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队长僵住。

许久,他迟缓回答:“大概…会死吧…”

宛籽知道自己也许就快死了。

她其实尝过一次死亡的滋味的,虽然那只有短暂的一瞬间,可是绝望大约就是从那时候铭刻进骨髓里的。

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舱门又被打开了,一抹清凉覆盖到了她的额头。

“会死么?”

清凉的声音。

宛籽没有力气睁开眼,就像是跑完了3000米躺在橡胶跑道的终点那样,所有的声音都隔了十万八千里远。

死就死啊,反正活着也是实验鼠。

她在心底有气无力地反驳,然后,手臂上又挨了一针。

滚烫的液体被推送进血液。

宛籽痛苦地蜷缩起身体来,身上冒出了很多汗珠。

“减轻些痛苦。”清凉的声音放缓了一点。真的只有一点点,却已经带上了生硬。

“…是。”

果然,接下去推进去的针就不是那么疼了。

宛籽想要看恩公一眼,可是没力气,只好伸出手胡乱抓了一把。

指尖滑过一点点柔滑,像是沉浸在了水里。

“元帅,26号好像在苏醒。”

“继续。”

“是。”

宛籽出了一身汗,醒来时是躺在一个透明的器皿里,周遭亮晶晶漂浮着许多数据。

宛籽睁着眼睛看上方,晕晕乎乎摸了摸——跟个水晶棺似的。

…真不吉利啊。

舱内很安静,空中飘荡着各项数据。

宛籽以为这样的安静会持续到天荒地老,没有情绪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说:“你是帝国精心培育的智慧结晶。”

宛籽吃力地挣扎了下,全身乏力地无法动弹。

那个声音说:“你不会死在破军号上。”

宛籽想要看清楚些,视线却愈发模糊。

不会是莱格修斯吧?

可是在这个破军号上还有谁会这样阴森森站在她身边却不说一句话呢?她躺在透明器皿里吃力睁着眼睛向上望,感觉那个人就像是一座山,金色的发丝是山涧里面披洒下来的阳光。

失控(上)

这一觉,实在是太长了。

宛籽醒来的时候遍体舒畅,有一种吃饱喝足,躺在沙发上看泡沫剧的幻觉。

这样的幻觉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很快地,她就记起了现状。地球完蛋了,她在破军号上,讨好莱格修斯保命计划失败,绝食抗议,然后…看起来,失败了?

她支起身子左顾右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空间。这个空间没有过多的仪器和光线,空旷的室内大部分地方是漆黑的,天花板是透明的,仰头的时候可以看到外面浩瀚无边的星空。

这是…哪里?

宛籽揉了揉眼睛,渐渐地适应了黑暗的光线。她借着投射下来的星光打量室内,发现不远处有一张椅子,椅子上有一抹暗影静静地蛰伏着。

“营养剂。”那个人出了声。

莱格修斯。

宛籽左顾右盼,果然发现了她睡觉的“床”边上有一个小小的压缩瓶。想起它的味道,她果断选择了忽略它。

“你…”

“在落地之前,你和我待在一起。”

“…啊?”

“这是参议院决定。”

“…哦。”

宛籽咽了口口水,干巴巴答应。即使看不见他的脸,她也可以想象他现在一定是一副欠下3个亿小姨子还挂了的嘴脸。果然外星参议院终于发现他一直在虐待实验体了吗?

事情进展得有些出乎意料啊!

宛籽想起了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两个便当——时间过了那么久,应该都坏了吧?

室内太安静。

她就只能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如果莱格修斯是人类,她或许还能听见他的呼吸,可惜他是一只长翅膀的外形生物,她连喘气声都听不到…还有什么声音能转移注意力么,眨眼睛有没有声音?

