?
她沿着河道走,河边有小路,崎岖不平,却极有野趣。岩石的缝隙间常有紫色的小花,造型很像夜市上的龙虾,河里有鱼,约莫有她的手指头那么长,细细的,极缓慢地在水里游。可王培偷偷伸手去抓的时候,它们却把尾巴一摆,从她的指缝间机灵地滑走。
她走了一段,河道绕了一个大弯,很快就把小瀑布甩在了后头,连声音都只是隐约。这里已经阴凉下来,也许是天色已经转暗,也许是树木太过葱郁,抬头几乎看不见碧蓝的天,更不用说阳光。
“…真的?”
“不骗你…”
王培听到有人在说话,一个声音是敖游的,还有一个却很陌生。也许是山里人,她心里想,敖游长着一张那么漂亮的脸,总是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地跟他说话。
可是,却又不大像,他们说话的语气,似乎很熟悉。
王培竖起耳朵仔细听,他们的声音在风里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一旁还有潺潺的溪水声,一起揉碎了,模糊了。
于是轻手轻脚地朝那个方向走过去,他们的声音果然清晰起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陌生男人问。
“不知道,唔,谁知道呢?”这是敖游的声音,闷闷的,好像有点小小的不高兴,“不过,”他的语气又变了,带着一股子小兴奋,“其实这里的日子还有意思些,有不同的人,说话,吵架…”
“哈哈——”那个男人笑起来,有些揶揄的意思,“你不会是乐不思蜀了吧。”
“这事儿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敖游叹息着道:“老头子看着呢,我也回不去。”他立刻把话题转到别处,“你整天不在自己家,老往我这儿跑,也不怕——”
他说话时,王培已经转过了一个大弯,透过婆娑的树叶,依稀看见他坐在水里。正说着话,身边却没有人,只有——一只大鸟!
王培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只大鸟,那只怪鸟,她是见过的,敖游刚来他家的时候,那只怪鸟就站在院子外的香樟树上偷听他们说话…
“我怕他们?”大鸟张嘴,发出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又磁性,然后,他好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忽然微微转过头来,小小的滴溜溜的眼睛正好跟王培的目光对上。
王培“啊——”地叫出声来,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二十
“怪鸟,怪鸟!”王培一边高声叫唤,一边惊恐地睁开眼,一把拽住身边的卢琳,眼泪都快吓出来了,高声喊道:“鸟,有怪鸟,会说人话的怪鸟。”
“没事了培培,没事了。”卢琳柔声地抚慰她,轻拍她的后背,小声地道:“都是做梦呢,不怕,不怕。”
怎么会是做梦!她明明看到那只怪鸟在跟敖游说话。对了,敖游——她一扭头,就瞧见敖游乖乖地蹲在一旁在瞧她,又是担心又是疑惑的表情。
王培霍地坐起身,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急促地质问,“你…你刚才是不是在跟那只怪鸟说话?是不是,是不是?”
周锡君和卢琳都苦笑着看着她,敖游则一副茫然的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样子。大家都像看傻子似的看着她。
王培松开手,朝四周看。旁边是她的画架,不远处是那丛可爱的小瀑布,她坐在大石头上傻乎乎地看着他们。可是,她明明记得,那是在小溪的弯道处,有潺潺的流水和婆娑的树叶,清凉的水,她甚至,还记得晕倒过去之前,她浑身一凉——是栽倒进小溪里了?
她浑身一颤,低头看身上,仍是干燥的小T恤,牛仔长裤,看不出有任何落水的痕迹。
“也许是中暑了,”周锡君小声地解释道:“有时候会有幻觉。”
可那是幻觉吗?王培清晰地记得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他们在讨论什么时候回去的事。还有那里阴凉的空气,清凉的水没过她的脚背,紫色的龙虾花,手指头那么长的小鱼。她甚至还记得小鱼轻快地滑过她指缝时的触感——怎么会是幻觉呢?
天已经暗下来,周锡君帮着去收拾她的东西,敖游乖巧地过来扶她,一点也看不出又内疚不安的样子。“王培培,”他看着她的眼睛说:“王培培,晚上你得好好休息,要不,又要做怪梦了。”他言辞恳切,眼神又真诚,可是,王培总觉得,他说这话时候可真不怀好意。
他们抵达酒店的时候,还有两辆车没有到。老张都有些急了,一个劲儿地打电话催。
王培没再坚持自己看到怪鸟,卢琳和周锡君也没把这事儿外传,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晚上吃饭王培都没下来,她问卢琳,“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
“我内急,就去找了个地方上厕所,一回头就见你躺在地上,怎么也叫不醒。”卢琳倒了杯凉水递给她,小声道:“可能是太累了,你下午开了两个小时的车呢。外头天气也热,容易中暑。”
“那敖游呢?”王培就着水杯喝了一大口,又问:“他什么时候到的?”
