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莲见熟门熟路地跟着阿羽回到宅邸,沉羽道:“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松木桥要么半个月之后能修好,要么半个月之后山涧水退了能趟过去。”

“就是说,我无论如何都要等至少半个月,对吧?”

“是我带你来的,害你不能离开,你放心,我会负起责任,不会在桥修好之前把你赶出去的。”

阿羽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有些别扭的样子,莲见却不知怎的,忽然有了想笑的冲动,但是她生性沉稳,笑意在她脸上的表现仅仅是唇角微微一抬。

“阿羽。”

“嗯?”

“高兴有个人陪的话,不用这么别扭的表示也可以。”

说完这句,莲见几乎是有些期待少年的反击。哪知阿羽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大方地笑了起来:“没错,我是很高兴有人陪,喏,现在说出来了。”

说不出话的,反而是莲见。

但是,并不觉得不高兴。

毕竟这是三年里,第一次以十五岁孩子的身份,跟另外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这样说话。

说完这句,阿羽站了起来,转身离开之前,回头,微笑着警告:“还是老样子,晚上不可以到我的院子里,不然,会有恶鬼。”

“就算这房子着火我也不会出去。”莲见的答案,也是一样。

然后不知怎的,阿羽脸上就浮现了一点很奇妙的温和的微笑。

除去晚上不能出去这条,在阿羽家的暂住非常愉快。

能睡在干净的床榻上,卧具没有发霉,房间里不会有老鼠在跑,食物也没有混着稗子,莲见已经觉得非常满意了。

何况,还有阿羽。

每个白天,少年都会来找她玩耍。

两个一样大的孩子,在森林里抓兔子,去河边捕野鸭,从厨房偷了盐巴和香葱,烤来吃掉,完全不像十五岁的少年和少女,反而像是乡下不懂事的顽童一样,这些事情,阿羽做得比莲见兴致勃勃得多。

这个经常披着女衣跑来找她,拥有高超剑术,住在深山的大宅里,被众多侍者包围的神秘少年,其实如同孩子一样单纯,也如孩子一样寂寞。

有人肯陪在他身边,即便是躺在河边的青草上看云彩在天空变换形状,也是有趣的事情。

阿羽从来不主动问她什么,但是莲见偶尔提到自己旅行中的见闻时,他总是听得非常仔细,每次看到他那个样子,莲见就下意识地多讲一些,只觉得被他以那样笔直专注的眼神注视,是很愉快的一件事。

半个月后,从侍从那里听到了松木桥修好的消息,莲见知道,明天一早,自己就要离开了。

阿羽也听到了,在侍从走后,阿羽沉默了片刻,问了她一个问题。

“莲见,你为什么要出来旅行?”

是的,为什么呢?

在三年不间断的旅行中,她也曾无数次拷问过自己。

答案其实一开始旅行之前就有了。正是她对祖父说过的那一番话。

变强,用自己的眼睛丈量这个天下,然后,结交那些潜伏的还没有露出峥嵘头角的人,让这些人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之中成为自己的助力——这是她当年离家的时候给祖父的答案。

她也这么回答了阿羽,阿羽继续发问:“那之后呢?”

那之后呢?那之后的答案,并不适合在此时说出。

天下而已。

她的父亲就是这样,为了别人的天下,牺牲而死。

那么,燕氏已经付出了代价,就没有不收获的道理。

这是祖父从小告诉她的,也是她告诉自己的。

但是,这不是现在可以说出来的真相。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阿羽哼笑,也没有再追问。

最后,他看了一眼黄昏那血红色的夕阳附近一圈圈翻卷的云朵,说:“莲见,你最好明天早点上路,不然下雨就惨了。”

第二天一早,莲见就已做好了出发的准备,有人送来了食物,这是一个暗示,即代表她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

平常这个时候他要么代替侍女端食物给他,要么就和侍女一起来,但是,今天阿羽没有来。

莲见吃完早餐,就继续等了下来。

想见他,在这奉山里的最后一天。

因为,也许以后就再也见不了面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等到了中午,于是莲见知道,阿羽不会来了。

也许只是因为那个寂寞又骄傲的少年不愿意和她说再见吧。

她慢慢站起来,小心系好腰上的长剑。

就在她即将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从隔着一道墙,她从来没有到过的隔壁院落,响起了一声属于女性的动听又怯生生的声音。

“请问…”

莲见没有立刻应声,她走到女墙边缘向内看去,能隐隐约约看到对面女子广袖华服,曳地长裙。

应该是地位相当高的女子吧,莲见这样推测着,而对方似乎有些踌躇,过了片刻,才听到细细的声音继续道:“能不能请您帮个忙呢?”

