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总管犹豫,歉然地打了个千儿,便退了回去。探春倒并不觉得他怠慢,从水溶那里,她知道这位陆总管并非等闲人,一般的达官贵人,还不至于劳动他送客呢!
她也不以为意,沿着空无一人的长廊慢条斯理地迈着步,忽地一拍前额:“糟糕,竟忘了拿箫。”虽然原主人是水溶,但既送了她便是她的。再者,贾宝玉还没到王府门口,自己出去也只是干等。她朝四周看了两眼,没有瞧见下人,便返身往回走。
一路上也没见有人相询,想是那些下人隐藏在哪个角落里。她有心找个人通传一声,免得撞到水溶的公事,倒不大好。无奈王府里的下人们素质也未免太好了些,任由她在廊里自由走动,就是没人现个影儿。仿佛给她一种错觉,整座王府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探春暗地里赞叹了两声,便穿廊入堂。谁知刚拐了一个弯,迎面就碰上水溶和一位盛装丽人并肩行来。两人几乎同时顿住了脚步,只有那丽人多迈出了一步,差些儿撞上水溶的肩。
探春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了一会儿,目光几乎无意识地盯紧了那丽人。朝云髻上珠环翠绕,钗头凤上垂下的夜明珠,有如鸽蛋大小。小巧的耳垂上,两颗明月珰莹莹生辉。她生得极好,眸子乌黑,映着宽袖修裙上的金红钩边,眸光便灿然流转。翦水双瞳,大约就是形容这样的眼吧?
眼见丽人先诧后异,善睐的明眸中似乎写满了疑惑,探春才回过神来,强压住心口处不断冒出来的酸气,急中生智地解释道:“家兄有管箫落下了,我进来替他拿。”
水溶这才知道探春去而复返的原因,神色一松,只微一侧头,便有人凭空出现。不一会儿,箫已经有侍女拿了过来,双手递上。探春谢过,勉强道了别便脚步匆匆地离去。隐约还听到身后的女声在问着什么,而水溶的声音压得极低,她走得又快,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走到大门口,竟觉得阳光明晃晃地刺眼,眼前便模糊了一片。隐约间,看到门口停着辆马车,却是北静王府的标记。正自诧异,却见水溶挽着那丽人走了出来,探春举袖抚额,疾步往一边走去。
丽人向探春又看了两眼,才含笑登车。水溶方掀起车帘,忽地又叫过了个小厮:“替三姑娘叫一辆马车,就用我常乘坐的那辆罢。”
探春听着,朝他看过去,见他脸上微含歉色,鼻子一酸,急忙死死地咬住了牙关,眼睁睁地看着水溶下了帘子,马车便迤丽行去。
“三姑娘坐了先回府过去,回头宝二爷那里,王爷派人过去说一声儿,直接就回姑娘府上了。”小厮很机灵,口齿也便捷,三言两语就交代完了事。
“多谢。”探春勉强说了两个字,急忙住口。再说两句,怕是忍不住眼睛里要冒水气出来了。顿了顿,掀起轿帘便坐了进去,心里不住地冒着酸气。
刚才水溶和那丽人行迹亲密,虽然不曾搀着手,可两人之间的说话和动作,分明都不一般。她是谁?探春在自己的脑袋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才发现自己对水溶的了解少得可怜。
他有王妃了?冒出来的念头,让她蓦然一惊。看那位的打扮,倒还真有王妃的派头。一颗滚热的心,刹那间便仿佛浸到了冰水里,“滋”一声,冻住了心房。
她穿越这么一回容易么!看水溶和那丽人相处甚好,想必也琴瑟和谐,那自己扮演的角色,可就更不光彩了,分明是蓄意破坏人家夫妻感情嘛!
坏事可以做,但万万不能做第三者!探春想得越明白,一颗心便越发的冷。到后来,连手脚都冰凉一片。
正文 第五十四章 争如不见
探春终于明白,水溶不过是她两世为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一个梦。每夜依约入夜,醒来却只剩下了淡淡的怅然。探春有意无意地打探,从宝玉嘴里知道,水溶已置了几个侧妃,只正妃空着。刚才那位,竟然是江南甄家的五小姐甄彤。
甄彤是甄家根正苗红的嫡小姐,以她的身份,也不过屈居侧位。想来,是要找个门第更显赫的女子做正妃的。探春理智地分析了一下,自己甘心为侧妃,人家那里还未必过得去呢!