“他跟周锡君一起过来的。”
王培就不再说话了。也许,她真的只是做梦而已。
晚上她睡得很早,吃了一颗药,卢琳给的,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连梦也没做。可睡得并不安稳,总觉得有什么人在说话,凑得很近,仿佛就在她耳朵边上,声音又低又沉,可说的是什么,她却完全听不清。
好像还有人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嘴巴上有软软的触觉,有个坏东西在她嘴里搅呀搅,她喉咙一凉,有温暖的东西顺着她的喉咙滑了下去。不一会儿,意识就更加模糊了。
早晨起来,王培觉得精神抖擞,洗脸刷牙后还在酒店里的小院子里跑了几圈,回到房间里精神奕奕地叫卢琳起床。
“你没事了?”卢琳诧异地看着她,很担心的样子。
“什么?”王培咕噜咕噜灌了半盒牛奶,一脸不解地看着她,“什么事?唔,你喝酸奶吗?味道挺好的。”
卢琳摇头,晃着脑袋去了洗手间,没再说什么。王培虽然觉得她有些怪怪的,可是也没去问。谁都有秘密,不是么?
今天他们的目的地是凤凰古城,离得其实已经不远了,不过他们这些人,懒散拖沓,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从大早上吃饭的时候起,老张就开始不断地露出绝望的表情。临出发的时候,老张又重申了一次行程,中午一点大家在凤凰集合吃饭,过时不候。
他们会在凤凰住两天,然后再往西去德夯和其他未开发的少数民族聚居地。这里王培没有来过,但卢琳却是轻车熟路,周锡君也说念大学的时候曾经来旅游过,就连敖游,见到盛装打扮的漂亮苗族姑娘,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
敢情就她一个人没见过世面!王培默默地想。
他们的车开得快,十二点之前就赶到了约定的地点。除了老张几个人之外,别的人都还没到,王培她们一行就先在城里逛一逛。
芙蓉镇和瑶里虽说都是小镇,风格却截然不同。瑶里是典型的中国水墨风格,白墙灰瓦,高高的风火山墙,还有古朴的木桥,桥下流水,水边住人。而芙蓉镇,则多了些颜色,显得更加鲜活。沱江穿城而过,江边是鳞次栉比的吊脚楼,暗红的色调,小小的窗口有女孩子漂亮的脸…
年少的时候王培读过《边城》,那时候就为沈从文笔下宁静的世外桃源一般的小城所倾倒,于是忍不住在心里勾画那个地方,有什么样的山,什么样的水,以及灵动又纯净的姑娘。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它就是这样,原本它就应该是这样。
如果在晚上,路灯开的时候,在潺潺的流水下,该是一副多么美丽的夜景。
吃完午饭后,王培就在江边架起了画架开始写生,卢琳早不知去了哪里,周锡君说四下走走,只有敖游安安静静陪在王培身边。这让王培有些意外。
“怎么不出去?”她问。他对周锡君已经没那么排斥了,过来的路上,两个人还气氛融洽地说了有两个小时的闲话呢。
“不想出去,我陪陪你。”敖游从客栈里搬了个小凳子出来,靠在王培身边坐下,托着腮,乖巧又温顺的样子。如果他一直这么乖就好了,王培想,这样她就省事了,也不会动不动就被他气得暴跳如雷。最近这一个月,她的脾气明显暴躁了许多。
王培画了一会儿画,他还真一直陪着,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候王培偷偷侧过脸去看他,他都没有发现,眼睛木木地看着前方不知什么地方,仿佛陷入了沉思——这可真不像他。
王培刚想开口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她手忙脚乱地把手机从包里翻出来,打开一看,陌生的号码。狐疑地接通,王教授慈祥又和蔼的声音传了过来,她的眼睛一热,都快要哭了。
“爸,我可想你了,你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啊。”王培吸了吸鼻子,把眼泪使劲吸进去。以前她都叫他王教授,生气的时候叫他王老头子,可这么久不见他,还是觉得“爸爸”这个词最适合他。
王教授笑呵呵的,“培培啊,听你妈妈说你去湘西了,现在在哪儿呢?还习惯不?路上要小心…”他啰啰嗦嗦地叮嘱着,王培觉得他声音可真好听,听得特别地安心。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呀,我特别想你。”
“过几天,唔,你从湘西回来大概就能看到我了。”他顿了顿,又小声道:“明天我们要去新疆,估计后边电话还是打不通。回头我打电话给你哈。哦,对了——”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道:“你小叔叔快回来了。”
小叔叔…他…要回来了。
有那么几秒钟,王培握着手机傻乎乎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小叔叔,要回来了!他怎么就回来了,他怎么现在才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