“如果我能帮得上忙的话。”

“我的女儿小羽不见了,可以麻烦您帮我找一下吗?”

对方似乎真的很着急的样子,又靠近了女墙一点儿。

小羽?根据名字来判断,似乎和阿羽应该有什么关系?然后,不见了?

那个女子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声音更急了几分:“这孩子说要去后山采花,我不让她去,她就偷溜了出去…”

后山?

莲见立刻想到了第一次和阿羽见面的时候,看到的那凄惨的景象。

小羽,有可能和那个美丽的少年有关系的少女。

山贼。

莲见二话不说,飞掠而出!

心里有着莫名其妙的惶恐,仅仅因为那个名字。

小羽,阿羽,发音那样接近,让她几乎有一个错觉,那个消失在后山繁茂百花中的,是那个有着奢华美貌、嚣张笑容的阿羽,而不是那个叫小羽的,她从未见过的少女。

绿荫如一层层雾气,吞没了几乎是慌不择路名为莲见的少女身影。

她忘记了一点,如果是这宅院中身份高贵的女子,她的女儿怎么会丢?

就算是真的丢了要寻找女儿,拜托熟悉情况的侍从可远比拜托借宿的她更为合适。

她这样从容的一个人,全没想到。

所谓,关心则乱。

阿羽捧着一大束色彩鲜艳、水灵灵的菖蒲回来,已是下午的事情了,悠闲地吩咐侍女怎么插花,过了片刻,才想起来似的淡淡问了一句:隔壁院子那个借宿的客人呢?侍女们对看一眼,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说了几句话。阿羽脸色陡然一冷,他抬头瞥了一眼天空,二话不说,一把扔下花,就朝莲见消失的方向冲了过去。

这个一向从容的少女这次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慌乱的迹象,使得他的追寻容易了很多。

利落地拂开野草,朝莲见所去的方向奔跑着,阿羽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平常文静淡定的人,怎么这次跑得比兔子还快?

然后追着追着,就不期然地想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莲见也是这样追着他的足迹,担心他被山贼杀害。

忽然,心里就涌起了一点微妙的欣喜。

但是这点欣喜还来不及细细品味,他就陡然发现,在莲见所走的路上,多了另外三个人的足迹——山贼!

山贼在后,莲见在前——她肯定是半路遇到了山贼,然后被山贼悄悄地跟了上去。

阿羽心里立刻一紧。

他知道莲见会武艺,但是他从未看过莲见拔剑,虽然直觉地知道那个有着莲花一般容颜的少女,剑术绝不在自己之下,但是,还是担心。

阿羽加快了速度,然后在所有踪迹完全停止的一个山谷里,他看到了莲见。

他只看到了莲见。

除了她之外,四周再没有一个站立的人。

清瘦纤细的少女背光而立,风里已有了凉凉的水汽,便有些细弱的草拂倒下来,露出尖端一点点鲜红的,刚溅上的血迹。

莲见的长剑在它的鞘里,她站在那里,呼吸没有一丝紊乱,仿佛根本就没有拔出过长剑,而她一双漆黑的眼睛,正看着前面不知道什么方向。

那一瞬间,他和她不在一个世界,但是阿羽清楚地知道,这个属于莲见的刹那世界,他是唯一的接近者。

他就是知道。

过了一会儿,莲见慢慢转头,素色的瞳孔里有了他的影子,阿羽忽然就觉得整个世界鲜活生动了起来,他看到那个少女向他走来,靠近。

在莲见还没有说话的时候,他抢先一步道:“小羽已经回家了,莲见。”

然后,他看到少女对着他,慢慢绽开了一个微笑。

那是仿佛冬夜里被初雪温柔拥抱的深潭里,有菲薄的冰无声碎开,一枝莲花蔓生而出一般纯净而稀薄的微笑。

阿羽忽然觉得一切都不可控制无法抑制,他走上前,用力地抱住少女纤细的身体。

她并没有躲开,也没有挣扎,只是困倦了一般,轻轻把头靠上了他的肩头。

风忽然吹了起来,带着湿润水汽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在少年与少女的拥抱里。

“也就是说,你早就发现身后有山贼,特意把他们引到这里处理掉的?”阿羽扫了一眼被干净利落斩了的两具山贼尸体,冷哼了一声,忽然觉得很遗憾。真是,又错过看面前这家伙挥剑了。

看了一眼天色,天幕一侧已带起了浓重的灰蓝,应该是快下雨了。阿羽咋舌,强硬地抓住莲见的手腕,向来路跑去。

似乎也是觉得自己冲动得不可思议,莲见难得地没有反抗,乖乖地被阿羽抓着手腕。

莲见的皮肤凉而细腻,手指纤长,然后,手腕纤细得让人心生怜惜,直让人疑惑:这样纤瘦的手腕,是怎样挥动长剑杀伐取命的?