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水溶那张温和的面容也现了几分狰狞。不说自己来自现代,根本不习惯自己的丈夫三妻四妾。穿越来的几年,看惯了赵姨娘的尴尬,更不可能屈居侧室。但是正妃?用脚指头想,也是不可能的。
经此一事,对水溶的思念竟是慢慢地淡了。一门心思再度操刀,“盗窃”金大侠的《笑傲江湖》。什么都是假的,唯有银子是真的,至少贾府被抄了以后,她还能不至于露宿街头吧?
翠墨虽然不知道探春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发愤涂纸,但她还是乐于看到书的进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提升,并且为令狐冲对小师妹的感情感动得眼泪汪汪,下笔的时候,写到“林平之”三个字,就咬牙切齿地用力,几乎变成墨团子。
“这个…”探春愕然,虽然她也不喜欢林平之横刀夺爱,可是还不至于像翠墨这样“爱恨强烈”。
“反正当归和半夏要重新抄,她们知道这个是林平之就行了。”翠墨赧然一笑,却仍然在写下一个“林平之”的时候,再度画成了墨团…
好吧,就当是速记符号好了。探春自嘲地想了想,继续讲故事。现在她已经懒得自己组织语言,只是当讲故事。至于文笔润色,翠墨的功底也不错,完全可以胜任,反正是半白话性质的。
在翠墨心切切的“督促”之下,探春居然没有什么太多的闲心去想水溶。
只是她刻意地选择遗忘,有人却三不五时地“北静郡王”四个字不离口。此人自然是贾宝玉是也。
这日也不知为什么,塾师大约是家中有事,早早地就放了他回大观园,所以某人兴兴头地便拐到了秋爽斋。
“北静郡王才让人捎了信来,邀请咱们过去耍呢!”
探春便托辞不去:“我一个姑娘家,三天两头往外跑,成什么样子!你要去,便自个儿去罢。”相见争如不见,再见也不过黯然销魂而已。
“三妹妹,你得罪王爷了?”贾宝玉小心地问。
“怎么?”探春被他没头没脑地问得有些发愣。
“我已经约了几回,可你都推了,不是你们闹了什么别扭罢?”贾宝玉理直气壮。
探春好笑:“你和林姐姐三不五时地闹个别扭,当人家也是这么的?你和林姐姐是青梅竹马,彼此都知道脾性。可他是什么人?身份摆在那儿,我再不知事儿,也不会去得罪了他的。”
“那你怎么…”
“到底是未嫁的女孩儿家,总不能老是往那儿跑。一次两次还能侥幸,多跑几次,还有不透风的墙么?到时候传出去,这名声可好听?”
贾宝玉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眼,才咕哝了两句:“奇怪,以前从没见你有这顾虑!”
“现在大了,自然比从前懂事。”探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有心劝两句仕途学问的话,又记得他前不久似乎为此还抢白了薛宝钗,便又生生忍下。罢了,反正原着里的贾宝玉,也是这样专在女孩子堆里做功夫的。
“我瞧着王爷怪想你的。”贾宝玉不屈不挠,继续游说。
探春冷笑:“他想我作甚?府里头有的是陪着他的人,我倒是算是哪一出呢!难道我娘是奴才,我也只能做小不成?”