那只怪物好像连眼睛都不怎么眨诶。

咕咕——

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

宛籽还记得自己正在“绝食抗议”中,咬牙忍下胃疼,缩回了“床”上。

莱格修斯站了起来,捡起了营养剂压缩瓶,居高临下看着宛籽。

他说:“不让你死亡的方法有许多种,当你的身体机能下降时,血液注射能够起效,就像之前做的那样。只要不是所有生理机能失控,你就无法死亡。”

宛籽:…

“所以,你的选择是什么?”

是选择饿肚子到意识昏迷被注射药物,还是选择自己主动补充营养呢?

宛籽仰起头看着黑暗中莱格修斯的剪影,僵持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接过了营养剂。她把它拿在手里,却迟疑着不喝,好久,她才小声叹息:“我其实不是特别想要活下去,像这样活下去。”

“嗯?”莱格修斯似乎有些诧异。

他的确诧异,一直以来这一只地球生物的配合度都非常高,他几乎要以为她是一只听话的低等宠物,可是许多实验报告都证明,地球生物存在一定的智慧,能利用工具,有开发宇宙的行为。如果不是陨石雨,可能千年之后,地球人类会进化成高等智慧生物,征战他们所在的银河系。

而具备这种因素的生物,他们拥有一种叫做灵魂的东西。

它承载于身体,却并不屈从于本能,是这浩瀚宇宙中比星辉还要璀璨的东西。

地球生物拥有灵魂么?

“其实我也不想死的。”那只地球生物小小声说,“我想要活着,地球没有了,我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莱格修斯沉默半晌,说:“没有人想要你死。”

“可是我靠近不了你,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才能认可我。”

莱格修斯皱眉:“我不认可你,和你死亡有什么关系?”

“亚瑟说,如果、如果破军号回程之前我没有办法让你承认需要我,就会被…会被…”

就会被销毁。

冰冷的伊克斯佩特星处理方式。

莱格修斯:…

宛籽眼圈渐渐红了,她慌忙抬手揉,结果赶不及,眼泪早就吧啦啦流了下来。

宛籽其实没有想过用眼泪来当武器,谁知道这群外星人会不会哭呢?

可是眼泪就像水闸,一旦开了就停不下来,于是,她坐在莱格修斯面前越哭越凶,哭到最后眼泪与鼻涕横流,五官拧成一团,哭到天昏地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为止…然后,莱格修斯的脸越来越模糊,她又抽抽噎噎睡了过去。

莱格修斯等她的啜泣声渐渐停歇才缓步踱回座位,唤醒主脑。

主脑:“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元帅?”

莱格修斯回头望一眼哭晕的地球人,问:“地球人眼睛分泌液体,是什么病症?”

主脑:“那是哭泣,元帅。”

莱格修斯:“哭泣是什么?”

主脑:“哭泣代表神经分泌系统的一种失调。地球人会在身体与精神其一或者两者受到创伤的情况下进入这种状态。”

莱格修斯:“有解除这种状态的方法吗?”

主脑:“根据记载,地球雌性进入该状态后,生理上可以通过合适的食物、色彩斑斓的外观铠甲,以及各种矿物结晶进行缓解,心理上则可以通过来自配偶的小于20赫兹的话语、眼神、肢体动作,以及给予口头协定来进行抚慰。”

莱格修斯:…

主脑:“亲爱的元帅,我经过计算得出,您抚慰成功的几率小于千分之0.3。”

莱格修斯:…

主脑再一次被屏蔽。

莱格修斯在室内徘徊了几圈,最终按捺下身体与精神上诡异的不适感觉,慢慢靠近那个地球生物。

她的气息非常微弱,却无处不在,几乎要充斥整个空间,微微挑动着他的知觉。

——这只是参议院的要求。

他暗自想着,在黑暗中静静感知了一会儿,伸出指尖,微微探触她的额头。接触的一瞬间,指尖传来一点点□□,脑海里无端端浮现了不久之前窥视到的画面。

那是她采购回来之后,她兴匆匆地把战利品一件一件处理出配色还不错的“食物”,等到所有工序准备完毕,她的鼻尖上冒出了一点点液体,漆黑的眼睛里盛满了光彩,就像浩瀚的宇宙里最遥远的星云。

发现她在做愚蠢的行为只是主脑监视画面捕捉到的巧合,可是为什么这个巧合他不知不觉围观了整个过程?

