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芳华先前与我说的话,不免心里一沉,浑身不是滋味。

这间宅子里就住了我和他二人,宅前的空地都被药草占了,也没见他在后院种地,饲养家禽。我也来了大半个月了,糟蹋了不少吃的。这些天来,不仅没见他断我粮食,反倒每日大鱼大肉的供着我。倘若真像他说的那般,几个月才会有人上山,那岂不是熬不到半个月我就得被饿死了。

没料到这神仙般的人,说起谎来眼皮都不到眨一下。

他把我留在这儿是为了什么…

这事儿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我倏地转身,撩着袍子,兴匆匆地往坡上爬去,进了宅子,合上门。些许个动作一气呵成啊。

此地不宜久留…

我深吸一气,趴在床底下,手往里一摸终于让我掏出了块麻布。我定下心别开脸,捏着臭麻布的一角,抖了抖,摊开铺好,转身在衣柜里找了些衣袍,又从枕头下面掏出两块半的馒头,拿布捂好。

这年头带啥也不能忘带吃的…若是时间够还真想把厨房蒸笼里正蒸着的肉夹馒头包十来个上路,一边赶路一边咬一口那可真正是美味啊。想当初我被人迷晕劫走,途中这叫一个饿啊,那奸人可其奸,只顾着自己咬馒头,压根就不顾我死活,被迷晕的人难道就不能吃东西啊…

我想着想着,原本还算喜形于色的小脸,这会儿却完全跨下来了。

当初把我从宫里运出来的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冒险做这事儿。

如果说想要害我,犯不着这么煞费苦功,宫里年年死的人多了去了,还不如在我昏迷的时候给我几刀子,直接把我扔进井里好得多。

原以为对方是想借芳华之手除去我,而芳华这个人并没有因我与皇上的旧事而故意刁难我,反倒待我也很上心。他人品德行都是一级棒,脾气性子更是好到没话说,压根就看不出有害我的意思,不但折腾不了我,这几日反倒是被我欺负着。我瞅他既然没有害我的意思也就没打算匆忙离去。况且他又与我说没有下山的路,我这么冒冒失夫一顿乱走还不如安安静静的等着皇上来救我,可现在看来事情却没那么简单了。

从这突然冒出来的一条路就不难看出…芳华这个家伙在说谎。

宫里有奸人想方设法把我从皇宫弄到芳华的宅门处。而他又千方百计骗我,不让我回宫。难不成芳华与奸人是一伙的?可…又不太像,他怎么看也不像是这种人啊。

哎呀,好烦啊。我搔了搔头,小蹙眉头,神情庄重,目前最要紧的就是…

出去。

我把包袱打了个结,夹下腋窝下,把门推开了。

胡思乱想也猜不到什么。

…还不如回宫探个究竟。

我重新钻进那片竹林,像个无头苍蝇一般横冲直撞,瞎溜达了一遭后却有些糊涂了…这路该怎么走…刚匆忙胡乱转悠也忘了做记号了。

是这…

或者又是那条…

“哎哟,随便走走,”我把包袱往肩上一甩,一脸壮志凌云与视死如归的小气魄,“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拨来那恼人的树林,俯身望前一探,眼前一片开阔了起来…

开阔是开阔了。

——||只可惜…多了一个人…

一簇簇雪白的梨花开得绚烂。梨树旁立着一个木案,一个人径自站着捻着笔,俯身似乎在作画,一席玄衣映得脸格外温润如玉,白皙的手光是拿笔的姿势都很销魂。

他抬头望着我,明睁温柔。

此人乃芳华…

我一怔,竟像被他盯得,站住了,动不得分毫。

他他他病就好了么,昨夜咳得有气无力的,这会儿还穿得这般单薄,怎么就有这等闲情赏花作画。

我诧异了。

但我仍旧坚守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

于是在我蹙眉的一小段时间里,他的视线却缓缓下移,看到了我背着的包袱,一脸的若有所思。

我被他瞅得头皮一阵发麻,灰溜溜地低着头,瞧着这地也没出路,拎着小包袱,垂眼转身就想往回溜走。

“为何你总是想要离开我。”

一道夹杂着着两分清冽,七分柔情还有一分颤抖声音从身后扬起。听得我心里一抖,脚却像灌了铅似的,再也迈不开了。

我怔住了转身望着他,他静止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远远地望着我。

一席袍子在风中猎猎轻动,色泽依旧是白,没有一点装饰,片片梨花飘落,坠在肩上,他脸上流露出的悲伤,猛地一下,震得我心头凉澈。

“你这是想去哪儿?”他依旧锲而不舍地问着,只是声音轻了许多。

我讪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打扰了你许久,那个…”