贾宝玉倒没成想探春会有这样的激动,顿时哑口无言。探春看他神色,也自觉好笑,不过是撞见了人家夫妻两人的亲密行径,便把这无名之火朝着贾宝玉发出去,倒是自己没有道理。
“算了,我不过是发发牢骚。”
“那…你今儿还去不?”贾宝玉对女孩子向来脾气好,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亲妹子?因此也不生气,仍是涎着脸儿凑过来问。
敢情他听不懂什么叫婉言拒绝吗?探春忍不住翻了翻白眼,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听说今天请了京城最着名的旦角琪官唱堂会,若是不去,未免可惜。”贾宝玉眼珠子微微一转,便搔到了探春的痒处。
虽然她不大爱听戏,但听说那琪官长得当真是“天香国色”,比女人还要俊俏几分。唱功自然是一流的,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喜欢看他的扮相。偏偏他还是演的旦角,难怪让人想入非非。
一个男人,怎么称得上这样的评语?好奇心狂飙之下,探春犹豫再三,终于答应了贾宝玉,同车前往北静王府。
听得她来,水溶亲自迎至二门。
“探春,你来了。”他语气自然,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越发觉得亲切。
“听说琪官在这里唱堂会呢,过来听戏。”探春含笑,虽然态度温和,但骨子里却透着一种疏远。
水溶最善察言观色,自然觉出她的不同,不由微微皱眉,想要问个究竟,可探春却与贾宝玉形影不离,竟不得其便。一路上,贾宝玉还滔滔不绝地向探春介绍着琪官:“听说他只要唱新戏,忠顺王爷便要去捧场。”
探春对男人的八卦不感兴趣,更何况水溶还在她的前面引路,只是似听非听,嗯嗯呀呀地适时发出个声音,表示自己在听。
水溶没有觑着有利时机,无奈之下,只得引了二人到后花园:“也不是唱堂会,只是让他过来坐着唱两句罢了。虽说是个戏子,谈吐倒也有趣。可惜今日没让他带行头来,不然上了妆让你看,怕是你要认为他是女子之身。”
探春更是好奇,反正她也不在乎听那唱腔,只想看看琪官其人罢了。
方入亭子,就见一人跨了出来,行礼如仪。探春见他穿一件玉色酡绒的夹袄和水红色的撒花夹裤。衣服倒不起眼,人却让人眼前一亮。面似满月犹白两分,眼如秋水尚清三分。比起贾宝玉和水溶两人,略瘦一些,却非秦钟那种弱不禁风的模样。骨骼清奇,瞧去便先是生出三分好感。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倾城戏子
唱堂会,一般是有钱有地位的人家有了红白喜事,找来戏班子唱两出戏的意思。可是探春看这后花园里,似乎只有琪官一人。而看水溶依旧一袭素色的锦袍,也不像是有什么喜事的模样。这——算是唱的哪门子堂会?
“听宝玉说,你一直想听琪官唱戏。这不,正好今日有闲,便叫了来唱两出给你听。”水溶待三人见过礼后,便拉着探春坐在自己的身旁。
敢情今天不是什么堂会,不过是召了戏子来专门唱给她听的?当着外人,探春不好意思推脱,只得顺水推舟地坐下,心里却是替琪官难受。戏子在这时代的地位甚低,甚至比起普通的小厮丫环来,也还稍有不如。
琪官自己倒并没有伤了自尊的样子,想必这样的对待已经处之泰然。脸上的笑容浅浅淡淡,却又不让人觉得谄媚。兴许是这样的场合经得多了,态度也自然大方,不见局促,让探春顿生好感。
水溶地位尊崇,虽是主人,态度也不甚热络,偏是没有人觉得他高高在上。只觉得他的一举一动,莫不天经地义。就连琪官,也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轻慢。四人对坐,虽然身份各别,倒也并不觉得突兀。
茶过两巡,贾宝玉便迫不及待地让琪官唱戏。琪官看了水溶一眼,含着笑应了。他也不整妆,只是闲散地坐着,并不拿腔作势,启唇清唱了两段旦角戏。探春兴之所至,干脆拿出箫来,替他伴奏。
琪官眉眼微扬,目光在探春脸上一触即走,但眸子里的惊奇,却让水溶会心一笑。堂堂公侯府的小姐,竟没有半丝瞧不起戏子,恐怕也只是独一份儿了。琪官微微动容,唱得愈发用心。
一曲《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回肠荡气,缠绵悱恻。便是探春这等不懂戏的人,也听得入了迷。仿佛感受到了杜十娘一心从良,怀着美好的愿望却终于绝望,把自己历年积得的珠玉抛洒入江,而后自沉江底的悲凉与绝望。
贾宝玉更是毫不掩饰,击节赞叹:“唱的好戏!”
不时上了酒菜,探春尚在犹豫,贾宝玉却早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还顺手拉了琪官一同落了座。水溶笑道:“琪官也常来的,不必太过见外。”
探春哂然一笑,四人便围桌而坐。初时琪官尚十分拘谨,但不久便放开。他虽是读书不多,但也长于言辞。再加上水溶长袖善舞,气氛倒也融洽。贾宝玉更是与琪官极力亲近,问题层出不穷,到最后更是解下了自己的汗巾子要与他换。
琪官不想自己居然受到这样的礼遇,他虽然是王侯府中的常客,但别人瞧他的眼色,总存着几分亵玩和轻视。贾宝玉托着自己的松花巾,一脸的殷切,琪官不及考虑,急忙把自己身上茜罗红的汗巾解下:“承蒙公子看重,十分感激。只是琪官不过一个戏子…”
贾宝玉在人情世故上头本极单纯,他见琪官生相极美,哪里还管他是个什么身份,喜孜孜地接过汗巾,便系于自己腰上。
探春看琪官有些不好意思,便笑着替他解围:“何必与他计较,他这条原是家常系着的罢了,远不如你这条精巧别致,说来倒还是他拣了便宜,你吃了亏呢。”
水溶也笑:“极是极是。琪官这条汗巾可非凡品,原是茜香国的贡品。今日却是琪官与世兄一见如故,慷慨相赠呢。”
探春听了“贡品”两字,便觉微微有些不妥。暗想琪官既是当着水溶解下汗巾相赠,怕这件“贡品”并非水溶所赏,难道这琪官还与旁的达官贵人有所牵扯吗?她刚才隐约听到忠顺王爷,论起辈份儿来,比水溶还要高上一辈儿,又是个爱耍阴手的人,可别惹出祸来!