为什么没有阻止她?

莱格修斯只觉得头越发疼了。

他知道自己的情绪与判断力出了问题,大约是和近来越来越糟糕的身体有关系,停顿片刻,他收回手,调出主脑吩咐:

“给我准备一剂修复液。”

他回头又盯了那只地球人片刻,伸手抚过充斥着异样感觉的胸口,又轻道:“外加一剂情绪镇定剂。”

“收到。”

“修复状态下,拒绝所有外来信号接入。”

“遵命。”

战时状态,主帅绝对不能出现任何纰漏。

宛籽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莱格修斯少有的安详状态。

主脑似乎是在做着什么测试,淡淡的柔和的光笼罩在莱格修斯的椅子旁,不断跃动的数据交叠更替,给昏暗的室内增加了一许许微光。

莱格修斯躺在微光笼罩中,他的双眸紧闭,像是失去了意识,被微光勾勒出的侧颜剪影利落优雅,长发顺着椅子悬挂下来,散散地披洒。

…他睡着了吗?

宛籽小心地下了“床”,光着脚丫一步一步靠近他。

忽然,主脑轻轻地“嘀”了一声,所有的数据隐退。

莱格修斯在数据消散的最后一刻缓缓睁开了眼睛,金色的瞳眸还有一点点涣散,懒洋洋地落在宛籽的脸上。

竟然罕见的柔和温软。

目光交叠的一瞬间,宛籽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噗通一声,漏了一记。

“莱格…”她张了张口,喉咙底冒出来的声音含糊不清。

莱格修斯定定看着宛籽,目光渐渐失去温度。他又皱起眉头,道:“回你的休眠仓。”

“…哦。”

宛籽灰溜溜想要扭头,却发现了一点点异样——那个嚣张跋扈的元帅,他并没有从椅子上坐起身来,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更一下,他整个人几乎是挂在椅子上,这样…真的舒服吗?

宛籽停下脚步,迟疑问:“你…不舒服吗?”

话音未落,莱格修斯却忽然捂住了肩膀,身体陡然抽搐了下,忽然朝地上倾斜——

啊——

宛籽真发呆,眼看他快要跌到地上去,她慌忙上前几步扶住他。

她终于看清了莱格修斯。

他的身体以夸张的姿势敞开,露出了刚才一直隐藏在黑暗里的左肩。在那儿暗藏着一个两指宽的窟窿,黑漆漆不见底,他自己的手指几乎抠了进去,把皮肉都揪得变了形状。

“喂…”

这什么情况啊!

“你你你…”你破了个洞啊啊啊——

“唔——”莱格修斯的手指越发深入,双眼早已经紧紧闭合。

宛籽吓得腿软,汗如雨下,颤颤巍巍抓住了莱格修斯的手。如果按照地球人的器官来推断,莱格修斯抠的部位可是心脏啊…

“莱格修斯!”她尖叫着抓住他的手拖拽,却被他反手一甩重重砸向远处。

噗通。

宛籽落地,头晕眼花。

莱格修斯栽倒在地面上,身体剧烈地抖动着。

宛籽顾不上疼痛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跑上前去用力把他翻了个个儿,死死抱住他的手臂:“你快醒醒,快醒醒啊!”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八爪鱼,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制服身下这只外星元帅了,她出了好多汗,头发已经湿漉漉,不少汗珠顺着发丝流淌到了莱格修斯的脸上,身上,黏糊糊湿漉漉一片。

“你快醒来啊,你醒醒——”

手腕被铠甲划过,嫣红的血一滴滴留下,滴落在他的指尖,渗透进伤口。