握着这样一双手,不知怎的,阿羽就是不想说话。莲见沉默惯了的人,也没什么好说。两个人就这样静默着前进。

走了片刻,莲见的脚步忽然一顿,阿羽眨眨眼,眼睛向四下锐利一扫,就哼笑出声。

似乎…被人包围了。

段之三 莲夜

追上来的山贼一共十三个,阿羽追出来得太急,没带武器,莲见把腰上的短剑丢给他,阿羽却大大咧咧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一边说:“这队山贼我吃亏些,就不独吞了,分你五骑如何?”莲见自然没有理他,阿羽也毫不在意,将身上披着的女衣随便一甩,把手里短剑随手一抽,却在抽出的一瞬,极其少见地惊诧了一下。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手中明澈如秋水的短剑上,分明刻着铭文“鱼肠”二字。

剑尖。

“鱼肠啊”凝视着铭文,阿羽哼笑,“啧啧啧,这可不是普通人能拿出来的好东西。”

莲见没有说话,只瞪了他一眼,便看向山脚下正冲上来的山贼。

把鱼肠让给阿羽,莲见手里就是一柄普通的市面货,阿羽看向她背上的包袱,昨天整理的时候,他就看出来,这包袱里还有一柄长剑,他扬了扬下巴:“为什么不用那把?嗯?”

“他们不配。”莲见森然回答。

而这个回答似乎很符合阿羽的审美,他满意地笑了一声:“要下雨了,淋湿的话可太糟糕了。”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女,声音拂过她略有纷乱的额发:“莲见,你说呢?”

“同意…”山贼已经冲上来了,莲见眯起了眼,“所以,下雨前解决掉他们吧。”

阿羽大笑出声,足尖一点,和她合身扑出——

战斗的结果没什么悬念,两个少年确实在下雨之前斩杀了山贼。

代价是莲见那柄量产货的长剑和她的右臂。

对于这个结果,阿羽只奉上“活该”两字。

在长剑被斩断的一瞬间,这个傻瓜真的就为了那柄缠缚着的剑的尊严,而无论如何不肯出鞘,结果,在最后一个山贼被阿羽砍倒之前,手里只有半截断剑的莲见被对方一刀划伤了右臂。

“你说,到底是你的胳膊重要,还是那柄剑的尊严重要?”大少爷的口气不甚好。

因为失血,莲见脸上隐隐苍白,但是出口的话坚定无比:“剑的尊严重要。”

阿羽恨不得拿手里正包扎的布条勒死这货算了:“受伤也就罢了,死了呢?死了要怎么办?你这柄比性命还重要的剑会被山贼随意地拿去用,溅满百姓的鲜血也无所谓?那这把剑的尊严谁来守护?”

莲见语塞,极其少见地无措起来。

因为包扎的缘故,她坐得比阿羽低一些,便只能仰头去看身旁怒气冲冲的少年。

她慢慢地慢慢地眨着眼睛,本来清澈无翳的素色瞳孔里便隐隐泛上了淡淡的委屈,面容上就立刻带了一种脆弱的稚气,那样小动物一样的眼神让问出这个问题的阿羽也轻轻叹了口气,再想不出什么话来说。

看了他片刻,莲见调开眸子,轻声道:“这把剑,是亡父给我的。”

“嗯,然后?”

“比生命还重要的,就是尊严吧,何况那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尊严。我的,父亲的,祖父的,我的家族的,这样重要的东西,拿生命来守护,不是应该的吗?”

“但是当你的生命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的,你父亲的,你祖父的,你的家族的,所有的尊严也都会消散,不是吗?”阿羽安静地回道,看着莲见又抬眼看他,那双素色的美丽眼眸中浮动的不安和脆弱越发浓重。

让人…想抱住她,安慰她。

阿羽叹气:“别想了,这种问题自古多少人都思考过,谁都没想明白,何况我们?我们才多大,我们才看到了些什么?对不对?我是这样觉得的,只要活着,就会不一样,就会有转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是这样吗?

她不知道。

莲见没有回答,只是疲倦一般地垂下了纤长的睫毛,任凭身后的少年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然后,她觉得有冰凉的雨滴滴落到了自己脸上,随即,冰冷的柔软的布料覆盖上了自己的眼睛。

她没动,只是任凭阿羽用女衣上扯下的布条缚住了她的眼睛。

“下雨了,莲见。”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