刚动了动嘴唇,抬头却琪官与贾宝玉一处站着,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那句打击人的话,便再说不出口。
水溶悄悄问:“怎么近来对我冷淡得多了,莫不是我得罪了你?你就瞧我殷勤地请了琪官这等出色的人物来,也该消气了。”
探春既打听了主意与他疏远,自然不敢吐露心事,连忙回了他一个笑容:“怎敢生王爷的气?只是这两日家里有些事,在诗词上头又遇上些难的韵,故此有些失神罢了。”
再看水溶,站在这两个美男子身旁,竟是半点也不逊色。
看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说得极有道理。脸上微热,急忙岔开了话题,重又说笑起来。
贾宝玉与琪官越说越是投机,竟是两人各端了杯清茶,到葡萄架子下去坐了。亭子里只剩下探春和水溶,琪官偶尔瞟过来的一眼,似乎也带着深意,探春只觉得脖颈处也沁了汗。
“你这么怕热么?”水溶的笑,仿佛在耳畔炸响。
“还好,这天气果然是入了夏。”探春勉强笑着,微微偏头,挪开了和他的距离。
“是不是那天…对我起了什么误会?”水溶千伶百巧的人,又是情场上的千里马,怎么会看不出探春的别扭?只是一直不想提起甄彤,却见她竟是不肯假以辞色,只得老老实实地解释,“她是甄家的小姐,因着纳妃的时候父皇身子不适,后来又一直生忘了她,直拖到那日才宣召见驾。并不是我故意怠慢你,实在是父皇有旨,不敢不尊。”
探春强笑:“这是你的家事,原不必向我解释。再者,你也并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然则这一阵儿,你对我却又跟初识的时候似的。”水溶从桌下伸出手,握住了她的。
“王爷…”探春的手指微微一颤,刚想挣开,水溶却握得更紧。
“你我之间不必这么生份,你叫我的名字即可。”
“水溶?”探春只是下意识地低喃,不过是自言自语。无奈水溶的听力也未免太好了些,立刻喜孜孜地认中了她的称呼。
“对,就是这样。”
探春气结,又不好与他争执。否则,倒像是小情侣之间的撒娇,更显得暧昧。只得把眼睛转向葡萄架下的两个少年。二人正有说有笑,贾宝玉还执着茜罗红汗巾的一头,仿佛正在问着什么。
绿荫丛中,少年如玉,是一幅绝美的图画,探春顿时生出了学画的心思。
谁知便是这条汗巾子,在贾府里惹来了轩然大波。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汗巾生事
因最近一段日子府里没有请客吃饭,听戏作寿诸般事情,累得探春天天在秋爽斋托着腮帮子想她的“稿费”。
“姑娘,接下去该怎么写?”翠墨写完了一段儿,没听到探春的声音,诧异地抬起头,却见她正对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
“这几天歇着罢,前两本书的银子还没收呢,这会儿没动力。”探春有点心烦意乱,“还是想法子出趟府是正经,也看看这两本书卖得怎么样,有没有市场。”
那冷子印这两天也该回京了罢?偏生又找不着出去的机会,贾宝玉最近一阵儿也被贾政管得紧,正在书斋里愁眉苦脸地用功,更让探春没有了乘座“顺风车”的机会。掰着指头当了一会儿“会计”,无奈只知道成本,而收入具有高度的不确定性,就算利用概率论,算出来的结果也完全没有底气,只得颓然地罢手,仍然看着窗前的一片绿荫。
翠墨也叹了口气,把笔搁到了笔架上,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发了一会儿呆,直到侍书进来,诧异地看着两人:“姑娘,若是在屋里闷得慌,就去园子里串串门子!”