“你莫又用话来搪塞我。”他却硬生生打断了我的话,声音里带坚韧,“这些年来你们一个又一个离我而去…”

他极专注地望着我,低头笑了一下,眉宇间满是苦涩,轻声说,“你可知道,我己经没才多少时日寻你们了。”

我心里头一紧。

他知道自己在甚么…

这样的男子,为何会有人不要他。

他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宅子,一定是寂寞的。

我声音哑着,还未来得及开口。

他却用一种很受伤的表情看着我说:“你居然舍得把我给你的衣服划成这样,都糟蹋成片儿了。”

我这是滚下山,有本事你划个试看看…

“你就算要从那树杈堆里爬过去,也要离开我么。”

原来…

那树杈,还真是某人栽的。

我无语了,怨恨地蹬了他一眼。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却没有动,脸色惨白,神情非常寂寥。

我心里一软,本想问他为何栽那树把路给堵了,到底有何居心可不知怎地话一出口却莫名其妙的变成可另一句:“你药吃了没?”

他点头又摇头。

一阵习惯性的沉默后,他半晌才迟迟开了口,“反正我是要死的,一个人呆在这儿,多一天不多,少一天不少,还要吃药做什么。”

听得我…心颤。

这个人,明明能弹琴能喝酒能画画,活得好好的,为何总咒自己死啊。

可他的表情,真得很孤单。

他悄然摇手拒绝了我的搀扶,颓废地坐在了地上,鬓旁的青丝顺势垂落至肩头,更衬得一席白衫分外清冽,他拿袖子捂住了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咳得很厉害。

“算了。”我被他完全打败了,犹豫了半天,最终小良心过意不起,还是把包袱卸了,“等你病好了我再走,别总说你要死了没多久日子活了这种话。”

“那是不走了?”

走…

怎么不想走了。

我又斜了一眼他,他此时坐在地上的寂寞模样,与眉宇间的惆怅令我心都颤了起来…话到嘴边便绕成了,“走。等你好了我再走。”

他眼角弯弯,一笑。

我陪着他傻笑了半天,才醒悟了过来。

——||

我刚刚答应他什么来着…留…下来?

震惊…

瞧我这窝囊性子。

我懊恼得直拿手挠头,可望着他笑得这么开心,怔了一下后,自己的嘴角却也禁不住上扬了。

离宅之事便就此不了了之。

后来,我才知道…他笑得这么幸福,是认定了他的病再也好不了,而我会在他身边守完他这一辈子,虽然他所谓的一辈子只剩下这寥寥无几的小段日子。

于是我便履行了承诺,端茶倒水当起了老妈子的活儿,专门伺候起他来了。至于皇上那里,我总想留个字条让旁人给我捎过去。可一提笔,却不知道该写什么…不知为何不想让他知道我住在芳华的居处,我翻来覆去,想了半天,还是觉得以后回去亲自与他说,这会儿把芳华照顾好,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第十六章 喂药

庭院深深,风有些凉,桂花淡飘香,芳华站在树下,和煦的阳光照在树叶上,光影暧昧,连带着他的身上也泛着淡淡的光。他著着一席轻薄青衫,秀发如墨玉倾撒在肩头,从袖间探出的指如上等白玉,执一只笔,身姿风流无限。

这个人,无论身处何地,都美如一幅画。

我从房里拿了件袍子,小蹙了眉,悄然走至身边替他披上,月牙白袍轻轻附在他薄薄的青衫上,他的背脊消瘦身子轻颤却那般温柔,强忍着咳嗽,抚上了我的手拍了拍似在安慰,举手投足中满是桂花香…

我疑了,只拿眼啾啾他,“芳华,为何你吃药却总不见好?”

他浅笑,转身不搭理我。

竹桌上,搁着无数张宣纸,还有研磨好的墨与笔一支。

我也斜一眼,哼了一声。“天天见你从柜子里抽宣纸,却不见你画,真糟蹋了。”

他嘴一弯,把笔往我身上一递,“你来。”

来就来,谁怕谁。

我挽袖子,笔执在手里,宣纸这么一铺,可是描谁呢?