探春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带着翠墨出了门,站在院子前面想了好半天,还是往潇湘馆去寻黛玉下棋。她的棋力比二姐迎春稍有不如,与林黛玉倒在伯仲之间。下棋,也要棋逢对手才有意思,况且她与林黛玉又一向谈得来。
雪雁和春纤正坐在门口打络子,见了翠墨急忙拉过去,三颗脑袋挤在一处,自找她们的乐子去了。探春无奈地笑笑,这年头,对女工感兴趣的丫环们比较正常,幸好翠墨除了识文断字,刺绣打络子,也样样拿手,不然准得给当成丫环中的异类。
她掀开帘子,却见贾宝玉穿着家常衣服,一条大红的洒花长裤,把他的脸越发衬得面如冠玉。这会儿,他正在替紫鹃捣胭脂。
“这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喜欢捣弄这些东西!”探春啐了一口。养在脂粉堆里,便惹了这样的坏毛病!偏生大家伙儿还不当一回事儿,只觉得小孩子的玩意儿。
贾宝玉有点讪讪:“这不没事儿嘛!”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这位庶妹随着年岁渐长,渐渐地显出一种连王熙凤也比不上的威仪来。但看她在贾母膝下承欢,那倒是真正乖巧的女孩儿,看不出什么峥嵘。
“扑嗤。”林黛玉正在一旁看书,听了她这话,忍不住笑了出声,“听你这口气,倒像是比宝玉大了好几岁似的,你自个儿比我还小呢!”
但凡女人,都会对自己所爱的男人吹毛求疵,但仅限于自己。若是外人说上两句,总会不自觉地维护。林黛玉芳心已系,自然无法免俗。见贾宝玉脸露尴尬,急忙为他解围。
“有志不在年高,我的话儿在理。”探春回了一句,“别理他了,一时半会那性子也扭不过来,咱们还下棋去!”
才摆好棋谱,却见袭人喘着气跑来:“二爷,快去书房,老爷差人来叫得急!”
贾宝玉近来被贾政管得紧,只听得父亲的名字,便面色大变:“可知道为了什么事?”条件反射性地向门口跑了两步,又顿住脚步,迟疑着想要再捱上两刻。
探春又好气又好笑,就算是严父,也不必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吧?林黛玉替他担心:“她们哪里会知道舅舅找你为着什么事!你还是快去,你若到得迟了,舅舅又要责你蹉跎。不拘什么事,你差个人去外祖母那里去告诉一声儿。”
探春叹道:“就是,你若见事不对,随意找个丫头往前头报个信儿,父亲还能拿你怎么样?再晚得一刻,父亲又得恼了。”
贾宝玉闻言,大觉有理,急忙回房换了衣服便自去书房。探春挟了枚棋子,在手心里摩挲,眼皮微跳,心里有些不安,到底放心不下,叫过翠墨:“你快悄悄地跟了去,打听着究竟什么事,我瞧着今儿事非寻常,父亲唤得恁急,怕不是什么好事。”
林黛玉的棋“啪”的一下,便落到棋枰上:“会出什么事?你…你赶紧地去回了外祖母,万一…”
探春笑道:“你既然担心,怎的自己不去说?”
“我…”林黛玉哑口无言,只把粉颈微微低垂,“明知道,不合规矩的。”
翠墨很机灵,不一会儿就跑了回来:“姑娘,是忠顺王府里的大管家登门,指明了要二爷去的。这会子他们在书房里说话,把二爷叫了进去,下人们都发散了,却不知为了何事。”
林黛玉疑惑:“忠顺王府与咱们府里素无交往,为何单叫宝玉?他虽然有些冥顽,到底年纪还小,不至于会惹什么事啊。”
忠顺王?探春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似乎是本朝寥寥无几的亲王,比起水溶那个郡王还要稍稍高上一级。“啊!”她忽然跳了起来。红楼里宝玉挨打,可不就是为了那条琪官的汗巾子?想必琪官是忠肃王爷身边的红人,和那位王爷之间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关系。
“三妹妹,你怎么了?”林黛玉看她脸色骤变,忍不住问。
探春回过神,不及细说,便匆忙往外走:“我看看去,兴许真惹出什么事来了。翠墨,你也跟着去,若是见机不峄,赶紧地就去请老太太。”
林黛玉追至门口,探春早就一溜烟地去得远了。黛玉心里担忧,又顾虑自己毕竟不是正经的兄妹,只得强自按捺了焦急的心情,扶门而立。
探春提起裙摆,匆匆赶至外书房,还不及走近,便听得贾政的怒喝:“你这孽子,平日不学好也罢了,如今竟私藏优伶,表赠私物,祸及老父!”
完了,果然是琪官那汗巾儿引出来的事。她朝着翠墨使了个眼色,眼看着她拔腿往上房跑去,才稍稍安心。
房门半开,探春不及细思,才跨进门槛就看到贾政气得铁青的脸。再看贾宝玉,已经被小厮们推到了凳子上,旁边两个正拿着棍子,磨棍霍霍。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棍棒交加
“父亲!”探春吃惊之下,脱口而出。贾政虽说是个严父的典范,对贾宝玉更因为期望过高,责骂远多于表扬。就是动起手来,也不是头一回。可摆出这样的阵仗,却是前所未有。这棍子足有碗口粗,两棍下去,怕不要皮开肉绽!
“三丫头,你闪开!”贾政看探春往前来劝说,板下脸。
贾宝玉拼命地对她使眼色,这当口她顶什么用?想法子去通知了老太太才是要紧!可贾政仿佛看出了他的小算盘,瞪了两人一眼,吩咐跟着的小厮:“赶紧把大门关上,谁也不许出去!”
小厮们都知道贾宝玉是贾母王夫人的命根子,虽说贾政喝令“往死里打”,哪敢真用什么大劲儿?只是装个样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探春才放下心来,冷不防贾政劈手夺过藤条,狠命地朝贾宝玉打过去。
探春大吃一惊,贾政虽是文官,但贾家的风气,早年也是习武的。两膀子的力气,比小厮怕还强些。且急怒攻心,下起手来可比小厮狠多了。这样下去,可别出了人命!不及细想,便扑过去抱住了贾政的腿:“父亲,祖母最疼二哥,万一被打得落下什么病根儿,可不叫祖母伤心么?父亲素来纯孝,若是祖母因急而气,因气而病,岂不成了父亲的罪过?”
贾政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只是恼道:“做父亲的管教儿子,哪有女儿上来拦的道理!今儿就是打死了他,也省得日后让母亲置气。”
探春回头,看到贾宝玉脸上殊无血色,知道已经打得狠了,不敢放手,正待再劝,却听贾母的声音颤微微地传来:“好,那我也要管教自己的儿子,行也不行?”
紧接着,王夫人也来了。看到贾宝玉半身有血渍渗出,顿时哭得泪落如雨。贾母也看得老泪纵横,发狠似地对探春道:“三丫头,叫你太太收拾东西,咱们娘儿几个带了宝玉便回金陵过活,也省去在这里受气的份儿。”
贾政急忙强笑道:“母亲请别生气,儿子一时气急,才下了重手,下回再不敢了,母亲息怒。”
贾母看着宝玉,又看向探春,一把搂住了她:“三丫头,你若托生为男儿,你父亲也不必时时看宝玉不顺眼了。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这几个孙子没一个争气的。珠儿略争气些,却没这寿命!”一边说着,一边又滚下泪来。
探春虽然与贾府没有什么感情,但贾宝玉与她相处的时间最久,看到这番凄惨的模样儿,也不由得懊悔。若是前世看红楼的时候用一点心,这场风波完全可以避免得了。唉,书到用时,方恨迟啊!
贾宝玉早就说不出话来,贾母看他凄惨,更是把贾政好一顿骂。别看贾政在外面威风八面,可在贾母面前,却只得唯唯诺诺,赔尽了小心。
“祖母,二哥伤得重,赶紧让他回房,也找个太医来瞧瞧,别伤了筋动了骨。”
“对,对!”贾母回过神来,急忙吩咐人去抬了春凳,看着贾宝玉痛得说不出话,又伤起心来。探春免不得从旁又劝解一番,总是“家和万事兴”的意思,母子两个闹脾气不要紧,没得害她们这些做小辈的也不得快活。
贾母只是气极攻心,才对贾政说了重话。这会儿探春送了梯子过来,自然也不与素来疼爱的儿子为难,板着脸赶人:“如今还不去办你的事,杵在这里做什么!”
贾政忙低声应了,想要去内室,又拉不下面子,只得怏怏去了。
贾府里的“凤凰”受了伤,怡红院看望的人川流不息。连薛蟠得了信,也随着薛宝钗来看过几回。众星捧月之下,贾宝玉的伤好得很快。探春也不去凑这热闹,只是烦恼在贾宝玉伤好之前,怕是没有什么机会出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