他俯身端着碗药小心冀翼地走了过来,望着我笑,药还为入口就捻着桂花含着,像是吃糖一般。

这个人…似乎极怕苦。

我笑了。

他察觉了,扫我一眼,“你笑什么,别以为你笑得好看,画个鸟我也能把它说成鹦鹉。”

——||

他今天心情似乎很好,居然…会说笑话了,虽然并不是那么好笑。

他低头,捧着药,轻轻吹着。

我眼波一转,有了。

画他最想看的人…韩子川。

我手撑在石桌上,抚顺了宣纸,执着袖子,一笔落下。皇上的眉是怎样…想一想应是峰峦如山,鼻梁挺秀…往下便是嘴角坚毅。想当初,我与皇上曾朝夕相处过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亲密无间了,可此刻画起来却格外的生疏,他虽是我的夫君可最近想他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呃,好像也没刻意想过。只是有时看着芳华…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远在皇宫里的还有另一个他。

我停顿了一下,发觉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拿笔杆小敲了一下头,抿嘴,告诚自己别分神,扫了一眼落于纸上的人物…我端正了态度,学着风雅之人那般拂袖,敛神执笔继续往纸上勾勒身形。正当我画得尽兴,明显带有哄骗意味的声音便响起了,“来替我尝尝。”

一碗带着清香的东西搁在我嘴下。我盯着画,抽空低头喝了一口。

“怎么样?”

“不热不凉。”我瞥了他一眼,一把推开他,继续挥袍子,动笔。

他护着碗,挺八婆地凑了过来,小声问,“…我是问你味道怎样。”

我很认真地将嘴砸吧一下,“还真没尝出来。”

“再喝一口。”

“哦。”

“是不是觉得凉了一些,要不要我再去熬一下,可要熬多久比较好?”

“味道挺好的。”

“咦,我问你凉不凉,怎么答味道正好?冒然去熬,药性就没了…”他眉一蹙,有淡淡的愁,“可凉了我喝了又胃疼,身子已不能再受寒了,你帮我喝喝,看要熬多久。”

我又被灌了一口。

用小火,搁片刻就成。

“是么。我怎么觉得不用热啊。你再喝口试试。”

不对劲儿啊…

我琢磨琢磨,把笔一仍。

嘿!

我说…

这药是我吃还是他吃啊 。

一碗都快灌进我肚子了。

他捧着剩下的小半碗,也不敢再作乱了,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低头,双手端着破碗,笑眯眯地尝着。

我这个愤懑啊,都没法说了…他这也不是一回两回儿了。每次给他煎药,他总能挑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然后一大半便喂入了我肚子里。

我瞅一眼他,这个人正好整以暇手撑在膝上,斜坐于椅子上,不时地敲着指,这叫一个悠闲。

看着我就来气…

而他睫毛轻抖,一脸心情很好的样子。我却又不忍心说他。停下手中的笔,砸吧砸吧嘴,不过这药味道还不错,有股淡淡的药香味,却也难得不苦,只是不知为何药入喉后有些腥。所谓良药苦口,在我看来…他这病迟迟不好,一定是不敢尝苦药,而药也下得不入症。

咦…

我说,在他衣袍间抖动的是什么东西?

我奇了,伸长脖子,举着笔,也斜一眼望去。

他像是也察觉了,顺着我的视线低头,抬袖看去。只见白衫轻荡,隐隐露出里面的单薄的青袍,而一只纸鹤却冒了出来,小翅膀还轻颤了几下,似乎挺有灵气,只是被他压住了而飞不动。

“这是什么玩意儿?”

我眼前一亮,搁了笔,就要绕了桌子过去瞧。

“你说的是何物?”芳华抬头望着我,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总之不动声色地拿指勾着一弹,小纸鹤就跌了下去。

我惊呼一声,忙撩起袍子奔了过来,蹲下一看,小纸鹤好巧不巧,偏偏跌倒了土坑的污泥水里边,这季节雨大,地上经常潮湿,这小家伙全身发黄,似乎是用符纸折的,身上还有朱砂点过的痕迹只是这会儿被浸湿,弄化了。

纸做得鹤居然还能自己飞?难道是我眼花了…

“你怎么把它弄到了地上。”

“我没有。”他坐在椅子上有些无措,神色很委屈。

我想把它捞起来,他突然起身,搁了碗,一把拉起了我,“东西这么脏,别捡了。看你画得怎样了…”

我被他拉住,怔怔地走着。

桌上一张纸被风吹的抖了,庆幸被砚台压住了。他凑了过来准备看纸上画的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